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秦楚睁开眼睛,随即又疲倦地闭上,她知道自己还活着,要继续去面对一切残局。

站在窗前的阿伦听到声音,转身轻轻坐在她床前,无言望着她。

“我知道我很傻,”秦楚低低地叹道,“你一定看不起我。”

“一点也不,”阿伦清晰地回答,“你比当年的我要清醒,至少你到最后还有意识去求生。而我,若不是被人发现得早,世间就不再有我这个人了。”

秦楚惊讶地差点坐起来,这才发现浑身虚弱无力,“你……也想不开过?”

阿伦别过头,幽幽叹了口气,“年轻人遇到人生第一次沉重打击,有几个人能马上想得开的?我当年比你更执迷不悟,陷得更深,梦醒时分崩溃得也更狠。”

阿伦低头转着手上的镯子,沉默半晌,又开口道:“你是否注意,这个镯子我从未取下来过?”

秦楚点点头。

的确,她认识阿伦起,阿伦就一直戴着这个墨玉镯子,无论睡觉洗澡或做家务。不过这个镯子很特别,有一个小小的弹簧用于脱戴,不象其他的玉镯那样浑然一体,所以也比那些镯子轻巧许多,并不显得很累赘。

阿伦轻轻掰开镯子的弹簧,取下镯子,把左腕伸到秦楚眼前。

秦楚险些低呼出来:阿伦光滑白皙的手腕上赫然一道扭曲的暗红的伤疤,在她晶莹的皮肤衬托下分外狰狞可怖。

阿伦抚弄着这道伤痕,带着自嘲的神情开始叙述往事。

“他是个很英俊的男孩,跟龚翔有几分类似,我和他是大一那年在学校舞厅里认识的,他跳舞的样子极帅,我觉得只有他配得上做我的舞伴,别奇怪,我从高中起就是学校里的舞后。”

“于是我们就开始浪漫的恋爱,那年我19岁。每天一起上课下课,一起吃饭自习,周末去逛街跳舞,吃情侣餐,除了睡觉和上课的时候,其他时间几乎都在一起。这也不奇怪,但凡大学里恋爱都是这样腻在一起的。”

秦楚大学里没正正经经谈过恋爱,但是看其他人谈恋爱的样子,的确象歌里所唱的“两人三足”的情形。

“大学四年因各种原因我们分分合合,最终还是走在一起,我以为我们缘分注定,是分不开的了。临毕业前,我们发誓要终生厮守在一起。”

“毕业后我们都在那个城市留了下来,我和他都有一份稳定的工作,我天真地以为我前方的路就是红地毯。于是我开始学习做饭织毛衣和操持家务,我的愿望就是做一个普通的主妇,做他的小女人,为他生一个孩子,抚养孩子长大,然后孩子再有孩子。”

秦楚闭上眼睛,眼角溢出了一滴眼泪——这也曾是她的梦想,她的渴望。

“他的工作是跑市场,很累,但收入不菲。半年后我们开始存结婚用的钱,开始计划买房子,我开始留心装潢材料和家居装饰,我想亲自一寸一寸精心布置我和他的爱巢,然后在这里幸福地成为他的新娘。”

“他们公司的圣诞晚会上,他认识了一个很有身份的漂亮女孩,那个女孩的父亲是新加坡富商。女孩在跟他跳了一曲舞以后就爱上了他。第二年的四月,请他到新加坡考察。说是考察,其实是去游玩。”

“从新加坡回来后他的变化,我想你能猜到。他不是固穷的君子,更不是圣人。那个女孩富有,美丽,聪明,听他说性格也很温顺,有妻若此,夫复何求?失去我对他算不了什么损失,失去她对他损失就大了。这个女孩看起来各方面比我都强,人总是要往高处走的么。”

“他的变化让我震惊,而他的绝情让我崩溃。于是我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用刀片一下一下划自己的左腕,我在同一个地方深深划了五下,一下代表我和他刻骨铭心的一年。划到最后一下的时候,我感觉到刀锋撞上了骨头,拿出来一看,刀刃果然卷了起来。”

秦楚已经听得毛骨悚然,而阿伦照旧轻描淡写地不紧不慢地说下去。

“我其实很怕疼,过去宁肯吃药也不愿意打针。可那个时候,我相信只有肉体强烈的疼痛才能冲淡心碎的痛楚,这就是为什么我划了一下不够,又继续划第二下、第三下,末了还赋予每一下一定的涵义。”

“你感觉到过血流的速度么?那时的我感觉到了,甚至听到了血喷的声音,我很奇怪自己体内能有这么大的能量把血喷得那么远,而且喷出的曲线如此优美。我坐在自己**,看着血在对面雪白的墙壁上喷出一朵朵罂粟花。动脉的血很红很红,是我见过最纯正最美丽的红色。当时的我只是想着,人类应该是上帝造出的最得意的作品。”

“我就那样坐着看着墙壁发呆,直到眼前逐渐模糊到漆黑,最后意识消失的一刹那,我祈求天国的父母原谅我,因为我是自杀,所以无法去见他们。”

“后来我在医院里醒了,因为血顺着门缝流到了走廊里,邻居惊慌失措以为出了命案,叫来刑警砸开了门,发现奄奄一息的我。”

“说起来也很有戏剧性,他俩得知情况后匆匆赶到医院,我已被送去抢救,血库的血不够,是那富商的女儿挽起袖子输血给我,捡回我一条命。”

“我醒来以后,她劝我,说感情勉强不得,是自己的逃不掉,不是自己的讨不到。如果是她碰到这种情况,只会想办法让自己活得更好。到底是受过西方教育的女孩,面对情敌还能如此坦然自若侃侃而谈,我实在自愧不如。”

“她的话如果脱离开背景,句句都是箴言,我默默接受。不过人之常情,对于夺我所爱的女人,我无法有好感;然而她也救了我,我也恨她不起来。但从此以后,我把爱情都看得很淡很淡。得之我幸,失之我命。”

“只有这样,我才能保证自己不受伤。当时更重要的是,能保证自己在不添新伤的情形下安心养伤。”

“这一年的九月,他们举行了盛大的婚礼,婚礼请了那个城市的市长做证婚人,若干媒体为他们祝福。也就是同一天,我离开那里来到了上海,在这个公司谋了个职位。”

阿伦把镯子戴回左腕。

“这道伤痕吴尽涵见过,但他从没有问过我,他是个聪明的男人,一看到伤疤就能猜得出后面的故事,他可能不愿触动我伤心的旧事。其实没什么,已经两年过去了,该好的也好了,该留的也留了。其实忘却的意思不是忘记过去,而是当你想起过去时不再有痛。现在我跟你讲起来,就象在讲别人的故事一样。”

“这就是我历时五年的恋情。尽管没达到惊天地泣鬼神的地步,也还算轰轰烈烈热热闹闹,虽然我在挣扎出以后是伤痕累累。现在看咱们公司的小年轻都嚷着要轰轰烈烈的爱情,我不知道他们想要的是不是我这种。现在的我只想要一份平淡稳定的感情,不要求浪漫,不渴望承诺,甜言蜜语也是越简练越好。将来或许我拉他的手就象左手拉右手,没什么**新意,但至少能安度后半生。”

“你曾经问过我,女人最重要的是什么,这个问题我当时没有回答你。如果你问一个‘人’最重要的是什么,我可以回答你是这个人一生的价值或者其他等等;而你问我的是‘女人’最重要的,这样的答案可以有多种铺垫和诠释,但结果只有一个,就是一个好归宿。”

“问题是老问题,答案也是老答案。一个女人,无论她有多么冷漠和刚强,哪怕她是世界上最成功的人士,爱情始终是她的死穴,没有谁能逃得过。这是与生俱来的弱点,就象猛击太阳穴每个地球人都会昏迷或毙命一样。”

秦楚把脸埋在枕头里,默默地流泪,不全是为阿伦的遭遇,是因为自从跟龚翔分手以来她还没好好哭过。女人的泪水也是排遣痛苦烦懑的方式之一,仿佛因伤害产生的一切有害物质统统能在泪腺的协助下排出体外。无论多大变故,能哭起来的女子,也一定能好起来。

阿伦不打算再劝慰秦楚什么,秦楚前段时间是情迷心窍才退化得耳目驽钝,现在猛的醒了,以她的悟性和智商,不久就会认为自己所爱非人,情障一除,就更用不着旁人再劝她什么了。

门轻轻开了,吴尽涵端了一锅热腾腾的东西进来,阿伦嗅出老鸭汤的味道,站起来冲他做了个鬼脸。秦楚此时也揩干了泪水,对吴尽涵投以感激的微笑。

“你们聊吧,我出去走走。乖楚楚,如果我回来后发现老鸭汤剩得超过半锅的话,……嘿嘿!”阿伦故意打住了话匣子,一溜烟跑了出去,穿堂风吹着她的碎发飘在脑后,象一从黑色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