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岁的年轻人应该不会懂的道理

“I’ve missed me, too.”

昨晚我和我妈打了一通两个多小时的电话,如果通话时间以小时为单位,多半是因为我遇到了麻烦。

和父母的距离越远,反而觉得更亲近。因为我们位于一个平等的位置,不会过度干预彼此的生活,又因曾以不同的视角打量着同一段重合的生活,因此多了很多可聊的东西。我忽然对孙女士(我妈)的生活产生了遥远的好奇心,这基于对“妈妈”之外的她的另外一个身份的好奇。

孙女士今年四十八岁,几年前在遥远的美国开始了自己的新生活,大部分时间在家过家庭妇女的生活,偶尔去上英语课,和一群戴着头巾的中东同学坐在一间教室里回归学生姿态,念着并不深奥的英语单词,偶尔在电话里听到她与丈夫的交谈片段,感慨我妈在语言学习上真的进步不大,没啥天赋。

但与之形成对比的是她的厨艺,进步速度只能以可怕形容,每次她给我秀出最近做的点心,我都很怀疑自己是否有基因缺陷。与此同时,她以现代女性养育子女的方式饲养着一只叫作Booby的松鼠,不试图豢养,也不过于亲近,只是在Bobby来临的时候准备相应的食物,并且观察它的变化和情绪。

我偶尔会与她讨论各种问题,从社会事件到感情经历,并且在吐槽男人这方面达成共识,但每次我应对起生活里各种奇形怪状的压力,她都比我更为淡定,甚至会泼我冷水。电话两头常常无法共情,当我在为gap year接下来的计划发愁、焦虑,在为自己加入新集体时无法融入和强烈的落差感到失落时,她并不试图去安慰我—

“你得接受这个事情。等你读完书回来,去找工作,还比别人大一岁,你还得经受一次心理上的落差。”

从某种社会意义上来说,孙女士并不是都市精英,也没有什么特殊的成功人士title,只是一个逐渐让自己愉快轻松起来的普通妇女,年轻的时候忙于从家庭矛盾中解脱、工作以及对我的独立性培养,并未有过太多幸福、简单的家庭生活体验。

如今的她乐于接受所有命运的馈赠,并且在自己的位置上把生活过得有声有色。所以哪怕是日常生活,也有新鲜感和尝试的欲望。

相比我妈而言,我的人生才刚开始,可能性和造化都不缺乏,在觉得未来可期的同时,我也觉得惴惴不安,在某些认知上显得自负、缺乏耐心和急于求成。我妈经常和我说的一句话是:“这些东西可能你现在二十多岁还不懂,但你不要试图去搞懂它。搞懂了就把自己限制住了。”

看多了“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应该懂的道理”之类的文章,甚至自己也曾以“过来人”的姿态写过一些人生建议,她这样一说让我不觉有些羞赧,开始自我反思—有什么是我们这个年纪的人应该懂不了的东西呢?

恰好那段时间在追《了不起的麦瑟尔夫人》第二季,看了五六集后觉得编剧是否更偏爱Midge那法式的母亲Rose,在一部强调女性独立意识的剧中她不论从颜值、姿态、行头还是观念都完全不输给看起来完美无缺的“麦瑟尔夫人”,甚至更胜一筹。

第二季延续了Joel出轨之后的鸡毛蒜皮,Midge和经纪人Susie依然筹划着一场场巡演,原本作为局外人的女主角的父母Rose与Abe忽然“撒糖”,圈粉无数。女儿闹离婚,与丈夫闹别扭,这个看起来不苟言笑的中年“娜拉”忽然要离家出走,留下一张便笺就飞到了法国。

Abe领着Midge去法国找自己“离家出走”的老婆,以为她不过一时赌气,过不了多久就会回家。这个平时生活极其讲究,绝对不允许别人碰自己粉色香皂的妇人这会儿优雅依旧,不过换上了法式的毛呢铅笔裙,抚摸着小狗,窝在沙发上抽着纤细的女士烟。

她居住的小公寓与纽约的大豪宅比起来寒酸逼仄,但她还是摆起了鲜花、红酒,推开小窗,开始了自己新的生活—少女时代的Rose曾被送往巴黎学习艺术,这是她学生时代住过的公寓。

这个任性的女人回到了自己的学生时代,那个自由、浪漫、热烈,尚能指挥生活的岁月。

Abe气愤于妻子的无理取闹,Midge也对这样的母亲感到诧异,她劝母亲:

Rose夹着烟喃喃:

这一句台词的信息量远胜于字面,不仅是一个女人对过去生活的缅怀,也是一句即将重构新生活的宣言。

这让我想到了前段时间读到的一个相似的故事,一个叫作李红袖的作者四十二岁的时候离开职场去留学,经历了一年高强度的学习生活,她觉得自己最大的收获是对“不确定性”的脱敏。

她从平凡的日常生活里脱离出来,获得了一段真空时间:“我不是谁的老妈,也不是谁的属下,我只需要做好一个学生,回归校园的日子真好啊,到处都是年轻的面孔,我理直气壮地刷学生卡,享受学生折扣,假装自己只有二十岁,这真是极其奢侈的一年。”

在生活里浸**已久,忽然冒出混浊的水面喘口气,晒晒太阳,感觉自己面目一新。但这样“独处的时间,可以从容思考以前无暇细想的问题的时间”在一年之后匆匆收尾。

回国之后的李红袖还得立刻面对亏损的股票、鸡毛蒜皮的生活,一切梦幻泡沫般爆炸,生活还得接着建造。

这三个女人(女性角色)不断交织着出现于我近期的生活中,启发我对二十年之后的自己有了一些想象。其实她们的故事的结尾都没有多么精彩,也没有什么需要鸣礼花庆贺的人生巅峰时刻。

剧中的Rose在短暂的出走之后跟着丈夫回到纽约,但夫妻之间彼此和解,感情越发浓烈,她甚至得到了去哥大艺术系旁听的资格。

我妈在经历人生起起落落之后回归了家庭生活,并在与一个闪婚男人逐渐深入的交往中感受到了如她制作的雪花酥、蓝莓派一般层次丰富、酸甜可口、属于生活(或者说爱情)的滋味。

李红袖回国后依然需要面对账单和日复一日的平常生活,她依旧感谢自己曾被抽离出生活。

她们回到了原有的位置,好像和原来还是一样,又好像完全不一样,到底发生了什么,或许只有她们自己知道。

四十多岁的女人们估计会有心意相通的感觉,对生活的无常感到默契,但二十多岁的我浮躁焦虑,一脸困惑。

“年轻的时候对于生活策略不需要懂太多,迷茫的时候去尝试即可。”

这些或许都是二十多岁女孩(年轻人)不太能真正理解的东西,包括我所写的这些也不过是一些自以为了解并试图还原的“转译”。

互联网上,有很多同龄人正在“教育”同龄人,很多同龄人正在接受同龄人的“教育”,甚至盲目地相信对方。这是一件有些荒谬的事情。我也是这样一个介于“教育他人”和“被他人教育”夹缝里的人,偶尔会因为遇到一些生活上必然的挫折就灰心丧气,急于找到一个万全的道理—如何才可以让自己的一生有趣、成功、充实。

而这个道理或许就是“不要懂得”,让“未知”填满生命本身是更具有风险的事情,但失去“未知”的生活恰好是死掉的生活。

可能现在我们这个年纪最理想的状态就是接受自己的“不懂”,接受自己的所有“迷茫”和“探索”时的种种困惑。“不懂”其实是一个好的状态,人一旦把自己看得太重要了,就被限制住了。

二十多岁的时候,人就是一个软绵绵的口袋,不往里装东西就永远立不起来。只不过在这样一个特别强调效率和功用的时代,年轻人想要找到那个一辈子适用的“万全之策”,从此过上有用的一生,成功的一生。

人没想通的时候,才会想着把东西往自己的口袋里装,一旦得到了所谓的“答案”,就如同添上了扣子或者拉链,汲取的路径变窄,口袋里的东西一成不变。

在我开始将写东西作为一种生活任务之后,我学着告诉自己,甚至是强迫自己—

要打开那个口袋,让新鲜的东西装进来,除此之外,还得四处寻找新鲜的东西作为补充。我在这个寻找的过程里学会了权衡,也逐渐卸下了面子,放低了姿态。

不用去找一个确定的答案,也不用过早地追求人生里肉眼可辨的安稳,如果你不想二十多年后回想起自己的生活,打开记忆口袋的隔层,竟掏不出一封情信,也没有一本属于雪山、森林、大海的相册,甚至没有一本可供缅怀的日记本。

望着日复一日的线条,忽然觉得自己的过去乏善可陈。可别让二十年后的自己对“你”无话可说。

我们现在所做的每一件事,大概就是为了有一天可以气定神闲地坦然说出那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