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寺田聪的每一天就像盖好的图章一样周而复始地重复着。

早上8点50分,他去位于三鹰市的警视厅附属犯罪资料馆上班。和门卫大冢庆次郎打招呼后,他打了卡。

寺田聪把公文包放在助手室,然后去盥洗室洗手。在那里,他遇到了清洁工中川贵美子。她五十多岁,烫着头发。简单寒暄了几句后,贵美子想用戴着橡胶手套的手递给寺田聪一颗糖,寺田聪婉言谢绝了。

随后,他来到馆长室,向馆长绯色冴子警视[4]打招呼,不出意料地再次被无视了。并不是馆长对寺田聪有意见,而是绯色冴子对谁都很冷淡,几乎不打招呼。简而言之,就是缺乏沟通能力。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他像往常一样待在助手室,不停地把刑事案件证物和遗留物装到塑料袋里,再贴上二维码标签。午休的时候,他要么去附近的廉价日料店,要么去便利店买便当吃。之后一到5点30分就准时下班,从不加班。

原搜查一课的寺田聪因犯错被扔到这个犯罪资料馆已经一年了。这里与搜查一课的工作简直无法同日而语,以前只要一有案件就会没日没夜地工作,现在倒是落得清净。

犯罪资料馆保管着战后警视厅管辖范围内发生的所有刑事案件的遗留品、证物、搜查文件,用于调查、研究以及搜查员的培训,以便为以后的案件侦查提供帮助。赤色博物馆设立于1956年,其名字效仿伦敦警察局犯罪博物馆——俗称“黑色博物馆”。因为是红砖建筑,所以人称“赤色博物馆”。

不过,与世界上享有盛誉的黑色博物馆不同的是,赤色博物馆虽然最初的定位是开展“调查、研究、培训”工作,但现在实际上已经沦为一个物证仓库。说白了,这里的工作就是份闲差。

警视厅设有被称为CCRS的数据库。所谓CCRS,就是Criminal Case Retrieval System——刑事案件检索系统的缩写,登记了战后警视厅管辖范围内发生的所有刑事案件。九年前就任馆长的绯色冴子主导创建了以CCRS为基础的证物管理系统。在保管的遗留物和证物上贴上二维码标签,用扫描仪轻轻一扫,基本信息就会显示在电脑上。寺田聪被分配的工作就是在遗留物和证物上贴上二维码,与馆长制作的信息数据相关联。

现在,他正在贴二维码的证物属于二十三年前即1991年2月,发生在北区都立西原高中的女高中生被害案。

发现尸体的时间是2月28日,星期四晚上7点之后,是工作人员在锁第一教学楼屋顶的门时发现的。

屋顶是开放的,学生可以自由出入。天台设有长椅和混凝土花坛,尸体就倒在一个花坛旁边。

死者是二年级一班的女生藤川由里子(十七岁)。死因是后脑勺被花坛一角重击造成的脑挫伤。推定的死亡时间是下午5点到6点之间。

该案件发生在泷野川警署辖区内,当时该警署对案件从意外死亡和他杀两个方向进行了调查,但意外死亡的可能性很快就被否定了。地面很干,也没有障碍物,不可能是滑倒或绊倒的。而且,即使是意外摔倒,对于十七岁的年轻人来说,应该会本能地用双手从背后支撑。但是,由里子的手掌上没有任何地面上的沙子、小石子或垃圾之类的附着物,手心干干净净的。手没有往后撑的动作,应该是突然倒下,来不及做出反应的缘故。由此可以推断,她是被人推了出去,或者是头部被对方抱着摔在花坛上。因此,他杀或者伤害致死的可能性很大。

那天下午,由里子在第一教学楼二楼的美术室参加了美术部的社团活动。据目击者反映,最后一次看到她是在下午5点10分左右。社团活动结束后,大家都回去了,她说:“我想去屋顶画一幅黄昏的素描。”说完便走上楼梯。在那之后,就再也没有人看到过她。

虽然没有找到目击证人,但是找到了她跟别人对话的证词。这天傍晚,在四楼的三年级教室里,工作人员在给地板打蜡。因为三年级的学生马上就要毕业了,不再使用教室,所以要对教室地板进行打蜡维护。负责此工作的有四个人,其中两个人负责移动桌椅,一个人负责用抛光机清洗地板,另一个人负责打蜡。

工作进行得很顺利,很快就清理到三年级五班的教室。桌子和椅子搬出来后,负责清洗的工作人员为了消散洗涤剂的气味,打开了窗户,站在窗边的角落准备开始清洗。就在这时,从屋顶隐约传来少女的声音。

“前辈,马上就要分别了呢。”

女学生好像在和高年级学生说话。但是,因为这时工作人员打开了抛光机,嗡嗡声完全掩盖了其他声音,所以他没能听到“前辈”的回答。

工作人员把抛光机推到窗边另一个角落,突然有了便意,就关掉了开关。2月末的傍晚还是冷飕飕的,加上为了消散洗涤剂的气味而打开了窗户,冷空气吹进来感觉更冷了。工作人员就在这样的环境中工作了很长时间。

“我喜欢前辈。我想跟前辈一直在一起。可以吗?”

关掉开关后,少女的声音又从屋顶上隐隐传来。这是在向高年级学生表白。工作人员虽然很好奇那个“前辈”会怎么回答,但是他实在憋不住了,就匆匆去了厕所。他大约十分钟后回来,这时已经听不到任何说话声了。

三年级五班的教室正好就在由里子死亡的屋顶的正下方。让由里子丧命的混凝土花坛旁有一张长椅,由里子应该曾在那里坐过,所以,她的声音才会传到正下方的工作人员那里。工作人员回来时,已经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也就是说,那时由里子已经遇害了。

得到这些证词之后,泷野川警署的搜查员兴奋起来。因为由里子不是戏剧部的成员,所以她不可能是一个人在练习台词。当时屋顶上除了由里子,肯定还有另外一个人。被由里子称为“前辈”的那个人很可能就是凶手。

搜查员又讯问了其他三名工作人员,但他们什么都没听到。当时负责移动桌子和椅子的两个人,以及负责打蜡的人在其他教室里。而且,负责移动桌椅的两个人没有打开窗户,所以将桌椅搬去走廊时,教室窗户是关着的,没有听到屋顶上的声音。负责打蜡的人为了让蜡快点儿干,打开了教室的窗户,但屋顶上传来声音的时候他正在走廊那一侧的地板上打蜡,也没有听到屋顶上的声音。

结果,听到声音的只有在三年级五班教室进行抛光清洁的工作人员。而且他也没有听到“前辈”说话的声音。

那么,“前辈”到底是谁呢?

二年级的由里子称之为“前辈”,而且她说“马上就要分别了呢”,从这一点来推断,“前辈”应该是三年级的学生。而且,两人的关系已经亲密到可以称呼为“前辈”的程度,应该是一起参加社团活动的三年级学生。

美术部有三个三年级学生,分别是友永慎吾、小野泽洋、桂木宏平。友永和小野泽是三年级七班的,桂木是三年级八班的。

那天,为了迎接第二天的毕业典礼,一、二年级和三年级的学生进行了联合彩排。结束排练后,美术部的三年级学生都来过美术室。三人中,桂木很快就回家了,友永和小野泽也在下午5点过后走了。

5点10分左右,包括由里子在内的四名二年级学生和两名一年级学生也离开了美术室并锁了门,只有由里子一人上了屋顶。那是她最后一次被人看到。

搜查员怀疑美术部的三年级学生中有人偷偷溜回了学校,在屋顶上遇到了由里子。很有可能是在美术室的时候就和由里子约好,之后在屋顶上密会。

友永和小野泽一起离开了美术室,但因为回去的方向不同,在学校正门就分开了。友永从西原四丁目站乘坐都电,在东池袋四丁目站下车,在附近的大型书店待了一个小时左右,然后再乘都电,于下午6点半左右回到了学习院下站附近的家里。小野泽骑自行车上学,5点30分回到位于上中里的家。

友永说他在书店待了一个小时,但实际上可能回学校了。因为是大型书店,所以书店店员不记得友永。另外,小野泽的父母都是职工,他回家的时候父母都不在家,所以没有人能证明他真的是5点30分到家的。

桂木在下午1点前徒步回到泷野川的家,之后一直在准备考试。虽然母亲在家给他做了不在场证明,但亲人的证词也不能百分之百相信。

友永、小野泽、桂木都否认自己是那个“前辈”,也没有证据或证言能证明三人之中谁是那个“前辈”。

搜查员考虑到这个“前辈”也有可能是由里子初中时社团的“前辈”,因此也追查了她的初中时代。由里子初中时参加过乒乓球部。搜查员调查了比由里子高一个年级的学生,看有没有当时在西原高中读三年级的学生,结果一个都没有。

从这个“前辈”从未抛头露面来看,“前辈”是凶手的可能性非常大。“前辈”是不是和由里子之间发生了争执,一时冲动将她杀害了呢?

那么,他们之间究竟发生了怎样的争执呢?由里子对“前辈”说:“我喜欢前辈。我想跟前辈一直在一起。”那可是爱的表白。明明受到了这样的表白,“前辈”又为何要害死由里子呢?

警方能想到的一种可能就是,“前辈”喜欢上了别的女孩,把这件事告诉由里子时,双方发生了争执。

因为无法锁定“前辈”是谁,搜查员将调查范围扩大到了整个三年级。除了美术部成员,还调查了由里子可能会称之为“前辈”的关系亲密的学生。但是,终究还是没有找到符合条件的学生。三年级学生毕业后,因升学或就业离开东京的人很多,这更是增加了调查的难度。

就这样,案件陷入了泥潭。

在2004年的日本《刑事诉讼法》修订中,杀人罪的诉讼时效由十五年延长到二十五年,并且在2010年的《刑事诉讼法》修订中,杀人罪的诉讼时效被废止。但是,2004年的《刑事诉讼法》修订表示,诉讼时效的延长不适用于以往案件的追溯,修订之前发生的案件诉讼时效仍为十五年。因此,该案也在案发十五年后的2006年2月28日午夜0时到了诉讼时效期限。

*

由于该案的证物只有被害者所穿的校服等少量物品,所以贴二维码标签的工作很快就结束了。

寺田聪想泡杯咖啡就去了开水间,在那里碰见了正在打扫卫生的中川贵美子。

“你还记得1991年2月,都立西原高中二年级女生在楼顶遇害的事件吗?”

寺田聪突然冒出这个念头,想问问中川贵美子。她对这种引起社会轰动的事件拥有超群的记忆力。

中川贵美子抬起头想了想说:“想起来了。”

“被害人的前辈就是凶手。当时各大电台都争相报道。‘前辈,马上就要分别了呢。’有人听到了她表白的声音。那个被害人加入了学校美术部的社团,美术部里总共有三个前辈,凶手好像就在他们之中。因为当时三个人都还未成年,所以电台没有报道他们的名字。”

如果是现在的话,他们的名字肯定会在网络上被“人肉搜索”的。

“话说回来,春天、前辈毕业、离别,简直跟《明明是春天》中唱的一模一样。”她假装拿着麦克风,用假声唱起来,“只有毕业——是理由吗——”吓得寺田聪连咖啡都没泡就急匆匆地逃离了现场。

回到助手室,雪女站在那里。

不,不是雪女。是馆长绯色冴子警视。

她身材苗条,皮肤白皙得不输白大褂,靓丽的黑发及肩。年龄不详,洋娃娃般冷峻端正的脸上嵌着长长的睫毛,下面是一对双眼皮大眼睛。如果现实中存在雪女的话,应该就是这副模样吧。顺便一提,穿白大褂是为了防止证物和遗留物被衣服上的微小物质污染,寺田聪也穿着同样的白大褂。

绯色冴子是通过日本公务员Ⅰ类考试(2012年起改为综合职位考试)进入警视厅的,她就是所谓的精英派。但是,她却担任了犯罪资料馆的馆长这么一个闲职,还一当就是九年,完全脱离了精英阶层。她的头脑没有什么问题,所以这一系列的境遇很明显是欠缺沟通能力所致。

“你刚才贴的二维码,是都立西原高中的女高中生被害案的证物吧?”绯色冴子低声问道。

“是的。”

“看过搜查文件了吗?”

“只是粗略地看了一下。”

“那就好,重新调查这个案子。”

绯色冴子充满底气,淡淡地说,简直就像机器一样。

重启搜查——这已经是绯色冴子第六次这么宣布了。从寺田聪调到犯罪资料馆至今,她已经解决了五起悬而未决或是因嫌疑人死亡而结案的案件。

这一年来,寺田聪明白了一点,那就是绯色冴子把犯罪资料馆当成了揭露真相的最后堡垒。重新研究证物、遗留物、搜查文件,发现可疑之处再重启搜查。建立使用二维码的管理系统,也是为了便于重新调查。

但是,缺乏交流能力的她不适合做讯问工作,所以重新调查需要助手。迄今为止,绯色冴子已经吓跑了好几个助手,而这次她设法把被搜查一课开除的寺田聪调到了犯罪资料馆,想必也是看中了寺田聪作为原搜查一课搜查员的调查能力。在之前的五起案件中,都是寺田聪负责讯问的。

“知道了。首先从哪里着手比较好呢?”

“去西原高中调查一下案发当时有没有符合某个条件的学生。”

然后,绯色冴子说出了那个条件。

“满足这个条件的学生是什么?”

“符合这个条件的学生就是凶手。”雪女面无表情地回答。

*

都立西原高中位于独栋建筑和公寓交错的住宅区里,附近有都电荒川线。

寺田聪站在学校正门旁边的门卫室前,告诉门卫他是警视厅附属犯罪资料馆的,约好了下午3点前来拜访。门卫给了寺田聪一个外来人员拜访专用名牌,然后告诉他校长室在第一教学楼一楼的东头。

校舍前宽阔的操场上,男学生正在踢足球。高中毕业以来,寺田聪已经有十三年没进高中了。他觉得自己好像老了很多。

校长是一个五十多岁、戴眼镜的男人。他招呼寺田聪坐到会客沙发上,两人面对面坐了下来。

“犯罪资料馆是干什么的?”

校长草草地打了个招呼,匆忙问道。

“保管刑事案件的证物、遗留物、搜查文件,用于研究和培训搜查员的部门。我们在整理搜查资料时,发现有些记载遗漏了,此次冒昧拜访也是为了补全那部分资料。”

“不会因为这起案件又把我们学校推到风口浪尖吧?”

“不会的,我们只是在进行警方内部事实确认。”

校长明显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

“那真是太好了。那次事件发生后的一段时间里,学校被各种专题节目肆无忌惮地报道,学生和家长都十分惶恐。也因为这个,学生的成绩下降了,意向报考我们学校的人数也减少了。我们费了非常大的心力才重振学校。事件发生时,我是二年级的班主任,第二年当了三年级的班主任,学生们真的受到了不小的打击。”

寺田聪按照绯色冴子的指示,拿到了1990年和1991年的学生名单。因为不能把原件带出校外,所以他复印了一份拿走了。寺田聪离开学校后,就走进附近的咖啡店,调查案发时学生中有没有符合绯色冴子所说条件的人。

单调的比对工作持续了两个多小时后,他终于发现了一名满足条件的学生。

这名学生就是凶手。为什么说这名学生就是凶手呢?寺田聪想不明白。

他回到西原高中时,时间已经过了下午5点20分,结束社团活动的学生欢声笑语、三三两两地走出校门。寺田聪和他们擦肩而过,然后走进校门。他看到了沐浴在夕阳下的校舍。二十三年前的2月28日,也就是这个时候,藤川由里子在校舍的屋顶上丧命。在嬉笑喧哗的学生中,一瞬间,他仿佛看到了她的幻影。

当再次见到校长时,他问道:“您有毕业生的住址吗?”

“我想你或许知道,我们高中的同学会很活跃,很多毕业生都参加同学会。因为要寄同学会杂志,所以我有他们现在的住址。”

“那么,请告诉我这个人现在的住址。”

寺田聪拿出复印件,指着唯一一个符合条件的学生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