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鼠

今晚,是姚雪留在寝室的最后一夜。明天,她就要收拾铺盖,离开这所著名的高校。

半夜,何倩从梦中惊醒,突然看见床前戳着一个黑黢黢的人影,顿时惊恐地尖叫起来。

“啪”的一声,对面铺上的李素华打开了灯,冰冷的白炽灯光照得寝室一片雪亮,与此同时,上铺的廖艺雯也撩开蚊帐探出头来。

“姚雪,你怎么了?”李素华惊疑地问。

站在何倩床边的正是姚雪,她仿佛失了魂一般,两眼直勾勾地盯着何倩,脸上露出怪异的微笑。

“姚雪……”李素华又试探地叫了一声,对方却充耳不闻,只是在嘴里反复嘟囔着叫人听不懂的话。

过了好一会儿,何倩才听清楚她说的是:“我会回来找你的,我会回来找你的……”

一股冷气从脚后跟直冒上来,何倩咬了咬牙,梗着脖子说:“姚雪,半夜三更你发什么疯?”

姚雪冷冷一笑,嘴角咧开的弧度简直像道惊悚的伤口,幽黑的眼睛透着一股子森冷,犹如不见天日的井水一样冰凉。

何倩情不自禁打了个寒战,嗓子眼儿阵阵发紧,她艰涩地扯动嘴唇,正想再挤出点什么话来,姚雪却转身离开了。宽大的睡衣罩在她瘦骨嶙峋的身体上,轻飘飘、空****的,仿佛里面什么也没有,没有骨架,没有血肉,只有一股子冤气,撑出了一个游魂般的人形。

何倩屏住了呼吸,眼瞅着姚雪像幽灵一样**回**,用被子蒙着头,发出“呜呜”的声音,像在怪笑,又像是哭泣。

灯光熄灭了,黑暗像密软的蛛丝缠上了每个人的心头。

夜,更深、更浓,某种诡异的气氛如青色的雾在寝室里悄无声息地弥漫。

一片黑压压的死寂中,突然响起几下“吱吱”的声音,虽然轻微,但被寂静的夜放大了无数倍,顿时变得如锯齿般尖锐,一下一下拉割着紧绷的神经。

“该死的畜牲!”何倩烦躁地咒骂一声,身子蜷缩成了一团,伸出两根食指堵住了耳洞,似乎这样就能堵住恐怖之源。

但那阴魂不散的声音依然在她脑子里盘旋,“吱吱吱吱”“咔嚓咔嚓”,就像永恒不灭的梦魇,毫不间断地响着、响着……

被这瘆人的声音反复折磨着,何倩一夜辗转无眠,直到天明时分方才蒙眬睡去,隐隐约约听到房门打开的声音,如同梦中恍惚的一声轻响。

有冷风吹进来,她情不自禁地蜷起脚趾,迷迷糊糊中似乎听见谁发出了一声恐怖的尖叫—

“啊,老鼠!”

她打了个激灵,突然睁开眼睛,便看见一个手拿眉笔的女孩,正火烧屁股似的从凳子上弹出老远,桌上的化妆镜被她惊慌乱舞的手臂带到了地上,“啪”的一声摔得粉碎。

101寝室的窗户敞开着,一株老槐树浓密的树冠将窗子遮住了大半,即使在盛夏,这个老旧宿舍楼最底层的房间也像防空洞一样阴暗潮湿,充满凉意。

一只雪白的大老鼠不知什么时候从窗外钻了进来,正在靠窗的桌子上大摇大摆地踱着步,听见尖叫声,它“呼啦”一下钻进一堆书本里,只露出一条长长的尾巴。

“快,快把这只该死的老鼠弄走!”

那个吓得花容失色,正跳着脚歇斯底里大叫的女孩,不正是自己吗?

何倩惊讶地发现,自己那因惊恐而扭曲的面容竟如此丑陋,平时竭力维持的高贵的淑女形象,就像摔落的镜子一样,在一只老鼠面前碎成了一地雪亮的玻璃碴子。

“真胆小,一只老鼠也能把你吓成这样?”

廖艺雯不屑地嗤笑一声,撩开蚊帐从上铺下来,抽出一张餐巾纸,

一脸嫌恶地包住老鼠的尾巴,用力把它拽出来,老鼠两只前爪在桌面交替挠着,拼命挣扎,却还是被她拎了起来,身子悬在半空,惊慌而无助地“吱吱”叫着。

“快把这恶心的东西丢掉!丢进厕所,或者拿开水烫死!”

何倩尖锐的叫声格外刺耳,像雪亮的银针胡乱戳着小白鼠的身体,让它发出更加绝望的叫声。

廖艺雯提着老鼠朝门口走去,恰好碰见从图书馆回来的姚雪和李素华。

“好可爱的小白鼠!”姚雪惊喜地叫道,“给我瞧瞧!”

她从廖艺雯手里接过老鼠,小心翼翼地捧在掌心,用手指轻轻挠着它身上的白色绒毛。小老鼠舒服地叫了两声,突然直起后肢,将两只前爪合在一起,朝她拱了拱。

“你们瞧,它在跟我打招呼呢!”姚雪惊讶地说,“这只老鼠是经过训练的,肯定是谁养的宠物!”

仿佛为了回应她这句话,小白鼠又朝她作了个揖,讨好地叫了两声。

“谁会养这么恶心的东西?还不快把它弄死丢掉!”何倩又尖叫起来。

小白鼠惊恐地摇着脑袋,在姚雪掌心瑟瑟发抖。

“呀,它好像听得懂咱们说的话!”李素华凑过来好奇地看着。

“它虽然是只老鼠,但也是条小生命,不要伤害它好不好?”姚雪替它求情,又从床底下一个麻布口袋里抓出一把花生,拿了一颗给小老鼠。后者用两只前爪捧着花生,“咔嚓咔嚓”地咬开壳,露出里面圆溜溜裹红衣的花生仁,美美地啃了起来。

“它很喜欢吃我的花生呢!”姚雪高兴地说。

“你那土不拉叽的东西也只有老鼠爱吃!”何倩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

姚雪的脸色唰的一下变白了。这袋花生是她那乡下的母亲托人带到学校来的,每一颗都精心挑选过,花生壳上还沾着新鲜的泥土,让她想起母亲在田间挥汗如雨、辛勤劳作的身影,每一颗粒大饱满的花生,都是母亲一份沉甸甸的心意。

刚收到这袋花生时,她曾高兴地拿出来跟室友分享,但廖艺雯只是

不屑地看了一眼,挑剔地说:“我从来不吃没炒过的花生。”何倩更是故意拿出一包进口食品,慢条斯理地撕开写满外文的精美包装袋,掏出被五颜六色的糖纸包裹得像圣诞娃娃似的糖果,给寝室每人发了几颗,然后施舍似的丢了一颗给姚雪,嘲笑道:“你这辈子都没吃过这种糖果吧!”

姚雪紧紧攥着花生,脆弱的外壳在她手中抽泣着裂开,而她嘴角颤抖着,却倔强地咬紧牙关,逼退了眼底浮出的水雾。

廖艺雯冷笑一声,爬回上铺重新躺下,往耳朵里塞进了耳塞,重金属音乐霎时铺天盖地般涌入大脑。

李素华担心地看了姚雪一眼,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怕得罪何倩,涌到喉间的话打了个转儿,又咽了回去。

寝室陷入了一片寂静,只听见老鼠咀嚼花生的声音,“咯吱”“咯吱”,响亮得刺耳!

何倩嫌恶地捂住耳朵,但那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响,渐渐变成有形的钢针,锋利的针尖闪着寒光,“波”的一声刺破了耳膜,穿透了骨头,直向脑髓里钻去……

“啊—”她惊叫着坐起身,浑身冷汗涔涔,像浸在冰水中一般透着凉意。

这次是真的醒了。

天光已经大亮,夜里的怪声早就消失在清晨的鸟鸣中,但头依然阵阵刺痛,不知是否在夜里着了凉,就连额头都有些发烫。

何倩无力地倒回枕头上,又想起昨晚那个梦,她竟然梦到了第一次见到那只怪鼠的情景。

就像噩梦的开端,自从那只老鼠来到寝室后,一切便成了失控的陀螺,不断滑向灾难的边缘—

她把姚雪为小白鼠做的铺有碎布和棉絮的纸箱丢进了垃圾桶,也曾多次讥笑姚雪养了只鼠儿子,甚至还往姚雪的饭盒里偷偷放了几颗老鼠屎……

但每次她欺负姚雪之后,都会发现自己新买的衣服被咬出了几个洞,或者是枕头上莫名其妙地出现了一堆花生壳,有次那只该死的老鼠甚至在半夜钻进她的床帐,朝她耳朵上狠狠咬了一口……

那真是一段噩梦般的日子。不过,这一切很快就要结束了。

她转过头,看到姚雪的床铺已经空无一人,不觉心情为之一畅,连头痛都变得可以忍受了。

今天上午没课,何倩起床梳洗完后,就朝系主任办公室走去。还没走出宿舍楼,就听见校园里传来一片混乱嘈杂的声音,有人惊慌失措地喊着:“死人了!死人了!湖里淹死了一个女生!”走廊上顿时响起一阵纷沓凌乱的脚步声,大家争先恐后地冲出去,拥向湖边。

女生的尸体被打捞上来,湿漉漉的长发紧贴着冰柱一般的身体,肚子涨得老高。

正是姚雪。

她整个人都被浸泡得发白,散发出湖水特有的腥气。何倩只看了一眼,就忍不住肚里一阵翻江倒海,跑到旁边吐了一地的酸水。

死者头上别着一只蝴蝶发卡,是男友肖杰送给她的礼物。身上穿着一件大红色的衣裳,是她乡下的老母亲一针一线缝制出来的,因为第一次穿就被何倩讥笑为土气,所以她再也没有穿过,如今却穿着它走上了黄泉路。

“听说穿红衣自尽的人会变成厉鬼。”有人在小声窃语,带着害怕的颤音。

一只浑身雪白的老鼠突然从人群中钻了出来,在尸体上跳来跳去,焦急地叫着,还伸出粉红的舌头去舔死者冷冰冰的脸蛋。

“哪儿来的老鼠?”

“好像是她养的宠物。”

“真恶心,竟然有人养老鼠当宠物。”

“真是个怪人,她为什么会自尽?”

“听说偷东西被开除了。”

“难怪!可惜,这么年轻就……”

“走开!走开!”学校的保安赶来驱散了围观的人群。没多久警察也来了,尸体检验后被拖走了,湖边只剩下一大摊水渍,一只脱落的鞋子,以及在校园里沸沸扬扬的各种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