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秘密孤儿院 (一)

街角的咖啡店里放着抒情的曲子,充斥着铁勺磕撞咖啡杯的声音,还有断不绝耳的聊天声。

坐在江桓对面的男人皱着眉头喝一口咖啡后,又挖勺方糖加进去,搅拌后喝一口还是摇头:“为什么这么苦?都没有我们公司小妹冲得好,国外的口味都这么重吗?”

“是你自己点的特浓咖啡。”

江桓从手边的信封里抽出一张照片,递给对面的男人。照片正是他在国外收到的那张,研究室的地板上躺着两具尸体,尸体下蔓延的血迹染红了白色的研究服。受害者的手腕和脚踝上绑着绳子,嘴角有血迹,指甲也模糊不清,有被拷打过的痕迹。

光照片已能看出当时的触目惊心,男人明白事情没那么简单:“阿桓,我们查这么久都没有线索,为什么现在照片却出现了?”

“我感觉是在引我回来。”

“那你不是很危险?”

“也许他们更危险呢?”江桓嘴角扯着笑,眼里却没有丝毫笑意,冰冰凉凉的。

男人白他一眼,把怀里的一张纸掏出来,又急着在上面压了一张名片递过去:“那个文身的线索我只查到了这里。”

纸上是一串地址,开车过去要一个半小时。名片上写着男人的名字:尹度贤,蔚然集团执行董事。

“回到家庭的怀抱了?”

“老头子安排的,我还是捣鼓我那个小网络公司,公司名片发完还没印,就剩这个了。”尹度贤不满意地念叨,“老头子今年事越来越多,先是让我在公司挂职,现在还安排我相亲,真的是让人头大。”

江桓谨慎地收起名片,把那张写着地址的纸折成一块压在手心:“你和陆瑶怎么样了?”

“能怎么样,她家老头子现在看我还是那副烂泥扶不上墙的样子,不肯把女儿交给我。这也就算了,陆瑶那个岁数了,她爸竟然还拿这婚姻当买卖,指望再往高走走。”

江桓握着咖啡杯不知道怎么开口,他的爷爷奶奶是在国外留学相识,结婚生子后在情感观上没有门户之见。所以,他爸妈也是因自由恋爱而结合,再到他也是。没有大家大业需要继承,不能切身体会到人生被标上价码的滋味。

尹度贤瞥他一眼:“你回来的事陆瑶还不知道,要告诉她吗?”

江桓反应过话里的深意后,眯着眼看他:“我和她什么事都没有,你又不是不清楚,每个人都有自己该站的位置。”

不再多说,眼下还有更要紧的事需要处理,江桓简单地告别一番,起身要走。

人还没走到门口,尹度贤便叫住他:“你记得楼鱼吧?”

江桓扭过身看向尹度贤,因他那句话声音较大,邻座的几个人也好奇地望过来。尹度贤还坐在位子上,嬉皮笑脸地看他:“他也在水原,和宁芷似是同居关系。”

隔着店里的落地玻璃,尹度贤看着江桓上车,发现他关车门的力度不小,好一会儿那车还在余颤。他这才端着手里的咖啡杯,一口全喝下去,眼似狐狸:“可算出口气!”

他和江桓是在留学期间高校间的学术论坛上认识的,两个人的论点和其他人的不同,在后期的研讨会上,他们的观点被认证获赞,他俩渐渐地在生活上也成为好友。后来,江桓留校担任犯罪心理学专业的助教,两人偶尔会在心理学领域切磋切磋。江桓一直调查的研究院案子,跟尹度贤专业相关性不算太大,他能给予的实际帮助并不多。

尹度贤再看向座位上的黄色文件袋,将里面的照片倒出来铺开,每一张都是偷拍状态下的宁芷。他和陆瑶也算一起长大的,分不清对她是什么样的感情,直到她和江桓在一起后,才明白怎么回事。虽然那两人在一起不算久,但只要想到陆瑶心里有过江桓,他就顿感不爽,总想找机会膈应江桓一次出口气。

但他没把这些给江桓,因为他了解江桓,知道江桓看到后并不会感谢他,反而会远离他。再好的朋友也有不可逾越的事,就拿他来说,陆瑶是谁都不能碰的。宁芷之于江桓亦是如此。

他可不想这么轻易失去一个知己,但也不愿看到他陷在情爱中耽误正事。

江桓握着方向盘的手,微微用力,他相信宁芷,相信她不会和其他男人发生任何他害怕的关系。可再自信,手指还是忍不住地颤动,五年间会发生很多事,他怕自己在她的心上不再占一席之地,被同样优秀的楼鱼代替。楼鱼是他大学室友,同窗四年,在校时就因长相出众成了校内女生追捧的目标。他既有绅士风度,又很风趣幽默,也不妄自菲薄,除了成绩以外,江桓并没有胜过他的优点。

不对,那时他有个漂亮优秀的小女友,而楼鱼没有。青春年少的男生很少比身世,反而对一些没营养的事情起劲,谁看的片子最多,谁有校花的手机号……而他和宁芷在一起的事实,足足让同寝的单身汉们羡慕了两年。

可现在呢?她在看向他时,目光里总有抹不掉的敌意,总是在处处防备,抗拒他的靠近。从神婆家抱着她出来时,他的手一直在抖,怕以后再也不能抱着怀里的人,听她讲一些脑洞大开的小故事。

也不知在走廊蹲了多久,江桓浑浑噩噩地等到医生说“并无大碍,只需休养”后,吊在嗓子眼的担忧才压回去。他的小宝还好好的,以后还是会笑会撒娇任性发脾气的小姑娘。

在摸到病房门把手时,他的视线停在那玻璃窗上隐约的倒影中,他的样子很狼狈――浅灰T恤和蓝色仔裤上都被血浸得变色。

迈进病房的一腔勇气像瞬间熄灭的火,他止了步。走廊那头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还有护士对患者病情做着简单的解释。

于城看眼狼狈的他,仅点头示意便推门进去,陈相正稍微客气些,小声安慰着:“老大脾气就那样,不笑的时候,面部有些严肃。”

说着也不在意江桓信还是不信,陈相正也紧跟着于城一路跑进病房。

护士看着几人都来到病房里,提着袋子急得直跺脚:“你们都进来,谁告诉我患者的衣服要怎么处理啊?”

江桓鬼使神差地接过袋子,里面是刚刚诊断时换下来的衣服,沾满血迹,除了血干涸形成的黑红色外,衣服本来的颜色他也忘记了,他深吸一口气,手不由握拳。

宁芷是在他眼前被掳走的,没能护她周全是他的错。他日益强大,无非就是想保护她罢了。

他很想陪在她身边,等她醒过来,问她哪里不舒服,有没有什么想吃的,像从前那样摸摸她的头。

可现在,这些都不能做了。他现在不知道自己会为她带来怎样的危险,也不知道她心里还是否有他的位置。

这是他活在世上三十年不到的岁月里的第二次忐忑,第一次是同她告白,而这次是怕她不再爱他。

手上的纸条被握到变形,江桓这才舒缓了情绪,摊开纸看上面的字――水原市五菱区乐光镇圈树路一○○二号凌光孤儿院。将纸片翻折过来,里面画着的是黑色锋刀斧头一样的图案。江桓身体不由前倾,握着方向盘的手更是青筋突出,他脑海里闪过一幕幕黑色的画面。

黑暗中快速的奔跑声、沉重的呼吸声和耳边的风声,刮得他耳膜生疼。身后的脚步越来越近,光亮就在眼前,一把锋利的刀子撕裂空气一般朝着他划过来。他的左脚绊在突出的砖上,整个人朝着下坡摔了下去。

江桓正好倒在花坛边,顺势翻滚到花坛另一边,黑衣人身体更敏捷地直跳进花坛,刀子高举便要落在他肩上,侧滑到一侧,堪堪站起身。刀子在白光反射下很亮眼,他隐约地看见黑衣人卷起的袖口里小手臂上有一块黑色的痕迹。

开始他并不知道这是什么图案,是回国前在一个暴力网站上看到类似文身时,他才警觉到那可能是文身,便按照模糊的记忆将那痕迹临摹了下来。

导航仪里女声继续播报着路况,车转进一旁的小道,半个小时后,车外景象已全然变化。一些破旧的几层老房子立在荒凉的砖石之地上,是应改建城市的要求遗留的为数不多的老房子。

车速慢下来,江桓的目光从一幢幢房前的门牌号掠过,最后在转弯处看见了高墙上写着红色的两个“拆”字的大院,掉色的门牌上写着圈树路一○○二号。

从车上下来,江桓走到门前。铁大门上已经生出红色的锈迹,锁门的铁链上挂着一把黑色的大锁,高墙上有防翻越铁丝网,想要进去只能采用一些不寻常的手段。

目光扫向一边,方法找到了。江桓从高墙上拧下一段铁丝在锁头里转了几下,沉重的锁应声而开。将锁摘下放在一边的地上,他留意到墙上挂着半个带泥的干脚印,墙根有些新的冰淇淋的包装袋,还有小马扎压出的两条深印。这附近还有些孩子和老人,可以看得出他们会过来这边纳凉。

院子的荒草长到小腿高,地上散落着坏掉的玩具,还有些破烂的小衣服和鞋子,经历过风吹日晒已经褪色。

孤儿院是成排的连房,一间挨着一间。门上的透明玻璃早已碎掉,只剩下些玻璃碴挂在上面,推开一道摇摇欲坠的门,里面是几张木床拼接成的大通铺,凌乱地摆着发黄的棉被,里面黑色的棉花外翻。

凶悍文身和爱心孤儿院,八竿子打不到一块的事。也不知道尹度贤的调查在哪个环节出了问题,连基础关联都没有排除。正当他准备转身出门时,余光注意到墙壁有光线折射。

他退到墙壁边,布满灰尘的墙壁看着并无异常,探手去摸,指尖的触感是一层厚重的绒灰。墙壁生灰一般是由上到下,这种通体落下的如此厚重的灰要在足够湿润并且墙壁表面平滑的环境下完成。江桓皱着眉,屈指轻敲,是空旷的回声。这让他意识到手下在敲的哪里是墙壁,是一层玻璃。

他从铺上下来走到房间另一侧,同样敲击,回应的是沉闷又缓慢的咚声,这是真的墙壁。他开始有些不太确定地站在房屋中间,目光在两面墙上游动。

孤儿院是老式房屋,无论是采光还是保暖,相同的材质会更好,尤其是两间房之间用玻璃做屏障,不仅不隔音,而且干扰因素太多。

江桓一怔,旋即跑出房间到隔壁门口站着,这间房的门不是挂锁样式,是带保险的插孔锁,没有适配的工具很难打开。他尝试拽门,没想到门应声开了。于是,弯腰去看锁孔,黄铜色的铁片上有被铁丝刮擦的痕迹,有些新。最近有人回来过?他想。

这应该是一间可居住的办公室,里面是单人间,面积不算太小,家具该有的都有。房间其余两侧是墙壁,唯有和连排房相接的那面是玻璃材质,但落灰情况并不严重。从房间出来回到外间的办公室,可以看到简单的书柜立在墙侧,里面的资料已搬空,办公桌上只留下一些废纸,上面覆着厚厚的灰尘,一盆此时只剩下枯杆的花盆落在边角,旁边摆着落有灰尘的名牌,烫金的字仍清晰可见:校长刘毅。

这些摆件对于办公室或者某个家庭来说,极其平常,可办公桌正中间的喷水壶实在是突兀到不可忽视。爱花的人时刻想着缺水该浇水,但把喷水壶放在桌中央却没道理,若真的是爱花之人,搬走又怎么可能把花留下,且壶上的灰尘不厚,里面还装着大半壶的水。

偌大的孤儿院里,孩子们的房间简陋到极致,而院长的办公室,即使在拆迁的情况下,电视、冰箱还有高档的丝绒被都没有被带走。

这异样的感觉让江桓有些不敢往下想,手伸过去轻敲那面玻璃,感到意料以外地刺手。迟疑一秒,江桓还是拿起桌中央的喷水壶,朝着手下那块玻璃用力地连喷几下,灰尘随着水流到地上,很快,灰尘下掩盖的玻璃露了出来。

准确地说,是一面和隔壁看似相同却很不同的毛玻璃。江桓拿着喷水壶的手轻微地颤动,向后退一步,毛玻璃的凹凸处被水盖过后完全呈现镜面反应。

好好的砖瓦房,却在两间房之间安装毛玻璃,这才是此行需要知道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