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言的样子很奇怪,他带着像要吃人似的愤怒,拼命摇晃着我,嘴里大声咆哮着什么。

我那变得像生锈螺丝一样的大脑,过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

“你是说,当这只猪还是受精卵的时候,你就给它植入了咱们儿子的细胞?”

“没错,目的是让它长出小杰的心脏。但实验的结果超出了我的控制,当它出生以后,我发现不仅是心脏,这头猪别的地方也都有了源于小杰的细胞,眼睛、耳朵,还有它的神经系统,大脑、小脑和脊髓,绝大部分……”

他连珠炮似的说着,而我只是茫然地望着他:“我不懂你的意思。”

“简单地说,那只猪的外壳里面,就是咱们的儿子!”

“儿子?”

这句话的威力,就像在我头上投下了颗原子弹,把我炸得粉身碎骨。刹那间,我突然明白了,怪物临死前嘴里含糊吐出的两个字是什么。

妈妈!

它在叫我—“妈妈”。

“天哪!”我揪着头发,痛苦而绝望地叫道,“难道我又杀死了一个儿子?”

“又?”骆言皱着眉头望着我,“你到底在说什么?”

我却无法回答他的话,只是疯狂地捶着脑袋。某些被刻意遗忘的往事像一群黑色的邪恶的嗡嗡作响的蚊子,在我的脑袋里肆无忌惮地乱飞。

再怎么用力捶打,也赶不走那些可恶的蚊子!

我蓦地疯笑起来,双眼瞪得像要撑裂眼眶一般,在最大的惊恐中,望见了最深的罪孽—

“哇—”一阵响亮的婴儿啼哭声,在寂静的夜晚掀起了层层波澜。

望着这个刚刚降临的小生命,我心里没有初为人母的喜悦,只有无尽的恐慌和无措。

我还是一名在校大学生,如果未婚产子这件事被人知道了,我的世界就会整个崩塌!

我好恨自己,竟然幼稚得相信陌生网友的花言巧语,以为坠入了爱河,谁知对方骗我偷尝禁果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怀孕了。

从小,“性”在家里就是一个禁忌的字眼,严厉的父母从来不准我提起它,而我懵懂得竟不知道身体的变化是因为什么,以为呕吐是吃坏了肚子,发胖就拼命减肥,穿宽松衣服来掩饰难看的体型,直到发现不对去医院检查时,胎儿已经大得无法再做引产手术。

我失魂落魄地给家里打电话,妈妈却没听出我声音的异样,只是跟往常一样问了我的学习情况,然后像想起了什么,顺便告诉了我隔壁赵叔家的丑事。

他家闺女不学好,整天跟一帮社会青年鬼混。前段时间学校体检时,被发现怀孕,给开除了。丑事传千里,赵叔一家成了当地的笑话,天天被人戳脊梁骨,人前人后都抬不起头来。老赵气得狠狠抽了闺女一顿,把对方赶出家门,要跟她断绝关系。

最后,我妈不忘语重心长地告诫我,女孩子一定要洁身自好,千万不要做出让家里蒙羞的事。

打完这个电话,我绝望地想到了死,然而在河边徘徊了许久,却没有勇气跳进去。

我用收腹带把肚子牢牢缠起来,和往常一样上课学习,竭力不让任何人发现异样。临产期快到的时候,我在校外租了房,打算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孩子生下来,然后送人或丢掉,让失控的生活重新回到正轨。

见红正是深夜,肚子疼得连去医院的力气都没有,而我也不敢去医院,害怕被人发现是在校学生,那是比死更可怕的一件事。

我孤零零一个人躺在简陋的出租屋里,被疼痛折磨得死去活来,却连大声呻吟都不敢。

不知煎熬了多久,孩子终于出生了,瘦瘦小小的,一看就是在母亲体内饱受过折磨。

他的哭声却很响亮,每一声都令我心惊肉跳。

别哭了!别哭了!!别哭了!!!

我惊慌失措地捂住他的嘴,生怕被人听见婴儿的哭声。

前两天我还在楼道里撞见过学校的同学,像我一样在校外租房的人不算少,如果被他们听见我房里传出婴儿的哭声,很快整个学校都会传得沸沸扬扬。

然而那孩子根本不听我的话,只顾拼命蹬腿,还把脑袋扭来扭去,竭尽所能地大哭着。

虽然堵着嘴,哭声仍然断断续续地从我的指缝间传出,每一声都像要命的锣鼓,惊得我魂飞魄散!

我的脑袋一片空白,只有恐惧制造的杂音在嗡嗡作响。这些杂音让我没法正常思考,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千万不能再让他发出任何哭声!

情急之下,我抓过枕头,把它死死堵在孩子嘴上。

这招果然很有效,孩子的哭声立刻变得沉闷、微弱,很快就听不见了,剧烈扭动的身子也渐渐平静下来。

这才是乖孩子!我松了口气,又等了好一会儿,估摸着孩子已经睡着了,才慢慢移开了枕头。

我大吃一惊,孩子这是怎么了?睡着了嘴还张这么大,仿佛永远也合不拢似的。还有他的脸色,为什么这么青白?身子也僵僵的,像根木头一样。

我突然惊慌起来,伸指去探他的鼻息,却感觉不到任何呼吸的迹象。

恐惧像一道闪电劈在脑门上,我拼命摇晃他,用力掐他的屁股,这样的疼痛都没能让他醒过来。

“求求你,哭吧,哭吧,妈妈再也不怕你哭了……”

先前让我害怕的哭声,现在却成了我渴求的生命之光,但它已被死神无情地收割,留给我的只是无尽的痛苦和悔恨!

我死死咬着枕头,心里痛得仿佛五脏六腑都受着凌迟,眼泪已经打湿了半边枕套,但我却连放声大哭的勇气都没有。

黑夜无边无际,仿佛永无尽头。

最后,我的眼泪变得冰凉,心里也只剩下冰凉。就像僵死在极地的人,不知道麻木地坐了多久,直到第一线曙光变成高挂半空的红日,又渐渐变成满天的繁星,仿佛一颗颗冰冷的银钉,被牢牢冻在黑色的冰河里。

涣散的理智终于渐渐聚拢,我从床底下翻出一个装方便面的纸箱,

把我那才出生的可怜的孩子放了进去。

“对不起,孩子,妈妈对不起你……”

眼泪汹涌如溃堤的江河,我望着染血的双手,它们在不停地颤抖。

但方才就是它们,又用尖刀杀死了另一个孩子。

在我脚边,是一颗已经死去的心脏,它本来可以挽救小杰的生命。

所以,我又害死了第三个孩子。

胸口仿佛有什么东西碎裂了,刹那间,我清楚地听到世界崩塌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