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大暑

1、鹿角解

这些天,静虚真人整日地坐卧不宁,心毫无征兆地就突突跳,师父在世时曾替他卜过一卦,说静虚三十六岁的时候有个劫,难道真是被他说中了。

静虚在俗家的时候是老么,前朝的年月养不活的孩子,父母不忍心就放到道观和寺庙的门口,有的干脆就扔在路边随他自生自灭。静虚的父亲心软,翻山越岭走了十多里地把他放在山里一间道观的门口,而且一直躲在山门的大树后面,看着观里的老道士把他抱进去,才洒泪而去。

小静虚就这么跟着师父在道观里长大,因为聪慧又乖巧,在观里颇受欢迎,只是师父却更喜欢他的师兄,那个木纳寡言的青峰。

他们这个道观是正一派,行的是斋醮、符箓,讲的是祈福消灾,驱魔保民,所以在前朝末年的乱世日子过得十分艰难。

不过他师父眼光独到,在太祖爷还是吴王的时候就刻意结交,若得机缘便献上一策,而且每策必中,因此颇得太祖爷的赏识。等到太祖得了天下,他们这一派便一跃成为大明朝道教中最尊崇的一派,后来太祖爷设立道录司职掌天下道门管理大明所有的道士,他师父便成了第一任大道官。

五年前,师父驾鹤西去,却偏偏让他的师兄青峰补了左演法的缺,自己却只落了个右玄义,与他的木头师兄足足差了四级。

“这老东西,真是太偏心了,那个木头一样的青峰有什么好”,每每想到这里他就气愤难平,心又跳地快要蹦出来似的,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挂在胸前的一枚玻璃挂饰,心才稍稍安定。

这件玻璃挂饰是师父在病榻上塞到他手里的,说是藏了一个巨大的秘密,不过师父只说了半句就咽了气。

“这小小的挂饰究竟藏了什么呢?这老家伙终究还是想着我的”,想到这里心绪倒是平顺了。虽然搞不清这个挂件的秘密,近来倒是让他发现了师兄青峰的一个秘密。

青峰的那个大徒弟玄机子,隔三差五鬼鬼祟祟地往观外跑,有一次他在后面跟着玄机到了珠宝廊的一家珠宝店,他就什么都明白了,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他告诫自己一定要沉住气,拿到更多的证据。

这天他收到一封信,落款是内官监少监刘通,两人经常在皇城里见面有些交情和往来,只是今天信上的内容却让他的眼睛无法离开,信上说刘通手里有玄机他们贩卖 ‘黄头’的证物。

静虚跟身边的小道童交代了一下,披上鹤氅便往匆匆往内官监去了。

到了内官监,有个小内官在门口候着他,见他到了便一路引着他进到里面,七拐八弯地到了一间小院门前,那小内官做了一个请的姿势便俯身退下了。

静虚急切地一推门,门吱呀一声开了,一步跨进院子,只见一座三开间的正房,进了房间,屋子里陈设很简单,只是房间里冷气逼人。

他仔细一看,原来床边放了几个大铜盆,里面都放了冰块,再往**一看,盖着一块白布,似乎躺着一个人。

这难道就是证据,他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去,**果然是躺着一个人,静虚毫不犹豫地伸手去揭那块白布。

下一刻,他的脑袋就“嗡”的一响,眼前一黑。

倒下的时候,静虚突然想起师父给他占的那一卦,卦辞有云:“亢龙有悔,盈不可久也。”

京师的教坊司边上有一条常府街,常府街上有一条小巷子,锦衣卫镇抚司百户华钢的家就在这条巷子里。

当年买下这间房,一来是与李嫣的娘家近,二来这里离镇抚司也不远,方便华钢应卯。

李嫣端着茶盘在厅堂门前已经站了许久,她犹豫要不要进去打断屋内热烈的交谈,女人的直觉告诉她,丈夫好友的身上隐约有股危险的气息,但这话她默默地藏在心里。

屋里传来了华钢爽朗的笑声,自从那天夜间公干回来,华钢总是长吁短叹,郁郁寡欢。

能让自己的丈夫这么开怀大笑,李嫣心里边不禁有些酸酸的,她一只手抚了抚隆起的肚子,默默地叹了口气。

“还记不记得小时候,街口的那个张屠户。”

“哈哈,记得,当然记得,我们趁着他在门口睡觉的时候,给他的茶水里下了一点点巴豆”,李镔一边拍大腿一边笑。

“那叫一点点啊,这家伙差点就见阎王去了”,华钢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谁让他卖肉的时候老是短斤缺两,活该!”

男人们少年时果然都是连狗都嫌啊,李嫣摇了摇头,准备跨过门槛进去。

“铁哥,你……前些天有没有去过皇城外的松林?”,华钢突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什么松林?”,李镔答得有些漫不经心,“皇城那边还有松林?”

华钢转过脸正视着李镔,“铁哥,你我兄弟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钢子,京师我就没来过几次,什么松林不松林的,我都不认识。”

“铁哥,你跟我说实话”,华钢加重了语气。

“钢子,你好奇怪,我去没去过松林干你什么事!”,李镔也有些生气了。

华钢探过身子盯着李镔,“那天晚上我就在松林里,你干了什么我都看见了。”

李镔的眼神骤然一紧,整个人都紧绷起来。

“来,来”,这时李嫣端着茶盘走了进来,“铁哥,先喝口茶。”

两人见了李嫣,立马都改了颜色。

“弟妹,自己人就不用忙了”,李镔换了副笑脸说道。

“铁哥,您大老远地难得来一趟京师,我们这次一定要好好尽尽地主之谊”,李嫣放下茶杯,又拿起茶盘继续说:“今天就留在这里吃饭,我去后面准备准备。”

说着转身瞪了一眼华钢,便往后面去了。

厅堂里又只剩下剑拔弩张的两个人,空气冷得像冰一样。

好半饷,李镔开口道:“前些日子我去过内官监,见过刘通。”

华钢冷着脸点点头。

“你不是在那个无名尸体上查到一个圆饼状的伤口么”,李镔继续冷冷地说:“我看到刘通的书案上有一件蟾蜍镇纸,那蟾蜍含了一块铜钱,那铜钱的大小正好与那个伤口吻合。”

“你的意思是这件镇纸就是凶器?”,华钢谈起案子整个人又活了过来。

李镔的脸色也缓和了许多,他答道:“应该就是这个了,这样大小和形状的重物很少见。”

“其实我们查到那人死前也正是去找刘通的。”

“那这刘通应该就是杀人凶手”,李镔正色道。

华钢沉默了好久,慢慢地说:“铁哥,你是不是也在松林杀了人。”

李镔腾地站了起来,厉声道:“华钢,我当你是兄弟,但你也不要得寸进尺。”

华钢慢慢闭上眼睛,等再次转头望向李镔,已经是泪流满面,“铁哥,正因为你我是兄弟,我才想你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我相信你不是滥杀无辜之人,你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华钢探身抓住李镔的肩膀。

李镔身子一颤,“钢子,你既然都看见了,那就别问了。”

“铁哥!”

“我只能这么跟你说,我李镔那日在松林里没有杀人,要么你把我抓去锦衣卫,要么就什么都别问。”

说着他一甩肩膀,大步跨出了厅堂,转眼就消失在照壁之后,留下华钢一个人失魂地望着空****的门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