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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从早上开始就一直下个不停。透过紧闭的窗户,可以听到静谧落下的雨声。透过蕾丝窗帘看到的天空有些昏暗。

桌子上并排放着两台显示器,上面显示着好几张股票信息图表。我一边看着股票信息,一边向证券公司发送买卖指令。

早上在报纸上看到藤白这两个字,不由得想起了二十四年前的那件事。因此,我总是无法集中精力工作。日间操盘手的工作靠的是瞬间爆发力,如果不能集中精神,就无法发挥爆发力。

没办法,休息一下吧。我从工作室走到客厅,冲了一杯咖啡。从碗柜里拿出写着Masahiko[3]的马克杯,倒上咖啡。把写着Saya的马克杯也并排放在桌子上,两个马克杯凑成一对。

我看了看摆放在佛龛上的沙耶的遗照,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她,笑着看着我。温柔的眼睛,小巧的鼻子,笑的时候最好看的嘴唇。我想再一次用手抚摸她的脸,听那无忧无虑的笑声。

玄关的门铃声让我回过神来。通过可视门铃监视器,我看到一对从未见过的穿着西装的男女。原以为是来布道传教的,但感觉气氛完全不同。

“你好。”我对着对讲机说。

“您是久保寺正彦先生吗?”男人说。

“是的。”

男人拿出徽章一样的东西,对着摄像头举了起来。是警察证。

“我是警视厅附属犯罪资料馆的人。我们想了解一下关于1990年3月藤白亮介先生被杀案件的有关情况。”

心跳瞬间加速。

“你们还在调查那起案件吗?我还以为很久以前就过了诉讼时效了……”

“当然,诉讼时效已过。我们拜访是为了确认案件中的几个事实关系。我们所属的警视厅附属犯罪资料馆,是保管案件证物、遗留品和搜查文件的部门。”

我问自己该怎么办。我有不在场证明,没关系,我自言自语着。“我知道了。”我对着门铃说完,走到玄关打开了门。夹杂着湿气的风吹了进来。

真是奇怪的两个人。男人三十岁左右,身材高大,面容十分俊俏。女人的年龄不详,身材苗条,皮肤白皙得近乎病态,长着一张洋娃娃般冷峻端正的脸,戴着一副无框眼镜。

不知怎么的,男人脸上浮现出一丝惊讶的神色。女人用大大的眼睛几乎一眨不眨地盯着我。我感到一阵压力袭来,把两人带进客厅。

“是您夫人吗?”

男人看着摆在佛龛上的沙耶遗照问道,声音有些僵硬。

“是的,这是我妻子年轻时的照片,两年前她因病去世了。”

我没有说她是自杀的,那是一段过于痛苦的记忆。

在桌子前面坐下后,两人拿出了名片。男人叫寺田聪,女人叫绯色冴子。两人都是警视厅附属犯罪资料馆的,绯色冴子是馆长。

寺田聪环视了一下客厅。

“您的居住条件真不错。不好意思,请问您是做什么工作的?”

“我是股票日间操盘手,两年前从公司辞职后开始干这份工作的。”

“这是很难的工作啊,是不是打扰到您的工作了?”

“没关系,我正在休息。你想确认些什么呢?”

“我想再确认一下您在藤白被杀的3月14日晚上的活动轨迹。”

“都是二十四年前的事了,我记不太清楚了。多亏便利店的监控摄像头拍到了我的不在场证明,我想当时我应该很快就被排除在嫌疑人之外了……”

“根据搜查文件记录,3月14日下午6点后您从公司出来,回到位于朝霞的家。”

“确实是这样。”

“然后,您在10点半左右去附近的便利店买东西,被监控拍了下来。藤白被杀的时间是10点到11点之间,从位于南品川的藤白家到您居住的在朝霞的家,开车要四十分钟左右,搭电车和步行要一个小时左右,所以就算10点整杀害藤白,10点半左右也不可能被便利店的监控摄像头拍到。”

“对了,我想起来了。那天去便利店买东西真是太幸运了,因为这证明了我不是凶手。”

“不,你就是凶手。”

一直默不作声的绯色冴子突然开口。声音很低,没有任何感情。

“我是凶手?怎么可能?我有不在场证明。”

绯色冴子没有回答,只是盯着我。这个女人也是警察吗?二十四年前,对我进行调查的警员虽然也咄咄逼人,但至少让我感受到相应的人情味。但是,这个女人和他们完全不同。她冷冰冰的,让人感觉不到一丝人情味,有种莫名的压迫感。

“不要血口喷人!你凭什么说我是凶手?”

我提高了声音。绯色冴子终于开口了。

“我注意到藤白要求还钱的时间有共通性,因此推理出凶手就在材料课的成员之中。”

绯色冴子表示,材料课的所有成员都欠了藤白的钱,事件发生之前材料课获得了“最佳表现奖”。之后的一个月内,除了被杀的藤白,材料课的所有人都得到了升职或调到自己想去的部门。而向藤白借过钱的员工里,那段时间其他人身上都没有发生这样的事,这就是他们推理的根据。我第一次理解了藤白为什么在那个时候让我还钱。

“那么,藤白以外的材料课的四个人中,谁是凶手呢?我注意到的是厨房水槽前放着的椅子。这看起来像是为了伸手去拿水槽正上方橱柜里的物品,所以用椅子当垫脚。但是,这样一来就会产生一个问题:身高将近一米八的藤白,伸手去拿橱柜里的物品应该不需要垫脚。那么,是另一个人——凶手为了寻找借款证据,想要伸手去拿柜子里的东西吗?但如果是凶手的话,肯定会把记录借钱对象的笔记本和装有借条的金属盒拿走。事实上,所有东西都没有被拿走,那么就说明不是凶手用的椅子。”

二十四年前的那个晚上,杀害藤白后,走下公寓楼梯的途中,我也发现水槽前摆放的椅子很不自然。当时我没有勇气回房间去确认,又觉得放着不动应该没有问题,就离开了,那把椅子到底有什么意义呢?

“对于这个谜题,我想到了一个答案——藤白的右肩受伤了,不能把胳膊抬到一定高度以上。即使个子很高,如果抬不起胳膊,就和矮个子没有什么区别。当然,即使一只胳膊抬不起来,用另一只胳膊也可以,但根据尸检报告,藤白的左手中指戳伤了,这样就无法用左手抓住东西,只能用右手拿东西。在这种情况下,如果右胳膊不能抬到一定高度以上,从柜子里拿东西就需要垫脚了。

“而且,尸检报告显示无法判明右臂不能抬起的受伤原因,那可以考虑右臂受的是外部很难判断的伤——扭伤。藤白先生的右肩扭伤了。”

我想起那天晚上藤白的样子,和在公司时完全不同,看起来很不高兴,难道是因为扭伤了?而且,我还想起案发前一天在居酒屋,藤白说他打篮球时左手中指被戳伤了。

“凶手到来之前,藤白先生从柜子里拿出了盒子,检查了笔记本和借据。再把这些东西收进盒子,放进柜子里,正要把椅子放回去的时候,凶手来了。因此,椅子就没有被放回去。话说回来,如果藤白扭伤了右肩,就不可能向前伸出右胳膊写下凶手的名字。由此可知,凶手并不知道藤白右肩扭伤这一事实。如果他知道,应该伪装成左胳膊向前伸展,而不是右胳膊。即使左手中指戳伤了,也可以伪装成用食指和拇指夹着圆珠笔记下凶手的名字。

“凶手不知道藤白右肩扭伤,意味着藤白没有告诉凶手扭伤的事,而且扭伤的事也没有在凶手眼前发生。那么,藤白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扭伤的呢?藤白没有用绷带或膏药。也就是说,没有去医院。这意味着他可能是在案发当晚医院关门后的时间里扭伤的。藤白在公司待到晚上8点。医院门诊一般7点关门。因此,可能是在7点后到8点前在公司里,或者是在回家的路上,或者是在家里扭伤的。

“材料课的同事中,久保寺和泽本先生下午6点后就下班了。于是,我们找到了继续留下来加班的江岛光一以及原口和子。听了他们的陈述我才知道,江岛、原口、藤白8点左右一起下班时,藤白一脚踩空了楼梯,好在立刻抱住了扶手。据说当时扭伤了右肩,想去医院门诊,但已经关门了,由于没有伤到叫救护车的地步,他们就这样分开了。江岛他们觉得这件事应该跟案子没什么关系,就没有把藤白扭伤的事告诉搜查人员。”

我感到口渴。绯色冴子的推理会到哪里,现在已经很清楚了。

“江岛和原口都知道藤白扭伤的事,所以凶手应该是下午6点后下班的,也就是不知道藤白扭伤的久保寺先生和泽本先生。”

“所以,你推断我是凶手吗?但我有不在场证明,请不要忘记这一点。”

绯色冴子和寺田聪都没有回答,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10点半左右我家附近的便利店的监控摄像头拍到了我,如果我10点钟杀了藤白,10点半左右朝霞便利店的监控摄像头就绝对拍不到我。还是说,从藤白家回到我家,用什么方法可以不到半小时就能到达?又或者,便利店的监控录像其实是另外一天拍的?”

两人还是不回答,只是看着我。雨声似乎更大了。过了一会儿,绯色冴子用毫无感情的声音说道:

“有不在场证明的是久保寺,但是你没有不在场证明——对吧,泽本信也先生?”

*

我沉默了片刻,笑了起来。

“你说什么,我是久保寺。”

“你是泽本先生。江岛光一给我们看了材料课所有成员的照片。”

“照片?”

“根据刚才的推理,我们把凶手锁定在泽本先生身上后,就打算去见他。但是,泽本先生从冲野上产业辞职了。我根据公司记录的地址,去了他住的公寓,但是房东告诉我,泽本先生在两年前的某一天从房间里消失了。泽本先生是单身,也没有亲人,等了半年之后,房东才把房间里的东西全部处理掉。最后,我们决定去见久保寺。

“久保寺有不在场证明,不可能是凶手,但我想他可能知道泽本先生的行踪。久保寺先生也辞职搬家了,但是查看户籍记录,就能找到搬家后的地址,这对我们来说很容易。”

绯色冴子在那里盯着我。

“但是,我在这个地址见到的是你,泽本先生,我们故意把你当成久保寺来对待,于是你就继续以久保寺的身份表演。很明显,你想让别人认为你是久保寺。你杀害了久保寺,然后取而代之,不是吗?”

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对,我是泽本,杀了久保寺后假扮成他。那是因为久保寺夺走了我的沙耶。

二十四年前的那个晚上,藤白临死前说:“而且,据我所知,她——”藤白当时想说什么,我很快就知道了,他想说“她正在和久保寺交往”。案件发生几天后,沙耶向我告别,几个月后,她就和久保寺结婚了。

为了让她幸福,我强忍了下来。但是,久保寺并不珍惜她。结婚十年后,沙耶患上了忧郁症,在两年前自杀。久保寺不久就辞职了。据说他想成为日间操盘手。毫无疑问,他肯定是拿沙耶的死亡保险金做本钱炒股的。

久保寺无法被原谅,这种想法最终变成了杀意。已经杀过一个人的我,对杀人这件事的犹豫也少一些。

为了杀死久保寺,我调查了他身边的情况,得知他打算买公寓搬家。就在这时,像天启一样灵光一闪——不如就扮作久保寺吧。因为陌生人也不知道他的长相,如果瞄准搬家的时机,就算换了人,暴露的可能性也很低。话虽如此,为了稍微像久保寺一点儿,我留起了他的标志性胡子和络腮胡。

为什么要改变呢?因为我觉得这样一来,就能夺走久保寺和沙耶一起度过的岁月。不仅如此,我还想要久保寺手里沙耶的照片。我想要沙耶接触过的、珍惜过的日常生活中的所有东西。

我假装偶然遇到久保寺,顺便问出了他预计搬家的日期。他搬家的前一天,我来到只有久保寺一个人在的家里,趁他不备将其打昏,并用绳索将他捆住。我拿着刀威胁醒过来的久保寺,问出信用卡和银行账户的密码,以及其他更换身份所需要的信息。问出必要的信息后,就用刀刺死了他。

我用汽车将尸体运走,埋在千叶县的山中。

第二天,我假扮成久保寺的模样去找搬家公司,让他们搬东西。从那以后,我就以久保寺正彦的身份住进了新家。从此再也没有回到自己的公寓。

于是,泽本信也被认为失踪了。

久保寺保存的沙耶的照片,几乎都是年轻时的照片。最近这四五年好像连照片都没拍。单从这方面也能看出久保寺对沙耶的感情如何。我从他们两人一起拍摄的照片中,剪掉了久保寺,只留下了沙耶。我把她的照片贴在相册上,不厌其烦地翻看。我觉得沙耶在对着我笑。然后,每天用沙耶用过的平底锅、煮锅和菜刀做饭。

我觉得通过这些可以感受到她手掌的温度。

我为沙耶买了佛龛,放在客厅。我把她最喜欢的照片装饰成遗像。

成为久保寺之后,我决定做他梦寐以求的日间操盘手。但是,我没有才能。每天看着屏幕上的股票信息,向证券公司下达买卖指令,非但没有赚到一分钱,资金还在不断减少。就像以前买赛马经常输一样。再过几个星期存款应该就会用光了吧。

“你承认杀害了藤白亮介先生和久保寺正彦先生吧?”

对寺田聪的问话,我点了点头。

寺田聪用手机与某处取得了联系。不久,几个男人走进了房间,其中一个男人自称是警视厅搜查一课的人。

在被警察带出客厅之前,我最后看了一眼沙耶的遗照。平时对我笑靥如花的沙耶,现在连看都不看我一眼。

南柯一梦终须醒,我已不再是久保寺了。

[1] 日本的一种定型短诗。

[2] 白领金是一种金融贷款。

[3] Masahiko是正彦这一名字的罗马音,后文的Saya是沙耶名字的罗马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