(二)

江桓掏出手机正准备打电话,扫视着整间房,目光触及某处后,立即把还未拨出的电话挂断,走到办公桌正前方。喷水壶拿起来的地方还落着一层薄灰,灰尘要比其他地方薄很多。他顿生警觉,从兜里掏出一副手套戴上,去端一旁的名牌。深棕色的桌面一尘不染,花盆下也是,唯独喷水壶下有灰尘,显然是集体搬迁后一段时间新放的。

是谁多此一举地在无人居住的孤儿院放了喷水壶?目的是什么?

虽有迟疑,但他用戴手套的那只手,把壶底那块灰尘擦掉,桌面慢慢露出一个有些糊掉的黑色图案。看似是小刀刻下的,线条不规整,露在外面的木头被铅笔类的材质涂黑,看上去已经有些年头了。

那图案和他口袋里的那张纸毫无差异。

他的眼睛呈现着异样的光,身体绷得直直的,拿着手机按下几个数字。

电话那端于城低沉地“喂”一声,听出是江桓的声音,似乎有些奇怪:“江法医?”

“我想拜托你调查一件事。”

于城先是愣住,大概男人间有男人间的话术,好面子必然占首位,“拜托”这个词一出口,好像什么优越感都没有了。

挂掉电话的江桓,从孤儿院走出来,重新挂锁,走出几步再回过头望向孤儿院时,内心竟有股说不出来的滋味。愤怒,又有些荒唐。

沿着这条路向前走,不远处的一户人家门口坐着一位阿婆,手里拿着老式的收音机,正调着频,轻轻地哼着曲子。

江桓朝着她走过去,对方十分警惕,提着小板凳就要关门进屋,被江桓更快一步地拦住。

他手臂扣住门板,让门板没法闭合:“阿姨,我有些事情想问您。”

“不卖房子,你们烦不烦,来硬的不行,今天是教书先生来说教吗?”

“我不是地产商。我只是想问下,这里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准备拆迁的?”

阿婆半信半疑地看着他,推着鼻梁上的老花眼镜,细细地打量着他:“真不是让我搬走的?”

他从侧兜里掏出警察证递到阿婆面前:“我是警务人员。”

她反复确认几次,才叹息地说起这里的事。

乐光镇从去年三月开始筹备拆迁,附近的居民陆续搬走,留下的人基本都是些年纪较大的老人和没到入学年龄的孩童,但日子并不好过。因为附近的年轻人一搬走,购买日用品要走很长一段路去镇里,每隔一段时间还会有人来驱赶他们。孤儿院也是今年年初关闭的,里面的孩子不是被收养就是搬到了区里的孤儿院。

“孤儿院一直空着吗?”

“那群负责人都不在了,孩子们待着也没饭吃。”

江桓捏着手里的警察证,回过头望着高墙后的孤儿院,有些不太确定地问:“你知道校长刘毅吗?”

“知道,有名的大善人。以前镇上人多的时候,那些父母都出去务工,年纪小的孩子没人照顾,都是他在照顾,里面的老师也特别好,有什么问题在孤儿院都能被解决。”

“其间一直没人回来过吗?”

“有的。两个月前小安回来过一次,帮我买了不少米面。”

“小安?”江桓迟疑一秒,还是把口袋里的折纸摊开递给阿婆,“他手臂上有这个图案吗?”

阿婆的眼睛即使戴着老花镜,也不是看得很清楚,拿在手上,往眼前凑着看,略微质疑:“小安是犯了什么错吗?他是个好孩子,是当年那些孤儿里年纪最大的,所以不好领养,始终像亲哥哥一样照顾其他孩子。好在二十年前被人收养到国外去了,前几年,他功成名就,也不忘回来看我这把老骨头。知道我身体不好,走不了太远,还给我买了不少日用品备着,不是做坏事的人。”

阿婆口里描述的小安,和他要找的人并不像同一个人。“他……没犯错,因为近期政府对孤儿院的儿童做调查,想对他进行一下了解。他大约多久来一次?”江桓问道。

听到江桓这么说,阿婆放松一些,确定是福利调查,才回答他的问题:“三个月吧。”

“您有他的照片吗?”

“有的有的。”

阿婆热心地引着江桓走进院子和里屋,由于是老房子的关系,室内光线有些暗,她打开灯挪着小步子走到一旁的柜子边,把里面的一本大相册拿出来。

相册有些年头,上面的印记已经发黄,厚重的页面一页页翻起,江桓也跟着紧张,能否解开文身男的面目就看这个了。

只见相册停在一张大合照上,阿婆手指着其中一个小男生:“这就是小安,旁边这个是茜茜,再旁边这个是胖哥。”

最后,定在一个中年女人上:“这个是我。”

江桓攥紧的手渐渐地松开,一双雾气蒙蒙的眼睛微微眯着:“没有近照吗?”

“没有咯,照相馆都搬走了。”

“那图案你见过吗?”

“见过的。当年那几个孩子玩得好,怕被收养以后联系不到,不知道在哪里学来的这东西,说将来要文在身上。”

江桓从圈树路驱车出来,手机上显示着那张从阿婆那儿拍来的合照,本就是黑白的相片,在手机上更是暗淡。一九九几年的孤儿院,这些孩子们是否经历着什么?

他明明在向真相靠近,可始终隔着照片的距离。研究院大火是这样,文身男也是。

近傍晚才回到局里,于城在自己的办公桌上办公,陈相正弓着背整理地上的一摞资料,于城面对着门,率先看到江桓,揉着眉峰起身走出来,于是抖着手上的一张纸:“你怎么认识刘毅的?!”

江桓接过那张纸,就看到上面显著的大字――死亡证明。黑白照片上是个年纪近六十的男人,一脸慈祥地笑着。死亡证明上简单地记录着身份和事迹。死亡日期是两个月前,和阿婆口中小安送米面的日期差不多,这是巧合吗?

他注意到下行的死因,眼睛瞬间睁大,震惊地看着于城:“身中数刀,失血过多导致失血性休克,外力打击造成身上多处粉碎性骨折。”

于城皱眉,有些不满江桓忽视他的问题,但还是沉住气:“如你所见,死前遭受了很恶劣的暴行。”

“是重案组处理的吗?”

陈相正看得出于城那点小心思,赶紧接过话头:“案子到五菱区就结了,暴徒杀人,有三次前科,有严重的暴力倾向。因为社会影响大,所以后续资料交到这边留档。”

说完,于城和江桓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番,都有意味不明的猜测。江桓拉过椅子坐在旁边,翻看当时的资料。现场的照片不多,尸体蜷缩着躺在地板上,面部被毁得严重,两个眼球不见踪影,只剩下红黑色的洞。死者身上的灰色衬衣被血染成黑色,下半身穿着花色裤衩,更是血迹斑斑,手脚分明有捆绑痕迹,和普通的暴力殴打有明显不同。

他再拿过桌上关于犯人的信息,是一个长相粗犷的男人,面色凶恶,年龄四十六岁,身高一米七。年龄和阿婆陈述的小安年纪不符,和那晚自己所见的人的身高也不符合,但那捆绑痕迹竟和邮箱里收到的那张照片一模一样。

江桓的眉头不由皱起,蒙眬的眼透出一股犀利之气,一旁的于城感受到异样,多年的刑侦经验告诉他这事不简单。

他瞬间从照片中发现异样:“这手法看起来不是一般暴徒所为。”

江桓眼眸亮起,扫一眼于城,赞赏地点头:“有点像专业杀手,身上十三刀,每刀都避开了要害。腕骨和踝骨粉碎性骨折,不会立即死亡,但会很痛苦,看着倒更像猝死。”

“猝死!不是失血过多?”陈相正凑过来看,没发现异常,干脆把照片拿起来贴近看,突然眼前一亮,伸手指着照片上的血迹,“这里是不是呕吐物?”

于城夺过照片仔细看着,血中确实有污白色的呕吐物,面部四周扭曲苍白,加之他的心脏病史,更像缺血性心肌病在经历暴力后,出现心慌憋气抽搐呕吐等症状,由于没有及时送医,最终导致死亡。

很多区级的结案报告递交上来会直接存档,基本不会重新翻查。但若是出现新情况,需要问责并重复调查。于城目光一凛,问话的声音压下几分:“死亡鉴定是哪里开出的?”

“五菱区警局。”陈相正急忙翻着资料,越看越有疑问,好奇地问,“死亡原因不符的话,不应该结案吧?”

于城没说话,坐回位置重新翻资料。这案子当时影响很大,各种小报媒体都报过,特案组正要参与破案时,收到匿名举报电话,抓到嫌疑人后,在目击证人与监控视频下确认犯罪事实。结案后出过不少新闻报道,力主严惩真凶,给大众一个交代,甚至有不少市民自发游街哀悼。

现在结案三个多月,突然怀疑死亡原因是错误的,必定会引起不小风波,而现在比死因更重要的是,江桓拜托他查刘毅是什么情况?

江桓知道于城谨慎,但并不提文身的事,转而说:“国外一个朋友在做人物传记,知道刘毅以前的事迹,想让我帮忙牵线,没想到……”

于城在江桓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说谎痕迹,一时间又没有想到反问他那个外国朋友既然能知道小人物刘毅的慈善事业,怎么会不知道人已死亡的消息,只能叫陈相正再去找当时处理案件的警察、尸检人员以及嫌疑人,去了解情况。

陈相正接到任务小跑出办公室,顿时有种身兼重任的感觉,毕竟他是组里有名的补洞手,总能找到些容易被忽略的线索,最擅长的就是这类抠错的案子。

办公室里只剩下翻资料的声音,于城抬头看向一旁的江桓,还是那副书生相,白色的衬衫搭灰色西裤。于城失神地想起昨天下午医院里因见不到江桓略带失意的宁芷,像局外人一样尴尬:“宁芷在医院时问起了你。”

“她,怎么样了?”

“精神还不错,下午就出院了,过来审讯完,就去看一个叫朱陈媛的朋友了。”

江桓点头,揉着太阳穴,记忆里对这个名字并不陌生:“那是她最好的朋友。”

于城又想起病房里的另一个活宝,试探地问:“你认识一个叫楼鱼的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