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断桥

江河之水,非一源之水也;千镒之裘,非一狐之白也。

——《墨子·亲士》

“他们两个都是墨者?”

山洞中,青芒十分错愕地看着北冥。

“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北冥淡淡一笑,“战国之世,墨家与儒家并称显学,墨家弟子遍布天下,自然不乏英雄豪杰之士。不过,他们却分属不同派别。”

“不同派别?”青芒稍一思忖,立刻想起了史书中的相关记载,便道,“相传墨子去世不久,墨家弟子因观点和主张不同一分为三,分别形成了秦墨、齐墨和楚墨。您所说的不同派别,便是指此吧?”

“是的。你的先人蒙恬,便是秦墨;而老朽的祖上留侯张良,则为楚墨。还有,你肯定不会想到,你一度误认为是先人的齐国宠臣后胜,则是齐墨。”

青芒再度错愕,不由失笑道:“确实没想到,墨者中竟有如此祸国殃民之人。”

北冥摇头笑笑:“贤侄此言差矣。”

青芒不解:“先生何意?”

“后胜表面上是个恃宠而骄的误国之臣,在青史上留下了千古骂名,实则内情并没有这么简单。换言之,他只是故意表现出骄奢**逸、昏庸无能的样子,以此作为伪装,其实是为了暗中执行一个特殊任务。”

青芒蹙眉一想,当即会意:“难道,后胜是秦国安插在齐国的间谍?”

“没错。不过严格来讲,不是安插,乃是策反。而你肯定也想不到,负责策反他的,不是别人,正是你的先人蒙恬。对此,你一定很惊讶吧?”

今天北冥这一席话,让青芒没想到的事情太多了。他不无感慨地笑道:“先生今日所言,几乎桩桩件件都出乎晚辈意料之外,所以接下来无论您说出什么天大的秘密,也许晚辈都不会太过惊讶了。”

“话别说得太早。”北冥呵呵一笑,“如果老夫把蒙恬如何得到龙渊剑的来龙去脉全都告诉你,你肯定还是会惊讶。”

“晚辈洗耳恭听。”此事自然是青芒很想知道的。

“此事说来话长,咱们还是先从墨家的宗旨和三个流派各自的主张说起吧。”北冥捋着长须,缓缓道,“众所周知,墨家的宗旨便是兼爱,非攻,反对战争,追求天下太平。在这点上,不论是秦墨、齐墨还是楚墨,都没有根本的分歧。但是,如何实现这个目标,三派的主张便各自不同了。秦墨认为,要实现太平,就必须结束乱世。而结束乱世的最好办法,便是辅佐强秦扫平六国、统一天下。你的先人蒙恬正是这一主张的积极实践者。我先问你,你是否认同蒙恬的主张?”

青芒认真思考了一下,摇摇头:“晚辈认为,以战止战,以暴制暴,只能催生更多的杀戮和仇恨,即使一时用武力统一了天下,只怕也不长久。秦朝二世而亡便是明证。所以,要想实现真正的太平,关键还是要得人心;若想得人心,除了墨子主张的‘兼相爱,交相利’之外,恐怕别无他途。”

“很好。”北冥微笑道,“你的看法,与老朽不谋而合,也与楚墨的主张如出一辙。而当年楚墨的首领,便是老朽先人张良的师父,他姓郦。这个姓,你应该不陌生吧?”

看着北冥意味深长的笑容,青芒不由一怔:“难道,这个郦首领是……是郦诺的先人?”

北冥朗声大笑:“正是,他叫郦元。正因为郦元是真正奉行墨家宗旨的人,所以当强秦以犁庭扫穴之势吞并天下时,他像当年的墨子一样,帮助弱国防守,抵御强国入侵。尽管郦元终究没能挡住秦军的铁骑,韩、赵、魏等五国还是灭亡了,可当蒙恬率大军逼近齐国时,郦元依旧率部赶到了齐国,试图做最后的努力……”

“那当时的齐墨又是怎样的主张?”青芒问。

“以后胜为代表的齐墨,格局比秦墨和楚墨差了许多,他们既没有秦墨扫平六国、一统天下的抱负,也没有楚墨抑强扶弱、救世济民的悲心,只剩下消极避战、偏安一隅的保守心态。由于没有强大的信念和坚定的主张,所以当蒙恬对后胜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再诱之以利时,没花多大力气便策反了他。”

“这么说,当秦、齐两国军队在战场上厮杀之际,蒙恬的秦墨、后胜的齐墨与郦元的楚墨之间,势必要同时展开一场暗战了?”

“没错,而古剑七星龙渊便是这场暗战的见证者。”

“晚辈愿闻其详。”

“郦元到达齐国后,通过众多眼线搜集大量情报,发现后胜已被蒙恬策反,便直接找到后胜,跟他摊牌,并让他利用与蒙恬的关系,对秦国实施反间,从而挫败秦国。当然,郦元同时也威胁了他,说若不照做,便将所有情报呈给齐王建,立刻揭露他。后胜大为惊恐,当即发誓跟郦元一起死守齐国,并拿出龙渊剑交给郦元,说若违此誓,就让郦元用这把剑斩了他……”

“那郦元便把龙渊剑收下了?”青芒忍不住问。

“当然收下了。后胜既发了毒誓,这把剑便是证物。”

“那后来此剑又是怎么到了我的先人蒙恬手上?”

“别急,老夫马上就要说到这儿了。”北冥喝了口茶,润了润嗓子,“后胜虽然当着郦元的面赌咒发誓,实则是缓兵之计。他随后立刻找到蒙恬,谎称郦元早就在蒙恬身边安插了人,准备暗杀他,让蒙恬先发制人,赶紧对郦元下手。蒙恬一口答应,随后果然根据后胜提供的情报抓获了郦元。然而,后胜万万没想到,蒙恬和郦元虽然各自的主张完全不同,而且又成了对手,但二人早已相交多年,彼此有着深厚的私谊,两人便彻底敞开了说话,后胜的阴谋自然就暴露无遗了……”

“等等,先生,我插一句话。”青芒刚才有个问题一直来不及问,现在终于发现了答案,“正因为蒙恬与郦元是多年好友,而郦元又是张良的师父,所以当时在博浪沙,蒙恬虽然抓住了张良,最后却还是把他放了,就是看在郦元的面子上?”

“没错。而且幸运的是,当时蒙恬身边只带了几名亲兵,全都是秦墨弟子,并无外人,绝对会守口如瓶,所以他才敢私自把人放跑。可那个投降的力士便很‘不幸’了,因为他看见了事情的全过程,蒙恬只能将其灭口。事后,蒙恬自然不会提及力士半个字,这也就是史书上没有记载此人下落的原因。”

青芒恍然,忙道:“抱歉打断了先生,您继续。”

北冥接着道:“蒙恬和郦元虽然打开了天窗说亮话,但谁也说服不了谁。最后,两人索性做了个君子协定,也就是像当年楚国攻宋时墨子与鲁班所做的一样,进行一番攻防推演:若蒙恬赢了,郦元就放弃援助,打道回府;若郦元赢了,蒙恬就止兵息战,不攻齐国。推演的结果,贤侄想必猜得出来吧?”

青芒迅速回忆了一下读过的历史,道:“不必猜,蒙恬输了。”

“哦?理由呢?”北冥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秦始皇二十六年,蒙恬率三十万大军从灵丘攻齐,在高唐与齐军隔河对峙,居然三个多月寸步不前,这显然不合常理。当时的秦军,无论从兵力、装备、士气还是从战斗力来看,都远胜齐军,而蒙恬的军事才干更不必说,怎么可能在三个多月的时间里未建尺寸之功?后来嬴政命王贲从北线协攻,本意是想给蒙恬制造机会,不料王贲竟以不足五万的人马直逼临淄城下,迫使齐王建投降,一举灭掉了齐国。之前晚辈读史至此,就曾深感疑惑:为何王贲轻而易举便能打赢的仗,在蒙恬那儿却那么难呢?现在看来,原因不就是蒙恬在与郦元的攻防推演中输了,故而信守约定,按兵不动,才把灭齐之功白白送给了王贲吗?”

北冥呵呵一笑:“听你这口气,好像在为先人打抱不平啊!”

“打抱不平倒谈不上。”青芒也笑了,“但多少有些抱憾是真的。”

“不瞒贤侄,其实那次推演,蒙恬是故意输的,而郦元也看出来了,彼此心照不宣而已。”

青芒大为意外:“这是为何?”

“尽管蒙恬身为秦国大将,职责所在,不可能不打齐国,但他毕竟是墨者,面对自家兄弟,终究还是义字当先,不愿在战场上恃强凌弱,屠杀自己的兄弟,所以只能采取这种忠义兼顾的折中办法,既不违圣命,又对得起兄弟。”

青芒闻言,不由大为感动,也为自己拥有这样义薄云天的先人而深感自豪。

北冥接着道:“正因为蒙恬将军信守墨家之道义,所以不但故意输给了郦元,而且暗中把郦元给放了。不过,为了稳住后胜,不让他起疑,他们两人商议了一个计策,就是郦元把龙渊剑给了蒙恬,而蒙恬随后又出示给后胜看,让他相信郦元已死。后胜果然中计,心下大悦,便让蒙恬留下了龙渊剑,以示谢意。但他并不知道,郦元其实是转入了地下,继续在幕后指挥众弟子,帮助齐国防御。”

青芒恍然大悟——原来龙渊剑是经历了这样一番曲折才到了先人蒙恬手上!

既已确知先人是蒙恬,那要查找之后的世系,进而找到自己的父亲,想来便不是什么难事了。

可是,一个念头便忽然冒了出来,令他刚刚好转的心情瞬间又是一沉——蒙恬后来是被胡亥和赵高矫诏赐死的,那他的后人,也就是自己的曾祖辈为了避难,必定会改名换姓,那自己又该从何查起?!

另一处山洞中,郦诺正蹙眉思索,田君孺忽然问道:“你方才说,在胡九房间找到的帛书残片是樊左使写给胡九的信,那你们是如何确认樊左使笔迹的?”

“仇旗主认得,对了,雷刚也认得,他说樊左使曾教他认字,所以他识得。”

田君孺不屑一笑:“那小子,斗大的字识不了一筐,就他那眼力,岂能做得准?假如有人刻意模仿樊左使的笔迹,他看得出来吗?”

郦诺一想,这话也有道理,但是仇景呢?难道他也看错了?

“咱们从头捋捋吧,你们当中是谁在胡九房间发现了樊左使的书?”田君孺问。

“我。”

“那发现之后,仇旗主有说什么吗?”

郦诺看了他一眼,感觉他似乎总是有意无意针对仇景。郦诺说:“他说他记得樊左使跟胡九私交不错,当初二人还时常在一块讨论兵法。所以他断定,那本兵书肯定是樊左使借给或是送给胡九的。”

田君孺冷然一笑:“我怎么就没印象他俩私交不错?”

“这种事,不见得谁都清楚吧?”

田君孺撇了撇嘴,又问:“那帛书残片呢?谁发现的?”

“仇旗主。”

田君孺呵呵一笑。

郦诺觉得这声“呵呵”几乎可以表明田君孺的立场了——他就是在针对仇景。郦诺知道,田君孺跟仇景的关系一直不是很融洽,但在这种关乎墨家命运的大事上,田君孺应该不至于掺杂个人恩怨吧?可看他现在这样子,又很难说没有掺杂。

“田旗主为何发笑?”郦诺忍不住问。

“仇旗主当时发现帛书残片后,又说了什么?”田君孺不答反问。

郦诺便把仇景说的话如实告诉了他。

田君孺听完,又是一笑:“在胡九房间里发现的两样东西,仇景都作出了解释,结果疑点便都指向了樊左使,你不觉得过于巧合了吗?”

“田旗主,你到底想说什么?”郦诺觉得他这话未免有些阴阳怪气。

“我只是在分析事实,合理怀疑,郦旗主不要误会。”

是啊,虽然他的口气让人不太好接受,但郦诺却不能不承认,其实他的怀疑不无道理。

“而且有一点,我不得不提醒你。”田君孺接着道,“胡九是仇旗主的贴身侍从,难道你就丝毫不怀疑吗?”

“我是怀疑过,但我们之所以能锁定胡九,恰恰要归功于仇旗主。假如仇旗主有什么不可告人之事,他怎么会主动把胡九抛出来?”

田君孺摇头笑笑:“郦旗主,请恕我说句失礼的话,你终究还是太年轻了!‘蝮蛇螫手,壮士断腕’这种事,我可是见多了。假如我是那个幕后主使,危急时刻,我也会把行将暴露的手下抛出去,然后设法让他消失。”

这话已经是在**裸地指控仇景了,郦诺真的难以接受。

“可胡九是因为昨天的大风雪刮倒了房子才逃脱的,你总不能说,那场风雪也是仇旗主安排的吧?”

田君孺哈哈一笑:“他当然没那本事,但昨天的风雪,我相信只是无意中的巧合。换句话说,若没有那场风雪,要让胡九消失的办法多的是,只不过老天突然帮忙,让那个幕后之人省了不少事罢了。”

郦诺蹙眉想了想:“可是,巨子令被劫那晚,仇旗主跟我一样也遭遇了袭击,这又该如何解释?”

田君孺哼了一声:“难道不可以是苦肉计?”

郦诺一听,顿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还有郦旗主,你别忘了,当初是谁以推选新巨子为由,把大家召集到一块的。”田君孺又冷冷道,“而恰恰是这次召集,让巨子令从盘古手里回到了你的手上,然后就被抢了;同样也是这次召集,最后夺走了倪右使的性命,也逼我不得不背着冤情逃进这终南山!请郦旗主好好想想,所有这一切,难道都只是巧合吗?”

郦诺不由浑身一震。

田君孺的话虽然听着刺耳,但却句句叫人难以反驳。

难道,父亲在世时最倚重的兄弟之一、自己现在最信任的长辈仇景,真的会是那个操纵一切的幕后元凶?!

熊熊烈火吞没了老君庙,烧红的梁木不时发出嘎吱嘎吱的断裂声,听上去就像是行将坍塌的古庙在发出痛苦的呻吟。

张次公仍旧静静地站在雪地里,明亮的火光在他的瞳孔里跳跃闪烁。

忽然,他迅速转身,头也不回地朝下山的路走去。

一旁的陈谅等人都暗暗松了口气,赶紧快步跟上。

不料,才走了不到三丈远,张次公便猛然止步,目光“唰”地一下朝树林的某处望去。

陈谅等人大为诧异,顺着他的目光一看,约莫十丈开外有一座被大雪覆盖的孤坟,除此之外再无余物。陈谅忍不住回头跟其他人对视了一眼,都闹不明白这深山老林中的一座荒冢有啥好看的。

还没等陈谅开口询问,张次公便大踏步朝坟墓走了过去。

陈谅无奈,只好翻了个白眼,跟大伙一块紧随其后。

这座孤零零的坟冢并没什么不同寻常之处,硬要说有,可能就是这块光秃秃的墓碑了。张次公蹙眉,围着墓碑开始绕圈,一圈比一圈慢,眉头也越皱越深,原本黯淡的双眸更是渐渐聚起了一道凌厉的光芒。

突然,他在墓碑背面蹲了下来,伸手在底部掏摸了一会儿,然后便传出了诡异的“啪嗒”一声。

张次公欣喜若狂,仰天大笑。

陈谅等人则是莫名其妙,面面相觑。

紧接着,张次公又绕到墓碑正面,双手抓住了石碑的两个角……

不远处,朱能和侯金正躲在树后探头探脑。

“张次公这浑蛋又干吗呢?”朱能诧异,“难不成烧完人家的庙,又要刨人家的坟?这也太丧心病狂了吧?”

侯金注视着张次公的一举一动,眉头紧锁,“恐怕没那么简单。”

“啥意思?”朱能越发纳闷,“他还想把死人挖出来挫骨扬灰不成?”

话音刚落,坟墓那边便又传来张次公的一阵狂笑。朱能赶紧望去,却见张次公忽然就从墓碑后面消失了,然后是陈谅,再然后是一个接一个禁军士兵……

“我说什么来着?”侯金冷笑。

朱能早已目瞪口呆,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北冥见青芒忽然脸色沉郁,便问:“贤侄有何心事?”

青芒苦笑了一下:“蒙恬当时被矫诏赐死,其后人为了避祸,肯定要远走他乡,改名换姓。既如此,就算知道蒙恬是我的先人,可我还是无从寻找家父。”

北冥一听,不禁叹了口气:“是啊,你不说起,老夫倒忘了这一茬。据老夫所知,当时蒙恬的后人的确离开了咸阳,听说躲到了中原一带,但具体何处,老夫也不知情。看来这个忙,老夫是帮不上你了。”

青芒赶紧抱拳道:“先生今日帮晚辈解答了这么多疑问,晚辈已经感激不尽了。”说着站起身来,深深鞠了一躬。

北冥赶紧起身扶起他:“贤侄不必拘礼。当初蒙恬将军救过老夫先人张良一命,要感恩,也该是老夫感恩才对。”

二人重新落座,青芒想着什么:“对了,先生,晚辈有些好奇,您为何对这么多陈年往事都了如指掌?”

“不瞒贤侄,这都是先人张良从其恩师郦元处得知的。晚年隐居此地时,他便将这些事写了下来。”北冥说着,朝书架努努嘴,“那儿有近百卷,都是其亲笔所书。”

青芒点点头。其实他早已猜出了答案,现在只是确认一下而已。

“还有一事,晚辈不知当不当问……”

“但说无妨。”

“您……是不是墨家之人?”

北冥一笑:“老夫崇敬墨子的救世精神,服膺墨家的宗旨主张,也与许多墨者有所交往,但老朽个人还是更喜欢清静无为的黄老之学。至于世间的那些纷纷扰扰,老夫管不了,也不想管。”

青芒明白了,但还是有个疑问如鲠在喉,不吐不快:“敢问先生,您与墨家巨子郦宽,真的相交不深,只有数面之缘吗?”

北冥眸光一闪,忽然沉默了,半晌才苦笑了一下:“贤侄果然目光如炬,终究还是瞒不过你。”

“不敢当,晚辈只是好奇心比较重而已。”青芒也笑了笑,“另外,若晚辈所料不错,您真正想瞒的……应该是郦姑娘吧?”

北冥忍不住哈哈一笑:“也罢,既然都被你看穿了,老夫就跟你交底吧。郦宽与老夫的确是相知多年的莫逆之交。老夫之所以隐瞒这层关系,是因为有些事,不便让郦姑娘知道。”

“晚辈能请教是什么事吗?”

“只要你不告诉郦姑娘,老夫便可告诉你。”北冥促狭一笑,“只是这对你来讲,恐怕有点难。”

青芒登时有些尴尬:“先生何出此言?晚辈和郦姑娘只不过是、不过是……”

“别支支吾吾了。”北冥笑,“老夫也是过来人,这点事还看不出来吗?你未娶她未嫁,两情相悦很正常,有什么好难为情的?”

青芒笑了笑,索性大方承认:“晚辈和郦姑娘的确是两情相悦,不过一码归一码,不该让她知道的事,晚辈定然会守口如瓶。”

北冥沉吟了一下,正色道:“老夫可以告诉你,不过不是因为你这句承诺,而是因为你的主张与老夫和郦宽相同,也与真正的墨家宗旨相应。”

“先生指的是?”

“你方才不是说过吗?以战止战、以暴制暴只能催生杀戮和仇恨,要想实现真正的太平,就必须按照墨子所言——兼相爱,交相利。老夫和郦宽的想法,与你完全一致,然而郦姑娘却不是这么想的。从几年前开始,朝廷出手打压游侠豪强,墨家自然是首当其冲,当时郦姑娘和墨家中的一大批少壮派都主张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不惜一切代价与朝廷对抗。郦宽说服不了她,只能暗中命樊仲子把墨家的一件圣物秘密转移,以防落入这些好勇斗狠的年轻人之手……”

“等等,先生!”青芒猛然反应过来,“您说的墨家圣物,莫非便是天机图?”

北冥一愣,十分诧异地看着他:“你怎么知道?”

青芒不由苦笑。

真没想到绕了一大圈,居然又绕回天机图上面来了!

他随即把自己与此物的渊源还有围绕此物所发生的许多事情告诉了北冥。当然,他隐去了一些关键部分,包括现在天机图已经落到朝廷手中的事。

北冥听完,大为惊愕,脱口道:“如此看来,你很可能也是墨家之人,甚至极有可能是樊仲子的手下!”

“先生为何这么说?”青芒也很惊诧。

“事情不明摆着吗?樊仲子是奉郦宽之命全力守护天机图的人,你刚才提到的共工和铁锤李便都是他的得力手下。而你千里迢迢从匈奴把天机图找了回来,打算交给铁锤李,这不明显就是樊仲子的人吗?”

“可若是如此,铁锤李怎么会不认识我?更何况,我去匈奴的时候才十五岁,怎么可能是墨家之人?又怎么可能接受这样的机密任务?”

北冥想了想:“这倒也是。”

“先生,您适才跟郦姑娘说,樊仲子从没来找过您,这恐怕……也不是实话吧?”

北冥一笑:“他当然来过,否则我如何知道这些事?”

“那关于天机图的事,您还知道多少?”青芒忍不住急切道,“比如天机图的开启密码,您知道吗?”

北冥又是一笑:“年轻人,你别忘了,我只是墨家的朋友,并非墨者,怎么可能知道如此机密之事?”

青芒大失所望。

“大概三年多前吧,樊仲子带着天机图,在我这儿住了一些时日,断断续续跟我讲了这些事。但我毕竟是外人,所以关于天机图的秘密,他一概没有透露,只说这是墨家圣物,不能落入好战之人手中。除此之外,老夫知道的恐怕也不比你多。”

“那后来樊仲子去了哪儿,也没跟您透露吗?”

北冥摇头。

原来樊仲子的所谓失踪,其实是奉郦宽之命,带着天机图藏了起来。青芒想,可天机图为何又被共工带到匈奴去了呢?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樊仲子现在又落在何方?如果找不到他,天机图之谜是否就永远无法破解了?

此外,今日之行虽然弄清了龙渊剑的来龙去脉,也获知蒙恬是自己的先人,但若不查清蒙氏后人具体流亡何处、改为何姓,自己也还是无从知道父亲是谁。

“根据我的调查,嫌疑人不仅只有胡九一个,还有陶书。”

另外那间洞穴中,郦诺对田君孺道。

尽管她自己也觉得凶手应该是胡九无疑,可田君孺总是以胡九为由把矛头指向仇景,让郦诺在感情上很难接受。

“你不是说,昨天房子塌了之后,胡九就趁乱逃走了吗?”田君孺不以为然道,“这分明就是做贼心虚!他要是没问题,何必要逃?”

“也许是怕被人冤枉讲不清呢?”郦诺脱口道,“正如巨子令被劫那晚,你不也逃了吗?”

话一出口,郦诺便后悔了。

毕竟人家的嫌疑早已洗清,现在又提这茬,显然有点伤人。

田君孺却不以为意,呵呵一笑:“好,既然你提到了那晚的事,那我就跟你聊聊。你还记不记得,那天晚上是谁告诉仇景说,我在你屋子外面晃悠?”

“没错,这话是胡九说的,可你自己不也承认了吗?”

“对,我那天确实吃撑了,所以才四处散步消食。关键是你怎么就不想想,胡九既然在你屋子附近看见了我,那他自己在哪儿呢?他不也在那儿吗?我甚至怀疑,他当时已经藏在你屋子里了,是从窗户看见了我!”

郦诺一怔,心想这的确有可能。

“咱们来做个假设吧。那天晚上,胡九很可能潜入了你的房间,想偷走巨子令,结果四处翻找没找到,于是恶向胆边生,索性放了一把火,然后躲在暗处观察。因为他知道,你一旦发现失火,第一时间便会抢救出巨子令。果然,后来事实正如他所料。于是他便袭击了你,夺走了巨子令。然后,事先跟他串通好的许虎便假装追踪他,实则是在掩护他逃逸。继而许虎便引雷刚一块到了我那儿,对我栽赃陷害。最后胡九又指证我在你房间外转悠,这样就把所有屎盆子全都扣到我头上了!

郦诺苦笑,叹了口气:“我承认,从目前种种迹象和掌握的证据来看,胡九的确嫌疑最大。但我们并不能因此就说仇旗主也有问题,更不能说他是幕后主使,除非咱们能找到直接证据。”

“我同意。”田君孺悻悻一笑,撇了撇嘴。

郦诺知道他心里一点都不同意。

两人一时都沉默了,气氛有些尴尬。

“田旗主,有件事,我想问问你。”郦诺转移了话题。

“何事?”

“你以前便认识北冥先生吗?”

“没错,通过樊左使认识的。对了,巨子跟北冥也是好友。”

“好友?”郦诺蹙眉,“他们不是只有数面之缘吗?”

“你听谁说的?”田君孺一笑,“他们年轻时就认识了,就算不是刎颈之交,至少也是多年莫逆。”

郦诺闻言,顿时想起来了,北冥既然知道父亲的小名,说明他们的交情肯定非同一般。可问题是,他跟父亲明明关系匪浅,为何要说谎呢?

现在看来,樊仲子到底有没有来过这儿,北冥的话也不见得可信了。

“那你自从那天逃离长安后,就来投奔北冥先生了?”郦诺接着问。

“他这地方我哪住得惯?又黑又潮,不见天日,闷都闷死了!”田君孺一脸嫌弃,“我跟弟兄们在松林那边搭了几间木屋,只是隔三岔五来找他聊聊天罢了。”

“那你就没打听一下樊左使的下落?他真的没来过这儿吗?”

“我问过,可北冥矢口否认。”

“你信吗?”

“不信又能怎样?”田君孺若有所思,“假如樊左使不是失踪,而是……而是有意躲藏起来的话,咱们怎么可能找得到他?”

“有意躲藏?”郦诺眉头一蹙,“什么意思?”

“没什么。”田君孺笑了笑,“我也就随口一说。”

郦诺觉得他应该知道点什么,正待再问,田君孺忽然反问道:“哦对了,方才在老君庙,假装跟你厮杀的那个神秘人,想必就是……卫尉丞秦穆吧?”

郦诺一怔:“你怎么知道?”

田君孺呵呵一笑:“我窝在这深山老林里,要没放几个眼线在长安,岂不成了瞎子聋子?前一阵,北军张次公找你麻烦的事,我都知道了,后来不就是内史汲黯和这个秦穆救了你吗?对了,还有那个冠军侯霍去病!我真佩服郦旗主,居然在朝廷里有那么多朋友,简直是一人有难八方支援哪!”

这话虽有些揶揄的味道,但郦诺知道他这人就喜欢调侃,其实并无恶意,便笑了笑,支开话题道:“走吧,咱过去跟北冥先生聊聊。”

心里憋着好几个问题,她现在迫切想找北冥问个清楚。

就在这时,附近山洞忽然传来一阵清脆的铃铛声。这声音本没什么,但在这幽暗阴森的山洞里听来却别有一丝诡异。

郦诺和田君孺都是一惊,连忙跑出洞穴。

北冥和青芒也在这时跑了出来。一看到田君孺,青芒立刻认出他就是方才老君庙中的那个蒙面人。

郦诺赶紧给二人作了介绍,然后问北冥道:“先生,刚才那是什么声音?”

北冥神色凝重:“有人闯进来了,触发了铁索桥的警报。”

“他娘的,不会是张次公吧?!”田君孺又惊又怒。

“除了他,也没别人了。”青芒淡淡道,“我能识破的机关,他也能。”

“可是,刚才那桥不是断了吗?”郦诺问北冥。

“一定是鲲儿给它复位了,否则我们自己都无法行走。”北冥道。

“既然刚才能弄断,那再弄一次不就得了?”田君孺道。

北冥苦笑了一下:“我就怕复位之后,鲲儿走到桥那头去了……”

话音未落,铁索桥方向便传来一声尖叫,分明就是鲲儿的声音!

四人大惊失色,不约而同朝桥那边跑了过去。

铁索桥横跨崖岸两头,四五名禁军正颤颤巍巍地走在上面。

靠洞内的这头,北冥的三四个弟子怒目圆睁,紧盯着对岸,脸上却都是一筹莫展的表情。

靠洞口的那头,张次公负手而立,一脸狞笑;陈谅站在他身后,手上的钢刀架在一个人的脖子上。

这个人就是鲲儿。

“你们几个傻愣着干吗?”鲲儿厉声大喊,“快去把桥弄断,别管我!”

对岸的几个弟子面面相觑,却谁都没动。

“给老子闭嘴!”陈谅一脚踹在鲲儿腿上。

鲲儿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回头怒视着陈谅。

转眼间,那几个军士便已走过铁索桥的一半。只要他们一登岸,北冥的弟子们立马会被控制,张次公等人就可以放心大胆地走过去了。

此刻,北冥等四人已经赶到,正躲在高处一块岩石后面,紧张地观察着下面的情况。

本来以青芒等人的身手,完全可以对付张次公,问题是鲲儿在他手上,投鼠忌器,故而都有些束手无策。

“二位贤侄,田老弟,你们走吧。”北冥低声道,“我房中有个暗道,就在书架后面,机关藏在书架右下角。快走吧,别磨蹭了。”

“祸端因我而起,我不能走。”青芒决然道,“还是二位旗主保护先生先走吧,我跟他们周旋,想办法救鲲儿。”

“我也不走,我跟你一块儿。”郦诺不假思索道。

“二位侠肝义胆,田某又岂是贪生怕死之辈?”田君孺呵呵一笑,“索性都别走了,跟他们拼个鱼死网破!”

北冥苦笑:“他们是冲老夫来的,老夫自有办法应付,你们留下来就是添乱,反而害了老夫。都走吧,这事没得商量!”

青芒正想再说什么,北冥忽然站起身来,大步走了出去,朗声道:“敢问这位将军尊姓大名,来此有何贵干?”

三人都没料到他会这么做,想拉也来不及了,只能眼睁睁看他顺着石阶走了下去。

张次公眯眼望去,冷然一笑:“在下北军将军张次公,奉丞相命,来找北冥先生,想必阁下便是吧?”

“那敢问将军到此何为?”

“请你下山,面见丞相。”

北冥哈哈一笑:“老朽乃一介匹夫、山水散人,早已不问世事,不知何故惊动了堂堂丞相,真是令老朽受宠若惊啊!”

说着话,北冥已步下台阶,来到桥头站着,与张次公遥遥相望。

此时,桥上那几名军士已经走过三分之二了。

“师父,您快把桥断了,这帮浑蛋没安好心!”鲲儿又是一阵大喊。

“你闭嘴!”还没等陈谅开骂,北冥便高声训斥道,“不懂礼数的东西!一定是你瞎了狗眼,把贵人得罪了,否则人家堂堂将军,何必跟你一个娃儿过不去?”

张次公哈哈大笑:“北冥,你就别在这儿指桑骂槐了。你若不玩这假死的把戏,本将军又怎么会为难他?要怪就怪你自己吧。”

此刻,那几名军士距离对岸只有一丈多远了。青芒看在眼中,大为焦急,忽然想到什么,对郦诺道:“你们墨家不是有烟球吗?带了没?”

所谓烟球,就是可以释放烟雾、阻挡视线的东西,是秦汉之际的墨者凭借巧思,又结合方士炼丹的一些技术所作的发明,乃危急情况下的逃生利器。

郦诺一怔:“我从不带那逃跑用的东西。”

青芒苦笑,把手按上腰间的刀柄,“那就只能硬拼了。”不料,一旁的田君孺却嘿嘿一笑:“我带了。”说着便从怀中掏出了一颗黑色圆球。

“怎么不早说?”青芒急得瞪了他一眼,“我数三下,你用力朝对岸扔过去,我去救鲲儿。”接着转头对郦诺道:“我一得手,你就叫北冥先生立刻断桥!”

“那你怎么回来?”郦诺惊诧。

青芒一笑:“我从咱们来的地方出去。”

青芒顾不上跟她多说,对田君孺道:“我数了,三、二……”

可谁也没料到,就在青芒的“一”刚要喊出口的瞬间,对岸的鲲儿突然挣脱陈谅,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句:“师父,鲲儿来世再做您的徒儿!”同时猛地纵身一跃,竟然从崖岸上跳了下去。

这一幕来得太过突然,所有人顿时全都愣住了。

北冥最先反应过来,悲愤大喊:“断桥!”

一个徒弟立刻跑到一块岩石后面,也不知按动了什么机关,只听“哐啷”一声,两条踏脚的铁索便从桥头的连接处齐齐断开,那四五个仅余几步便可上岸的军士惨叫着跌了下去。

张次公勃然大怒,死死地盯着对岸的北冥,眼中像是要喷出火来。

一旁的陈谅目瞪口呆地站着,手里拿着刀,压根反应不过来。

北冥还没看清怎么回事,那把刀便“噗”的一声贯穿了他的胸膛!

他被这股强大的力道推得后退了两步,同时双目圆睁,一口鲜血从嘴里喷了出来。

一切都发生在转瞬之间,令人猝不及防。

青芒狠狠一拳砸在面前的岩石上,目眦欲裂。

郦诺万般惊骇地捂住了嘴,眼中泪光闪烁。

青芒抢过田君孺手上的烟球,用力往下面一掷,同时飞身而起,在迅速弥漫开来的烟雾中冲到北冥身边,一下把他背起,在那几名徒弟的簇拥下转身跑上了石阶……

等到浓密的烟雾渐渐散去,张次公发现对岸早已空无一人。

张次公仰面朝天,发出了一声怒吼。

吼声在巨大的溶洞中久久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