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PAPT I

1 深夜的微光

那天晚上,我早早回到房间,准备好好看会儿书。我刚躺下,就听到三声轻轻的敲门声。原来是我的妹妹伊丽莎白,偏偏选择在这个时候来看我。

十八岁的她已经出落成一位亭亭玉立的少女,但我有时在想,她似乎并不自知。一段时间以来,她身上已经发生了太多改变。她的美丽没能逃过约翰·达内利的慧眼,他一直对伊丽莎白穷追不舍,大献殷勤。伊丽莎白显然有些受宠若惊,但她早已心有所属,那便是我最好的朋友和邻居——亨利·怀特。我的这位朋友平日里一贯镇定自若,可在年轻女孩面前,却总是极为羞涩,尤其是在伊丽莎白面前。显然,他对伊丽莎白情有独钟。

“詹姆斯,我没打扰到你吧?”她扶着门把手问道。

“当然没有。”我长叹一声,头依然埋在书里。

她来到我身边,在**坐下,低下头,焦躁地搓着双手,然后用她那双大大的棕色眼眸仔细盯着我,眼里满是郑重:

“詹姆斯,我得跟你谈谈。”

“好吧。”

“是关于亨利的事。”

“啊……”

我十分清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两人都太骄傲、太羞涩,不敢互诉衷肠,我必须充当月老,成为他们之间的桥梁。

伊丽莎白把书从我手中夺走,抬高了嗓门:

“詹姆斯,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我有些惊讶于她的反应,赏脸地看了她一眼。然后,我不紧不慢地点起一支烟,专心致志地吐出一个个完美的烟圈。在我们都还小的时候,我就喜欢这样激怒她:在她怒气冲冲的时候故意保持漫不经心的沉默,这总能让她气得暴跳如雷。我得承认,直到现在我依然保持着这令人恼火的恶习。不过,我也不想把她逼到绝处,最终还是说道:

“我听着呢。”

“是关于亨利的事,他……”

“关于亨利的事,”我重复着她的话,脸上露出一些热忱(她的眼神里闪过一丝不可思议的神情),“你等一下……”

我站起来,走到书架前,从一套厚重的百科全书中随手抽出第一本,把它放在伊丽莎白的膝盖上,略显戏谑地说道:

“既然你动不动就跟我谈他的事,看来这很有趣,所以我写了八百页关于他的专著,这还只是第一卷,而且……”

我猜她定会气得喘不过气来。只见她猛地起身,准备夺门而出,我赶紧半路拦下,又足足花了五分钟来哄她。

“说吧,我洗耳恭听。你可以信任自己的哥哥(我比她年长一岁),我保证给你解决问题。”

她深吸一口气,然后坦言:

“我爱亨利。”

“这我知道,不过……”

“亨利也爱我……”

“这我也知道。”

“但是他太腼腆了,不敢向我表白。”

“把一切交给时间吧,你会发现……”

“总不能让我主动吧,我不是这样的人,如果是这样,那我成什么人了!他可能会以为我像那些轻浮女子一样……不,不,不,绝对不行!”

两人陷入沉默。她暴躁地揉了揉眼睛,继续说道:

“三天前,我以为他就要亲我了。当时我们正在通往树林的小路上散步,天开始黑了,我跟他说我有点儿冷,他便环抱住我的肩膀,一言不发地继续走着。突然,他向我俯下身来,准备亲我——詹姆斯,我发誓,这是真的——他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可是,他突然弯下腰去,从地上捡起一根破旧的细绳,然后大声说道:‘伊丽莎白,看看我要做什么!’然后,他用绳子打了十几个结。”

“然后呢?”

“然后,”伊丽莎白忍住眼泪说,“他把鞋脱了……”

“然后呢?”

“又脱下了袜子……”

“伊丽莎白!你可别告诉我……等等,我猜到了,他用脚指头解开了那些结,是吗?”

“没错,”伊丽莎白悲叹道,“他甚至再也没想过要亲我。”

“哈哈哈!这个可恶的亨利,真是他能做出来的事!”

“这有什么好笑的!”

“可是,我亲爱的妹妹,你难道没看出来,亨利是想给你惊喜,想惊艳到你,我甚至觉得,他是在向你散发魅力!这就是他的方式……”

“我宁愿他直接亲我!”她郁闷地说。

这个亨利,简直是个怪人!从刚出生的时候起,他就与众不同。他是个早产儿,身体十分虚弱,但在母亲温柔悉心的照料下,很快就长成了一个精力充沛的壮小伙,从小就让身边的人吃尽苦头。后来,他对马戏和杂技产生了浓厚兴趣。他的父亲是一位颇有名气的作家,完全不支持他的这个爱好。他却不顾父亲的反对,经常混迹于马戏团,竟也学会了各种技能:连续空翻、杂耍、柔体,还有好些魔术把戏。多年之后,他的父亲终于放弃了抗争。于是,一到暑假,亨利就会消失好几个星期,只为了追随那些马戏团的艺术家四处巡演。他总是找各种借口讨要零花钱,他的父亲也总是出手大方。实际上,我觉得亨利有种急切的求胜心,几乎病态地追求在任何情境下拔得头筹。用脚指头解开绳结这种事完全就是他的作风。

我尽力掩饰笑意,安慰着我的妹妹:

“等下次吧。他只是想变个戏法来掩饰自己的慌乱。”

“我倒是愿意相信你,但我还是有些恼火!听着,詹姆斯,你得跟他谈谈,当然,不能太明显,但是你得让他明白。不然……”

“不然怎样?”

“我就会考虑约翰的求婚,”她一脸疏离地说,“虽然他的未来不怎么光明,他只是个维修工,但是他也不乏魅力……”

“你想让我怎么办?我又不是你的……得了,贝蒂[1]!”我突然喊道,“千万别这样,亨利嫉妒起来如同猛虎一样!他肯定会责怪我的。他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可不想失去他!”

“嫉妒!那可真是太好了!可他甚至连一步都没跨出。嫉妒?我还在想这是为什么……不过,从现在开始,我要……”

她泪流满面地瘫倒在地,我无言以对。

“詹姆斯,我爱他,这样的期待让我难以忍受,你得帮帮我。他的父母去了伦敦,他现在一个人在家。也许你可以跟他聊聊,告诉他……”

“好吧,”我心累地说,“我试试看,但我什么也不能跟你保证。我看看……(我看了看手表),现在还没到九点,亨利应该还没睡。”

伊丽莎白走到窗户边,拉开窗帘。

“我没看到灯光,但是……噢,詹姆斯!詹姆斯!”她大声喊道。

我大步流星地走到她身边。

“我看到一道微光。”她颤抖地低声说道。

“一道微光?但是除了灯光,我没看到别的……”

她用颤抖的食指指向达内利家的房子……

“我确定我看到了,一道微光闪现,就在达内利夫人曾经所在的房间……”

我站在窗后,若有所思地看着这熟悉的景象。我们住在牛津附近的一座小村庄边缘,左边有一条大路直通到我们的房子门前。在我们对面,是条延伸至树林里的泥土路,两所房子正对着这条泥土路:道路右边是怀特一家的住所,左边就是维克多·达内利家的房子,它正好处在大路和泥土路的交叉口。这所瘆人的房子是高大的红砖结构,顶着众多山字墙垛,房子的底层则掩映在体量可观的篱笆后面,常春藤如同一件外衣,耀武扬威地攀附在房子的所有墙面上。这所房子唯一讨人喜欢的地方,是有一棵美丽的垂柳,然而这完全不足以弥补房子阴冷的气氛。房子后面是一排排紫杉、冷杉以及其他针叶类的高大树木,风猛烈地灌进来时,这里便会发出凄惨的哀号声。那可真是一片凄凉之地,我妹妹毫不费力地给它取了个名字,叫“呼啸山庄”。而且,这所房子早就臭名昭著,自从那天……此事发生在“二战”爆发的一年或者两年前,当时约翰才十二岁左右。他的父亲维克多·达内利是个企业家,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他事业红火,家庭美满,儿子让他满意,妻子也讨人喜欢。她在村子里十分低调,深受人们的敬重。十月的一个晚上,他从伦敦回来,发现家中空无一人。约翰不在家,这不是什么稀奇事,他很有可能在朋友家玩耍,但是妻子不在家就很奇怪了,因为她很少会在这个时间出门。他四处寻找无果,没人见过她。他只好先去找到儿子,两人回到家时天色已晚。他找遍了家中所有地方,最后到改造成阁楼的顶楼,发现门从里面反锁了。他一阵惊慌,立即破门而入。眼前的恐怖景象给他的余生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妻子躺在血泊中,右手紧紧握着一把厨刀,手腕的血管被割开,身上还有多处刀伤。因为门窗都是锁上的,警察只能作出自杀的推断……然而怎么可能是自杀呢?除非达内利夫人突然染上了什么不可思议的疯病,否则绝不会以这样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她没有任何理由这样做。

没人能给出合理的解释,丈夫和儿子都没能想通。从那天起,维克多就深陷抑郁,变得沉默寡言,深居简出,只顾着打理自己的房子和花园。他的企业不久就破产了,于是不得不部分出租自己的房子,一楼留给儿子和自己,楼上两层都租了出去。第一批房客只住了六个月,就毫无征兆地无端离开。然后,战争就爆发了,军队征用了这所房子,众多房客来了又走。等到世界重归和平,他再次把楼上两层租了出去。一对年轻夫妇满心欢喜地住了下来,只可惜这样的状况没能持续太长时间,年轻的妻子就因为神经高度紧张住进了医院,她拒绝再次回到这所公寓。房客们给出的解约理由大抵相同:奇怪的氛围、越来越紧张的神经,还有阁楼上传来的奇怪声响。从那以后,这所房子就因为阴森而声名远扬,维克多再难寻得租客。那两层楼已经空置了四个月,直到近日,即将到来的拉提梅夫妇才改变了这一现状。这个消息成了整个村子的重磅新闻。

“现在那道微光已经消失了,但我确实看到了,是从楼上第四扇窗户那里发出来的,就是达内利夫人自杀的那间屋子……詹姆斯,哎,哎,你倒是醒醒啊!你在想什么呢?”

“你可能想太多了,你明知道再也没有任何人踏足过这间屋子,自从……”

“不过,詹姆斯,你认识即将入住的人吗?”

“我只知道他们是拉提梅夫妇,没人知道任何其他信息。按村子里谣言传播的速度,要是有人知道,母亲也早就听说了。”

“咦,”伊丽莎白远离窗户说道,“这房子真是让我起一身的鸡皮疙瘩,无论如何,我是不会住到那里去的。可怜的约翰!他可真倒霉!先是母亲发疯自杀,接着父亲也变得神志不清……我在想,他在这偌大的破房子里竟然还没疯掉,这是怎么做到的!”

“说得没错。不过,约翰一直都很坚强。就算是在战争时期,被炮弹轰炸的时候,他也从未迷失方向,而且……”

“詹姆斯,我求你了,别跟我说这些了,战争已经结束三年了,我受不了回想这些事……”

“我不是想跟你说这个,我只是想说,约翰是个好人,不管在什么情况下,我们都可以信赖他。不管是谁嫁给他,都会很幸福……”

“够了!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很同情他,但是……”

“你爱的人是亨利。你爱他,他也爱你,你们如此相爱,以至于没有勇气向对方表白。(我穿上外套)但是,幸运的是,你有哥哥在,我会妥善解决一切!”

她整个人挂到我的肩上,向我投来感激而担忧的目光:

“詹姆斯,不要说得太直接,他可能会觉得是我请求你这样做的……”

“事实不就是如此吗?”我冷笑道,“别担心,我又不傻,知道该怎么做。”我边走边补充道:“你可以跟我们的父母公布婚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