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寺田聪握着犯罪资料馆那辆旧面包车的方向盘,绯色冴子坐在副驾驶座上,凝视着窗外的夜色。

两人正驾车前往位于横滨市青叶区的友永慎吾家。

这次绯色冴子能离开犯罪资料馆是特例。之前,寺田聪进行五起案件再调查时,绯色冴子一步也没有离开过馆长室。为什么偏偏这次她要离开犯罪资料馆呢?寺田聪百思不得其解。

寺田聪从西原高中回来后,向她报告了调查结果。雪女说有必要问友永慎吾一个问题。听到这个问题,寺田聪有点儿摸不着头脑,这个时候问这个问题有什么意义?但是,她像往常一样没有多说。

寺田聪打电话到友永慎吾家,是他妻子接的电话,她说丈夫今天会晚点儿回家,于是约好下周一晚上7点在她家见面。

绯色冴子在犯罪资料馆总是穿着白大褂,今天却穿了灰色夹克和紧身裙。她总是比寺田聪先上班,又总比他晚下班,所以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她穿白大褂以外的衣服。

寺田聪突然意识到绯色冴子和藤川由里子应该是同龄人。单从绯色冴子的外貌看不出她的年龄,大概四十岁。往前推二十三年,她应该是十七岁。也就是说,她可能和由里子是同级生。但是,她可不像由里子那样是个讨人喜欢的少女。虽然她头脑聪明,老师会对她另眼相看,容貌也会吸引同学的关注,但她的沟通能力不足,估计一个朋友都没有。寺田聪的脑海里不自主地浮现出她的身影——一个课间休息时也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不与任何人交谈、全程面无表情地看书的少女。

友永家住在青叶区蓟野一栋名为“蓟野德米尔”的公寓的503号房间。寺田聪把面包车停在公寓前面,按响503号房间的门铃后,一个四十多岁的高个子男人打开了门。

“这么晚来拜访,真是打扰了,我是之前打过电话的警视厅附属犯罪资料馆的人。”

寺田聪微微颔首。而绯色冴子,她只是敷衍地低下头,一言不发。

“我是友永慎吾,请进。”男人说道。虽然他面容温和,但似乎有些紧张。

一进玄关就来到了一间和室。寺田聪和绯色冴子与友永慎吾隔着矮桌,相对而坐。寺田聪拿出名片放在了桌子上。

“我叫寺田聪,这位是馆长绯色冴子。”

即便被这样介绍,绯色冴子也不拿出名片,只是默默地盯着友永。友永疑惑地看着她。拜托了,请表现得像个普通人啊。寺田聪不由得在心里咒骂起雪女来。

隔扇打开,一个女人端着茶壶和茶杯走了进来。“这是我的妻子。”友永介绍道。她身材苗条,身上还留有少女的可爱。她把茶壶和茶杯放在矮桌上,默默地微微低下头,担心地看了丈夫一眼后走了出去。寺田聪觉得她长得很像一个人,但又想不起来像谁。

“那么,你们想问我什么呢?”友永询问道。

寺田聪说:“藤川由里子对你有好感吗?”

“对我有没有好感?”友永嘟囔着,狠狠瞪了寺田聪一眼。

“你是想说我是凶手吗?藤川在屋顶上表白喜欢的‘前辈’就是我?”

“不,不是的。我知道你不是凶手。”

“那你为什么要问这个?”

是绯色冴子让问的,但寺田聪无法这么回答。

“只有藤川由里子对你有好感,才能符合逻辑。”

雪女低声说。这是她来到友永家后第一次开口说话。

“符合逻辑?符合什么逻辑?”友永惊讶地问。

“请回答问题。我可以问你美术部的朋友,不过我不想给你找麻烦。”

寺田聪被绯色冴子粗鲁的语气吓了一跳。友永好像很生气,但也许觉得对这样奇怪的女人生气没用,于是只好开口。

“我不知道她是否真的对我抱有好感,但据美术部的朋友说,在美术室画画的时候,藤川经常认真地看我画画的样子。说白了,我的画并不是那么好,所以朋友认为藤川不是对我的画感兴趣,而是对我感兴趣。如果你们指的是这件事,可以说藤川对我抱有好感。”

“谢谢。这样谜团就解开了。”

“谜团解开了,真的吗?”

“首先我想说的是,案件的大前提是错误的。”绯色冴子面无表情地说。

“大前提错了?怎么回事?”

“二年级的藤川由里子和即将毕业的三年级‘前辈’见面,这是事件的大前提。但是,真的是这样吗?负责打蜡的工作人员并不认识藤川由里子,所以不知道自己听到的声音是不是真的是她的。巧合的是,他听到了屋顶上少女的声音,而且在屋顶上发现了藤川由里子的尸体,所以他认为那声音就是藤川的。”

“……确实是这样。”

“因为少女的声音被断定是由里子的,所以警方在三年级的学生中寻找‘前辈’。但是,尽管警方进行了仔细的调查,始终没有确定‘前辈’是谁。那么,应该对‘少女的声音是由里子的’这一判断打个问号。”

“你说的是?”

“工作人员听到的不是由里子的声音,而是另一个少女的声音。屋顶上除了由里子还有另一名少女。”

“另一名少女……?即便认为还有另一名少女,也无法知道‘前辈’是谁吧?”

“屋顶上是由里子和另一名少女。另一名少女叫‘前辈’。那么,只能认为由里子才是‘前辈’。而且,既然她管由里子叫‘前辈’,那另一名少女就是一年级学生。”

寺田聪惊得倒吸了一口气。

“不是二年级的由里子叫三年级学生‘前辈’,而是一年级的另一名少女叫二年级的由里子‘前辈’吗?”

绯色冴子把目光转向寺田聪:“没错。”

“但是,少女说‘马上就要分别了呢’,这不是毕业时才说的话吗?”

“就算没毕业,也会有分别的时候,那就是转校。转校的时候也会说马上就要分别了。”

“啊,这样啊……”

“那么,是谁转校了呢?孩子之所以转校,一般因为父母工作变化而搬家,但是由里子的父母在老家经营面包店,属于扎根当地的工作,所以排除由里子会因为搬家而转校。这样的话,转校的就是一年级的女学生。”

所以,绯色冴子让寺田聪调查案件发生时一年级女生中有没有不久就转学的学生。寺田聪根据西原高中学生名单复印件,比较了1990年一年级女生和1991年二年级女生的名单,发现1991年的名单中,有一个学生的名字消失了,她就是唯一转校的女学生。

“满足这个条件的学生只有一个,名叫牧野奈津美。由于她父亲工作的关系,那年4月她家搬到了加拿大。她也在美术部,所以叫由里子‘前辈’并不奇怪。她现在的名字是友永奈津美。”

友永茫然地看着绯色冴子,好像不知道她说了什么。

“奈津美,你是说我妻子害死了藤川吗?”

“是的。”

友永的脸上浮现出愤怒的神色:“别说傻话了。奈津美不可能做那样的事。我妻子性格温和,不可能做那样的事!”

绯色冴子毫不在意地继续说:“那天下午5点10分左右,美术部的一、二年级学生都离开了美术室,其中也有奈津美。在听到由里子说‘我想去屋顶画一幅黄昏的素描’并走向屋顶后,想要跟她独处的奈津美又折了回来,追上了她……”

这时,和室的隔扇那边发出了沙沙的声音。

寺田聪站起来,打开了隔扇。

友永奈津美脸色铁青地站在那里。

她迈着摇摇晃晃的步子走进了和室。

“奈津美,你一直在听吗?”友永惊慌失措地说。

奈津美一屁股坐在桌子前。

“奈津美,你没事吧?听到他们说了些荒唐的话,心里一定不舒服吧?你去休息一下吧。”

她摇了摇头。

“不,没关系……”

“这里没事的。你快去休息吧。”

大颗大颗的眼泪从奈津美的眼睛里滴落下来。她看向寺田聪和绯色冴子,挤出一句话:

“是我……是我杀了前辈……藤川由里子……”

*

“……前辈,马上就要分别了呢。”

奈津美看着沐浴在夕阳下的由里子的侧脸说。她转过脸,用平静的眼神看着奈津美。她的眼神如此沉稳,让人很难相信她只比奈津美高一个年级。

“是啊,快了呢。”

“就算不能再见,也请一定要记得我啊!”

“说‘不能再见’太夸张了,放假的时候还是随时都能见面啊。”

“可是,那样的话,一年也只能见一两次了呢。”

“你可以给我打电话,也可以给我写信。我一定会回信的。”

“你能这么说我很开心。”

一股热血涌上奈津美的心头。想到这里,奈津美下定决心说道:“我喜欢前辈。我想跟前辈一直在一起。可以吗?”

终于说出来了。奈津美屏住呼吸抬头看着对方。由里子吃惊地睁大了眼睛,但脸上依然浮现出微笑。太好了,自己没有被讨厌,奈津美鼓起勇气,继续说下去。

“刚进入美术部,我就喜欢上前辈了。”

“我也特别喜欢牧野,是个好后辈,好朋友。”

“不是那样的。我不想仅仅是朋友而已。”

“什么?”

“我希望前辈也只喜欢我一个人,不要和任何人交往,长大后也不要和其他人结婚。”

由里子为难地微笑着。

“我有喜欢的人。虽然还没有告诉那个人,但是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和那个人一起生活一辈子。”

“那个人是谁?”

“友永前辈。”

奈津美感觉自己像是坠入了绝望的深渊。

自己马上就要去加拿大,就见不到由里子了。虽然前辈说放假的时候随时都能见面,但是因为要搬到加拿大去,所以不可能随时都能见得到的。自己只有在学校放长假的时候才能回日本。也就是说,一年只能见一两次面。在这段时间里,由里子前辈和友永前辈的关系肯定会不断发展,自己也就没有插足的机会了。

面对不习惯的外国生活,奈津美心中充满了不安。我能跟上用英语上课的节奏吗?能交到朋友吗?只有由里子的存在,才能拴住即将沉入不安之海的奈津美……

“牧野,你没事吧?”

由里子担心地看着低着头的奈津美。

被夕阳染红的前辈的脸非常漂亮。大大的眼睛、高挺的鼻梁、丰盈的嘴唇、柔软的脸颊,还有在晚风中飘扬的光亮的黑发。但是,那不属于我。那是友永前辈的。

一股妒意突然涌上心头,奈津美狠狠地把由里子推了出去。

本来想观察奈津美表情的由里子突然失去平衡,向后倒去,倒下的地方恰巧有混凝土花坛。由里子的头好像撞到了花坛的一角,随后便像被扔到地上的人偶,一动不动了。

奈津美一脸茫然,发出无声的悲鸣,紧紧抱住了由里子的身体。

可由里子的身体始终一动不动。她睁大了眼睛,脸上还带着一丝惊讶的表情。奈津美战战兢兢地把耳朵贴在她的左胸上,回应她的却只有可怕的沉寂。她一遍又一遍地俯下身听,但不管听了多少次,都没有听到心跳的声音。

悔恨和悲伤涌上奈津美的心头。自己到底做了什么?她抱紧由里子的身体,不停地叫着前辈,但她再也无法看到前辈温柔的微笑,听到那温暖的声音。

我该怎么办?要追随前辈而去吗?但是,我要怎么死呢?这里没有可以致死的工具。对了,从屋顶跳下去就能死。但是,我不想摔在地上,以丑陋的姿态死去……

不知过了多久,当她回过神来时,傍晚已经变成了夜晚。《毕业相片》的旋律也早已消失在了夜空。

突然,一阵毛骨悚然的恐怖袭来。这样下去的话,会被来巡视的工作人员发现——我必须逃走!少女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

“我没有追随由里子而去,也没有赎罪,而是逃离了那个地方。我害怕死,害怕被抓……”

那个曾经的少女、现在的女人说。

“自从害死由里子,我的心就冰封了。无论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感觉不到喜悦、快乐、悲伤或者愤怒。父母认为我可能是因为不习惯外国生活,压力太大,但只有我自己知道并非如此,也许我的心也随着由里子一起死去了。渐渐地,为了让父母安心,我开始假装会哭会笑、会喜会怒,但是,从二十三年前的那一天开始,我一次都没有感觉到情绪的波动……”

友永慎吾呻吟着说:“你真的那么喜欢藤川吗?那为什么要和我结婚?”

“之所以和你结婚,是因为我觉得,如果你和别的女人结婚,死去的由里子会很悲伤。为了不让你和别的女人结婚,我才选择了和你结婚。如果你的结婚对象是我,由里子也会原谅我的。希望由里子能借助我的身体和你一起生活……我是这么想的。我对你既不喜欢,也谈不上讨厌。只是因为由里子对你有好感,所以你对我来说也有一定的存在价值。我从加拿大的高中毕业回国后,为了接近你,和你上了同一所大学。我想象着由里子对待你的模样,努力地扮演着由里子,希望由里子能通过我体会到和你一起生活的喜悦。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如果是由里子,她会怎么做……”

寺田聪刚见到奈津美的时候,就觉得她长得很像一个人,现在他终于知道像谁了。奈津美和搜查文件里由里子的照片很像,奈津美在外表上也想模仿由里子。

现在,寺田聪终于明白为什么绯色冴子要让自己问友永“藤川由里子对你有好感吗”这个问题了。绯色冴子在确定奈津美是凶手之后,对她为什么要和友永结婚存有疑问。从打蜡工作人员提供的证词来看,奈津美喜欢由里子,那她后来为什么又和友永结婚了呢?如果由里子对友永有好感,那么就可以认为奈津美可能是为了代替自己害死的由里子而和友永结婚的。也就是说,这是奈津美就是凶手的旁证。原来,绯色冴子让寺田聪问的问题还有这层意思。

友永慎吾投来求助的目光。

“我妻子……她会怎样?会被问罪吗?”

寺田聪回答道:“因为已经过了诉讼时效,所以不会被问罪。本来,从法律上说,奈津美当时是高中一年级的学生,没有主动杀人的动机,如果当时宣判应该会被移送少管所。只要在少管所进行一段时间的教育改造就可以了。”

友永大叫起来:“那么,你们为什么要来?事到如今,为什么要揭露不会被问罪的事情?是没事找事吗?”

寺田聪答不上来。绯色冴子也沉默着。

“我不想听你们说话,也不想知道真相。”

“……不,我觉得你们能把事情说出来真是太好了。”奈津美喃喃地说。

“我无时无刻不生活在痛苦中。我无法替代由里子。我甚至已经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自己的心情是什么样的。”

绯色冴子站起来,对寺田聪说:“我们差不多该告辞了。”寺田聪也慌慌张张地站了起来。

友永慎吾和奈津美都没起身送他们。奈津美虚脱地坐着,慎吾搂着她的肩膀。

寺田聪和绯色冴子走出了503号房间,坐上停在公寓前面的破烂面包车。

只有这次,寺田聪好像明白了绯色冴子离开犯罪资料馆的原因——她是不是发现奈津美想揭露自己的罪行?让奈津美当着大家的面说出真相,不就是想给她一种解脱吗?

然而,坐在副驾驶座上的雪女依然一言不发,侧脸冷淡如旧。

[1] 日本行政机关的官职,为各府省一般职位公务员的最高职位,是事务方面的首长。 ——译者注(如无特别说明,书中注释均为译者注)

[2] 指日本国立和公立大学面向个人入学考试的一种,是所报大学当年度最后一次考试机会。

[3] 东京都电车的简称,东京内的一种轨道交通工具。

[4] 警视是日本警察的警衔。日本警察阶级从低到高依次为:巡查—巡查长—巡查部长—警部补—警部—警视—警视正—警视长—警视监—警视总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