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北冥

慧者心辩而不繁说,多力而不伐功,此以名誉扬天下。

——《墨子·修身》

“喂,你们两个,我家师父都来了,你们还在这卿卿我我,真是羞死人了!”

青衣少年的声音蓦然响起,虽然言语刻薄,但在此刻濒临绝望的青芒和郦诺听来,却不啻这世上最美妙动听的声音。

青芒几欲从铁链上脱落的左手瞬间又恢复了一点力量。

他抬头看去,只见一位白发披肩、身材修长的老者负手站在崖边,正用深邃而清澈的目光冷冷地看着他们。少年站在他身旁,肩上仍停着那只秃鹫。

“北冥先生,您总算来了,请恕晚辈无法见礼,还望您老人家慈悲为怀,施以援手!”青芒虽万分焦急,但言语间还是不敢失了礼数。

“姑娘,”不料北冥竟丝毫不搭理他,而是把目光落在郦诺身上,“听说你叫郦诺,令尊是墨家巨子郦宽?”

“正是!”

“那你告诉老夫,令尊的小名叫什么?”

郦诺一怔:“你们师徒都喜欢见死不救吗?就不能先救我们上去再问话?”

“嘿,你个臭婆娘!敢这么跟我师父说话?”少年眼睛一瞪,“我看你就是该死!”

北冥微微抬手止住少年,淡淡道:“郦姑娘,有说这话的工夫,你已经可以回答老夫八遍了。”

郦诺无奈,没好气道:“水牛。”

青芒大为意外,没想到郦宽还有这样的小名,由此可见北冥跟他的关系定然非同一般,而听到这个答案后,他对郦诺肯定也再无疑心了。

果然,北冥无声一笑,给了少年一个眼色。

少年转身走开。很快,头顶上便响起一阵机械传动声,然后一只竹编吊篮居然从洞穴顶部缓缓降落了下来。吊篮很大,足以容下数人。

坚持到最后,他们终于与死神擦肩而过!

青芒和郦诺眼神交会,彼此还能看见对方眼中残存的泪光。

在命悬一线的鬼门关上一起走这么一遭,此刻的两人俨然已经心灵相通。

张次公带人匆匆往回赶,在半道撞上了落荒而逃的陈谅等人。

听陈谅结结巴巴讲述完事情经过,张次公的脸色顿时沉重如铁。沉默了好一会儿,他才猛然抬手,给了陈谅三个异常响亮的耳光,然后一脚把他踹飞了出去。

紧接着,他又拔刀冲了上去,一脚踩在陈谅胸口上,刀尖抵在了他的眉心,暴怒道:“堂堂北军,竟然被山贼打得如此狼狈,你还有脸来见老子?!”

陈谅脸色煞白,疼得五官都扭曲了,万般委屈道:“老大,我刚才说了,那伙人不是山贼,他们是……是墨者!”

“墨者有三头六臂吗?就算是他娘的妖魔鬼怪,你也要给老子坚守战场!”张次公咆哮,“就算是全军覆没,壮烈殉国,你他娘的也不能给老子当逃兵!”

陈谅吓得簌簌发抖,不敢再吱声了。

旁边几个手下赶紧上前求情劝说,张次公才恨恨作罢,吩咐他们把几名伤者送下山,然后扭头朝老君庙方向大步走去。陈谅赶紧爬起来,和其他人一起跟在后面。

青芒和郦诺随北冥走进了一处大小适中的洞穴。

洞中各种家具一应俱全,还有琴瑟、香炉等物;一大排书架靠壁而立,上面堆满了竹简和帛书;书架上方的洞壁上有几处天然的小洞口可以透进光线,仿佛窗户一般——风从外面吹进来,令此处的空气比之前那个大洞穴清新了许多。

北冥请二人就座,又命青衣少年奉上清茶,才歉然对郦诺道:“方才不知郦姑娘乃故人之女,来迟一步,令二位受惊了,老朽深感抱歉。”

郦诺苦笑了一下:“是晚辈冒昧搅扰,不怪先生。”

“听小徒说,你是来找樊左使的?”

“是的,不知他是否在此?”

北冥摇摇头:“自从数年前一别,老朽便再也没见过他了。听说,他失踪了?”

郦诺大为失望,点了点头。

若樊仲子不在此处,那胡九就更是无从追查了。没想到费了这么大一番周折,连命都险些扔在这儿,结果还是一无所获。

北冥一声喟叹:“人心浇薄,江湖险恶,当初我便劝他归隐林泉,莫问世事,可惜啊,他还是没听老夫的。”

郦诺忽然想到什么:“对了,先生也认识家父吗?”

北冥捋了捋胸前白须,目光微微闪烁了一下:“呃,曾有过数面之缘,也是通过樊左使认识的。虽然交往不多,但老朽深知令尊为人,尚义任侠,抑强扶弱,是不可多得的豪杰之士。”

一说到父亲,郦诺便不由眼眶泛红,也就没去深究北冥说了什么。

但青芒坐在一边冷眼旁观,却敏锐地察觉到北冥撒谎了。

准确地说,是前半句话说了谎。他敬佩郦宽的为人,这一点应该是发自肺腑的,但前面说他跟郦宽仅有“数面之缘”,则毫无疑问是假话——若无深交,他怎么可能连郦宽的小名都知道?

让青芒不解的是:北冥为何要撒这个谎?他有什么必要掩饰自己跟郦宽的真实关系呢?他到底在隐藏什么?

正沉吟间,北冥忽然看着他道:“尚未请教阁下尊姓大名?”

青芒回过神来,抱了抱拳:“在下秦穆,秦国之秦,肃穆之穆。”

“听小徒说,你也是墨家之人?”

“是的。不过,晚辈还有一个公开身份。”青芒知道在这位高人面前,最好不要隐瞒,于是干脆自报家门。

“哦?敢问是何身份?”

“朝廷卫尉丞。”

北冥眯了眯眼,不无揶揄地笑了笑:“怪不得阁下气质不凡,原来果然是公门中人,老朽失敬了。”

青芒没有理会他的讥诮之意,微微一笑道:“只是个面具而已,戴着它方便做事,希望先生不要介意。”

北冥呵呵一笑:“老朽一介匹夫,本就是云水散人,多年来早已心游物外,又岂会介意阁下的身份?别说是阁下,今天就算是皇帝来了,老朽都不会介意。”

这话听着客气,实则讥讽之意显露无遗。

侍立一旁的青衣少年顿时忍俊不禁,掩嘴窃笑。

“鲲儿,为师平时是如何教你的?”北冥头也不回道,“怎的如此不懂礼数?”

叫“鲲儿”的少年赶紧收起笑容。

“这娃儿,就是个野孩子。”北冥笑着对二人解释道,“十四年前,也是这么个大雪天,天地间生机全无,连只鸟儿都看不见,结果这娃儿竟躺在雪地里哇哇大哭,身上连襁褓都没有,只裹了一件破烂衣服,小脸都冻紫了。老朽便把他捡了回来,给他取名鲲鹏。唉,没爹没娘的孩子,野惯了,若有得罪之处,还望二位海涵。”青芒和郦诺闻言,怜悯之情油然而生。

本来郦诺挺讨厌这小子,现在一听他的身世如此可怜,顿时原谅了他,还不自觉地多看了他几眼。

鲲儿有些难为情,小声埋怨道:“师父,当着外人的面,您老人家就不能矜持一点?”

此言一出,三个大人都忍不住笑了。

“矜持”一词用在这儿,原本很不恰当,但从他嘴里说出来,偏偏就让人觉得很传神。

笑声一起,气氛便轻松了许多。

“先生,”青芒趁势道,“晚辈此来,是有一事想要请教……”

“我知道你来做什么。”北冥忽然冷冷打断他,“朱坤便是因为你的事遭了毒手吧?”

青芒无奈,只好点了点头:“晚辈也没想到事情会这样,深感歉疚。”之前他便猜测北冥在京城有眼线,很可能已经知道朱坤的事,果不其然。

“是谁杀了他?”

“丞相,公孙弘。”

北冥冷然一笑:“今日大闹老君庙的那帮禁军,就是他派来的吧?”

“是的。”青芒不觉有些愧疚,毕竟所有事情都是由他而起。

北冥一声长叹:“这终南山,老朽怕是住不长久了。”

青芒闻言,越发过意不去,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接话,更不好再开口询问。

“说吧,到底是因为什么,竟惹出了这么大的祸端?”北冥主动问道。

青芒暗暗松了口气,忙道:“是因为晚辈祖上传下来的一把剑。”

“什么剑?”

“七星龙渊。”

北冥一听,顿时神色大变:“什么?龙渊剑是你的祖传之物?”

尽管青芒已从朱坤处得知此物来历不凡,却也没料到北冥的反应会这么大,一时有些诧异,不禁和郦诺对视了一眼。

“你带来了吗?”北冥追问。

青芒无奈一笑:“被公孙弘夺走了。”

北冥一怔,“那你来找老夫,想问什么?”

“晚辈听朱坤说,这把古剑原属齐襄王,后来赐给了宠臣后胜。齐国被秦国所灭后,此剑便下落成谜,一说是齐国旧臣杀了后胜,夺得此物;又一说是秦将王贲曾于蒙恬家中见过此剑……”

“此剑既是你祖传之物,”北冥又打断他,“这些事你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又何必来问老夫?”

青芒苦笑了一下:“不瞒先生,晚辈不久前受了伤,大部分记忆皆已丢失,包括家世出身。所以,晚辈打听此事,便是为了弄清自己的身份。”

北冥大为意外,定睛看着他:“真有此事?”

“晚辈不敢欺骗先生。”

“哈哈,居然有人跟我一样,也不知道自己是打哪儿蹦出来的!”鲲儿忽然嬉笑插言。

这话他是笑着说的,自己毫无凄苦之感,可听在诸人耳中,心里不由都是一阵心酸。尤其是青芒,闻言更是神色黯然。

“鲲儿!”北冥终于沉声道,“这没你的事了,你先下去。”

鲲儿不敢违抗,只好恨恨地瞪了郦诺一眼,甩手甩脚地走了出去。

“秦尉丞,”北冥看着青芒,“你说你叫秦穆,这恐怕不是实话吧?”

青芒一怔,旋即赧然一笑:“什么都瞒不过先生。没错,正因为失忆,所以晚辈连自己姓甚名谁都不知道,只好假冒了这个身份。”

“既然你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那你说自己是墨家之人,不也是在说谎吗?”

青芒顿时哑口无言。

在这个目光如炬的老人面前,青芒觉得自己几乎就是透明的。

“先生,”郦诺见状,赶紧救场,“他虽然不是墨家之人,但救过我多次,也帮过墨家很多次,您完全可以信任他。”

“不是我不信任他。”北冥淡淡一笑,“他今天来的目的就是弄清自己的身世。老夫既然要帮他,不得先把情况搞清楚吗?”

青芒闻言大喜,连忙抱拳道:“多谢先生!那请问先生,可知龙渊剑最后下落何处?”

“据我所知,齐国亡后,龙渊剑确为蒙恬所得。”

“那就是说,他是蒙恬的后人了?”郦诺激动地站了起来,抢着说道。

青芒更是大感欣慰,看来蒙恬果然是自己的先人。

“这个老夫就不敢断言了。”北冥缓缓道,“自秦国统一天下,迄今已有百年,其间四海不宁、天下板**,上自王侯将相,下至黎民黔首,离乱播迁,生死无常,此剑有否再流落到他人之手,实不可知啊!”

青芒苦笑,觉得此言确有道理,于是刚刚涌起的欣慰之情瞬间消失无踪。

“青芒,你不是记得你爹跟你说过,这把龙渊剑象征着你们家‘忠信高洁’之家风吗?而蒙恬便是以‘忠信’之名享誉当时,这不就是证据吗?”

“郦姑娘此言差矣。”还没等青芒答话,北冥便笑着道,“自古以来,享有‘忠信’之名者比比皆是,史不绝书,又不独蒙恬一人,此事岂能作为证据?”

“对了,你刚才叫他什么?”北冥忽然问郦诺,目光炯炯,好像发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青芒和郦诺面面相觑。

“叫他青芒啊。”郦诺诧异,“青色之青,麦芒之芒。先生何出此问?”

北冥又转头问青芒:“这是你自己取的表字,还是家人给你起的小名?”

“我也不知道。不过我感觉,应该是小名。”

北冥眉头微蹙,沉吟半晌,才自语般道:“这不会是巧合,绝不会只是巧合!”

青芒和郦诺越发懵懂,不知他到底在说些什么。

“敢问先生,是否发现了什么?”青芒忙问。

北冥捋着胸前长须,意味深长地一笑:“二位可知,蒙恬祖籍何地?”

青芒想了想:“应该是……齐国。”

“对,齐国什么地方?”

“好像是……蒙山之北的蒙阴县。”

“没错,蒙阴县辖下何乡?”

青芒无奈一笑:“这我就一无所知了。”

“那老夫现在就告诉你。”北冥定定地看着他,“蒙恬祖籍正是齐国蒙阴县的青芒乡——青色之青,麦芒之芒!”

张次公站在老君庙的庭院里,看着横陈于地的四五具尸体,脸色铁青。

“死的都是咱们的人?!”半晌,他才从牙缝里蹦出这句话。

“他们也伤了好些个……”陈谅在一旁弱弱道,“我估摸着,抬回去肯定也活不了。”

张次公想着什么,脸色终于缓了缓,叹了口气:“这几位弟兄虽然殉职,但也不算白死,至少咱们坐实了仇芷若的墨者身份。”

陈谅闻言,跟其他几名军士面面相觑,想说什么,却又嗫嚅着不敢张嘴。

张次公察觉,脸色又是一沉,“我说得不对吗?”

陈谅苦着脸,鼓起勇气道:“老大,事情……不是您想的那样。”

“那到底是哪样?!”张次公的声音又大了起来。

陈谅吓得一哆嗦,“仇芷若他们,也……也遭到墨者攻击了。”

张次公一愣,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用质询的目光扫向其他军士。

众人纷纷点头。

张次公强抑着内心的愤怒和困惑,又道:“你说还有个涂黑了脸的神秘人,是不是他救走了仇芷若?”

“不是。他……他也跟仇芷若打了起来,后来打不过就跑了,然后……然后仇芷若就追了出去。”

这他娘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张次公感觉自己的脑子全乱了。

侯金趴在大石头上,探出半个身子,费尽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朱能那具肥胖的身躯从崖下硬拽了上来。

一上来,两人同时瘫倒,四仰八叉地躺在石头上,气喘如牛,脸上都是一副快死的表情。

方才那几名禁军在这儿搜了半天,啥也没搜到,便灰溜溜地走了。听到上头没了动静,两人这才借着那根粗大的藤蔓往上爬。

“死猪头,你要不把这一身肥膘去掉,早晚会死无葬身之地。”侯金有气无力道。

“那也比你这瘦不拉几的死猴子强!”朱能冷哼一声,“瞧你那痨病鬼的样儿!我老朱白白胖胖,至少比你好养活。”

侯金闻言,忽然有些伤感,苦涩一笑:“是啊,我娘说,打小我就多病多灾,不好养活。有一回我病得快死了,她实在没辙,就到村头土地庙去烧香,求土地公让我活着,说只要保佑我长大成人,她愿意折二十年阳寿给我。结果……结果还他娘的应验了,我娘不到四十便没了。那年我刚好十八岁,给我娘下葬那天,我气不过,就一把火把土地庙给烧了。”

“啥?”朱能惊得一骨碌坐了起来,“你疯了?人家土地爷庇佑你长大,你还把人家庙给烧了?!”

“他折了我娘二十年阳寿,我不烧他烧谁?”侯金眼眶泛红。

“可那不也是你娘求的吗?”

“可土地爷他就不该答应我娘!”侯金猛地跳了起来,大声道,“他就该让我死掉,让我娘活着!”

“好好好,你有种,你能耐,你烧得对,好吧?”朱能撇了撇嘴,“我要是土地爷,干脆一头撞死算了!你说你们家这糊涂公案该咋断?哦,你娘仁义,宁可用阳寿换你的命;你又孝顺,宁可自己死掉也不让你娘死。你说,碰上你们娘俩,人家土地爷为不为难、倒不倒霉?要换成是你,你该咋断?”

“老子要是土地爷,就庇佑一方土地无病无灾,人人都好好活着!”侯金愤愤道。

朱能“扑哧”一笑,伸手拍拍他的肩:“愿望是好的,可惜是痴人说梦。”

“这么说,青芒他铁定是蒙恬后人了?”

山洞中,郦诺雀跃而起,高兴得两眼放光。

“如此看来,应该是错不了了。”北冥抚着长须,微笑道,“想必是其父为了纪念先人,便以故乡之名做他的小名,以此提醒他不可忘本,当继承祖上忠烈之风。”

“这下好了。”郦诺一脸喜悦地看着青芒,“既然蒙恬便是你的先人,那要找到你父亲也并非难事了。”

青芒内心也颇为激动,当即报以她一个灿烂的笑容,同时起身抱拳,对北冥道:“多谢先生指点迷津,晚辈感激不尽!”

北冥笑着摆摆手:“世间之缘分,有时堪称奇妙啊!不瞒贤侄,老朽祖上,与你的先人蒙恬大将军,还有一段不寻常的渊源呢!”

青芒听他忽然改了称呼,态度也变得十分亲切,俨然已有将他引为世交之意,不觉又惊又喜,忙道:“是何渊源?还望先生明示。”

郦诺也颇为好奇。两人正等着北冥往下说,一个比鲲儿年纪稍长的徒弟匆匆走入,附在北冥耳旁说了什么。北冥一笑,对郦诺道:“郦旗主,有人找你来了。”

“找我?”郦诺大为诧异,“何人会来此处找我?”

“你出去一看便知。”

郦诺莫名其妙,只好对青芒道:“我出去看看。”然后便随那个徒弟走出了洞穴。

“贤侄,”北冥接着对青芒道,“博浪沙力士刺秦之典故,你应该知道吧?”

“当然知道。”青芒虽然不记得自己的身世,对许多史事却记得很牢,“博浪沙是古地名,位于黄河南岸的原武县,秦时称阳武县。秦始皇二十九年,嬴政东巡,途经此地,遭埋伏在此的大力士以一百二十斤的大铁椎重击车驾,不料击中的却是副车,嬴政逃过一劫,而‘苦秦久矣’的天下人,则只能继续忍受苛政……”

北冥点点头:“那你应该也知道,这一刺杀行动的策划者是谁吧?”

“策划者乃本朝开国功臣、人称‘汉初三杰’之一的留侯张良,与萧何、韩信并誉当世。留侯亡父、祖曾为五代韩王之相,本欲继承家业,治国安邦,可惜韩国终被强秦所灭。留侯国破家亡,壮志难酬,遂矢志反秦。史称其“弟死不葬,散尽家资”,终募得一力士——这便有了名闻天下、流传后世的博浪沙刺秦之事。”

“很好,看来贤侄是熟读青史啊。”北冥似乎挺满意,“那你看过的史书有没有提及,行刺失败后,张良跟那位力士的命运如何?”

青芒蹙眉回想了一下:“据说,张良当初之所以选择在博浪沙动手,便是看中此处地形复杂,芦苇丛生,便于事前藏身,更便于事后逃逸。所以失手之后,张良便从芦苇**成功逃逸了,至于那位力士有否脱身,史料并无记载。”

北冥淡淡一笑:“没错,这是世人普遍了解的版本,但它并非事实。”

青芒有些意外:“那事实是什么?”

“事实是,当时张良和力士皆藏身芦苇**中,但未及脱身,便被秦军包围。力士恐惧,竟主动投降,并引秦军抓住了张良。”

“什么?”青芒惊诧,“那……那他后来又是如何脱身的?”

北冥没有马上回答他,而是缓缓道:“史上共有三次刺秦事件,一是荆轲,二是高渐离,三是张良;前二者皆抱定‘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必死之心,后者何独不然?当时张良眼见难以脱身,本欲自尽,可当他看到要抓他的那名秦将时,便改了主意。因为他相信,那位秦将不会要他性命,甚至有可能会放了他。”

青芒大为困惑:“这……这怎么可能?那位秦将是何人?”

北冥看着他,一字一顿道:“正是你的先人——蒙恬。”

青芒先是一怔,旋即恍然:“先生刚才说,您的祖上与晚辈的先人之间有一段不寻常的渊源,所指莫非便是此事?而留侯张良莫非便是先生的祖上?”

北冥微笑颔首:“正是。”

原来如此!

北冥是张良后人这事,想来也不奇怪。据青芒所知,张良本来便精通黄老之道,崇尚无为之学,对权力富贵并不热衷。他辅佐刘邦定鼎天下,只是为了推翻暴秦,实现治国安邦的理想,并非贪图功名利禄。所以,自汉朝开国、天下初定后,他便主动从“帝者师”退居“帝者宾”之位,功成弗居,淡泊自守,故而能在汉初残酷的权力斗争中安然无恙。相传,他晚年更是摒弃世事,全心归隐,入终南山辟谷修道。说不定,眼下北冥隐居的这个地方,便是当初张良修建的。

可北冥刚才的话,还是让青芒百思不解:听他的意思,张良在博浪沙被捕之后,一定是被蒙恬暗中释放了,可蒙恬是秦朝大将军,对始皇嬴政忠心耿耿,而张良则是刺秦主犯,蒙恬怎么可能置朝廷纲纪和个人臣节于不顾,私自放跑张良呢?

北冥看穿了他的心思,道:“你一定是在想,蒙恬为何会私下放走张良?对吧?”

“是的,晚辈十分不解。”

“原因很简单……”北冥故意顿了一顿,卖了个关子,然后才意味深长地一笑,“因为他们二人皆是墨者!”

青芒闻言,顿时一脸惊愕。

郦诺随着北冥的徒弟来到另一间洞穴,迎面便见一名壮汉正背对着他,面朝洞壁而立。

虽然只是一个背影,但郦诺还是一眼认出了他,不由惊喜道:“田旗主!”

田君孺转过身来,露出一个感慨万千的笑容:“郦旗主,别来无恙啊!”

“咱不是刚刚在老君庙见过了吗,谈何别来无恙?”郦诺笑着迎上前去。

“郦旗主刚才就认出我了?”

“怎么可能认不出?”郦诺想着什么,面露赧然之色,“我和仇旗主他们,正愁不知该去何处找你、向你当面致歉呢……”

“哦?你们不是个个都想抓我吗?致什么歉?”田君孺故意斜着眼问。

“巨子令被劫那晚,我们……我们都误会你了。直到前几天,我无意中才发现了真相,都怪我糊涂,竟然一直被他们蒙在鼓里……”

田君孺苦笑,抬手止住了她:“不必说了,事情我都知道了。”

郦诺也早已猜出他都知道了,否则他不会故意在老君庙跟她演那出“捉对厮杀”的戏,极力帮她掩饰身份。

“田旗主想必还留着一两个弟兄在我身边吧?”

二人落座,郦诺笑着问道。

田君孺也笑了:“实不相瞒,昨天许虎被胡九灭口的事,我今天一早就得到消息了。我只是没想到,你和仇旗主会找到这儿来。”

“纯属巧合。我们是来追查胡九的,却没想到你也躲在终南山。”

“此地山高林密,人迹罕至,而且离长安又近,便于打探消息,我不躲这儿还能躲哪儿?”田君孺自嘲一笑,“更何况我那晚虽‘狼狈逃窜’,但心里还是记挂着你和弟兄们,所以也不敢离你们太远,就想万一有事也有个照应;此外我也相信,迟早有一天,你们会查清真相,还我清白,是故我也想第一时间得到沉冤昭雪的消息。”

郦诺闻言,不禁既感动又汗颜。

“对了,你们追查胡九,为何会找到这里来?”田君孺问道。

“我们在他房间搜出了一封信的残片,是樊左使写给他的,上面提到了终南山玉柱峰。仇旗主说樊左使与北冥先生是故交,有可能躲在这儿,而胡九也有可能来投奔他……”

“等等。”田君孺打断她,眉头一蹙,“听你这意思,你们都怀疑樊左使是幕后元凶?”

“对,种种疑点都指向他。其一,是方才提到的帛书残片;其二,我们在胡九房间还发现了一册兵书,上面有樊左使的印章;其三,幕后元凶设计这么大一场阴谋,目的无非就是想篡夺巨子位,那他既然毒杀了倪右使,又陷害了你,还同时对我和仇旗主都下了黑手,假如阴谋得逞,那么最有资格继承巨子位的人还能有谁?不就只剩下他樊左使一个人了吗?”

郦诺一口气说到这儿,停了下来,观察着田君孺的反应。

田君孺依旧眉头深锁:“还有吗?”

“有。”

“接着说。”

“其四,樊左使数年前无故失踪,此后咱们墨家便祸事连连,先是郭旗主被朝廷抓捕,不久遇害;继而我爹又遭不测,至今我们也查不出告密之人;再来便是最近发生的这么多凶险诡异之事。这一切难道都只是巧合吗?基于此,我们是不是有理由怀疑:樊左使便是躲在幕后操纵这一切的人?”

田君孺听完,叹了口气:“你说的这些,固然都有道理,但我觉得,其中还是有不少漏洞。”

“什么漏洞?”

“恕我直言,你的推论有疑邻偷斧之嫌。”田君孺说话一向直来直去,此刻也毫不隐讳,“你心里怀疑樊左使,然后这些推论看上去便顺理成章了。咱们跳开来想想,不管之前发生了什么,你、我、还有仇旗主,都还活着,而且都是有资格继承巨子位的人,那有没有可能是我们三人的其中一个设计了这一切,然后把所有疑点都引向樊左使呢?就像巨子令被劫那晚,他们把所有嫌疑都集中到我身上一样?”

郦诺猛地一震,觉得他这话几乎就是在指控仇景了。

话虽这么说,可按照他的分析,的确只有仇景是最大的嫌疑人。郦诺暂且压抑住内心的惊疑,问道:“你说的也有道理,那除此之外,还有别的漏洞吗?”

“当然有。”

“是什么?”

“你说你们在胡九房间发现了樊左使的书,这是否也有可能是别人故意放在那儿的?”

郦诺又是一怔,略为沉吟了下,“照你这么说,帛书残片不也有可能是别人伪造、故意让我们发现的?”

“难道没这个可能?”田君孺不答反问。

郦诺不由苦笑。

原以为事情已经很明显了,胡九背后的主谋十有八九便是樊仲子,不料经田君孺这么一反驳,事情陡然又变得扑朔迷离了……

老君庙燃起了熊熊大火,张次公负手站在十丈开外冷冷地看着。

此行不但一无所获,还折了好几个手下,张次公吞不下这口恶气,索性将这座古庙付之一炬。

“你说的那个神秘人,会不会是秦穆?”张次公忽然问站在一旁的陈谅。

陈谅想了想:“看身材是挺像的,不过脸都涂黑了……”

“那就是了!”张次公没好气地打断他,“若是不相干之人,何必把脸涂黑?他这就叫欲盖弥彰!”

“是,是,那肯定是。”陈谅慌忙附和。

明明知道秦穆就在附近,而且很可能已经抢先一步找到了北冥,自己却只能束手无策地站在这儿,张次公感觉特别挫败。

然而,大雪茫茫,深山寂寂,到底要上哪儿去找北冥?

此刻,约莫三十丈外的树林里,朱能和侯金正躲在树后往这边张望,脸上都是惊诧莫名的表情。

“他娘的,这天杀的张次公,居然敢烧庙?!”朱能义愤道。

“他被咱耍得团团转,不烧难以泄他心头之愤呗。”

“嘿嘿,你倒是挺理解他的,毕竟是有经验啊。”朱能促狭一笑,“要不回头找他聚聚,一块儿聊聊烧庙的心得?”

“滚你的蛋!”侯金瞪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