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第二天中午,于城他们便朝着老城区出发,提早进行部署。

宁芷并未成为抓捕的诱饵,因为于城从审讯室出来后听说她要做饵,便严厉呵斥他们胡闹,整个水原这么多男生,怎么能让没经验的女同事冒险。

对于城的决定,谁都没有反对意见。他们都知道于城骨子里的大男子主义,冲锋陷阵的事该由男人完成,女人做好该做的事,别添麻烦。

陈相正在办公桌后偷偷地扯于城的袖子,眉毛使劲往那头没出声的宁芷甩。

于城脸色难看,话已经说出口,又不可能低头安抚,咳一嗓子:“宁芷,你负责配合陈相正的工作。”

从梁晓家出来后,宁芷和陈相正进了店对面临时租的小屋,观察神婆家中是否有可疑人员进出。

不知道是距离真凶太近,还是情绪影响的关系,她始终有些慌张,总觉得会发生不好的事,这时候唯一能祈祷的就是第六感不要太准。

陈相正也不像往常那样嬉皮笑脸,一本正经地拿着望远镜守在窗边,时不时地回头看她:“小芷,你也别紧张。这次部署很精密,不会出事的。”

于城做足准备,将分局过来的几位同事派去桥洞下躺着扮流浪汉,其余的同事埋伏在桥洞两边以及附近的出口,在他们出现那一刻直接动手抓捕。

天渐渐变暗,黑透时已近凌晨。夜黑风高,正是犯罪者最好的时间。

盯了四个小时,对面的院落仍是漆黑一片,神婆大抵也认为这儿会被警察监控,没必要试险。陈相正揉着发酸的眼睛,伸着懒腰,懒洋洋地说:“估计神婆他们直接去桥洞抓人了。”

谁知,神婆家的灯突然亮起,陈相正难以置信地向窗边凑过去,立即和于城汇报情况,随即嘱咐宁芷在房间里待着,自己则握枪快速出门。

宁芷不放心,毕竟单枪匹马缉拿真凶不成反倒遇害的案件发生过不少,想来想去还是给于城发了条求援短信。

放在副驾驶座上的手机屏幕亮起,于城收到一条短信,名字他很熟悉,而且信息的前半部分已经显示在上面。

于城有点尴尬,往常执行任务,对任何在明面上发出声或光的东西要收好,没承想他成了第一个违反规定的人。

原本他也不想这样的,但自从上次在屠宰场手机短暂失踪,还是陈相正在副驾驶位置的脚垫下找到的。陈相正什么话没说,但看他的眼神里总有一种关爱“痴呆”的错觉,想着以后手机一定要放在显眼的地方。结果……

于城从中间的座椅上探身上前捞过手机,看过短信内容后,脸色竟比刚刚更难看。

其中一位队员凑过来问:“老大,怎么了?”

“陈相正只身过去勘查神婆店,怕有陷阱。”

坐在后排的江桓脸色一沉,接过对面递过来的手机,快速阅读上面的信息:“调虎离山?”

很难说,他们认为神婆不会自投罗网,所以并没有布置太多的人手在那边,但如果是陷阱的话,那几个人也未必对付得了他们。

于城还在思考新的战略,对面的江桓已站起身:“给我两个人,我过去支援,你守住这边。”

于城把手底下两个人安排给他:“他们身手比较好,有危险的话让他俩上就成。”

江桓点头,又不忘低头看眼自己的身板,没想到锻炼这么久,在别人眼里他看着还是很“弱不经风”啊。

重新关上车门,几个人又恢复紧绷的状态。唯独于城还处在状况外,在琢磨他和江桓现在的相处关系。作为拍档,他和江桓是优秀的组合,他代表力量,而江桓代表头脑。可生活里呢?两个人都具备吸引人的光环,而他缺少的是那份儒雅,但这恰好是如今女人最喜欢念叨的“暖”。若不是告诫过自己一遍“公事公办”,还真担心会发生不愉快的事。

手机里收到于城的短信回复后,宁芷心安不少,坐在原本陈相正的位置上,看向对面的院落。

这时,出租房的灯突然灭掉,伸手不见五指,宁芷顷刻进入戒备状态,神经跟着紧绷起来。她掏出手机照明,摸索到墙上的开关,反复按几遍都没反应,估计是电闸跳了。

在厨卫间找电闸被安置在哪儿时,外面又响起敲门声,吓得她手一颤,手机险些落地。

陈相正有钥匙不可能敲门,宁芷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凌晨一点十三分,这个时间敲门的人会是谁?

她关掉手机的手电筒,把屏幕调到通话记录,最上面的那条是案发时于城打给她的。但凡发生危险,至少有求救的人。

不像以前那样,那样手足无措,除了哭什么都做不了。

深吸一口气,她脚步放轻地朝着门口移动,敲门声还在继续,宁芷压低声音问:“哪位?”

“我是房东,电路老了,电工师傅要明天才能来,怕你们办公不便,来送手电筒。”

宁芷舒口气,想这个时间点跳电估计只有房东能发现。

打开门,院落里有零散的光让她清楚地看清站在面前的人,是个四十岁上下的妇人,眼角有褶皱,手里握着手电筒,诚恳地道歉:“真没想到这电会这么突然断掉,没影响你们工作吧?”

“没有,还劳烦你亲自来一趟。”

妇人眯着眼睛笑,递出手里的电筒:“说什么麻烦不麻烦的,这事除了我谁能做得来。”

她抬手去接手电筒,根本没留意这句话的意思,只觉手臂在那瞬间有种被蚊子叮的刺痛。

脑海里涌现出神婆他们一贯的抓人伎俩,心中警铃大作,不动声色地去摸口袋里的手机。面前的妇人高深莫测地看着她,看似朴素的妇人唇轻轻颤动,一句“来不及了”撞进耳里,宁芷便没了意识。

本就模糊的月色,彻底黑了下去。

此时,江桓他们到了神婆家院落,陈相正和协警里里外外翻个遍,什么都没发现,坐在石凳上挠头:“怪了,没人进来这灯怎么开的?”

看到江桓进来陈相正有些吃惊:“你不是跟着老大作战吗?”

“嗯,宁芷给于城发短信说担心你一个人会有危险,希望有支援。”

陈相正抓头的手顿住,失笑道:“就说让她少看点恐怖片,想象力太丰富了。”

说完,又猛地从凳子上站起,手指有些颤动:“现在小芷一个人在出租屋!”

出租屋没有光,大门敞开,一只崭新的手电筒滚落在地,房间没有打斗痕迹,也没有血迹遗留。

人被带走时,没有外伤。

经陈相正确认,电筒并不是他们的,所以那房间突然断电便解释得通了,那就是骗宁芷开门的法子。

是谁?神婆那边的人吗?为什么放着桥洞的流浪汉不抓,反而耍心眼把她抓走?

江桓思绪混乱,却也没时间理出什么。依照从桥洞过来的时间,并和短信时间做比对,宁芷被带走的时间不超过十分钟,加上要道已经被封锁,抓紧时间也许能带回宁芷。

他和陈相正一人带着一名队员,朝着街道两边追去,两人心照不宣地不去想最坏的结果,如果如那年轻女子所说,连挣扎都没有,针剂里应该含有剧毒成分。

他的手心有细密的汗,心像被一只手用力地握紧,窒息得几近晕眩,一幕幕火红的光窜进他的眼里。

拐角处忽然传来细微的脚步声,他停下来细细辨听,示意队员从另一条路追,自己则直奔声响的来源地。

连续追了三条曲折的胡同后,江桓终于看见胡同里的两道身影,其中一人背着东西,步子却比旁边瘦小的人迈得更大。

那么高个子身上背着的高耸物极大可能就是宁芷。

刻不容缓,江桓加快脚步,可对这里的地形不熟,速度明显慢一截。他大声呵斥,让他们停下来。可他们毫无怯意,脚步不仅没有停顿,更有加速的态势。

眼看他们要进入弯路,他只能冒险地从矮桥翻过去,单手撑着一侧石柱,纵身一跃,两人再次出现在视线范围内。

江桓不敢停歇,每一声心跳都在鼓膜边响起,他不能想象自己跟丢宁芷的后果。

转眼,那两个人已经朝着一辆银色的面包车跑去。时间过于紧迫,可相距却还是那么远。

耳朵里能听见车子发动的声音,他眼睁睁地看着车门被打开再关上。他们之间的距离从一百米变成了五十米、二十米、十米……

车子发动。

他与车的距离瞬间拉开。

江桓追着车,掏出对讲机和还在桥侧蹲点的于城说:“快,拦住一辆银色的商务车,车牌号是原A3564,宁芷被他们抓走了!”

“你说什么!”于城骤然暴怒,还没吼出来,对讲机那端的人已关掉设备。

不过几秒,那辆车已彻底消失,于城那边是救回宁芷的唯一的希望。

这时,对讲机突然响起,电波沙沙的:“并没有银色的车。”

盛夏夜,江桓浑身冷透,头脑尽量保持理智:“追踪宁芷的手机位置!”

远程那端,杨路的手指灵活地敲击键盘,声音急促又自责:“她手机关机,找不到信号。”

“查车牌,调交通监控,必须把人好好地带回来!”

“你说怎么办,你怎么把警察抓回来了!”

“谁让他们算计我!”

“现在不是吵架的时候,赶紧想想怎么处理吧?”

窸窸窣窣的声音从不远处模糊地传来,宁芷皱眉,想要去看说话的人是谁,可眼皮异常地沉重,鼻腔内灌着股血腥味儿,像以往的梦魇,身体无法动弹。

之前发生的事情慢慢地回拢到她的脑子里,意识到此刻的现状,她浑身一颤,强迫自己一定要睁开眼。也许是祈祷见效,她真的睁开了眼,眼前像蒙着一层雾,模糊地看着所在的环境。

不大的洗手台,一旁是老式的马桶,身后靠着的大概是浴缸,这是住宅区的洗手间?

可能是居室的洗手间结构都相差无几,这里的景象莫名地让人感到熟悉。

麻药的药效还在,宁芷想站起来并不容易,只能率先挪动手指,触到的是一片湿漉漉,有塑料摩擦的声音。

而环绕四周的腥味源头就在她身下!

门外的三个声音还在争执,其中年长的男性说:“先把新鲜的送出去吧,这个回来再想办法丢回去。”

“现在就把她杀掉,杀了她,他就能活过来了!”

宁芷心一惊,这个声音正是让她开门的妇人。那时她的脸和通缉令上的那张脸完全不像,自己完全忽略了喜欢用各种物件改变自己面貌是神婆的拿手功夫。

“你真的疯了,起死回生这么荒谬的话你也信。那小子不过是利用你,真有那么厉害,怎么不去复活自己的爱人?!”

“我只相信他会回到我身边!”

神婆要她的命?谁要起死回生?那小子又是谁?

宁芷的脑袋乱成一团麻,浑身一点力气都使不出来,又怕声音大,把他们引进来。

正毫无头绪时,目光被左手边一把染血的刀吸引,神婆他们似乎没料到宁芷会提前醒过来,看来他们对麻醉药的剂量掌握的知识不多,还是说,其他被抓来的人在醒过来之前已经死了?

思索间,脖子上一阵刺痛,仿佛被刀子用力划开一般,她猛地清醒过来,不让自己陷入沉睡。她把力气集中在左手,用力地伸向那把刀,但始终差点距离。

脚步声走近,她的手刚碰到刀柄,还没来得及收回手,洗手间的门把手已在转动,高大的黑影似乎没料到会是这样的情形,匆匆跑进来,一脚踢飞那把刀,运动鞋踩在她的手背上,酥麻的疼痛缓慢地传递过来。

男人见她并没有反击能力,才放心地走到洗手台,打开柜子抽出一支针管,将**注射到宁芷身体里。宁芷脖子一痛,眼睛又黑了下去。

临闭上眼睛前,她透过那道开着的门看向客厅,终于想起来身在何处。

是发现白骨的那栋楼!

一路连闯几个红灯才赶到报案地点所在的小区,急刹车刺耳的车胎摩擦声让车里的人眼睛酸涩,眼周通红。

宁芷被带走四个小时后,仍旧没有有效线索。那辆车是套牌,根本查不到车主信息,况且在有意的躲避下,歹徒更不会留下蛛丝马迹。

办公区里每个人的脸色都不好,在一起合作三年有余,即便感情不深,也希望同事一场彼此平安。

于城和陈相正反复地确认监控,不放过蛛丝马迹。

杨路更是,自从听到宁芷被人抓走后,他的眼睛都跟着红了:“我们四人帮不能没她!”

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出过声,一直对着电脑不知道在敲些什么。而江桓则把白骨案从报案到现场再到后面的审讯的所有相关的笔录、视频和手札都看过一遍。

此时,办公间里“嗷”一嗓子,也根本没人去关注声音里夹杂着什么样的情绪。

可很快,从里面跑出来一个爆炸头、眼睛通红的人,激动地说:“地址有了!”

根据张彪的通话记录,锁定出公用电话的地址正是以小区为圆扩张分布。

江桓的车直接横在单元楼下,朝着楼上跑去,懊恼着为什么没早点想到这栋楼,甚至开始质疑自己能否担得起这份职业。破过不少案子,帮助过很多遇难的人脱险,可他却没能把这份冷静保持下去。

白骨案发生在四楼,头骨在六楼,而五楼那对看似平凡的中年夫妇,很容易被排除在嫌疑人之外。

但加上他们那个精通互联网的儿子,犯案模式基本可以确认。神婆负责招揽生意,父子俩负责抓人杀害,而儿子则经营网店。

跑上五楼时,江桓才停下来勉强喘口气。门内静悄悄的,直到楼下响起警鸣声,房间里才传来仓促的脚步声和争执的声音。

江桓撞开门冲进去,那三个人已站在客厅的窗户前准备逃跑,见江桓闯入后,更是慌张,互相推攘着。

其中年长的男人率先从窗口跳下去,中年女人也没犹豫,跟着一起往下跳。年轻男人朝他竖起中指,满不在乎地也顺着窗口翻出去。

楼道里,于城他们在往上赶,江桓朝着下面大喊:“他们跳窗逃跑了!”

江桓疾步走到窗边,向下看,那三个人掉在二楼延伸台的花丛里,手脚还算利落地翻滚着站起身,继续朝着楼下跳去。

看到于城的队伍已经冲出楼道奋力追赶,江桓才收回头,开始在房间里找宁芷。

到了这里,江桓反而更急躁,推开一间房间又一间房间。第一间是颜色各异的假发和用来伪装的衣服,第二间是处理好的白骨和蜡油。

到第三间时,江桓有些怕了,手指忍不住轻颤,猛吸一口气用力地推开门,里面堆着杂物,宁芷不在。

从厨房出来后,江桓停在卫生间门口,紧握冰凉的门把手,他的鼻子足够灵敏,那被消毒水掩盖住的血腥味还是清晰可闻的。

瞬间,江桓有缺氧的迹象,呼吸跟着顿住。

他在害怕,怕这道门后等着他的不是好好的一个人,而是没了呼吸的人,又或者是一段段白骨。

曾经相处的记忆,一下下撞击着他,那些被他藏起来的真相,还有重新回到她身边的愿望,这些他都不再去想,此刻,他只想她平安。

强压着一股气,手上用力,卫生间的情况就映入眼帘。

本该是洁白的卫生间被大片红色浸染,地板被流淌的血水浸满,洗手台上放着一系列刀具,而他心心念念地捧在手心里的人,正瘫倒在浴缸旁的塑料纸上,她身上的衣服被染成深色。

手握成拳,眼里的雾气蒙眬,他冲过去把宁芷打横抱起,嗓子沙哑地叫一声“小宝”,眼眶开始泛红。

怀中的人身体**,似乎很痛苦,呻吟一声又没了动静。

江桓身躯一震,惊觉刚刚紧张过度,连基本的检查都没做,看眼丢在一边的针筒,吊起的心终于落地。感到宁芷鼻息间微弱的气息扑在他的指尖,他的眼泪到底还是掉了下来。

身后传来推门声,于城气喘吁吁地跑进来,满地的血红让他僵在原地,再看站在血色中的两人,声音发颤:“她还好吗?!”

“麻醉剂过量以及低血压,送医院吧。”

江桓抱着宁芷下楼,面上没多余的表情,和往日一样平静。可那握着宁芷肩膀的手却在不停地加力,即使知道她会疼也不减丝毫。

他想怀里的人醒过来,看看眼前这个不告而别的人。

手上的力气慢慢卸下去,换为缓缓地揉搓。

算了,活着比什么都好,不好的终将被好的替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