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噩梦
我带上了钥匙,因为很有可能会很晚才回来。关上大门的时候,我隐隐感到危险正在靠近。我自嘲了一番,却怎么也无法摆脱这没有来由的焦虑。我仔细看了看周围,雾气开始变得浓重,路灯照亮的范围也越来越窄,这更是让达内利家的房子平添了几分诡异气氛。我紧紧盯着房子的高处,追踪着可能出现的任何光亮,然而只是徒劳,整个房子沉浸在黑暗之中。
我摇了摇头,推开小门,朝泥土路走去。一路上我都在尝试整理自己的思绪,最简单的解释往往是最合理的——让我们来看看:达内利夫人自杀以后,她的丈夫失去了对生活的热情,开始变得神志不清;然后有人开始听见阁楼里传来的声音,开始窥见一些微光。伊丽莎白不是第一个跟我说起这些事的人,亨利也曾跟我说过一次。他甚至还就此询问了约翰,但后者表示十分困惑,因为据他所知,自从他的母亲死后,再也没有人敢去那里冒险。
所以呢,情况其实简单得近乎幼稚:抱着与亡妻重逢的愿望,维克多总是趁着夜色来到那个被诅咒的房间——真是个可怜人。我完全可以想象出这个画面:他头戴睡帽,身着白色长袍,一手举着蜡烛,颤颤巍巍地走在通往阁楼的楼梯上;他想见的人已经死去,但至今他依然无法接受这个事实。没错,就是这样,基本可以这么认为吧……
我已经走了百来米,来到了怀特家门前。按往常惯例,我在门上小声而干脆地敲了三下。
没等多久亨利就开了门:
“詹姆斯!你来得正好,我正觉得无聊透顶呢。”
亨利个子不高,肌肉却比常人发达,这使得他的身形看起来有些笨重。一张宽大的脸上顶着一头浓密的深色卷发,中分的发型彰显着坚定又不失热忱的个性。
我们热切地握了握手,随后他把我请进客厅。
“说实话,我也不知道今晚要做些什么。”我尽可能自然地说。
“那可真是太巧了!这就值得喝上一杯庆祝一下!”亨利向我友好地眨眼示意。
我回了个默契的微笑,在扶手椅上坐下,对自己的谎言感到些许羞愧。
亨利走向酒柜,我听到他在低声抱怨:
“啊,这个狡诈的人!他又把最好的威士忌藏在了抽屉里!”(狡诈的人,指的是他的父亲。)
然后,他开始用力晃动着桌子上的一个把手:
“用钥匙锁上了!简直了,这个家里可真是信任泛滥呢!他要是以为一把可笑的破锁就能阻止我……”
他拿来一根回形针,稍微一转,就把抽屉门打开了。几乎没什么锁能抵抗他灵巧的手指。我还清楚地记得他去撬壁橱门,偷吃母亲藏在里面的果酱的事。
“敬这悲伤的秋夜!”他举起一瓶酒,得意扬扬地说。
“要是你父母心血**提前回来怎么办?你父亲看到我们掠夺他的私藏品,肯定会不高兴吧。”
“我们喝的这种酒,他是不会喝的。他那把年纪了,不能过度饮酒……行了,我去找几支雪茄,你来负责倒酒。”
“倒多少,一指高还是两指高?”我严肃地问。
“你觉得该倒多少就倒多少……”(言下之意就是倒满。)
在我专心倒酒的时候,亨利悄悄走开了。我抓起一本散落在桌上的杂志,深陷在扶手椅中,目光不禁被杂志内页上密密麻麻的铅笔字迹所吸引。
“亨利,”看到他回来以后,我问道,“你喜欢在报纸文章旁边写评论吗?”
“怎么,你不知道吗?”
“知道什么?”
“阅读的时候不做笔记,就如同吃饭不消化一样,是件荒谬至极的事。”
我耐心地等他解释这句话的意思。他微笑着说:
“这是我父亲的口头禅,听得我简直头大……唉,我跟你保证,做作家的儿子可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有时他会连续两三天消失在书房里,有时他会边跟我们说话边写下一堆与话题无关的笔记。我母亲已经习惯了,但老实说,这实在让我抓狂。总之……”
阿瑟·怀特是位知名作家。他曾攻读医学,毕业之后,先是在哈里大街上一位优秀的从业医生手里做助理,随后又开了自己的诊所。诊所的生意并不怎么红火,为了打发时间,他开始写短篇小说。他的作品在伦敦一本畅销周刊上发表后,一举获得成功。报社老板喜出望外,建议他弃医从文,专心写作,反正诊所也不太景气。阿瑟·怀特采纳了这条明智的建议,很快就声名鹊起。除了给报社写短篇小说专栏,他还写了侦探小说、冒险故事、科幻小说和一些颇受好评的历史小说。他竭尽所能地想让儿子继承衣钵,然而事与愿违,亨利的爱好与他的愿望截然相反。
我们静静地品着威士忌。
“他们不会这么快就回来打搅我们,”过了一会儿,我的这位朋友又继续说道,“父亲带母亲去伦敦看戏了,之后他们会去朋友家聚会,所以凌晨两点前,我们是见不到他们的。”
我朝他微微一笑,明白了他的言外之意:天亮之前,这瓶威士忌会被喝个精光。我突然想到了此次前来的任务,却不知道从何说起,引出这个棘手的话题。
我一边说着一些有的没的,一边绞尽脑汁。让我感到欣慰的是,亨利在此时结束了我的挣扎。他神情依然开朗,语调却低沉了下来:
“詹姆斯,我有件小事想麻烦你。其实,是关于……关于你妹妹的事。”
我沉默了一会儿,假装被震惊到了。亨利拿起酒瓶,用眼神询问我是否要添酒,我点头表示同意。他给我们两人都倒上,在扶手椅里舒服地坐下,若有所思地看着杯子里的酒,然后一饮而尽。话已经到了嘴边,他却又改变了主意,异常缓慢地点起一支雪茄,难以掩饰自己的局促。
于是我先开了口:
“她又闯什么祸了吗?”
“没有,完全没有。不过,这就是问题所在。那天,我本来准备亲吻她,但在最后一刻,我又改变了主意。我以为……”
我大声喊道:
“你为什么没有……”
“我很喜欢她……”
“所以呢?为什么你没有吻她?”
可怜的亨利被我的大嗓门吓得直发抖。我清了清嗓子,低下声继续问道:
“你倒是说说看,为什么没有亲吻她呢?我的老天,你没有任何理由不这样做呀!当两人彼此爱慕,就会互相亲吻。在我看来,你们确实是相爱的,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是十分自然的人之常情——你没有必要抵触这样的举动,完全没有必要,你听到了吗,亨利?从古至今,男人和女人……”
我打开了话匣子,摆起权威的架子,然后又亲切地补充道:
“亨利,我的老兄,既然你想亲她,为什么不吻下去呢?你没必要瞪着你那双牛铃般的眼睛看着我,到底为什么,真见鬼,你倒是说说看呢?”
亨利一脸窘迫,如同一尊雕塑般纹丝不动。咽下好几次口水后,他一字一顿地说:
“我正准备跟你解释呢。詹姆斯,你这是怎么了?你要是喝不了威士忌,也许最好……”
“我?喝不了威士忌?你开什么玩笑呢!”
我拿起酒瓶,在亨利惊慌的眼神中倒满酒杯,然后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我当时正准备吻她,可是突然间……”
我用目光紧紧逼视着他。
“突然间……我产生了一丝怀疑。”
“怀疑!”我不禁愤怒地大喊。
“没错,我开始有些怀疑,怀……疑……”
“行了,我又不是聋子,我听明白了,但是你怀疑什么呢?”
他用手扶住额头,垂下了眼帘:
“我只是不知道伊丽莎白是否也对我有同样的感觉,所以我就从这个尴尬的境地中机灵地全身而退了。”
他机灵地全身而退!这可真是太好笑了!他用脚指头拆了几个绳结,这就是他所认为的全身而退!我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能忍住不大声狂笑,结果却忍不住打起嗝来,喝了一大口威士忌才使自己平静下来。
“亨利,”我叹道,“我可以向你保证,伊丽莎白对你的感情,肯定不是友谊……”
我等了一会儿,好让亨利细细体会这句话的意思。过了好一会儿,亨利才开口说:
“你是说……”
“她爱你,就这么简单。”
“她爱我!”他突然情绪涌动,变得支支吾吾,“詹姆斯,你这么说不是为了……你当真确定……”
“当然了。虽然她没跟我吐露心声(撒谎撒得如此自然,连我自己都感到震惊),这只是因为她心高气傲,但是我又不傻,她的表现完全就是一个坠入爱河的少女。”
“詹姆斯,”他打断道,“你真的确定她爱的是我吗?会不会是约翰呢?你是没看到,这段日子他看伊丽莎白的眼神……”
他的眉眼间闪过一丝狂野的光芒,显然是嫉妒这个“绿眼怪兽”在作怪。我简直不敢想象,如果亨利撞见伊丽莎白被约翰拥入怀中,将会发生什么事。
我抬起手,试图安抚他。
“不,亨利,她爱的明明是你。你想,我作为她的哥哥,难道还不清楚她在想什么吗?她喜欢约翰?(我耸了耸肩。)快别逗了!根本没有的事。他只是个好玩伴、好朋友,仅此而已。”
亨利终于放下心来,想到约翰经历的不幸,又举起酒杯敬了他一杯。然后,我们频频举杯,敬伊丽莎白这个全英国最美丽的女孩,祝她身体安康。夜色渐深,我们喝得酣畅淋漓,越喝越亢奋。老实说,我们已经有些忘乎所以。亨利信心满怀地诉说着不切实际的幻想:我将成为最优秀、最厉害的杂技演员,我将获得无上荣耀。我要做这个,我将成为那个,他永远在说着我、我、我!听得我的耳朵都起茧了。
亨利是个热情忠厚的家伙,但是他这种想成为世界中心的强烈欲望实在令人恼火,让人厌烦!我不得不忍受了一场眼花缭乱的杂技表演。我毫不怀疑他在杂技上的天赋,但是想要以此为生,并享誉世界,确实有些难以想象。虽然他是我最好的朋友,可我也不想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妹妹嫁给一个狂妄自大的街头艺人。
当我明白他只是喝醉了,才渐渐打消了疑虑。我向他指出这一点时,他却回答,我也清醒不到哪里去。我们像两只搪瓷狗一样面面相觑,然后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亨利也笑得前俯后仰。我起身向皇室庄严地敬了一杯,亨利艰难地效仿我,随后便瘫倒在扶手椅上。我也筋疲力尽地瘫坐下来。亨利还有力气敬了自己深爱的人一杯。无论如何,我都不愿让伊丽莎白看到我们现在这样酒后伤感、胡话连篇的样子。若是让她见到自己的哥哥与平素里判若两人,不知她会作何感想!
“老兄,你在玩什么把戏?”我嘟嘟囔囔地说。(亨利不停地玩着一个小球,不断地把它抛起。)
“我在玩一个橡皮球,哈哈哈!”
他笑出了眼泪。过了一会儿,他又说:
“这是表演杂技用的,我改天给你看看。”
“不行,你马上就给我看。”我抗议道。
“这得需要情景……然后……而且……”
他瘫倒下去,马上就睡着了。为了表示好意,我也决定效仿。我关掉落地灯,很快就心满意足地进入了梦乡。
一个女人推着一辆婴儿车。有个孩子在哭泣。呻吟声十分微弱,有时甚至难以察觉,继而又变得越来越大声。女人不为所动地推着车,呻吟声现在已经变成了哭声。这个孩子的哭声听起来十分煎熬、十分难受、十分痛苦,似乎被一种可怕的悲伤侵袭着。他分明是在求救,但是没有人听到。这孩子的脸庞十分奇特,完全不是新出生的婴儿,而是一张成人的脸,一张我认识的脸……是亨利的脸!
我从黑暗中惊醒过来,吓出一身冷汗。尽管头痛欲裂,我还是尝试着拼凑一些连贯的片段,然而只是徒劳。我可怜的脑袋里像是在上演一场疯狂的旋转木马。
突然,我身边传来一声呻吟,脑袋里的旋转木马顿时消停下来。我竖起耳朵,却没再听到任何声音。难道又是这恼人的噩梦?我眯着眼睛,在黑暗中搜寻着,似乎能看清一些更暗的影子了。我到底身处何方?总之不是在我的**。我在梦境与现实中苦苦挣扎。
渐渐地,我的思路开始变得清晰起来。我正尝试分析自己的梦境,突然又传来一声呻吟,把我吓得一哆嗦。我咬紧牙关,这一次我确信,是有人在这间屋子里啜泣。是亨利!客厅里只有我们两人,这声音只能是他发出来的。呻吟变成了哭泣声,如同我梦境里所发生的一样。亨利正在哭泣,可怜的亨利,他一定也在做噩梦。然后他开始说起了胡话:
“不……这太可怕了……我不要……妈妈,不要走……我求你了……”然后他突然醒了过来:“发生什么事了,詹姆斯?”
“亨利,我在这里。冷静点,你刚刚做了个噩梦,现在已经没事了。你不要动,我去把灯打开。”
我摸索着把落地灯打开,没有把它撞翻,然后走到亨利身边。只见他面如纸色,眼圈泛红,脸上写满了深沉的痛苦,看着实在令人揪心。我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尽力安慰他:
“我刚刚也做噩梦了……”我挤出一个微笑:“不过我们也是有点活该,你不觉得吗,亨利?”
他像是没有听到我的话。
“我的梦实在太可怕了,然而最糟糕的是……”
“你知道,人很少做愉快的梦!”
“最糟糕的是,我完全想不起来梦到了什么……”
“那你还在抱怨什么?别动,我去弄点咖啡。一会儿就会好起来的。”
“詹姆斯!”他看着时钟,惊讶地大声喊起来。
我满怀担忧地盯着他看了许久,然后问他:
“发生什么事了?”
“已经快三点半了!”
“所以呢?”
“我父母现在还没回来!”
“但是,你不是说,他们凌晨三点前是不会回来的吗?”我安抚地提醒他。
“没错,你说得对,”他承认道,“而且,他们有很长一段路要赶。老实说,我都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你不知道自己怎么了……还是说不知道‘我们’怎么了?”我凝视着尸横遍野的威士忌酒瓶,戏谑地说。
然后,我便起身去准备咖啡了。
三杯咖啡下肚,亨利终于打破了沉默:
“现在好一点了。但我还是很想回忆起噩梦的内容,这梦着实把我吓得不轻。我这辈子从来——”
此时,电话铃声突然响起,把我吓了一跳。
亨利呆呆地坐在扶手椅上,焦虑不安地看着我。他站起来,慢慢地走向电话机,犹豫不决地把手伸向听筒,然后深吸一口气,才突然摘下它。
几小时前,我走出家门时那种无以名状的预感,又在此刻向我突然袭来。我被压得喘不过气来,点燃了一支烟,强迫自己看向微微泛蓝的天空……
亨利挂断了电话。时间一秒接一秒地流逝,沉默渐渐变得厚重,令人难以承受。他一动不动,手依然放在电话机上。然后,他终于松开手,转头看向我。只见他面色铁青,一张脸被难以言状的痛苦折磨到扭曲。他茫然地看着我,嘴唇颤抖地说:
“他们出车祸了……我的母亲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