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幻之樱

凌晨三点半,照例又巡视到了这里。

李强打了个哈欠,推了推面前的自动门。好吧,又推不动了。已经出现过好几次这样的状况了,工程部的人是干什么吃的?他搔了搔头,举起手电,透过自动门上的钢化玻璃窗向里面照去。一切如常,除了光线有些暗。

展馆的空间很宽阔,但从玻璃窗看进去,视线所及却很有限。十几步外的墙上,那幅《幻之樱》在昏暗的手电筒光线下,斑斓的色彩愈加隐晦不清。李强摇了摇头,都说这幅画是佳作,但他却看不出什么名堂。不过换句话说,身为展馆保安,里面的绝大多数油画他都看不出什么名堂。艺术这玩意儿,大概就是那些有钱人用来显示自己格调的东西吧。他摇着头,打着哈欠离开了。

林萌歪着头,看着墙上的《幻之樱》。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这幅画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那些热情绚丽的色彩下面,似乎流淌着某种阴冷刻骨的气息。她蹲下身,仔细观察着油画下方的尸体。

是个年轻女人,穿着裁剪得当的牙白色休闲西装,纤细的脚上只剩下一只高跟鞋。腹部渗出来的血液,在周围的地板上凝成了一朵绽放的鲜花。一道断断续续的血痕从身下蜿蜒而出,消失在远处拐角。

“黄樱,”张翔点了一根烟,“据说她很有天赋。这次画展,她的《幻之樱》算是主打作品。可惜啊,她本人却在画展的第一天,死在了自己的作品下面。”

人生总是充满了各种突然,林萌没由来地想起了这样一句话。她顺着血迹向前走去,在拐角处发现了另一只高跟鞋,黄樱应该是在这里被刺中的。

张翔接着道:“死者全身只有腹部一处锐器伤,死因是大量出血。由于案发地点是公共场合,人流量较大,脚印和指纹没有什么参考价值,我们是从死者的人际关系网开始调查的……”

“大叔,”林萌眨了眨眼,“这么正式的案情报告还是留给你领导听吧,你就说说这案子有什么奇怪的地方,要是一般的命案,我可是一点兴趣都没有。”

张翔有些愠怒:“臭丫头,嘚瑟什么啊。这案子本来不想找你的。可是在做问询的时候,发现了个莫名其妙的地方。鉴证科的伙计们已经确定了,黄樱的死亡时间在凌晨三点左右,死亡地点就是《幻之樱》的下面。但是在凌晨三点半的时候,展馆的保安李强巡夜,在门口用手电向展馆内照射,却并未发现尸体。”

“什么意思?保安巡夜,为什么不进展馆?”

“这次画展一共有三个展馆,《幻之樱》在二号展馆。保安巡夜到这里时,发现自动门发生了故障。不过虽然门开不了,但这幅《幻之樱》悬挂的位置刚好对着门口,保安从自动门上的钢化玻璃窗往里看了,《幻之樱》附近的地面并无异常,别说尸体,连血迹都没有。”

“……这可有点惊悚的意思了,”林萌舔着嘴唇道,“会不会是凶手在别处杀死黄樱,等保安巡夜过后,把尸体挪到了《幻之樱》下面?”

“不可能。鉴证科的伙计们说现场没有人为破坏的迹象,而且根据血液干涸的形状、尸体的状态,黄樱就是死在《幻之樱》下面的。”

“那后来尸体是谁发现的?”

“报道画展的记者,他们提前入场,要拍一些展馆的空镜头,结果一进来就发现了尸体,现在已经有好几家报社和电视台报道了。”

“也就是说,凌晨三点左右,凶手在《幻之樱》下杀死了黄樱。然后三点半保安巡夜的时候,尸体却消失了。直到今天早上开馆,尸体又突然出现了?”

“是啊。”张翔有些烦躁,“这个超越常理的事情,根本来不及保密就给媒体知道了。现在外面都很关注这案子,什么灵异事件、诅咒画作在网上炒得乱七八糟。上头给我打了招呼,要我尽快破案,要不然就不会找你这个小丫头了。”

“这样啊……”林萌沉吟起来。

“丫头,我还得去问几个人,这些东西你慢慢看。”张翔把一沓资料塞给林萌,“有线索马上告诉我,明白吗?”

林萌耸了耸肩,沿着地上的血迹走到孤零零的高跟鞋那儿。如果说黄樱是在这里被刺中的,那当时她为什么不与凶手搏斗或者呼喊求救,而是挣扎着爬向自己的画作呢?而凶手又为什么任由黄樱爬行了十多米,而不再补上一刀呢?

这不合常理啊……

张翔留下的资料,只不过是些基本背景。黄樱出生在广西的一个贫瘠小镇,以优异的成绩考入了中央美院,并显露出了油画方面的天赋。毕业之后,她的画作得到了圈内大师的肯定,假以时日,或许就是画坛上一颗璀璨的新星。可惜的是,这颗新星尚未升起,就已经坠落。

警方梳理出来的嫌疑人,只有三四个。但无论怀疑谁,尸体是如何消失的,都是个绕不过去的谜题。保安给假口供的可能性不大,任何智商健全的人,撒谎的时候都不会让事情听起来匪夷所思。鉴证科弄错的可能性更小,毕竟是专业人士,在这么简单的问题上犯错根本无法原谅。

那么,凶手是用了什么诡计,使尸体消失了一个多小时呢?他这么做,又是出于什么目的呢?

“怎么,想到了什么?”赖泽锋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你来干吗?”林萌转身,好奇地看着他。

“这次画展,我父亲是赞助商之一。”赖泽锋道。

“嗬,富二代,你爹兴趣倒是广泛啊。”林萌挖苦道,“那……死去的黄樱你认识?”

“不认识,不过我倒是看过那幅《幻之樱》。”赖泽锋道,“我问了张翔,知道你在这里,就赶了过来。”

“你赶过来有什么用?以你的智商能帮上什么忙?”林萌继续损他。

赖泽锋摸出手机,道:“我把保安李强叫来。”

林萌耸了耸肩,走到了自动门前。她注意到,外面天色已经暗了,展馆里的灯光却还是很黯淡,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

“这展馆这么抠门儿?亮点的灯都不舍得装?”林萌笑道。

赖泽锋淡淡道:“油画这种东西,不能长期暴露在强光下。强光中的紫外线、红外线还有热辐射都会对油画的颜料产生不同程度的影响,所以在举办画展的这些地方,照明灯一般不会很亮。”

“嘁,就你懂得多。”林萌哼了一声。

说话间,李强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

赖泽锋问道:“案发那晚,你确定没有看到尸体?”

李强赔着笑道:“赖公子,不会错的。那晚我巡夜到这里,自动门又坏了,没有进去。但是我用手电往里照了。没有血,也没有尸体。”

“我看问询笔录上,你说自动门最近坏了好几次?”林萌问道。

“是啊,都是晚上的时候坏,真是邪门儿。”李强道。

“所以,你那晚发现门有问题后,也没有叫人来修,只是拿手电从玻璃框照进去,看了下?这样做符合你们的规定吗?”

“不是,工程部的人六点就下班了,我巡夜的时候都很晚了。最早自动门坏的两次,我打了电话,工程部的人也来过,但是没发现什么问题。后来再坏,我再打电话,工程部的人就懒得跑了。反正第二天一早又莫名其妙好了,半夜修门显得太傻了。”

“那会不会存在这样一种可能,展厅里的光线不好,你的手电亮度也不强,恍惚中看走了眼?”

“不可能。”李强斩钉截铁地说,“虽然光线不是很好,但有没有尸体和血,一眼就能看出来。”

他站在自动门前,将手电放在玻璃框上,往里面照了进去。在稀薄的光线下,能模糊地看到挂在墙上的《幻之樱》,还有下面用白色现场痕迹固定线勾勒出来的人形。是的,如果有大摊的鲜血和尸体,不可能看不到。

林萌托着下巴,沉默了一会儿,又点了点头。赖泽锋打发李强回去,笑道:“怎么,这么快就想到了什么?”

“尸体消失这种超自然现象,肯定不可能。既然黄樱是三点左右死的,那么三点半的时候,尸体必然躺在这里。”林萌道,“自动门故障,这是个很蹊跷的事情。电子保全产品,哪有晚上坏掉,早上自己好了的道理?这里面肯定有人做了手脚。而在案发前,反复让自动门坏了几次,无非是给人造成一种心理定势,让人觉得没什么大问题,第二天就会好,没必要当晚喊人来修。那么,对门做手脚的人,目的只有一个,不让巡夜的保安进到展厅里面。而这个对门搞鬼的人,很可能就是凶手。现在我们的难题是,凶手是如何让保安在门外,却看不到躺在眼前的黄樱尸体的呢?富二代,你有什么想法?”

赖泽锋微笑道:“或许可以用滑轮和木架做一个东西,实现尸体消失的诡计。警方说黄樱是三点钟死的,保安说三点半未发现尸体。他们说的都对,三点半的时候,黄樱确实死了,但尸体并不在《幻之樱》下的地板上。”

“可警方说尸体并未被移动,你那个滑轮和木架是什么鬼东西?能起到保安看不到尸体,而且不留下尸体移动痕迹的效果?”

“可以。凌晨三点,凶手在第一只高跟鞋掉落的地方,就杀死了黄樱。然后凶手将她拖到《幻之樱》下,造成是黄樱是活着爬过去的假象。然后,凶手用滑轮和木架将黄樱吊了起来。从自动门上的玻璃窗向展馆看,视野有限。只要让滑轮、木架以及尸体不出现在视线里,保安就会产生没有尸体的错觉。”

“听起来不错。可是黄樱被吊起来的时候,伤口肯定还在流血。血液从高处滴落,会留下溅射的痕迹……”

“这个没问题。凶手将黄樱从滑轮上放下来后,尸体自然会压在血液溅射的痕迹上。”

林萌思索了一会儿,摇头道:“还是不对。黄樱尸体我看过了,身上没有勒痕,她没有被吊起来过。而且就算是保安的视野内看不到尸体和木架,但血液滴落的时候呢?他很有可能会看到,这个办法风险太大。”

赖泽锋耸了耸肩,没有说话。

林萌从《幻之樱》开始,沿着展览路线慢慢地转了起来。展馆的天花板很高,空间很大,除了几个高处的通风百叶窗外,并没有大一点的窗户。在展馆的一角,林萌发现了个杂物间,她满怀期待地推开门,却发现里面只有一些画框和金属架。毫无收获,当她再度返回《幻之樱》的时候,看着十几步外的自动门,皱起了眉头。

滑轮木架这种诡计行不通,展馆内没有发现这些东西,而通过仅有的几个通风百叶窗,也不可能把那些东西给弄出去。

“不行的话,我们换个角度。”赖泽锋道,“先从几个嫌疑人开始吧。”

林萌扬了扬手里的资料:“警方一共给了三个嫌疑人,男友叶镇,油画大师蔡云翔,呃……”

“还有画展赞助商赖家敬。”赖泽锋笑道,“我父亲,就从他开始好了,最近黄樱跟他走得很近。”

林萌还是第一次见赖泽锋的父亲。赖家敬身为富豪,身上竟然没有一件名牌。而面对张翔的问话,他的应对也很得体,整个人一身儒商的气质。

林萌干咳一声,道:“赖叔叔,作为这次画展的赞助商,为什么对名气不大的黄樱这么重视呢?就没有考虑过市场风险吗?”

赖家敬淡淡道:“其实商人不见得做每件事都要赚钱的。有时候,出于兴趣,做一些赔钱的买卖也无妨。”

“您的意思是,您很欣赏黄樱?”

“她的作品,无论在构图上,还是色彩运用上都算得上佳作。虽然画风上还有些稚嫩,但二十多岁能做到这一步,已经相当不容易了。”

林萌眯起眼睛,“对了,赖叔叔,我听到一些流言。您是对黄樱的画有兴趣,还是对黄樱本人有兴趣?”

“有什么区别吗?”赖家敬微微笑了。

“呃……”林萌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

“这样说吧,我对她的画和人都很感兴趣。只不过,她的画虽然不错,但还不值得我浪费时间和精力去做赔钱的买卖。而她的人,倒是有这个价值。”

林萌有些惊讶于赖家敬的坦白,又干咳了一声:“赖叔叔,你对黄樱感兴趣到了什么地步?”

“成年人的世界,不像你们小孩子这么单纯,只拉手拥抱对我是没有什么吸引力的。”赖家敬转向张翔,“看样子,警方是把我当成了嫌疑人?”

张翔不冷不热地道:“赖先生,在没找出真相之前,警方会设想各种可能。”

“我杀了黄樱又有什么好处呢?依现在的情形来看,我需要她的人,她需要我的钱,我想不出来为什么要杀掉她。”

林萌插话道:“据我所知,黄樱好像有男朋友吧,她男朋友知道您跟黄樱的关系吗?”

赖家敬道:“我不怎么关心这些。”

张翔道:“会不会是她男朋友发现了你们两个的事情,借此要挟你,你就杀了黄樱灭口?”

赖家敬高声笑了起来:“张警官,按照你这个逻辑,我似乎要杀掉她男朋友才对。但是,我年龄不小了,实在是没那么勇敢。况且,我不过是个商人而已,这类的丑闻对我并没有什么威胁。”

林萌嘻嘻笑道:“我有些好奇,您平时应该很忙吧,跟黄樱这种名气不大的油画家,是怎么认识的呢?”

“一位朋友推荐的,对她的评价很高。正因为如此,我才对她有了兴趣。”

“朋友?”

“油画大师蔡云翔,听说过吗?”

在赖家敬那里,并没什么收获。不过对于赖家敬的说法,林萌并不怎么认同。故意杀人无非分为两种,一种是冲动杀人,一种是预谋杀人。对于冲动杀人来说,凶手根本无暇去思考犯罪成本。因此,赖家敬并非没有嫌疑。而现在要问询的国画大师蔡云翔,也不能掉以轻心。搞艺术的多半有些神经质,谁知道那张云淡风轻的脸下面,是不是隐藏着一个暴躁刻薄的灵魂?

蔡云翔正在沏茶,动作一板一眼,很是讲究。林萌等得有些无聊,抬头看向墙上挂着的书法。

“妇……女……之宝?”她歪着头道。

赖泽锋将一杯刚泡好的红茶递到她手里,小声道:“是宾至如归。”

“就你懂得多。”林萌白了他一眼,脸上有些发烫。

对面须发皆白的老者叹了口气:“现在的年轻人,懂国粹的可是越来越少了。”

赖泽锋笑了笑:“蔡老,您对黄樱似乎很赞赏。据说这次我父亲能为黄樱开办个人画展,也是您大力推荐的结果。”

“那姑娘是个好苗子。”蔡云翔抿了一口红茶。

“听说在画展前,您跟她发生过争吵?”林萌也抿了一口,发现并不如可乐好喝。

“不过是作品上的一些探讨。”蔡云翔并不想谈下去。

“你觉得黄樱可惜吗?”

“算不上多可惜。”蔡云翔道,“其实在我们圈子里,比她更有才华,却寂寂无闻的人还有很多。油画在中国并不算什么大众艺术,懂得欣赏的人很少,就算是圈里的人,也有不少是看热闹的。”

“可是,黄樱被杀了,天才陨落……”

“她若不是被杀,也不会引起这么大的轰动。”蔡云翔叹了口气,“《幻之樱》原本估价不过五万,才经过两天的媒体炒作,现在已经有人出到六十万求购了。”

“五万?六十万?”林萌吃了一惊,“一张画儿,能卖这么贵?”

“我听父亲说了。”赖泽锋笑道,“油画天才死在自己的代表作下,尸体还曾经消失了一段时间,这个确实很容易抓住大众的眼球。”

“这时代,投机钻营、哗众取宠的人往往会飞黄腾达,真正静下心来打磨作品的人却一世清贫。”

林萌眨了眨眼睛:“您似乎对套关系之类的行为比较反感,但不正是您把黄樱推荐给赖家敬的吗?”

蔡云翔道:“对,是我推荐的,你这小姑娘……话里有话。”

林萌嘻嘻笑道:“您是不是知道黄樱和赖家敬的关系?”

蔡云翔点头:“知道。”

“所以,您不齿他们所为?觉得黄樱让你看起来像是一个皮条客?然后亲手杀了这个画界耻辱?”

蔡云翔看着林萌,沉默了一会儿,道:“你错了。”

“哪里错了?”林萌依旧嬉皮笑脸的样子,她在试图激怒蔡云翔。很多时候,人在愤怒情绪的驱使下,往往会不计后果地说出一些对自己不利的话。

赖泽锋抱着肩膀,静静地等着。

“我今年已经快七十了。”蔡云翔叹了口气,“五十知天命,六十耳顺,七十从心所欲,不逾矩。这些年里,这样的人和事我已经看得够多了。我只是一个画画的,我没有办法去改变世界。”

“达者兼济天下,穷者独善其身。”赖泽锋接过话。

蔡云翔点了点头:“把黄樱推荐给赖家敬,仅仅是因为我觉得她是个好苗子。我见过的被埋没的人太多了,有些人明明很有才华,但却潦倒一生,死后甚至连画作都没留下一幅。我只选材、推荐,至于以后她变成什么样,我不敢去想太多。其实,我觉得宝玉就算是被俗人把玩玷污也比永远深埋地下要好。”

林萌欲言又止,她看到了蔡云翔眼中深深的疲惫和无奈,那是一个老人对世俗的妥协。

从蔡云翔家里出来,林萌觉得很郁闷。这个案子只剩下了一个嫌疑人,但凶手的作案手法还是一点头绪都没有。凶手既然在凌晨三点的《幻之樱》下杀死了黄樱,为何又要绞尽脑汁地让尸体消失?凶手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赖泽锋沉吟了一下,道:“其实,还有一个诡计让尸体消失。”

“说来听听?”

“如果凶手不使用滑轮木架的话,可以在凌晨三点前,在二号展馆的别处杀了黄樱。这样三点的时候,黄樱已经死亡,与鉴证科的推断相符。然后在凌晨三点半之后,再将尸体移动到《幻之樱》下面,所以保安才在凌晨三点半没有看到尸体。”

林萌笑道:“富二代,你怎么这么蠢。张翔大叔不是说了吗,尸体没有移动过的……”她猛然想到了什么,眉头皱了起来。

赖泽锋接着道:“警方的结论是,黄樱先是被刺中倒地,掉了一只高跟鞋,在地上留下了一道血痕,然后在《幻之樱》下因大量失血而死亡。换句话说,警方是通过现场血迹推断出了尸体没有移动过的结论。但如果……”

“但如果黄樱在高跟鞋的地方,就已经是一具尸体的话……”林萌喃喃道,“凌晨三点前,凶手可能用窒息之类的不流血方式杀死了黄樱。然后,等凌晨三点半保安巡视过后,凶手将黄樱的尸体带到离《幻之樱》十几米的地方,将一只高跟鞋脱下丢在地上,然后用匕首刺进黄樱腹部。人死亡一至三小时之后,血液才会由于停止循环的缘故在重力作用下沉积到表层皮肤,凝固形成尸斑。三点到三点半这么短的时间,黄樱尸体内的血液肯定还没有凝固。匕首刺进腹部,血液就流了出来,在高跟鞋附近形成血渍。然后凶手拖着黄樱的尸体,拖到了《幻之樱》下,让血液继续流淌,伪造了黄樱死在《幻之樱》下的假象。”

“不错,这样就能很合理地解释尸体消失之谜。”赖泽锋道。

林萌稍稍松了口气,虽然凶手为什么要这么大费周章还不清楚,但至少……手机响了起来,她摸出来看了一会儿,长长地叹了口气。

那是张翔大叔发来的尸检报告。除腹部伤口外尸体表面无伤痕,无中毒和窒息致死的迹象。直接死因是失血过多造成的心脑细胞受损及全身各脏器功能衰竭。

换句话说,刚才的诡计并不成立。

而且,尸检报告里还提到,黄樱的眼部似乎有些问题,需要进一步检查才能定论。

冲警戒线旁的警员点点头,林萌又走进了二号展馆。两天来的调查问询,并没有找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而尸体消失之谜,更是一点头绪都没有。她坐在《幻之樱》的下面,盯着白色的现场痕迹固定线发呆。

尸体,究竟是如何消失的?

赖泽锋在身后淡淡道:“其实,昨天蔡老说他虽然推荐了黄樱,但对于展馆将《幻之樱》作为主要展品,并不怎么认同。”

“哦?为什么?《幻之樱》不是黄樱的代表作品吗?”

“他说《幻之樱》里暗含的欲望太浓烈,少了她早期作品里的那种纯净。”

“欲望啊……”

林萌起身,走到《幻之樱》的下面。盯着油画看了几分钟,不行,还是看不懂。就在她要转身的时候,余光却瞥到了画框下方。那里的画框有些歪,看起来像是硬物撞击的痕迹。她将手指搭在画框上,痕迹摸起来还很粗糙,看起来是刚碰撞过不久。奇怪了,作为画展的主要展品之一,怎么会存在这么明显的瑕疵?

林萌小跑到了杂物间。拉开门,那些大小不一的画框和铁架子还杂乱地堆着。杂物间里明明有画框,为什么不换上?是尺寸问题吗?

“富二代,画框这种东西,有什么严格的标准吗?”

“喔,标准是有,但说不上严格。只是对木料的选用和平整度有一些常识性的规定。”

“没有所谓的好画必须配好画框的规定吗?”

“没有。买椟还珠的蠢事,干的人并不多。”

那为什么不换呢?明明有画框的嘛……林萌注意到里面有个很大的画框,足足有一米多高,两米多宽。

“这也太夸张了吧。”

“大幅油画虽然不多见,但也是有的。”

林萌突然感觉到哪里不太协调,她往前走了两步,正要细细查看,身后响起了一个声音。

“警察说……你们找我?”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有些无精打采的样子。

“你是……黄樱的男友叶镇?”林萌回头看着他。

“是,请问有什么事情?”

“节哀顺变。”林萌道,“女朋友死了,你一定很伤心。但是基于警方的要求,我还是不得不问你几个问题。”

“你是……”叶镇狐疑地看着她。

“她是警方的特别顾问,”赖泽锋微笑,“对了,你就是叶镇?我记得你也有两幅画参加这次画展吧。”

“是的,赖公子。”

“你和黄樱是什么时候认识的?”林萌开始提问了。

“大一啊,刚考上中央美院……”

“什么时候成为男女朋友的?”

“大一下学期。”

“一直到现在都是?中间没有闹过分手什么的?”“没有,我们志趣相投,说是恋人,其实……”

“请问,你觉得黄樱最近的画作比起以前来说,有什么变化?”林萌的语速很快。

叶镇犹豫了一下,显然是没料到林萌会提这种问题:“这个……我也说不好。不过前后比较的话,我还是更喜欢她以前的作品。”

“为什么?”

“只是个人感觉。”

“国画大师蔡云翔,知道吧?”

“知道,最近两年他一直在指导黄樱。”

“你怎么看他?”

“应该算是黄樱生命中的贵人吧。如果不是他发现了黄樱,我们都还在给地摊杂志画插图,说不定画着画着就改行了。我和黄樱那么多同班同学,坚持走专业道路的,现在就剩我们两个……”他苦笑了一下,“应该说是只剩我自己一个了。”

林萌没有给他留抒**绪的时间:“但是你不是说,你更喜欢黄樱以前的作品?你有没有觉得,虽然蔡云翔发掘了黄樱,却也改变了黄樱?”

“你想说什么?”

“蔡云翔把黄樱介绍给了富商赖家敬,赖家敬资助了这次画展。你觉得他们之间的关系仅仅是投资人这么简单吗?”

赖泽锋往后靠了靠,抱起双肩,看着叶镇脸上的变化。

刚才林萌这一连串问题又快又急,给叶镇的思考时间很短,他知道这样的诱导式发问,很容易勾出应答者的真实情绪。而快节奏的一问一答,也容易给应答者造成心理定势,在回答关键性问题的时候往往不会考虑太多。

果然,叶镇只稍稍停顿了一下:“我不觉得有什么复杂的。”

“有传闻说黄樱和赖家敬是情人关系,你信吗?”

“不信。”

“可是赖家敬已经亲口承认了。”

叶镇下垂的双手猛地握紧:“那个混蛋……”

“不要急着生气,据说他并没有怎么逼迫黄樱,两个人算情投意合。”

叶镇冷笑一声,不再答话。

“原来你早就知道了。”林萌的语气放缓,“觉得愤怒吗?”

“我不知道他们的事。”叶镇抬起头,冷冷道,“下次再想从我这里问出什么,除非是警方的正式传讯。”

“你怎么看?”叶镇离开后,林萌向赖泽锋问道。

“昔日的女友为了物质生活背叛了梦想与爱情,足以让某些艺术人士动了杀念。而且无论身高体重,他均有能力杀死黄樱。哦,叶镇还参与了展馆的布置工作。”

“也就是说,自动门那事儿,他也可以做手脚?”

“对,我问过工程部的人,自动门的感应器可以由控制台设为锁定状态。这没什么难度,只需要几个指令就可以,而叶镇正好有出入控制台的权限。”

三个嫌疑人里,叶镇无疑最符合凶手画像。但是逻辑推理并不能作为破案证据,没有解决尸体消失的诡计,更不可能让叶镇束手就擒。到底要怎么办才好?是跟张翔大叔说出自己的推理,把案子丢给他吗?毕竟警方的调查力量比自己有太多优势了。可是这样子,却算砸了自己名侦探的招牌,肯定会被人嘲笑的。那自己继续查?但是接着要怎么查?从哪里查?那个尸体消失的诡计根本无解啊,而且除了尸体消失的诡计,还有一些细节根本不合情理……

“饿死了!先吃饭去,吃饭去。”林萌揉乱了头发,跳起来,“富二代,这次请我去哪里吃饭?”

“你喊陈然那个呆头鹅不喊?”

“不喊!叫他来跟我查案都不肯,竟然说快考试了要温书。鬼才叫他嘞!”

赖泽锋笑了:“如果不喊他,我带你去我家。别误会,我父亲新聘请了个川菜名厨,有道拿手好菜,灯影牛肉……”

一股悸动从心底传来,林萌似乎想到了什么。她霍然转过身,透过自动门上的玻璃框向里面看去。细节从四面八方涌来,在脑中逐渐拼凑出了一副完整的画面。灯影……尸体……消失……她飞快地跑进展馆深处,拉开了杂物间的门,原本那种不协调的感觉又出现了。她脸色凝重地走到那一大堆铁架子和画框前,俯下身认真地看着。

只过了一会儿,她转过了身。

赖泽锋站在杂物间的门口,夕阳洒在他身上,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解决了?”他问。

“解决了。”林萌轻声回答。她走出杂物间,缓缓地走过狭长的展馆走廊。抬头,正见那幅璀璨绽放的《幻之樱》。她默默地在前面站了一会儿,动手拆开了画框的封条。原本被封条遮挡的画布上,写着小小的“H.Y.”。

“那是黄樱的署名。”赖泽锋道。

林萌又沉默了一会儿,将封条合上。她往后退了两步,束手静静地看着《幻之樱》。

不知为何,她没有看到浓烈的欲望,眼中所见,只不过一片凄凉。

夜色已经深了,林萌翻动着手机上传来的第二次尸检报告,是的,所有的疑问都已经解开了。只是这次的案子并不简单,所谓的真相到底是什么,她不知道。人世之中,原来并非黑白就可分明。而芸芸众生的情感,又岂能用爱恨情仇这四个字来简单囊括?

外面传来轻微的响动,林萌知道,凶手来了。

她将手机放进口袋,站了起来。杂物间的门开了,黑影缓步走了进来。看到林萌,他并没有惊慌,而是静静地笑了。杂物间里骤然亮了起来,门外脚步声纷至沓来,是张翔大叔和埋伏在展馆的警察。

“在这里等我,看来你已经明白尸体消失的诡计了。”黑影笑道。

“是的。我让赖泽锋放出风声,说画展取消,明早所有的画作要拆卸装箱封存,就连杂物间里的画框和铁架子也要带走。这些画框和架子一经搬动,你的诡计很容易被发现。”

“就算是这样,你就笃定我会来?”

“我并没有十成的把握,但我很想赌一下。”

“赌?为什么要赌?如果我不来,你难道不会把画框和架子送给警方,通过提取指纹之类的方式进行破案?”

“我会。但那样的话,我将永远不知道你的动机。”

黑影沉默了一会儿,道:“动机是什么无所谓,不如说说你是怎么识破尸体消失的诡计的?”

林萌点了点头,走出杂物间。张翔指挥着几个人将画框和铁架子都搬了出来,拉到《幻之樱》的前面。

“根据警方鉴证科的报告,黄樱死亡时间是凌晨三点左右,死亡地点是《幻之樱》下面,死亡原因是锐器伤造成的大量失血。保安李强是凌晨三点半巡视到二号展馆的,那时候自动门出现故障,无法进入展馆。通过玻璃框,李强看到《幻之樱》前并无血迹和尸体。这个尸体消失之谜,是本案中最令人匪夷所思的地方。也正是由于出现了这个谜团,再加上画坛新星被杀死在个人画展之前这一悲情噱头,让这个案子受到了媒体的热切关注,也让黄樱的知名度猛增。仅仅几天的时间,黄樱已经占据了百度搜索指数的第四名,而她这次画展的代表作《幻之樱》,更是被人从五万元炒作到了一百四十万元。恐怕案子破了之后,价钱还会再度攀升。”

黑影低声道:“你跑题了,小姑娘。我想听的是诡计。”

“诡计其实很简单。”林萌道,“让尸体消失,有很多种方法。赖泽锋起先想到了两个诡计,但后来又都被我一一推翻。我注意到,你的尸体消失诡计,必须要跟另一种情况配合,那就是自动门打不开。这个诡计,重点是让人在不进入展馆的状态下看不到尸体,而不是挪动尸体。换句话说,虽然李强看不到尸体和血迹,但其实尸体和血迹就在那里。”

“这怎么可能?除非那保安是个瞎子。”张翔嘟囔了一声。林萌已经破解了诡计,却不告诉他,非要他来这么一次现场重演,真是浪费警力。

“大叔,很多时候你所看到的,并不见得是真实的。”林萌冲赖泽锋使了个眼色。

赖泽锋拍了拍手,招呼警察们把几个铁架子摆好,一起将最大的画框放了上去。

张翔摇头:“就算你放上去最大的画框也不行啊。李强说了,他看到了《幻之樱》,还看到了墙壁、天花板、地板。可不是单单一个画框就能蒙混过去的。”

赖泽锋没有说话,而是按照地板上和铁架上早已画好的痕迹,不断地调整画框。过了几分钟后,他拍去手上的灰尘,微笑着退到了一旁。

“大叔,你看现在画框是不是挡在了自动门和《幻之樱》中间?从自动门上的玻璃框往里看,是不是只能看到这个大画框?”林萌道。

张翔点了点头。

“你退到门外,先闭起眼睛。”

张翔嘴里嘟囔着,不情愿地走了出去,站在自动门外,闭上了眼。

仅仅过了一会儿,他听到林萌的声音,睁开了眼。

《幻之樱》就在眼前,墙壁、天花板、地板一切都在,而林萌他们却不见了。他揉了下眼,确定自己没有看错。

“搞什么鬼?”他惊呼一声,闯了进来。

原来那幅一米高、两米宽的画框中间,竟然是面光滑的大镜子?

张翔张大了嘴,深吸了口气,往后退几步,又从自动门的玻璃框上看去。视线之内,是挂在墙上的《幻之樱》和整洁的地面。

“当晚李强巡视到这里,看到的就是镜子里的镜像。展馆内的光线比较弱,视线并不十分清晰。他的手电光透过自动门上的玻璃,照射到镜子上虽然形成了反光,但他很自然地把反光当成了自动门玻璃上的,而不是镜子上的。他并不清楚,他看到的图像,并不是正对着自动门的,而是镜子折射的右边墙上的。是的,凶手把《幻之樱》挂到了右墙,利用镜子的折射,让李强产生了错觉。我表哥说过,这在心理学上称之为模式识别,即人们遇到不完整的图形,在感知它们时,往往会把缺失的部分补上,把这个图形看成一个完整的图形。

“虽然在李强眼中的,只不过是镜子中的一小块儿,但由于他受到自动门上玻璃框尺寸的限制,看不到铁架和镜子,从而产生了自己看到的就是自动门正对着的墙壁的错觉。而正对着自动门的墙上,那幅《幻之樱》已经被凶手挪走挂在右墙上了,只有被镜子挡住的黄樱的尸体孤零零地躺在下面。

“所谓的尸体消失之谜,不过如此。叶镇,我说得对吗?”

“对,就是这样。”叶镇的声音很从容,“你是怎么发现的?”

“杂物间里画框和铁架在里面堆了好久,但上面几乎没有灰尘。你用到了大幅画框,大幅画框自然会干净些,你应该是怕有人发现这个矛盾点,就把所有的画框和铁架都擦拭了一遍。但你没有注意到,这些东西太干净了,反而跟脏兮兮的房间格格不入。还有,《幻之樱》的画框下角,被撞歪了,却没有更换画框。为什么不更换画框?最可能的原因是时间太紧迫了。但是画展的前一天,明明有充裕的时间来布置,怎么还会时间紧迫?于是,我产生了一个想法,《幻之樱》在黄樱被杀的当晚,被摔到地上过!是你把《幻之樱》换到右墙悬挂的时候,发生的意外吧?

“还有,你可能在画展之前,就在大画框上做了手脚,将画板拆下换成镜子,并蒙上了画布。在自动门外反复实验后,确定好铁架和画框的摆放位置,做上标记。然后利用身份的便利,在自动门上动了手脚,让保安站在门外,看到了《幻之樱》还挂在墙上的镜像。就是这样,你完美地呈现了尸体消失的诡计。

“叶镇,我现在只剩下一个问题,真相究竟是什么?”

叶镇的脸色有些阴沉:“好笑,你刚才不是已经说出来了?”

“你知道,我问的并不是尸体怎么消失的,而是整件案子的真相。”

“白天的时候,你说过了。黄樱傍上了赖家敬,举办了个人画展,眼看就要成为炙手可热的人物。而我,现在却还是个不入流的画手,只有靠女朋友关照才能在角落里展出一两幅画。如果说杀人动机的话……”叶镇顿了一下,“应该是男人脆弱的虚荣心和对背叛的愤怒吧。”

“还能是怎么样呢?”叶镇讥诮道,“小丫头,你是不是小说看多了,脑袋里意**出了什么狗血的剧情?”

林萌没有说话,而是看向赖泽锋。赖泽锋从口袋里掏出一瓶矿泉水,漫不经心地向《幻之樱》泼去。叶镇大惊,怒吼一声挣脱警察,扑向了《幻之樱》。他眼中满是痛苦,举起双手,用衣袖小心地吸拭上面的水迹。然而很快他停了下来,转头看着林萌。

“不错,这幅不是真迹,只是临摹作品。”林萌道,“奇怪了,你为什么对《幻之樱》这么紧张?它不是黄樱的作品吗?你不是出于愤怒才杀死黄樱的吗?看到它被毁,你不是该高兴吗?”

叶镇停了一会儿,低声道:“我恨的是黄樱,不是《幻之樱》。”

林萌还想要说话,赖泽锋拦住了她:“叶镇,你跟警方走吧。”

林萌急道:“为什么让他走?真相……”

“有时候,有些东西远比真相更重要。”

叶镇沉默了一会儿,向赖泽锋远远地鞠了一躬,快步向展馆外走去。张翔看了看叶镇又看了看林萌,一脸迷惑地跟了上去。

等众人的身影消失在门口,林萌气急败坏地道:“富二代!你搞什么!叶镇杀黄樱的动机根本就不是妒忌和愤怒!这里面……”

“我知道,”赖泽锋轻轻笑道,“当你让我准备矿泉水泼《幻之樱》的时候,我已经明白了。”

“你明白个毛线!”

“虽然尸体消失的诡计是叶镇来操作的,但这个诡计却不见得是他想出来的,甚至黄樱都可能不是他杀的。”赖泽锋踱步到赝品前,“警方的尸检报告我看了,黄樱患有视网膜色素病变,视力已经在减退了,大概三年后就会完全失明。一个最多只有三年职业生涯的画家,为什么还要抛弃男友,出卖自己?她在这三年中,走得不会太远。而三年后,她绝对要放下画笔。那么,这样做的意义何在?

“还有,黄樱在现场被刺中后,还有时间和体力爬到《幻之樱》下。那她为什么不呼救?为什么要躺在《幻之樱》下静静等死?如果叶镇是出于恨的动机杀了黄樱,那他为什么选在展馆里动手?为什么还要搞出尸体消失这种完全没必要的诡计?他应该在僻静处杀了黄樱更为妥当。”

林萌哼了一声:“你能想到这些最好,为什么还要让他走?”

“我想,叶镇杀黄樱,动机恐怕没那么简单。或者说,所谓的天才画家命陨画展前夕,尸体离奇消失之谜,这些都是黄樱和叶镇一起布下的局。为的就是《幻之樱》这幅画。”赖泽锋走到那堆旧画框边,从中取出一个画筒,旋开圆盖,将真正的《幻之樱》拿了出来。“恐怕蔡老看走了眼。这幅画绚丽的色彩下面,并不是强烈的欲望,而是深深的悲哀和倔强。一个有天赋的年轻女画家,在事业刚刚起步的时候,路就到了尽头。不管她愤怒也好,不甘也好,命运还是将她一步步地拽向深渊。艺术情结强烈的人,总有很强的创作欲望,留下一幅传世佳作更是多少艺术家的梦想。但黄樱恐怕是没有什么机会了,三年之内,一个小画家根本无法赢得太多的关注。所谓的金子总会发光,只不过是自我安慰罢了。上千年来,莫奈、委拉斯凯兹这样的画坛大师太多了,但像梵高这种死后才被认可的,又有几个?

林萌瞪着赖泽锋,道:“既然这些你都想明白了,为什么刚才不让我说下去?你要知道,叶镇有可能根本没有杀黄樱。黄樱有可能是刺自己一刀后,爬到《幻之樱》下死去的。叶镇很可能只是收起了那见鬼的铁架和镜子而已!他很可能是无辜的!”

赖泽锋摇了摇头,轻声道:“你还是没有明白。就算是我放出风,说明天要取消画展,收拾画框,叶镇会担心诡计败露,但他要是出于自保,最安全的举动是逃走,而不是回来。他今晚回来,是抱着必死的决心的。他不会因为你的追问,就将真相告诉你。既然这个局是黄樱和叶镇以生命为代价营造的,我们何不成人之美?难道仅仅为了显露自己智商的优越,让黄樱的死亡和叶镇的牺牲变得毫无价值?毕竟,他们没有伤害任何人。”

展馆内静悄悄的,只有风吹过百叶窗的声音,单调枯燥地拂过心头。隔了好久之后,林萌叹了口气:“好吧,真的不懂这些人是怎么想的。为了出名,值得吗?”

“你不懂,他们不是为了出名,而是艺术家的执念。”

林萌道:“算了,我还是不了解他们的心态。不过,你为什么觉得叶镇是抱着必死的决心的?仅仅因为他回到现场?说不定是因为他一根筋而已。”

“你注意到了《幻之樱》的画框吧,那个地方,也有可能不是在换画的时候碰歪的,而是为了遮住署名。”

“署名?为什么要遮住署名?‘H.Y.’不是黄樱的署名吗?”

“我看了黄樱的早期作品,发现她的署名是‘H.’。”

林萌思索道:“‘H.’……‘H.Y.’……‘H.Y.’的意思很可能是黄樱叶镇?《幻之樱》难道是他们两个共同创作的作品?”

林萌看着他,点了点头。

“或许有些作品,是燃尽了作者的梦想、热情、生命,甚至名誉所创造的。而这种作品,是无法用金钱来衡量的。”

自动门在他们身后悄无声息地关闭。透过上面的玻璃框,黑色的墙面上,《幻之樱》以漠然的神色俯瞰着世间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