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暗狱

“下跪何人?”幽暗的大堂上响起一声懒洋洋的询问。

“骆文佳。”

“大声点!”

“学生骆文佳!”

“哦,原来还是个读书人。”堂上的司狱官终于把目光转向阶下的囚犯,“本官不管你过去是什么身份,到了这里就只有一个身份——人犯!还是那种终生服苦役、永远也别想离开这儿的死囚犯。其实依你们的罪孽早就该死了,能留条性命以苦役来赎罪,这是律法的宽大,也是朝廷的慈悲。因此你们应满怀感激之心,用辛勤劳作来报答这浩浩皇恩。本官严骆望,忝为此地司狱,便是朝廷和皇上的代表。你们在本官和众差役面前,只有绝对的服从,不能有半点怨言。如若不然,本官生杀予夺,将对你们严惩不贷!”

“人犯明白!”骆文佳木然垂下头,经历过太多的磨难后,他渐渐懂得了“人在屋檐下,不能不低头”的道理。

“嗯,看来你也是个明理之人。”司狱官满意地点点头,淡淡道,“既然如此,可有孝敬献上?”

骆文佳一愣,虽然明知官场黑暗,却也没想到这司狱官竟公然索要贿赂。他不禁摇头苦笑:“人犯流徙千里,就算身有余财,也早被沿途的差役搜刮干净,哪还有孝敬献与大人?”

“没关系!”司狱官理解地点点头,“你可以修书一封,本官会托人送到你家人手中,他们若想你在这儿过得好一点,自然不会吝啬身外之物。”

骆文佳黯然垂下头,涩声道:“人犯生父早死,母亲也在不久前亡故,人犯已没有亲人。”

司狱官脸上闪过一丝失望,但依旧耐心问道:“你再想想,看有没有愿意帮助你的亲朋好友?”

骆文佳木然摇摇头:“没有。”

司狱官闻言沉下脸来,冷冷道:“本官要好心提醒你,在这儿服苦役主要有三种活计。一种是专门生火做饭、记账、洗衣的杂役;一种是负责筛选和搬运的苦力;还有一种是下井采矿的苦役。这三种活计中,以杂役最为轻松,以井下采矿最为繁重危险。这可是吃的阳间饭,干的阴间活。本官见你是读书人,有心给你个握笔记账的轻松活干干,你可不要不知好歹。”

骆文佳漠然道:“人犯确实无法孝敬大人,望大人明鉴。”

“既然如此,将他送去矿场。”司狱官终于失去了耐心,抬头高叫,“下一个!”

当骆文佳被押送到采矿苦役们所住的工棚时,天色已是黄昏,几个苦役犯正好从井下收工而回,正提着油灯从黑漆漆的洞穴中爬将出来。骆文佳第一眼看到他们,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只见他们个个衣不遮体,浑身上下尽是尘土,面上除了眼睛和牙齿,几乎看不到任何本来的颜色。更可怕的是他们个个瘦骨嶙峋,眼神呆滞,繁重的劳役早已使他们失去了正常人的模样,简直就像是一群地狱中爬出的活僵尸。

“疤瘌头,新来的,交给你了!”押解骆文佳的狱卒一声吆喝,工棚中立刻有个满脸横肉、鼻斜口歪的壮汉点头哈腰地迎了出来。他的头上东一块西一团尽是疤瘌,难怪被狱卒叫作疤瘌头。看打扮他也是服苦役的囚犯,不过却比其他囚犯壮实光鲜得多。只见他一脸媚笑地对狱卒连连点头道:“差官大哥放心,我定把他教得乖乖的。”

狱卒解开骆文佳的镣铐,将他推到那汉子面前,喝道:“以后他就是你的工头,咱们不在的时候,你一切听他的。”说完丢下二人,在疤瘌头不住的问候声中,扬长而去。

骆文佳细细打量着周围的环境,只见光秃秃的山坡上,散布着十几个大小不一的工棚,工棚夯土为墙,竹木为顶,十分简陋。离工棚不远处还围着一圈简陋的篱笆,这种围墙对安心要逃的人起不了多大作用,不过一想到方圆数百里乃是渺无人烟的戈壁荒漠,骆文佳心中又释然了,离开这儿无疑就是自杀。

“犯了什么事?”疤瘌头打量着骆文佳,饶有兴致地问。骆文佳迟疑了一下,不想被一个囚犯同情,便淡淡道:“杀人、强奸,兼坑蒙拐骗。”

疤瘌头眼里露出一丝惊异,嘿嘿笑道:“没想到你这浑蛋看起来斯斯文文,犯下的事却不含糊。不过老子先警告你,不管你在外面有多威风,到了这里就得给老子服服帖帖。懂不懂规矩?”

“什么规矩?”骆文佳茫然问。

“待会儿你就知道了。”疤瘌头阴阴一笑,对骆文佳一招手,“先跟老子进来。”

骆文佳随着疤瘌头进入工棚,只见工棚内有数十个床位,显得十分拥挤。此时下井的苦役们已收工回来,工棚中乱哄哄十分嘈杂。待见到疤瘌头带骆文佳进来后,众人立刻围了上来,不怀好意地打量着骆文佳,眼里闪烁着猫戏老鼠的兴奋。

“老大,这小子细皮嫩肉,莫非是个兔儿爷?”一个苦役笑着询问刀疤,引得众人哄堂大笑。另一个苦役接口道:“那以后就叫他兔儿得了。老大,这次要如何玩这兔儿?”

疤瘌头呵呵笑道:“照老规矩,先送见面礼,再过三关十八洞。”

“好!一人一份见面礼。”一个囚犯说着,突然一拳击向骆文佳下颌,骆文佳猝不及防,顿时被打倒在地。众囚犯一拥而上,拳打脚踢。骆文佳本能地抱住脑袋,伏在地上蜷曲成团,无声地承受着众囚犯的殴打,足有盏茶工夫众人才心满意足地收手。骆文佳尚未来得及喘息,又被两个囚犯拎了起来,拖到墙根站定,另一个囚犯提起墙角的便桶来到骆文佳面前,将便桶往骆文佳头顶一放,嘿嘿笑道:“方才只是见面礼,现在才是第一关,加冕仪式。小心别掉下来,不然就让你将这一桶屎尿全部吃干净。”

骆文佳咬牙顶着沉重的便桶,闭上双眼一言不发,默默地承受着肉体和精神的双重痛苦。肉体的痛苦还可忍受,精神上的屈辱却令他几欲发狂。不过他知道,自己若想要活下去,就得忍受这一切。这些折磨与南宫放、费士清、殷济等人对自己所做的一切比起来,便不算什么了。仇恨已经充满他的身心,成为支持他强撑下去的唯一动力。他心中默念着“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的古训,在忍受折磨的同时,也不断挑战着肉体和精神上的极限。

工棚外突然传来“当当当”的敲锣声。“开饭了!”众囚犯发一声喊,纷纷从各自的铺位上拿出破碗缺盆,争先恐后地在门口排起长队。不一会儿,就见一个狱卒打开房门,指挥着几个杂役将一桶稀粥和一篮黑乎乎的窝头搁到地上,开始给众苦役分发食物。

“他是怎么回事?”那狱卒看到了顶着便桶站在墙根的骆文佳,不由喝问道。疤瘌头忙赔笑道:“新来的,大约脑子有毛病,一进门就顶着尿桶不愿放下来,弄得大伙儿撒尿都不方便。”

“快放下来,开饭了!”那狱卒似乎并不知情,不由对骆文佳高喝道。疤瘌头也连忙帮腔:“听见没有,蒋大哥叫你放下你就放下,还不快过来谢谢蒋大哥的恩典!”

骆文佳放下便桶,跌跌撞撞地来到那狱卒面前,只听对方又问:“你身上的伤是怎么回事?是不是遭人毒打?”

“没有。”骆文佳垂下头,“是我自己不小心摔伤的。”

那狱卒将信将疑地打量了骆文佳几眼,叮嘱道:“若有谁欺负你,尽可告诉我,不用害怕。”

“没人欺负人犯,不劳差官大哥费心。”骆文佳冷冷道。有过殷师爷的教训,他对任何好心人尤其是来自官家的好心人,都不敢再轻易相信了。

那狱卒见骆文佳一脸冷漠,只得无奈道:“现在快去吃饭,明天一早就要下井干活儿!”

“是!”骆文佳答应着,排到众苦役的后面,最后从负责分饭的杂役那里,领到了一个黑乎乎的窝头和半碗清澈见底的稀粥。早已饥渴至极的他也顾不得理会稀粥和窝头的味道,蹲在地上便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刚吃得没几口,就被一个囚犯一巴掌将碗打飞,跟着就听他骂道:“没规没矩的蠢货,有吃的不先孝敬老大,你他妈活得不耐烦了?”

骆文佳茫然抬起头,这才发现方才那狱卒和几个杂役早已经离开,大门也锁了起来,工棚中顿时一片幽暗。几个朦朦胧胧的身影向自己围过来,脸上露出猫戏老鼠的表情。

“方才你运气好,第一关算是过了。”疤瘌头在骆文佳身边蹲下来,狞笑着托起他的下颌,“现在是第二关,辟谷成仙。”说着一招手,两名囚犯一左一右抓住骆文佳的脚腕,顿时将之倒提起来。疤瘌头抬脚猛踢骆文佳的肚子,边踢边骂:“我叫你吃!我叫你吃!你他妈要不知道孝敬,老子叫你吃多少,吐多少!”

这几脚重重踢在骆文佳上腹部,令他腹中一阵翻滚,不由自主将刚吃下的东西尽数呕了出来。直到腹中再无可吐,疤瘌头才示意两个囚犯将骆文佳放下来,然后踩着他的脸冷笑道:“从今天开始,只要你敢吃任何东西,老子就让你全部吐出来。你能撑过三天才算过关。”

“吵什么?还不睡觉?”工棚外传来一个巡夜狱卒的吆喝。疤瘌头忙答道:“官爷,咱们这就睡觉!”说着抬手向众人示意,众人立刻放低了声音。

待大家安静后,疤瘌头脸上露出诡异的笑容,压着嗓子拖长声音道,“接下来是第三关!火热裸舞!”

众人发出压抑的欢呼,七手八脚来剥骆文佳的衣衫。有人还趁机在他的身上又摸又捏,嘴里还猥琐地叫着:“这兔儿爷身上又嫩又滑,大伙儿今晚一定要好好乐乐。”

骆文佳终于忍无可忍,拳打脚踢拼命挣扎,却哪是众人的对手?转眼间就被众人撕开了衣衫,顿时衣不遮体。骆文佳一声嚎叫,猛地一口咬住摸到自己脸上的一只脏手,死命一咬,再不松口。那被咬的汉子顿时发出一声惨叫,对骆文佳拳打脚踢,却始终无法令对方松口。众人被同伴的叫声吓了一跳,立刻七手八脚将骆文佳摁倒在地,有的捏嘴,有的捂鼻,好半晌才将同伙的手从骆文佳口中弄出来,只见同伴的手已是血肉模糊,伤可见骨。众人大怒,齐齐向骆文佳扑去,就在这时,突听门外巡夜的狱卒一声喝骂:“叫什么叫?是不是皮痒痒了?”

众人连忙停下动作,屏住呼吸安静下来,听着那狱卒的脚步声远去后,方才那被咬的囚犯才对疤瘌头呻吟道:“老大,这小子他妈是条疯狗!快帮我宰了他!”

“闭嘴!”疤瘌头一声喝骂,然后转向骆文佳恨恨道,“好小子,这第三关暂且记下,老子迟早要你给大伙儿当马骑。现在你过了十八洞,老子今晚就暂且放过你!”说着双腿叉开,然后往自己**一指,“钻过去!”

几个囚犯也纷纷排到疤瘌头身后,叉开双腿齐声催促:“快钻!”

骆文佳见此情形,总算明白十八洞是什么意思了。这工棚中刚好有十八个囚犯,叉开腿排在一起,**正像是十八个洞。但此刻骆文佳已被激起心中压抑许久的孤傲,不由昂头怒视疤瘌头:“休想!”

疤瘌头眼光变得恶毒起来,冷冷问:“老子再问一遍,钻不钻?”

见骆文佳坚定地摇头,疤瘌头不再理会对方,转身对几个同伴招招手,悄声道:“给老子往死里整!”

几个囚犯心领神会地点点头,立刻捡起骆文佳被撕下的破衣衫,一个囚犯从墙角隐秘处拿出一块拳头大的圆石,用破衣衫紧紧包裹起来,然后将它握在手中,向骆文佳一步步逼过来。骆文佳一见对方神情,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再顾不得许多,张嘴就高叫“救命”。谁知刚叫得半声,就被一个囚犯突然用衣衫紧紧捂住了口鼻,再发不出半点声音。另外几个囚犯则死死压住了他的手脚,令他无法挣扎动弹。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囚犯高举裹着衣衫的圆石,重重击在自己胸上。一下、两下、三下……骆文佳只感觉自己五脏六腑都像被震碎了一般,口鼻中立刻灌满了腥咸的**,他绝望地放弃了挣扎,无奈而悲愤地怒视着虚空,怒视着这个暗无天日的魍魉世界。

“够了!”就在骆文佳感觉意识在渐渐模糊的时候,工棚最里面的一个铺位上,突然传来一声懒懒的喝止,一个佝偻的人影从铺位上缓缓坐了起来。几个囚犯忙放开骆文佳,疤瘌头赶紧跑过去,搀扶起那人小声问:“云爷,今日感觉好些没有?”

“好多了!”那人在疤瘌头的搀扶下缓缓下铺,慢慢来到骆文佳面前,俯身打量他片刻,然后微微颔首道,“原来是你!想不到咱们居然在此重逢!”

依稀有些熟悉的声音,令几近昏迷的骆文佳勉强睁开双眼。他立刻认出眼前这瘦削沧桑的老者,正是半年前在骆家庄负伤而去的神秘人物,那个足智多谋、武功高强、自称“云爷”的江湖高人。骆文佳心情一阵激动,刚想起身相认,却感到头脑晕眩,两眼一黑,顿时昏了过去。

幽幽黑暗不知过了多久,当骆文佳再次醒转时,发现自己正躺在简陋的铺位上,工棚内空****不见半个人影,一缕阳光从门缝中透过来,使人隐约感到一丝暖意。

“醒了?”头顶响起一声淡淡的问候。听到这淡漠沧桑的声音,骆文佳不顾浑身伤痛,挣扎着翻身跪倒,伏拜叩首道:“云爷!求您老传我绝世武功,我要报仇!”

“嘁!”只听云爷一声冷笑,“当初你救我一命,老夫现在也还你一命,让疤瘌头以后都不再难为你,并让你养好伤再下井。咱们已两不相欠,你凭什么还提额外的要求?再说老夫也没什么绝世武功可以传你。”

骆文佳一怔,忙恳切地道:“云爷!我知道您老是纵横江湖的武林高手,我骆文佳这条贱命实乃云爷所救,不敢再提任何要求,只求云爷能收我为弟子,我愿终身视云爷如父,全心全意孝敬您老,不敢稍有违逆。”

云爷神情似有所动,却还是摇头道:“你到了这里,一只脚已经踏进了鬼门关,能否活下去都成问题,还拿什么来孝敬老夫?”

骆文佳昂起头,坦然道:“我骆文佳现在虽然身无分文,手无缚鸡之力,但至少还有一颗赤诚之心。”

“赤诚之心?”云爷脸上露出一丝嘲笑,“我看你是让圣贤书给迷惑了吧?赤诚之心?值几个钱?掏出来看看?”

骆文佳一窒,顿时无言以对。却见云爷递过来一枚丹丸,冷冷道:“你先争取活下去再说吧。老夫最瞧不起你这种大言不惭的书呆子,只会空谈,百无一用。若非老夫这疗伤圣药,你就算侥幸活下来,只怕也要落个终身残废。留着你那赤诚之心烂在肚里吧,给老夫也没用。”

骆文佳满脸羞愧地接过丹丸,默默将之吞入腹中,然后拜道:“云爷,您老虽然视骆文佳贱如草芥,但在下依旧视云爷如师如父。待在下伤好,定全心全意侍奉云爷。”

云爷冷哼一声没有再说话,却在角落盘膝坐下来,双手搁在膝上,掌心向天,然后缓缓闭上了双眼。他那枯萎的脸上苍白如纸,精神也有些萎靡,显然还没从上次的重伤中恢复过来。骆文佳心中有些奇怪,不明白云爷怎么会像自己一样,也落到这般田地。本想要问,却见对方已盘膝入定,闭目无言。骆文佳只得将疑问放在心底,疲惫地躺下来,他心中不住盘算着,怎样才能说服云爷传自己武功。他已暗下决心,一定要学成绝世武功。只有这样,才有可能从这儿逃出去,也才有可能向南宫放等人讨回公道!

云爷每日一颗的疗伤丹丸果有奇效,不过半月工夫,骆文佳的内伤便好了个七七八八。虽然胸口偶尔还隐隐作痛,却已能行动自如。这期间狱卒没有给骆文佳分派劳役,以疤瘌头为首的十几个苦役犯,也没有再为难骆文佳。不仅如此,众苦役还将饭菜先让云爷和骆文佳吃饱,然后自己才敢吃喝。显然云爷才是这儿的主宰,疤瘌头也得看他的脸色行事。

骆文佳自从能勉强下地后,便像对待长辈一般殷勤侍奉云爷。云爷对他的侍奉坦然接受,却对他拜师的恳求置之不理。十天半月下来,骆文佳终于失去了耐性,在一次长跪不起,求拜无果之后,积压的怨愤终于爆发,第一次对云爷出言不逊。

“我看自己大概是找错了人,”骆文佳望着一脸漠然的云爷,冷笑道,“你身陷囹囫,自身尚且难保,哪有本事教我?就算你将一身的本事传给我,你自己尚且受困于此,我又哪有可能逃出去?就算学得你那一身三脚猫的功夫,也不过是在疤瘌头面前作威作福,终身做个牢头而已。这等功夫,不学也罢。”

盘膝入定的云爷第一次睁开了双眼,淡淡问:“我听你中气十足,伤势似乎已痊愈了?”

骆文佳冷冷道:“多谢云爷的丹药,我这身子总算没落下残疾。”

“既然如此,你我从此两不相欠。”云爷重新闭上双眼,依旧淡淡道,“明天你也该去矿场了,老夫不能照顾你一辈子。”

骆文佳拱手一拜:“多谢云爷这一个多月的照顾,在下今后一定加倍报答。”

“大言不惭!”云爷虽然闭着眼,但脸上依旧露出一丝嘲笑,“到了这里,你以为自己还有多少‘今后’?”

第一次随着众苦役下井,骆文佳终于明白“吃阳间饭,干阴间活”是什么意思了。只见黑黢黢的矿洞狭窄潮湿,深不见底。众苦役在三两盏气死风灯的映照下,像狗一样佝偻着身子,从低矮的矿洞鱼贯而入,钻入数十丈深的山腹,然后从山腹中将泥土与矿石挖掘下来,用背篓一点点拖出矿洞,然后再由负责搬运的苦役肩挑背扛,将泥土与矿石送到山下进行筛选。洞口有专门负责记录的差役,每个苦役犯都有必须完成的采矿量,若不能完成就不能吃饭。骆文佳此刻才知道,每天那难以下咽的食物,必须用汗水甚至性命去挣,难怪有几个瘦弱的苦役犯已经无声无息地消失,想必他们已被繁重的劳役和饥饿彻底淘汰。

矿洞深处暗无天日,通风不畅,空气异常浑浊,片刻工夫就令人胸闷难忍。几盏气死风灯那昏黄的微光,使劳作的苦役们面目模糊,人鬼难分。像眼前这样的采矿点还有好几处,疤瘌头就是这一处的工头,负责分派工具和人手。

第一次拿起铁锹和背篓,骆文佳学着旁人的样子开始干起来。一锹下去,隐约有微芒在土石中闪烁,骆文佳好奇地抓起一把泥土,借着昏黄的火光仔细一看,不由惊得目瞪口呆。忙把手中的泥土伸到身旁一个苦役面前,结结巴巴地问:“这、这是什么?”

“金砂而已,”那苦役犯不以为意地扫了一眼,“豌豆大的都时常见到,没什么稀奇。”

“这、这是一处金矿?”骆文佳十分惊讶。

“当然是金矿,你以为是什么?”那苦役一幅见怪不怪的模样,漠然道,“在这里金子不值钱,窝头才能填饱肚子。”

骆文佳呆呆地愣在当场,回想路上见到的情形,他渐渐明白过来。难怪矿场外有大军镇守,戒备森严,对外却称这儿是一处铜矿,那是为防止盗匪觊觎;难怪在这儿干活的全是苦役犯,凡是送到这儿的囚犯再没有人活着离开,这显然是为了保密。骆文佳心中渐渐发冷,突然意识到,要想从这儿活着逃出去,恐怕远远比想象的要困难得多。

“快干活!愣着干什么!”疤瘌头向骆文佳扬起了鞭子,不过鞭子最终并没有落到骆文佳身上,却打在了跟骆文佳说话的苦役身上。大概他还没弄明白骆文佳跟云爷的关系,所以还不敢对他随意打骂,只得杀鸡吓猴。

骆文佳赶紧抡开铁锹,将岩石和泥土劈将下来,装入自己的背篓。第一次干这等重活,他明显比旁人慢了许多,别人已拖着背篓来回两三趟,他才刚装满第一篓。在朦胧幽暗的矿洞中,隐约可见苦役们拖着沉重的背篓,狗一样向矿洞外匍匐爬去。骆文佳学着他们的样子,也加入到他们的行列。

干了没多久,苦役们渐渐疲惫,不由自主地哼起了劳作的号子,只听一人领头,众人齐声应和。嘶哑、悲怆的号子,顿时在矿洞中不住回**:

“吃的是阳间饭啊!嗨呀!

干的是阴间活啊!嗨呀!

做了什么孽啊?嗨呀!

要受这个罪啊!嗨呀!

走进鬼门关啊!嗨呀!

早死早投生啊!嗨呀!

下辈子不做人啊……”

“别吵!别吵!”疤瘌头的鞭子不住落在众犯身上,边抽边骂道,“你们他妈疯了,想震塌洞子将大伙儿全埋在地底下?”

众犯对疤瘌头的警告浑不在意,继续着他们的号子。疤瘌头打住这个,那边又响起,不由东奔西跑,手忙脚乱。

不知劳作了多久,突听矿洞外传来一阵铜锣声。“开饭了!”众苦役发一声喊,纷纷丢下工具,争先恐后地爬出矿洞,在洞外排队领饭。几名负责记录的差役,根据每人完成的采矿量分发窝头咸菜。众囚犯大多领到一两个窝头,也有少数领到四五个。骆文佳因差得太多,一个也没有领到。

失望地在矿洞边坐下来,骆文佳舔着干裂的嘴唇,忌妒地望着苦役们三三两两地散坐在四周,津津有味地享受着汗水换来的美食。就在这时,身旁有人突然拍了拍骆文佳的肩头:“喏!借给你,记得还我!”

骆文佳回头一看,认得是同一工棚的苦役犯,他的手中递过来一个窝头,黑乎乎的,毫不起眼,但此刻在骆文佳眼中,却比任何山珍海味都要可爱。骆文佳感觉眼眶有些湿润,默默接过窝头,他不由低低说了声:“多谢!”

“没事!”那满脸尘土的汉子不以为意地摆摆手,“一看你就是没干过重活的新手。干这活儿是要靠长力,最忌过快过猛,要是两三趟就累得快趴下,你永远也别想挣到窝头。还有,”他突然压低声音,“多装碎石少装泥,那样会轻一点。”

骆文佳感激地点点头,他记得这汉子当初也曾殴打过自己,不过此刻骆文佳却发觉,其实他也有善良的一面。默默咀嚼着冷硬的窝头,骆文佳环目四顾,只见众人三三两两席地而坐,边享受着难得的闲暇,边开着粗鄙的玩笑。他们的脸上闪烁着淳朴的笑容,就像任何平常人一样。骆文佳渐渐意识到,他们像自己一样,并不都是天生的罪犯,他们也都有善良的一面。

“干活了!”随着一名差役的吆喝,众人三三两两重新钻进矿洞。骆文佳照着那汉子教授的办法,终于在黄昏时分,挣到了自己的第一个窝头。

转眼一个月过去,骆文佳渐渐适应了繁重的劳役,虽然还是常常吃不饱,不过比起刚开始的时候,他至少已能勉强养活自己了。

所有苦役犯都要靠劳动挣窝头,只有云爷是个例外,他整天就躺在工棚内养伤,却比任何人吃得都好。一个月下来,他的伤似乎已大有好转,偶尔也见他到工棚外转转,在山坡上晒晒太阳。苦役们对他十分恭敬,狱卒对他的态度却十分微妙,既不干涉他的行动,也从不搭理他。他在狱卒眼中,似乎根本就不存在。骆文佳对拜他为师已不抱任何希望,他只是留心观察着四周的环境,寻思着逃出去的办法。

矿洞偶尔会塌顶,将劳作的囚犯埋在地下,运气好还能刨开泥石钻出来,运气不好就只有长埋地底。许多苦役不明不白就失去了踪影,没有人过问,也没有人关心。骆文佳第一次见到这情形时十分恐惧,但遭遇过两三次后,他也就坦然了,不再对同伴的失踪感到震惊。不过这也坚定了他逃出去的决心。

两个月后,骆文佳开始了他谋划已久的计划,每次分到窝头的时候,他都有意识地藏起一个半个。现在他已经学会了不少偷奸耍滑的伎俩,比如用绳子把背篓拦腰收紧,尽量使它变得小一些,每次都在背篓下垫几块轻而薄的石头,使它的底部尽量少装些东西……靠着这些自己琢磨出来的办法,他每次已能挣到两三个窝头,偷偷藏起一个半个,对他已经不是多大问题。然后借着到僻静处大解的时候,将窝头用破布包起来藏到乱石堆中。十多天下来,他已积攒下二十多个窝头。

在一个星月俱无的夜晚,骆文佳终于开始实施他的逃亡计划。工棚的大门十分简陋破旧,虽然夜里上了锁,但骆文佳十多天前就趁着苦役们熟睡的时候,将门轴用石块割到将断未断的境地。现在只需轻轻拗断门轴,就能将门卸下来。工棚外的空地上有一口水井,而墙根有狱卒们丢弃的酒壶,如果再加上二十多个窝头,以及在劳作时藏下的几粒金沙,骆文佳想不出还有什么不逃的理由。

入夜不久,劳作一天的苦役们很快就发出了此起彼伏的鼾声。骆文佳蹑手蹑脚爬起来,悄悄爬到门边,听着巡夜的狱卒脚步声远去后。他拗断门轴,将门轻轻卸了下来。夜晚的微风灌进工棚,令人精神一振。骆文佳侧身出得大门,将门依旧靠在门框上。如果不动它,没人会发现它已经被打开。

捡起散落在墙根的两个酒壶,骆文佳急奔到水井边,摇上一桶水灌满酒壶。他知道时间对他十分宝贵,天亮前同牢的苦役就会发现他失踪了,很快狱卒们就会纵马追来。

带上藏匿的粮食,骆文佳避开巡夜的狱卒,飞快地奔向远处的篱笆墙。用早已准备好的锋利石头,在篱笆墙上割出一个小洞。骆文佳心情激动地钻出牢笼,向隐约可见的地平线尽头跑去。

戈壁大漠的太阳总是升起得很早,当第一缕阳光刺破天幕的时候,骆文佳不知道自己跑出了多少里。身后已看不到矿区的建筑,前方更是茫茫一片黄褐色的戈壁,除了零星的低矮灌木,见不到任何生命的迹象。

太阳渐渐移到头顶,炽热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仅半天时间,一壶水就已告罄,而前方直到地平线尽头,依旧是一望无际的荒漠。骆文佳渐渐有些沮丧,仅凭一壶水,根本支撑不了多久。更要命的是,他已听到后方随风传来的隐隐狗吠,那是循迹而来的猎狗,正带着狱卒追踪而来。

黄昏时分,精疲力竭的骆文佳最终还是被猎狗追上,被狱卒们拖在马后带了回去。他们将他这个逃犯扔进了一间孤零零的牢房,然后锁上牢门扬长而去。牢房矗立在山坡上,门外布满蜘蛛网,似乎许久没有使用了。从碗口大的铁窗口可以看到山下杂乱的工棚,甚至可以听到苦役们开饭的锣声。牢房后半部是个天然的岩洞,陷入山腹,不知深有几许。

骆文佳到此境地,心里反而平静下来。既然逃不逃都是死,他不后悔用性命去赌一把,他只是有些懊恼自己的计划太过草率,没有考虑到荒漠的辽阔和追踪的猎狗,以至于从一开始就注定失败。

顺着岩洞往里摸索,骆文佳并不奢望能发现出口或别的什么好东西。走出没几步,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骆文佳低头一看,顿时浑身一颤,差点软倒在地。只见脚下是一具完整的骷髅,狰狞的面容令人心生恐惧。骆文佳大着胆子往里细看,就见山洞深处隐隐约约还有无数具扭曲的骷髅,即便在朦胧幽暗的山洞中,依旧白得有些刺眼!

“开门!开门!快放我出去!”骆文佳跌跌撞撞地跑到门边,拼命撞击牢门。可惜牢门是精铁铸就,即便他用尽全力,牢门也依旧纹丝不动。

没有人理会骆文佳的呼唤,从窗口望出去,只见狱卒们对他的呼唤充耳不闻,苦役们最多抬眼看看这个方向,然后又继续他们的活计。骆文佳颓然坐倒在地,他终于猜到,这牢房是关押逃犯的死牢,一旦被关进这里,最终结果就是变成岩洞深处那些骷髅中的一具。司狱官没有立即处决自己这个逃犯,除了是要自己受到比死亡还要痛苦的折磨,同时也是要借自己绝望的呼号,震慑其余的苦役犯,让他们不敢再起逃跑之心。难怪工棚周围的看守并不严密,却没有苦役冒险逃跑,想必已经有不少逃犯被关进这里,在恐惧和绝望中慢慢死去,留下了无数具白骨。

正如骆文佳猜想的那样,一连三天,没有人理会自己的呼叫,更没有人送水送饭。骆文佳在这三天中,找遍了岩洞的每一个角落,终于肯定没有人可能从这儿逃出去。在饥饿和干渴的双重折磨下,他的意识渐渐模糊,等待死亡慢慢降临的滋味实在令人难以忍受,令他恨不得碰壁自尽。但一想到自己所受的冤屈,他心中又有不甘,再痛苦的折磨他都强迫自己忍受下去。

直到第三天的深夜,牢门外终于传来细微的脚步声,像猫一样轻柔。跟着就听门锁响动,一个瘦削的人影悄然开门进来。已经处于半昏迷状态的骆文佳听到牢门开关的“咔咔”声,挣扎着想站起来,这一用力反而使他两眼一黑,差点晕了过去。

那人来到骆文佳身边,轻轻托起他的头,然后将手中的水壶凑到骆文佳嘴边。甘甜的清水流入口中的同时,骆文佳也看清了来人的模样。虽然他依旧表情淡漠,眼光冰凉,但此刻他在骆文佳眼中,却比任何人都要亲切。就算体内已严重失水,骆文佳依旧有一种要流泪的冲动,喉咙里也发出了一种干涩的呜咽。

那人默默喂骆文佳喝完水后,留下水壶和几个窝头转身要走,刚恢复了一点体力的骆文佳忙翻身跪倒,失声哭拜:“师父……”

那人叹了口气,淡淡道:“不是老夫不愿教你武功,只是你根本不是习武的体质,又错过了发育阶段的习武启蒙。现在就算你再怎么刻苦修炼,武功也绝难入流,更别想与那些以武传家的世家子弟一较长短。老夫念在你过去的恩情上,最后再救你一次。你在这里暂时委屈几日,我会想法让司狱官饶你这一回。”

骆文佳对老者的许诺并没有半点惊喜,脸上反而现出一种莫名的绝望。眼望虚空木然半晌,他突然仰天哭道:“我不能习武复仇,就算苟活下来也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与其如此,还不如早一点解脱!”说完一低头,奋力撞向一旁的石壁,只可惜浑身软弱无力,这一撞并没有死成,只是撞破头皮,鲜血顿时涌了出来。他不顾顺着脸颊流下的血珠,继续奋力再撞,边撞边大骂自己,“骆文佳啊骆文佳!你枉为男儿,竟连求死之力也没有,你活在世上还有何用?”

老者对骆文佳的举动并没有阻止,只是木然望着他。直到他颓然无力坐倒,老者才冷冷道:“你连一个人真正的力量都还没意识到,有什么资格做老夫的弟子?先想想你仇家真正强大之处吧!没明白这点,还奢谈什么报仇?”说着老者转身便走,边走边淡淡道,“老夫过两天再来,如果你能想明白这点,或许还有救。”

老者的话如一道闪电,倏然划破混沌的天幕。骆文佳只感到眼前一亮,似看到了天幕下那世界的真实。只可惜闪电的光芒太过短暂,让人无法完全看清天幕下的世界。骆文佳呆呆地望着老者开门离去后,渐渐陷入了沉思。

老者留下的窝头和清水足够数日之需,骆文佳暂时不再受饥渴折磨,他便在这死牢中,开始苦苦思索自己为何被南宫放肆意玩弄于股掌,整个骆家庄甚至包括大名鼎鼎的“铁掌震江南”丁剑锋,在南宫世家面前都是如此羸弱渺小,简直不堪一击。

第三天夜里,老者再次来到死牢中。骆文佳不等他动问便抢着道:“云爷,我想明白了!南宫世家之所以能在扬州为所欲为,是因为它的势力和财富。凭着这两种东西,它可以上交官府,下雇杀手,甚至根本无须自己出面,就能将我这样的无根小民置于死地。”

“它的势力从何而来?”云爷淡淡问。

“南宫世家在扬州盘踞百年,祖上便积下了莫大的家业,到现在它的实力更见庞大,扬州城一半的产业都跟它有关。”骆文佳道,“如今就算是地方官府,也要让他七分。”

云爷微微摇头:“你还是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这世上没有生来就有的基业,也没有凭空产生的势力。它们如潮水般起起伏伏,就像是星月运转、四季更迭的世界。世界的变化是由大自然决定,而势力的聚散更多是由人来决定。你不要眼光狭窄,只看到眼前的南宫世家。想想几千年来朝代的更迭,王朝的兴衰,是什么在主宰着其中的变化?”

骆文佳慢慢垂下头,渐渐陷入了沉思。半晌后他终于抬起头:“是人!是少数风云人物巧借各种时势,创造了一个又一个惊人的奇迹。无论秦皇汉武,还是唐宗宋祖,莫不如是。”

“他们中有谁是因武功高强而得天下?”云爷又问。

“没有。”骆文佳立刻摇头道。

“想必你也熟读各种经史,”云爷淡淡地问,“不知你从前人的丰功伟业中,得到了什么样的启发?”

骆文佳心中一动,突然就想起了当初在《千门秘典》上看到的那句话。默然半晌,他不由缓缓点头,肃然道:“人,既无虎狼之爪牙,也无狮象之力量,却能擒狼缚虎,驯狮猎象,无他,惟智慧耳。不错!人是因智慧而强大,不是因为家势或武功。”

云爷终于淡然一笑,微微颔首道:“你能明白这一点,总算没有被书本彻底毁掉。如果你能想清楚智慧的真正作用,老夫说不定可以考虑收你为弟子。三天之后老夫再来,但愿你不会让老夫失望。”说完云爷放下手中的水壶和几个窝头,依旧锁上牢门,独自飘然而去。

骆文佳盘膝坐下来,又陷入了苦苦的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