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女强人

那稚嫩而懵懂的表情犹如一片只有徐徐的清风而没有任何杂质的土地,还远远供养不起那些肮脏龌龊的钩心斗角。

办公室里,炎宏制好表格后在冯旭的抽屉里发现了那个牛皮本,翻了几页便找了想要的东西。“徐丽”两个字被圈了起来,旁边龙飞凤舞地写着“列杰前妻”,下方则是一串手机号以及一个住址。

调查列杰的前妻以及工作的地方是在听到安队长说列杰会疑罪从无释放后临时起意的,炎宏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有这个念想,甚至连喊住冯旭都是脑中下意识的行为。也许是想做到万无一失吧,虽然释放列杰以及觉着列杰无罪的不只是他一人,但是想到如果真遗漏了什么证据让列杰钻了空子,最后查出列杰确实是凶手的话,那么曾经在这个办公室持着列杰无罪的观点侃侃而谈的他,说不定会成为某些人心中的笑柄。

“不,不是这样的吧?难道我在怀疑那些与我朝夕相处的同事会在心里肆意地贬低我,我才会让自己做出复查的决定吗?”

炎宏皱着眉头,不再多想,情绪却犹如被乌云压顶。而最糟糕的是,他现在只能顺着那一层层浮在上面的厚重的乌云走下去。

这就是社会,一些在外人看来莫名其妙的理由却能轻而易举地左右你的情绪、你的行为,为的只是自己在他人眼里的形象。

拿起喷壶,炎宏细细地为那盆君子兰浇了水,然后将那一沓相片放进包里,离开了办公室。

上午九点四十分,炎宏来到了金龙大酒店。这个酒店也算得上市里一个标志性建筑,从1999年至今已经屹立了近二十个年头。在刚刚开业时被当作豪华一流酒店标配的金色立柱、旋转大门以及繁复的吊灯对比眼下讲究简单精致的餐厅,装修理念已经有些过时了,但里面的饭菜还是吸引了不少老主顾前来消费。

“我打听一下,徐丽徐经理在吗?”炎宏走到前台询问道。一个二十多岁的小姑娘正飞速地在键盘上敲着什么。

“您等一下,我给您叫一下。”小姑娘的目光不曾从屏幕上移开,拿起手边的座机打了个电话。

“马上就到,您等一下吧。”小姑娘放下话筒。

“谢谢。”炎宏转身坐到了大门边的一组沙发上。因为时间还早,基本看不到顾客的身影。大厅里整整齐齐地摆着一排排桌椅,几个服务员穿行其间放置着餐具,楼上的单间区也不时传来开关门的声音。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你让小李打电话再进一批湿巾不就行了吗?我都给张总说了。不行!张总说让我去也不行!下午不管什么事都得等我接完孩子!行了,有人找我,我等会儿就过去了,就这样吧!”一个面容姣好的女人皱着眉头从楼上走下来,高跟鞋嗒嗒作响,眼睛愤愤地盯着手机屏幕,嘴里小声嘀咕着什么。

“这就是徐丽?”炎宏小小地吃了一惊。他想象过肯委身嫁给列杰这样条件的男人的会是什么样的女人,顶多也就是五官端正,但眼前这个女人显然要娇媚许多。起码从外形上来看,炎宏很难想象她会嫁给列杰,也许列杰身上有许多他看不到的好吧。

“我这一天到晚忙死了,谁找我?”那个女人向前台走去。前台的小姑娘依然只是盯着电脑屏幕,手指向了坐在门口的炎宏。

“你是?”徐丽上下打量着炎宏。

“市公安局警察,想找你了解一些情况。”炎宏起身说道。

“前几天不是过来问了吗?怎么又来?我这里忙得很。”徐丽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不会耽误您太长时间的。”炎宏笑着摊开笔记本,伸出右手示意徐丽坐下。徐丽撇了撇嘴,还是照办了。

“听说您和列杰离婚是因为他卖掉了你们的房子给自己的父亲治病,对吗?”

“对,不过这只是一部分原因。”徐丽将手交叉在胸前,斜靠在沙发背上继续说道,“他这个人太老实,总是吃亏,被别人使唤,还自认为是热心肠,没一点领导气概。哪个女人不喜欢有领导力的男人呢?我也不例外。所以卖房子的事情顶多算是个导火索吧。”

“但据我同事说,您当时看上他不就因为他老实吗?您上一次是这么和我同事说的吧?”

“对,没错。当时他人老实、可靠,看着也挺有上进心,最重要的是他认识一帮有头有脸的朋友,我们俩就是经这些人介绍认识的。当时我还想着虽然有前科,但是有这么一帮朋友帮衬,加上出来后人也变得可靠,说不定是一个能照顾我一生的男人。可谁知道他这个人根本上不了台面,一点交际本领都没有,干什么都挣不到钱,到哪里都是个临时工。”

“听您这话,好像和他本人老不老实没多大关系,只是怪他没有能力挣钱对吧?”

“听你这语气,是在讽刺我表里不一?”

“抱歉,我不是这个意思。”炎宏转着碳素笔,眼睛直视着徐丽。

徐丽杏眼圆睁,从靠背上直起身子接着说道:“没错,我是喜欢钱。当初之所以嫁给他,也是觉着他以后能挣钱给我花。但说到底,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最重要的还是可靠。嫁给一个不可靠的男人,他挣再多的钱,一毛都不给你,反而去外面寻花问柳,那不是白搭?所以一个男人舍得给女人投资的前提就是这个男人要对这个女人忠诚,这一点他倒是做到了。但是他光对我忠诚却没能力赚钱养我,那他的忠诚对我来讲也是白搭。”徐丽撇着嘴,笑着往炎宏面前凑了凑说道,“想必你也能看出来我们两个在外貌上的差距有多大吧?在那个时候,围在我身边献殷勤的小伙随便提溜一个出来都比他上得台面。要不是看他人脉好,你以为我会选他?人都不是傻子,我也不是。我确实爱钱,但我不只爱钱,我爱的是一个对我忠心又肯为我花钱的男人。他没有能力赚钱,到头来居然还把房子卖掉了——当然我不是说他卖房子为父亲治病有错,错就错在他没那份既能养活妻子儿女又能照顾好父母的实力。他当时选择了他父亲我不能反对,相同的,我也有权利去追求我的生活,哪怕我在别人眼里就是个拜金女。所以我和他离婚,仅此而已。”

似乎因为室内的温度有些高了,徐丽解开了白色工作服的第一颗纽扣。姣好的脸庞上笑容坦然得可怕,一副“爱怎样怎样,反正我就这样”的无所谓的表情。

“也许人活开了就会这样吧。身在异乡,中年离异,有一个需要抚养的孩子,这些因素揉在一起让她不得不变得像现在这样坦然地对金钱表现出**裸的渴望。”想到这里,炎宏突然有一些可怜徐丽。那副表情越是无所谓,炎宏就越是觉着可悲。

“还有什么要问的吗?”徐丽将炎宏从自己的思绪中拽了回来。

“他父亲得的是什么病?”

“比较严重的就一个肾积水和一个肝硬化,其余的小病一大堆,反正最后是没抢救过来。”

“当时他父亲是在哪个医院治的病?”

“好多医院都去看过,不然你以为那三十万元怎么花的?到最后特别严重了是在八院住下的,也是在那里去世的。”

“当时徐姐也出了不少钱吧?”炎宏着重问道。

“自然,再怎么爱钱,亲人还是要救的。”

“哦,这样。”炎宏在笔记本上画了几下,抬起头来注视着徐丽,而徐丽也笑着和炎宏对视。

“徐姐这么漂亮,活得也洒脱,想必在家里是您当家做主把着经济大权吧?”

“那是自然,不然他都能给街边的乞丐捐出去,你信不信?”

炎宏附和着笑了几声,接着问道:“徐姐,方便说一下你们之前卖掉的房子在建安小区的几楼几号吗?”

“三号楼中单,二楼西门。”徐丽几乎没有停顿地说了出来。

“刚才您说要去接孩子放学?您的孩子是在私立幼儿园上学吗?现在可是暑假。”

“对,是在私立幼儿园,所以开学时间比较早。”徐丽说道,“孩子嘛,父母总想把最好的给他,我也不例外。”

“T市的私立幼儿园好像有那么几个,您的孩子是在……”

“这和案情有关系吗?”徐丽打量着炎宏。

“只是问到这里了。”

“既然没关系,就没有回答的必要了。”徐丽干脆地说道,炎宏感到一丝意外和不解。

“那徐姐是哪里人呢?”

“D市。”

“倒是离得不远,回趟娘家也就坐两三个小时的火车。”

徐丽没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行了。”炎宏快速地记下地址起身,向前伸出右手。

“那麻烦了,徐姐,以后可能还会来找您。”

“那就要看我有没有空了。”徐丽缓缓起身说道。

“对了,您前夫有没有跟您说过他救过别人的命?”

“不就是罗伟吗?还有别人?”徐丽反问道。

“我就是问的这个,”炎宏的目光一瞬间变得锐利起来,接着问道,“您是只听他一个人说起过吗?”

“对。”

“你们的介绍人呢?你们的介绍人不是罗伟的朋友吗?难道他给你介绍列杰的时候没有说过类似于‘这是罗总的救命恩人’之类的?”

“也许说过,也许没说过,我记不清了,”徐丽的语气有些急促起来,“但列杰是对我说过的,我只记着这个。”

“您是真的记不清了,还是……”炎宏拉长着语调笑着说道。

“你觉着我在说谎?”徐丽的脑袋向右歪去,微微皱着眉头,而炎宏就那样看着。

“不,谢谢。”沉默了两三秒,炎宏道了声谢,转身走向大门,而徐丽也回身上楼。

听着背后咯噔咯噔的高跟鞋声渐行渐远,炎宏转过身来看到徐丽的身影消失在二楼拐角,又折回到服务台前。

“你们这里的服务员都很漂亮啊。”

“嗯?哦,谢谢。”服务台内的姑娘总算正眼看了炎宏一下。

“徐姐可真关心孩子啊,刚才电话都吵成那样了,还把孩子送去私立幼儿园,那个叫什么来着……那个幼儿园,挺贵的吧,学费?”

“那是自然了,小太阳双语幼儿园呢,前年刚开的那个,丽姐费了好大劲才把孩子当插班生转过去呢。”

炎宏笑了笑,继续问道:“我想问一下,徐丽是什么时候到这里上班的?”

“哟,这我可就不知道了,我来这里上班还不到一年,那时候她已经在这里了。”

“她脾气怎么样?”

“嗯,有些强势,不然也当不了后勤主管。”

“她说起过她的前夫吗?”

“倒是有几次,但都是抱怨和责骂。”

“是不是那种恨铁不成钢的语气?”

“这个倒不太……”此时小姑娘猛然将目光掷过来说道,“这些你亲自问她不行吗?是不是她不方便告诉你,你上我这里套话来了?”

“别误会,我刚刚忘了问而已,所以现在打听一下。”

“我不管你怎么样啊,以后丽姐问起来你别说是我告诉你的就行,我可不想得罪人。”小姑娘摆了摆手,很明显她已经没兴趣再回答任何问题了。

炎宏回到沙发那里,思索着什么。

他并没有骑车,而是直接打了一辆车前往下一站——供水公司。

宽敞洁净的院子里,五六个穿着黄色塑料制服的工人正往墙根处一排电动三轮上一桶桶地放着水,院子中央还有几个年轻的小伙子在篮球筐下胡乱地投着篮球。

“你好,我是公安局的。请问你们有谁认识列杰?”炎宏走向院子中间,对一名正在打球的小伙子问道。

“列杰?我们都认识啊,怎么了?”那个小伙子停下来,上下打量着炎宏。

“你们当中谁和他关系最好或者最熟悉他?”炎宏扫视了一圈。

此时远处的几个正搬桶装水的员工走了过来,另外几个打球的也小声嘀咕着什么。

“我说怎么这么多天没见他,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他那样的出个事不也正常吗?”

“领导还说不让我们多问,现在警察亲自找上门了吧?”

嘈杂声中,远处走来一个年龄稍大的员工,朝炎宏抬了抬手,打了个招呼。

“我是他们的队长,你是……”

“我叫炎宏,市公安局刑警。我来了解一下列杰平时在单位里的表现,所以还烦请各位哥哥配合一下。”

“他犯了什么事?”

“抱歉,现在还无可奉告。”炎宏决绝地摇了摇手,“请问你们当中谁和列杰最熟,关系最近?”

众人左看右看,始终看不出个所以然来。过了一阵,队长突然开口说道:“小吴,你不是经常和列杰一起下班什么的吗,平时也在一起玩,你来说一下。”

炎宏将目光移到队长口中的那个小吴身上,一个身材瘦小的年轻人。

“我这里了解情况得花上一点时间,你们该忙就先忙去吧。”

“这个,”队长的表情有些为难,“这个送水的任务他们每个人包一片,要是迟了完成得不好,不但他们受罚,我也……”

“您等着。”炎宏拿出手机拨通了供水公司孙经理的电话——这是在列杰刚刚被抓时存起来的。

一番简单的沟通后,孙经理松了口,保证配合调查,客户那边他来沟通,队长在亲自和孙经理通话后也释然了。

“那行,小吴,配合完了记着把水送到。”队长嘱咐着。

“等等,他也留下。”炎宏指着众人中的一个说道。

“我?”一个个头矮小、留着八字胡的中年人指着自己反问道。

“对。”炎宏没再给其他人搭腔的时间,指了指那两个人后便往大门口门岗的屋里去了。

屋里的面积不大,一张床、一张桌子,还有一辆门岗师傅的电动车。在炎宏他们三个人进来后,五十多岁的门岗大爷收拾了一下**和桌上的杂物,四个人勉强在这个屋子里各自找到了落脚的地方。

“你叫什么?”炎宏指着那个矮个子、留着八字胡的男人问道。

“吕龙。”那人回道,“你叫我留下来干啥?我和列杰可没那么深的交情。”

“其实我也……”小吴也紧跟着想说些什么,但只说了一半。

“先说你吧,吕哥,”炎宏摊开笔记本说道,“刚才你说过列杰那样的人出事也很正常吧?”

“这个……”吕龙表情有些难堪,“其实啊,按理说都是同事,不该这么说,但是那小子实在太不讲究。平时玩牌也没多大,但他不是作弊就是输了不给钱,管他要账还装可怜。你说平时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这玩牌输的钱你都不还,那谁还想和你处啊,是不是?”

“他似乎在第一次审讯的时候就说过自己偶尔打打牌赌点小钱。”炎宏边记边回想道。

“别的呢?”

“别的倒是没啥了。”

炎宏点了点头,指了下小吴:“该你了,说说吧,你对列杰的印象。”

“我……其实我和他也就一般。这做同事差不多四年了吧,就是前一段时间和他连着下班走了几天才熟络了些。平时也就打个招呼,聊天也就三四句。”

“你是说他是四年前才来的这个单位?”炎宏虽然了解列杰之前有过不少临时工作,但在这里只工作了四年还是头一次听说。

“对啊。”

“他之前在哪里做工你知道吗?”

“他倒是跟我说过,之前在饭店、洗车行和搬家公司都干过。”

“和他一起回家的时候你们都聊点什么?”

“就是工作啊、生活啊什么的。他还抱怨单身汉不容易,想努努力再找一个,好好工作多挣钱,我当时还对他说那就别光打牌了。”

“在你的印象里,他是个老实人吗?”

“反正就是不怎么说话呗,看起来挺老实,而且和他一路回家的时候也经常见他给邻里街坊帮忙什么的,别人让他干啥他就干啥。”

“哦,你家也在北元路啊。”炎宏埋头记着笔录。

“北元路?不是,我家在财满路那边呢。”

“财满路?那你们还能顺路回家?”炎宏疑惑地抬起头。财满路和北元路之间的距离虽说不上远,但也不近。

“哦,就是前几天才开始和他一起往回走的,”小吴回忆道,“当时都在那里聊天呢,也不知怎么就聊到买房子上了,聊这个话题肯定就要聊各自现居的地段房子能卖多少呗。后来聊完了他过来找我说话,问我是不是在财满路那片住着,我说是。然后他就说以后下班一起走吧,因为他平时下班后会去财满路和北元路的交叉口那里和一些老头儿下上几局带彩头的,完事才回家吃饭。以前他不知道我家住那里,所以没问,现在知道了,就想和我一道走,路上还能聊聊天。”

“你们是什么时候开始一道走的?”

“嘶,好像是八月份前后吧,总之一起走了没两天他就没来上班了。他到底怎么了,小同志?”

“这个不能对你们说了。”炎宏将“八月份前后”几个字圈了起来。

“他平时在单位里表现怎么样?工作方面。”

“中规中矩吧。”

“偷过懒吗?”

“不偷懒还能叫中规中矩?谁都不是铁打的。”

“你们如果让他帮忙的话,他……”

“还让他帮忙?哪里的事!”小吴和吕龙齐声说道,“他有时候帮忙,但是挺不靠谱的。尤其是刚来单位那段时间,你一个新人,来了就该多学学流程、多学学东西,对吧?那时他的活少,我们的活多,有时候去忙,临走前拜托他帮忙做点啥事,例如搬水啊、联系客户啊、写个科室总结啊什么的,他答应得挺好,等你回来,要么忘了干,要么干得什么都不是。就这样弄了几回,再也没让他帮过什么忙,不放心。”

“但是我听说,列杰这个人挺实在挺热心的啊。”炎宏将笔记本翻到记录徐丽口供的那一页。

“反正就前几天和他一起去那个下棋的地方转了一圈,那里的老头老太太好像和他都挺熟的,也夸他热心,经常帮忙什么的。可能是我们的活复杂吧!”小吴无奈地笑了笑。

“看来和他挺熟的。”

“嗯,算是吧!”

“你们下午都是几点下班?”

“六点。”

“好的。”炎宏在本子上记下,瞥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已经十点二十几分了。

“那今天就先这样吧,以后有什么事还希望哥哥们配合。”炎宏将碳素笔别在本子上,小吴、吕龙和门岗讪讪地回应着。

“还有,玩牌可以,尽量别赌钱,对自己对家人都不好。”

“是是是,小兄弟的话一定记在心上。”三人将炎宏送出门去。

炎宏又随手拦下一辆出租车,一头扎了进去。

“建安小区。”

二十多分钟后,炎宏站在了建安小区三号楼中单二层的西门前,一扇浅蓝色的铁制防盗门上倒贴着一个“福”字,底端写着联通公司的广告宣传语。

炎宏轻轻叩了两下,无人应答。

“现在这个时间段可能还在上班,不知道有没有办法搞到这户人家的电话号码。”炎宏如此想着,转了个身,敲了敲对门。

“来啦。”门内有人应道,接着门上的外视口被打开,一位六十多岁、戴着眼镜的大娘向外张望着,屋内还隐隐传来幼儿的叫喊声。

“警察。”炎宏出示警官证后问道,“您知道对门这户去哪里了吗?”

“都上班去啦,一对外地的小年轻。怎么?”

“有些事情需要找他们了解一下。对了大娘,您家对门以前住的不是这小两口吧?”

“好像不是,他们是三四年前搬过来的吧,之前是另外一对。”

“是不是男主人有些瘦高,女主人挺漂亮?”

“对对,虽然我每年来儿子这里住不了多长时间,但是这些事都记着。”

“您仔细看看,是他吗?”炎宏掏出列杰的照片,放在大娘眼前。

“对对,是他。”老太太扶了下眼镜,肯定地说道。

“您知道他们是为了什么把房子给卖了吗?”

“哎呀,这哪里能知道。反正他们住这里的时候,只要我在,总能听到大人吵孩子哭什么的,具体原因我也不清楚。”

“您是说他们经常吵架?”

“对,喊的声音挺大。”

“那……那有没有这种情况,大娘,这两个人其中一个被叫骂着轰出来或者被气得摔门直接出走?”

“有,有,”老太太食指点着太阳穴,“那女的总是这样,只要吵过架,这门‘砰’一声响,接下来八成就是那女人踩着高跟鞋嗒嗒嗒地往下跑。”

“那不打扰您看孙子了,大娘。”炎宏听着里屋越发响亮的幼儿叫喊声说道,“您知道现在对门这两口子的信息或者联系方式什么的在哪里有登记吗?”

“小区东北角的物业楼里,那里应该有的。”

“谢谢。”炎宏笑着说道,转身离去。

其实,炎宏有一项为人诟病许久的缺点——不分东西南北。

“在这里,四年前搬过来的,男的叫孔亮,女的叫焦淑霞,手机号也在下面。”建安小区的物业管理员在业主登记簿上指着。

炎宏按照上面登记的手机号拨通了电话。少时,那边传来一个外地男人的嗓音,似乎是在锅炉房里,周围嗡嗡地响着。

“是孔亮吗?”

“哪位?”

“警察,想找你了解一件事情。你四年前过户的这一栋建安小区三号楼中单,当时原户主是因为什么原因出售的?”

“这个我没问啊,人家贴出的广告,我看的房子,双方都没什么意见,就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了,他们为什么卖房子我不清楚。”

“三十万元是一笔付清的吗?”

“那自然不是了,”那边的声音笑着说道,“哪里能一下拿出那么多钱,第一笔只给了他们十五万元,剩下的都是分批还清的。”

“你和那个男户主打过交道吗?”

“哎呀,没有,就是见过几面。”那边的声音已经有些不耐烦了,“我这里还忙着,还有事吗?要不等我七点回到家,您再过来详细问吧?”

“不用了,谢谢。”炎宏挂掉了电话。

炎宏坐公交回到单位后在食堂吃午饭。大锅菜,不太合他的胃口。

安队长和冯旭他们依然没有回来,炎宏盛了饭菜,和其他同事扯了两句便独自回到了办公室——这是炎宏在单位为数不多的乐趣之一,一边吃午饭,一边在电脑上看一些搞笑视频。但今天中午炎宏没有这个心思,因为他觉得今天获得的所有信息似乎都存在不对劲的地方。那种不对劲不是很明显,甚至有千百种理由可以让炎宏忽略,但他就是无法宽心。

炎宏嘴里咀嚼着馒头,将一大块肥肉挑了出来扔在一旁,顺手拿出冯旭给他的照片。

从照片上看,罗伟的私人办公室朴实得出人意料。十五六平方米的空间,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把太师椅、一个放满书籍的书柜,除此之外,甚至连一个挂衣杆都没有。

“装饰挺简单,连我们局长的办公室都不如啊。”炎宏嘟囔着翻看其他照片,包括办公桌上的电脑电话,抽屉里的各种物品,窗户以及外景,床铺以及书柜内部,等等。在一张照片上,炎宏停滞了一下。

那张照片是罗伟书柜的内部特写,有很多文学以及学术方面的著作,但炎宏注意的是书柜底端放置的一摞杂志。

“这个封面怎么有些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炎宏捏着那张照片,努力地从记忆深处挖掘着答案,却犹如大海捞针。

十二点四十分,炎宏倒掉了剩下的小半碗菜,洗了洗餐具,便又戴上耳机急匆匆地走了——他需要在幼儿园的午休时间结束前去拜访一下。

小太阳双语学校是一对来自澳大利亚的夫妇和一对中国夫妇合资建立的贵族幼儿园,从人员配备到硬件设施,再到制度管理都无可挑剔,相对地,费用自然也令人咂舌,所以能在这里上学的孩子,大多家境殷实。上下学期间,这条名为绿荫巷的街道中停满了各式各样的高档车,所有的家长的穿着看上去自然也是得体时尚。

“一点十分,不知道他们的作息制度如何。”炎宏如此想着,走向了幼儿园大门。

“您找谁?”大门内一个手持伸缩杆的保安上下打量着炎宏。

“警察,我想进去找你们的老师了解一些情况。”炎宏出示了证件。

“您稍等一下。”保安转身走向身后的教学区,看样子目的地是那栋三层楼。

趁这功夫,炎宏顺着向前延伸的白色栅栏环视了一下幼儿园内部。全橡胶覆盖的院落,小型篮球场、足球场,还有一个囊括了滑梯、秋千、蹦床的游乐园。而那三层高的楼,光是用肉眼就能大致分辨出的有食堂和图书室。炎宏不自觉地想起了景家镇,想起了钱镇长对当地教育落后的痛心疾首,想起了那几个刚刚中学毕业就要步入社会打工的学生,也想起了刚刚捐出一百万元修建学校却在第二天惨死车库的罗伟。

“有什么事情是公平的吗?没有吧!有些家伙一出生就能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衣食无忧,而有的……”炎宏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院内的楼道口,保安领着一名年轻的女幼教走了出来,炎宏也折身返回大门口。

“您是警察?”女幼教轻声细语地问道。

“对,我想找一名孩子和你们这些老师了解一些情况。”炎宏再次出示了警官证。

“嗯,那先进来吧。”幼教示意了一下保安,保安进到门岗打开了伸缩门,炎宏踱步进去。

“你们下午几点上课?”

“两点十分。”幼教回道。

“那倒还来得及。三点半放学对吧?”

“对的。”

“找个方便的地方吧,我要记些东西。”炎宏晃了晃手中的笔记本,笑着说道。

“去教室吧,比较安静。”幼教加快了脚步,稍微超过了炎宏。

阳光充足的教室内,桌椅都很精致,而且都是彩色的。因为体形的原因,炎宏和幼教都坐在了讲台前面。

“你们这里有一个姓列的女孩,她的母亲叫徐丽,您知道吗?”

“知道的,列小朵。”

“她的母亲徐丽,您了解吗?”

“啊,就是那个很漂亮的在酒店工作的少妇对吧?”

“对,请您谈一下对她的印象。”炎宏摊开笔记本,却发现气氛有些安静。

“您放心,我们不会透露是您提供的信息。”炎宏补充了一句,幼教也终于开口。

“其实她给我的印象还是比较深的。我们这里一共五个幼教,管着全院七十多个孩子,你要说其他一个小孩子的家长站在我们五个面前,我们不能同时认出来,但是徐丽任我们谁都忘不掉。”

“有些强势的那种性格,对吗?”炎宏笑着问道。

“对的。”女幼教无奈地说道,“列小朵是今年七月底插班过来的新生,刚来三天,徐丽就找上门来兴师问罪,说我们的饭菜不合孩子的口味,还要我们记下她孩子的忌口。你说,我们是学校的教师,又不是保姆,再说我们这里的饭菜质量绝对一流,顿顿鸡虾鱼肉,她孩子当时也没说不合口。谁知道她来了就怒冲冲地吼,说什么她孩子虽然不爱说话,但是吃饭的时候没好好吃,我们为什么不注意一下问一下。这不是存心难为人吗?”

“那个叫列小朵的孩子性格很内向吗?”炎宏在本子上记录着。

“嗯,对的。”女幼教撩了撩头发,将身子微微前倾,接着说道,“家庭教育的缺失对孩子的影响确实很大,我们也一再向家长强调,家长对孩子的影响是学校无可复制、无可比拟的。但这个徐丽看来是光知道挣钱了,没时间教育孩子,才让孩子变成这样。挺好的一个小姑娘,再跟着这样的妈,不知道将来会变成什么样子!”

“看来您也知道他们家的情况了?”

“也是前不久刚知道的。也不容易,离了婚独自带着孩子,每天不管多忙都是骑着车子亲自接送。其实,想到这里也就不那么怪她了,都是女人。”

“看来女人之间不管有什么过节,也有能好好聊天的时候啊。”炎宏笑着说道。

“女人嘛,”女幼教笑着说道,“就这个月月初的家长开放日,她跟我说的她其实离过婚,没什么亲人朋友,就这一个孩子,一定要我们照顾好她,接送孩子也只能认她本人,等等。我当时也是吃了一惊,原来这么漂亮的女人是离过婚的。后来一想也就释然了,可能之前是不想让孩子承受流言蜚语吧,但是可能总有一天这个事瞒不住,不如趁早说出来。”

“这么说,您是才知道徐丽离过婚?”

“对啊,”幼教说道,“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她已经离婚四年了。”炎宏说道。

“四年?”幼教似乎有些吃惊。

“所以我有件事情比较好奇,就是新生入园时的父母信息,徐丽是怎么登记的?按理说徐丽离过婚,在当时你们就应该知道吧?”

“这个,你们公安系统可能不知道教育系统的事情,”幼教笑着说道,“早在去年省教育部就颁布相关规定,学校登记学生相关信息时不能记录其父母的职务身份信息以及家庭组成情况,所以我们的信息表上只是让学生填一到两个监护人的姓名和联系方式。当时列小朵的表格上只有徐丽一个人,我们也没在意,毕竟孩子大多是母亲管得比较多。”

“这样啊。”炎宏拿着笔在桌上轻叩了两下说道,“方便让列小朵出来一下吗?我有些事情需要问她。”

“这个我没办法做主,因为按照规定,在午休时间绝不能打扰孩子休息。您看要不三点放学的时候再来?到时候徐丽正好也过来,您可以问清楚些。”

“你们不方便,我也不方便。如果我能在下午放学的时候过来,就不用大中午的往这里跑了,你说对吧,美女?”炎宏笑着说道,“我们公安系统不了解你们教育系统,同样你们也不了解我们,有些调查是要分时段进行的。其实我也就问她两三句话,耽误不了几分钟。您看是不是向上面请示一下,现在把她叫过来,或者就只能占用她的上课时间了。总之放学的时候肯定是不行的,而且我也希望我今天来这里的事情您不要告诉徐丽。”

“那课间的时候呢?两点或者三点?”

“我可能等不到那个时候。”炎宏面无表情地摇着头。

“这个……好吧,”幼教咬了咬嘴唇说道,“我去向代班的领导请示一下,您稍等。”

六七分钟后,女幼教领着列小朵和一个中年女人走进教室。炎宏向那个女人出示了证件,简单说明来意后,那女人便离去了。

“她就是那对中国夫妇的夫人吧?”炎宏的眼睛上下打量着列小朵。

“对,他们四个每天都有一个在这里。”女幼教说道,“那我在这里方便吗?”

“方便,没什么不能听的。”炎宏从讲台边站起,拉着列小朵的手走向矮小的课桌,而女幼教也护在列小朵身边,随着他们的脚步移动着。

“坐吧,小朋友,叔叔问你几个问题,好好回答好不好?”炎宏弯下腰看着列小朵。这个略显婴儿肥的小女孩眼眉之间继承了母亲的媚态,但是因为内向的性格,反而让这媚态有些违和。女幼教也柔声说着让小朵好好回答,回答好了会奖励小红花。

列小朵只是点了点头,双眸直直地盯着炎宏。

“你妈妈跟你说起过爸爸吗?”

“说过。”

“说的什么?”

“说他没用,不是男人。”

“你爸爸平时欺负过妈妈没有?”

列小朵低了低头,少时才抬起头来说道:“他们打过架。”

“你爸爸还来看过你吗?”

“看过,但妈妈总是要赶走爸爸。”列小朵低下头,搓起了手指。

“如果……如果你爸爸现在站在人群里,你能一眼认出他吗?”炎宏到底还是问出了口。其实这个问题与案情无关,但炎宏情不自禁地想问这个问题。

列小朵慢慢地摇了摇头,双手开始在裤子上揉搓起来。

“嗯,问完了,”炎宏的语气有些低沉,“谢谢了,美女。”

“看不出来,沉稳的警察同志一口一个‘美女’叫得倒是脸不红心不跳。”女幼教笑着回应道。

“对。”

“那你下一次休息是什么时候?”

“今天周二,我休息是在周四。”

“那有空请你出来喝咖啡当作谢礼咯?”炎宏笑着掏出手机,“不知道美女赏不赏脸。”

女幼教抿着嘴笑着打量了下炎宏清秀的脸庞,便接过手机将号码输了进去,炎宏道了声谢。

大门口,炎宏将双手搭在列小朵的肩上,盯着那双清澈的眸子。那稚嫩而懵懂的表情犹如一片只有徐徐的清风而没有任何杂质的土地,还远远供养不起那些肮脏龌龊的钩心斗角。只是想到她已经离异的父母,想到如此内向的她终有一天会升到周围有诸多嚼舌根的家伙的中学和大学,炎宏就觉得一阵心痛。

其实,她不是什么都不懂吧?最起码她应该知道自己比其他孩子少了一个爸爸。当周围的孩子和父亲一同玩乐时,那些棱角坚硬的隔阂也许已经在她的心里开始成长了吧。

“现在叔叔跟你说什么大道理你都听不懂,但你记住一点,不管将来遇到什么,不能去欺负别人,更不能任由别人欺负自己,懂了吗?”

列小朵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绿荫巷中,迎着晌午从枝叶间细细密密洒下的阳光,炎宏朝着女幼教和列小朵挥了挥手,满怀感慨地离去了。

下午三点四十分,徐丽急匆匆地跑出酒店门口,刚刚打开电动车的车锁便被身后的炎宏叫住了。

“你还没走?”徐丽好奇地问道。

“车子放在这里没骑走呢。”炎宏笑着打开了车锁,“去接孩子啊,徐姐?”

“嗯。”

“哦,那路上慢点,我也该回去了。”炎宏随意地招了下手,而徐丽也转过身去继续开车。

“对了,徐姐,列杰他可能这两天要放出来了。”炎宏盯着那个背影说道。

“哦。”徐丽的回应像是从一堵厚重的城墙内传出的一样。

“所以如果有什么新的线索,可以联系我。”

徐丽在转过身时,炎宏已经右手拿着一张写着号码的便条站在了她的身后。

“你说不定用得着的。”炎宏将便条往前抵了抵,徐丽最终接了过去,“那走咯,徐姐。”

望着炎宏逐渐模糊的身影,徐丽也骑上车子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