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太后归政

1.老佛爷五十寿庆

彻底改组了枢、译两署之后,慈禧终于长舒一口气。当时中法战争还在进行中,但她并不焦虑,将士在外浴血,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再谈。

一天,殿内总管李莲英对慈禧说:“近些日子,老佛爷一心操劳国事,身子劳乏得很,这几天天气燥热,不如去城外园子里走走,散散心,解解乏。”慈禧只应了一声,斜眼盯着李莲英不说话。她想,小李子与小安子比虽无大功可言,但各方面都比小安子做得更妥帖,尤其是待人处事聪敏活络、善解人意,不仅对主子忠心,对其他人和手下的太监和宫女也比较和善。“小李子,进宫多久了?”慈禧突然问道。李莲英愣了一下,回道: “回主子话,奴才是咸丰六年入宫的,二十八年了。”慈禧听后,不禁感叹时间过得太快。

李莲英九岁入宫,初在景仁宫当差,因善梳头挽发辫,人称 “小篦李”。慈禧怀孕住进储秀宫时,把他从景仁宫要过来,从那以后,他就一直服侍慈禧。安德海被杀后,李莲英经授殿内太监大总管,比内务府内监大总管还差几级。鉴于一些大臣声明要严禁宦官专权,要处置越权的太监,而慈禧又倚靠太监,她便给太监们加封正式官品,给了他们身份和荣誉。

正是从这个时候起,慈禧认为清王朝的一切都在自己掌控之中,她人性中本能的一面更充分地显露出来。时光飞逝,人生易老。作为一国最高统治者,在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之后,该怎样享受呢?李莲英完全猜透了主子的心思,极力怂恿老佛爷去逛园子。圆明园是慈禧的幸运之地,她比任何人都想修复这块 “圣地”。同治帝想重建,但刚动工就被迫停建。现在她想去看看圆明园到底变成了什么样子。

光绪十年 (1884)夏天即将结束的时候,慈禧带着后宫众人去了圆明园。“圆明三园”的圆明园、长春园、绮春园被英法联军烧毁已经二十多年了,看着眼前破败不堪的景象,想到当年与咸丰帝在圆明园度过的那段缠绵悱恻、刻骨铭心的美好时光,她流下了眼泪。对她来说,那样快乐的日子太短暂了,作为女人,自咸丰帝驾崩至今,已有二十三年。这些年来,她要与那些精明圆滑的大臣们过招,还要提防皇亲对自己构成威胁,整日心事重重,没有哪天不是提心吊胆,心里的苦又能和谁倾诉呢!

精明圆滑的李莲英真真切切地看见老佛爷落泪了,他知道她是想起了伤心往事。为了讨好主子,他说现在海疆无事,宇内承平,不如重修园子。在李莲英看来,中法战事远不如哄老佛爷开心要紧。只听慈禧淡淡地说:“眼下办洋务、建海军、兴学堂、采煤开矿,一大摊子要紧事得花钱,哪有闲钱修园子?况且,要把偌大的园子修好,三五年都难成,耗资甚巨,朝廷可吃不消!”

李莲英听出老佛爷并没有拒绝的意思,只是担心耗资甚巨,没有钱修,便进一步蛊惑说,园子全部修复比较艰难,不如先修复一部分。为了不影响整体观瞻,他提议修建西面的清漪园。而且,那里山水相映,也是一块福地。

慈禧一听,确有几分道理。清漪园虽然也被烧毁,但它面积小,位于万寿山下,靠近湖泊,自成一体,规划起来也方便些。慈禧心动了,但她并未马上表态。当天,她驻跸万寿寺,拈香礼佛。

令人不解的是,慈禧回到紫禁城后,绝口不再提修园子的事,甚至任何暗示都没有,就连李莲英也想不明白。又过了些日子,慈禧带着几位近臣及后宫一些人到紫禁城外西北侧的三海 (北海、中海、南海)秋游。这三海原为大明御苑,起初并没有多少景致。乾隆帝好山乐水,对三海之一的北海进行了大规模改造,这才使御苑有了景致。那些亭、台、殿、阁、塔、寺,既有辽、金、元、明遗留下来的古迹,也有乾隆帝时期增建的,从中可以看出不同民族文化及宗教的大融合。

北海虽与紫禁城仅一墙之隔,但慈禧从未有过到这里游乐的兴致,为何突然带这么多人来此游玩呢?随行的内务府大臣、侍卫、太监、宫女,一个个兴趣盎然,步行走完北海全程,他们摸不着慈禧此行的目的,只是小心翼翼地欣赏园中景致,唯有李莲英悟透了老佛爷此行的目的——她是想重修三海。但李莲英不明白,老佛爷为什么突然想要修这个她并不十分感兴趣的地方。他不敢试探,只能先在心里琢磨。

入秋后,传来两广总督张树声病逝于军中的奏报,同时还有他临终前写的遗折。张树声是当时很开明的汉臣,也是一位战功卓著的淮军统领。在对法战争中,他是主战派,对慈禧 “战和不定”的立场很不满意,也曾上折反对改易枢、译两署。他在临终之际鼓足勇气,用遗折的方式上奏朝廷,呼吁开设议院。

看过遗折,慈禧联想到汤寿潜(1)等人也曾建议朝廷设置上院和下院,上院由在京高级官僚组成,下院由在京中下层官僚组成。凡有政事,上、下两院各抒己见,做出决策,最后上报天子,请旨按议院决定执行。这不就是反对她专权吗?慈禧很生气,故而对张树声死后的封赏迟迟不表态。

光绪十年 (1884)十月十日,慈禧出人意料地发布一道懿旨,命人改修储秀宫院落。尽管人们猜不到住在西院最大宫殿长春宫里的太后为何还要改修储秀宫,但相关人员都依命去照办了。

转眼到了光绪十一年 (1885)正月,军机处以光绪帝的名义下发一道誊黄上谕,给慈禧做寿。京城内外的大小官员都想利用这次慈禧寿诞好好表现一番,说不定还能因此得到晋升的机会,每个人都想方设法进贡。李莲英更是捞到一个肥差——接收登记贡品。离慈禧的生辰还有大半年,贡品已堆满了几个屋子。这些贡品属于慈禧的私产,不上缴国库,所有金银珠宝都将收入慈禧的小金库。有些官员想通过李莲英巴结慈禧,也私下给他一笔好处。李莲英对钱财的欲望大开,有人找他办事都要给他送钱。

到了四月份,全国各地的贺礼差不多都送到了,李莲英整理出一份名单,督抚大员里除了左宗棠,其他人都送来贡品。李莲英将此事汇报给慈禧,慈禧并不介怀,说:“此人秉性如此,由他去吧。”此时,左宗棠正以钦差大臣身份在东南沿海督办军务,中法战争断断续续打了一年多,双方都有意和谈。

四月十七日,中法两国在天津签订和约,中法战争结束。在和约中,清廷承认法国对越南的保护权,也承诺对外开放西南边疆,“法国不胜而胜,中国不败而败”。

中法战争刚结束,慈禧就发布懿旨勘修三海,并暗示各地捐献钱款。但是,这次无论是朝中大臣还是各地方官员,都反应冷淡,远没有给太后送五十寿礼那么积极踊跃。慈禧隐约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修园子的事又要夭折了。

七月二十七日,从福建传来丧报,左宗棠在福州北门黄华馆钦差行辕任上去世。闻此噩耗,慈禧的心情十分复杂。“中国不可一日无湖南,湖南不可一日无左宗棠”之言犹在耳边,他在历次战争的生死关头化险为夷,为清廷解决塞防边患,在老百姓心目中地位崇高,无人可以替代。但他个性强硬耿直,太无拘束,甚至慈禧的五十大寿也不送礼,还曾怀疑慈安太后的死因。慈禧为给左宗棠怎样的封号而发愁。左宗棠已经拥有七个头衔:二等恪靖侯、东阁大学士、太子太保、一等轻骑都尉、赏穿黄马褂、两江总督、南洋通商事务大臣。现在他已离世,再多的封号也不能让他起死复生,但是,封号是对一个人一生功绩的认可,否则还有谁会像左宗棠那样死心塌地为朝廷效力呢?

一个多月后,朝廷才发布上谕,赐左宗棠一个汉臣能得到的最高荣誉:“追赠左宗棠为太子太傅,照大学士例赐恤,予谥文襄,入祀京师昭忠祠、贤良祠,并命于湖南原籍及各立功省份建立专祠,其生平政绩事实宣付国史馆立传。”据说就在慈禧下达诏谕后的一个夜晚,福州暴雨倾盆,一声霹雳把东南角城墙劈开一道几丈宽的大口子,而城下居民竟安然无恙。老百姓传言附会称,左宗棠之死乃天意,是上天要毁大清的长城。

慈禧并没有听到这些传言,她正把心思放在给自己做寿上。她的生辰就要到了,各项准备已经就绪。储秀宫经过大半年的修缮已焕然一新,原本各自独立的翊坤宫和储秀宫也打通了,形成翊坤宫、体和殿、储秀宫及后殿丽景轩四进大院。与之并列的是咸丰帝改造的另一个四进大院,即太极殿、体元殿、长春宫和后殿的怡情书室。这样,西六宫就变成了两个四进大院。

走进翊坤门,首先看到的是翊坤宫,在殿前左右各摆放着一对铜凤和铜鹤。至今可见铜摆件上文字记载为光绪九年 (1883)制造,这些都是专门为慈禧五十大寿定制的。

游廊一律饰以彩绘,画的都是佛手、葫芦之类的图案,取其谐音,寓意 “福寿、福禄”。四进院子里随处可见长寿的符号,在院内走廊的墙上,有多幅大臣书写的庆贺万寿无疆的书法作品,其边饰无论是木雕还是琉璃砖,都由团寿和万字符组成。储秀宫内的楠木门窗上都雕刻着万字锦地,上面还有团寿纹,取 “万寿”之意。

过了翊坤宫是体和殿,两院打通后,这里成了慈禧用膳、喝茶、休息及听戏的地方,为此慈禧还特意命令御窑厂烧制了一批体和殿瓷器。储秀宫的最后一进院子里,主殿是丽景轩,东配殿叫凤光室,西配殿叫猗兰馆。储秀宫正间设有宝座、屏风、匾额等,是慈禧接受朝拜的地方,整体布局庄严大气。

令人吃惊的是,整个四进大院修缮改造耗费白银达六十三万两!据说生辰当天慈禧打扮得特别娇艳,还特意让人给她拍照留念。她的侄女固伦荣寿公主看了颇有微词,说话间也带了情绪:“老佛爷,眼下国弱时艰,您老只顾大办生辰庆典,只怕那些朝廷御史们又要上奏言事了,再说,这事传到民间,恐对老佛爷的声名不利呀。”站在一旁服侍的李莲英听到这些话,吓得不敢出声,而固伦荣寿公主的父亲恭亲王则一个劲儿地给女儿递眼色,让她赶快向慈禧太后赔罪。不知为什么,慈禧竟毫不生气,她对自己的这个养女一向疼爱,也只有固伦荣寿公主敢对这位清朝的至尊太后如此出言不逊。

2.归政动议与 “颐养”

自洋务运动开始,新式海军建设就被当作重中之重,朝廷每年拨出数百万两白银用于海军建设,清朝已建成了南洋、广东、北洋三支海军舰队。按理说,海军衙门这样重要的机构,要有深谙海军的专业人才,但五个管事的人中,竟无一人是专业出身。李鸿章和善庆都出自陆军行伍,而且只是帮办,海军衙门实际上由奕劻说了算。

光绪十二年 (1886),奕劻奏请慈禧 “修治清漪园工备操海军”,并提出创办昆明湖水操学堂。水上操练要请太后和皇帝阅兵,设施岂能简陋?于是,奕劻又奏: “因见沿湖 (昆明湖)一带殿宇亭台半就颓圮,若不稍加修葺,诚恐恭备阅操时难昭敬谨……拟将万寿山暨广润灵雨祠旧有殿宇台榭并沿湖各桥座、牌楼酌加保护修补,以供临幸。”想要得到慈禧的同意,就必须投其所好,其实备操海军与修治清漪园有何关系?虽然清漪园西南有昆明湖,但在这个城中湖里能操练出新式海军吗?显然,操练海军和兴办水操学堂只是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慈禧修园子的意图已昭然若揭,“上欲行之,下必趋之”,各有盘算的机构及个人都在极力促成此事,以讨得老佛爷的欢心。这也是慈禧在 “勘修三湖”计划受挫后的另一个措施,因为强化海军建设是朝廷多数大臣赞同的最紧要大事,只有打着这个旗号修缮园子,反对的人才不敢吭声。

慈禧埋下这一伏笔后,还是不放心,因为朝廷的预拨经费每年仅四百万两白银,而三大舰队都在竞相修造和购买军舰,不包括军饷和其他开支,仅添置装备一项,清廷都难以支撑。因此,她还必须采取一些后备措施——设想以归政作为交换条件来让光绪亲自颁诏筹款修园子。

此时三海的工程正以慈禧归政后颐养之所的名义大张旗鼓地进行,但慈禧对西郊的旖旎风光仍念念不忘,一心想复修清漪园。她完全认同李莲英的说法:圆明园局面过于散漫,复修工时浩瀚,且是一马平川,有水面无山色,反不如清漪园倚山傍湖的翠微灵气,而且那是乾隆帝为母后祝寿而造,重修可以借用先例来驳斥反对者,她已决定将清漪园作为自己晚年的另一处怡乐之所。

光绪帝听了慈禧太后的计划后,没有对此事表态,于是翁同龢又去拜见醇亲王。他记录这次访问是 “深谈时局,极耿耿也”。所谓时局,便是复修园子的工程及可能带来的各种社会反响。他们一致认为,修园子一事已成定局,他们要考虑的是如何巧妙地堵住悠悠之口。

过了一段时间,大臣们东拼西凑筹到一笔款子,先是修了一条从紫禁城到北海的路,而后在北海和中海之间建造了两座高大的白石桥,东西两端立起两座石坊,西坊题 “金鳌”,东坊题 “玉蝀”。

光绪十二年 (1886),三海第一期工程完工后,内务府官员和亲王、郡王的福晋们陪慈禧去验工游玩,果然比原来气派了许多,三海连成一体,气势阔大,亭台壮丽。慈禧很满意,赞不绝口。众人正逛得高兴,慈禧忽然又想起从前的圆明园来,说道:“这三海的地方虽好,如何赶得上圆明园的万分之一!可惜先帝亡故,圆明园被毁,再要和先帝在时一般热闹,怕是没有这个日子了!”说着便用手帕拭泪。太后情绪突变,众人手足无措,都不知如何劝慰她。这时,李莲英开口道:“老佛爷为朝廷用心费神几十年,如今是该有个清净之地享享福了。奴才听说万寿山下有片湖,如在湖边修建几间宅子、佛堂,定是一个极佳的颐养之所。”

李莲英故意说出这番话,在场的人都听得明白——太后莫不是想归政退隐?慈禧见众人惶恐而立,又道:“哀家倒是这样想呀,只怕没这福分。”众人听到这里,终于相信慈禧是真的想退位归政,但前提是得有一个清净的地方 “颐养”。这一消息让光绪帝惊喜交加。

这个令人期待已久的懿旨颁发后,朝廷上下颇为震动,反应最强烈的莫过于光绪帝本人。在懿旨颁发当天,他顺水推舟地发布一道上谕:

……兹奉懿旨,于明年二月归政。朕仰体慈躬敬慎谦抑之本怀,并敬念三十年来,我圣母为天下忧劳况瘁,几无晷刻可以稍资休息,抚衷循省,感悚交深。兹复特沛温纶,重申前命,朕敢不祗遵慈训,于一切机务,兢兢业业,尽心经理,以冀仰酬我圣母抚育教诲,有加无已之深恩。……所有归政届期一切典礼事宜,着各该衙门敬谨酬议具奏。

从中可以看到光绪帝按捺不住的喜悦之情。随着年龄的增长,光绪帝已经逐渐意识到高居皇位却没有皇权的尴尬,他努力地学习,就是希望能够早日胜任皇帝之位。

光绪帝也意识到自己羽翼未丰,还没有独掌朝政的能力,于是跑到慈禧宫中长跪恳辞,但仍然没有让她回心转意。帝师翁同龢与御前大臣、毓庆宫诸臣准备一起劝请慈禧,但慈禧却置之不理。翁同龢建议醇亲王率枢、译两署大臣继续面谏,争取让太后收回成命,但慈禧主意已定,并不理会,表示十二年前 “垂帘听政”乃非常之举,本属一时权宜,现在皇帝既然典学有成,自应遵从同治十三年 (1874)的懿旨约定,即行亲政,以慰深宫期望之意。

慈禧见王公大臣们 “盛情难却”,只得 “让步”,她表示训政是她的政治责任,不容推卸。按这个安排,光绪帝亲政后似乎还有一段政务处理见习期。光绪帝将独立处理政务,慈禧为光绪帝把关。需要慈禧操心的政事,由醇亲王转呈慈禧,听取慈禧的意见。众大臣认为这样做更妥当,所以当时并没有人提出不同意见,或者说根本没有人敢提意见。

一切都在按部就班地进行。几天后,钦天监将选好的黄道吉日提交上来,光绪帝的亲政典礼定于光绪十三年 (1887)正月十五日举行。

亲政典礼这一天,年仅十六岁的光绪帝率王公大臣、蒙古王公以及六部九卿满汉三品以上官员,前往养心殿举行典礼,再往慈禧居所行庆贺礼。礼成,光绪帝颁布亲政后的第一道诏书,感谢皇太后的养育之恩,感谢皇太后过去十几年孜孜不倦为国事操劳,颂扬清朝在皇太后的精心治理下纲举目张、物阜民康,丰功伟绩史无前例。诏书中特别强调尽管自己遵照皇太后懿旨亲政,但未来几年朝廷的重大决策依然由皇太后做最后决定;也希望诸王贝勒、文武群臣,全力辅佐皇帝,报效国家。

早在光绪亲政的前一年,光绪就曾在老师翁同龢的指导下,恳请慈禧训政,随后,慈禧颁布一道懿旨重申:“……览奏均悉,垂帘听政,历稽往代,皆出权宜之举。行之不慎,流弊滋多,史册昭垂,可为殷鉴。前因皇帝典学有成,特降懿旨,及时归政。此深宫十余年来殷殷盼望之苦衷,天下臣民自应共谅。故于十四日王公大臣等合词吁陈,均未允准。数日以来,皇帝宫中定省,时时以多聆慈训俾有秉承,再四恳求,情词纯挚。兹复披览该王大臣等章奏,沥陈时势艰难,军国重要。醇亲王折内,兼以 “念切宗社,仰慰先灵”等词,谆谆吁请。回环循览,悚惕实深。国家值此时艰,饬纪政纲,百废待举。皇帝初亲大政,决疑定策,实不能不遇事提撕,期臻周妥。既据该王大臣等再三沥陈,何敢固持一己守经之义,致违天下众论之公也。勉允所请,于皇帝亲政后再行训政数年。俟数年后斟酌情形,再行降旨。”

慈禧的再三推辞让朝野官员产生错觉,他们以为朝政的最终决策权必将逐步移交给光绪帝,一个新的时代正在开始,这样肯定更有利于王朝的稳定。于是纷纷上表祝贺。

光绪十四年 (1888)二月初二,朝廷以光绪帝的名义发布上谕,改清漪园为颐和园,取 “颐养冲和”之意,并下令 “殿宇一切,亦量加葺治,以备慈舆临幸”。上谕说,过去二十余年,皇太后为天下忧劳,无微不至,而对自己考虑得太少,现在想来实在有些不合适,因念西苑距皇宫不是很远,往年乾隆爷曾经在那里驻跸,殿宇尚多完整,稍加修葺,便可养性怡神,将作为皇太后六十大寿的贺礼。

当然,由于有言官以及朝廷内外无数官员的瞩目,光绪帝宣布此项工程不动用国库中的经费。

对于光绪帝的孝心,慈禧当然很满意,但她也训示光绪,现在虽然寰宇粗安,但也不能有暇逸之心,还是应该一切从简。只要能将朝政处理好,维护国家稳定,她的心也就安宁了。慈禧的此番 “表演”似乎让她在官民心中的形象高大起来。

又过了两年多的时间,慈禧 “归政”于光绪帝,履行了自己的“诺言”。可是,她又通过 《训政细则》,使自己获得了在幕后操纵皇权的权力。

3.光绪帝的婚事

在商议归政和举行归政典礼的过程中,光绪帝的婚事也提上了日程。光绪十三年 (1887)五月,慈禧下旨光绪大婚应需款项,“着户部先行筹划银二百万两”,各省 “预为指派二百万两”。光绪十四年(1888)四月,慈禧再下谕,“办理大婚之款四百万两尚不敷用,着户部再行筹拨一百万两”。同时强调,应当本着力行节俭的原则,并命醇亲王稽查。

在所有准备工作中,选妃立后是最慎重的事情。经过反复筛选,光绪十三年 (1887)九月二十八日有五人 “入围”,分别是慈禧的内侄女、桂祥之女静芬,江西巡抚德馨的两个女儿,侍郎长叙(2)的两个女儿。最后一次阅选在体元殿,慈禧面前的桌子上摆放着一柄白玉如意、两个绣花荷包,得到玉如意的秀女就是未来的皇后,两个荷包则送给未来的妃子。

民国时期,黄濬在笔记资料 《花随人圣庵摭忆》中有这样一段记载:“西后为德宗选后,在体和殿,召备选之各大臣小女进内,依次排立。与选者五人,首列那拉氏,都督桂祥女,慈禧之侄女也 (即隆裕)。次为江西巡抚德馨之二女,末列为礼部左侍郎长叙之二女 (即珍妃姊妹)。当时太后上坐,德宗侍立,荣寿固伦公主及福晋命妇立于座后。前设小长桌一,上置镶玉如意一柄,红绣花荷包二对,为定选证物。西后手指诸女语德宗曰:‘皇帝,谁堪中选,汝自裁之,合意者即授以如意可也。’言时,即将如意授予德宗。德宗对曰:‘此大事当由皇爸爸主之。子臣不能自主。’太后坚令其自选,德宗乃持如意趋德馨女前,方欲授之,太后大声曰 ‘皇帝’,并以口暗示其首列者 (即慈禧侄女)。德宗愕然,既乃悟其意,不得已乃将如意授其侄女焉。太后以德宗意在德氏女,即选入妃嫔,亦必有夺宠之忧,遂不容其续选,匆匆命公主各授荷包一对与末列二女,此珍妃姊妹之所以获选也。”可以看出,光绪帝相中的是江西巡抚德馨的女儿,但因为慈禧 “以口暗示”才选了慈禧的侄女。

十月初五,太后连下两道懿旨,皇后的人选终于公布于世:“兹选得副都统桂祥之女叶赫那拉氏,端庄贤淑,着立为皇后。特谕。”“原任侍郎长叙之十五岁女他他拉氏,着封为瑾嫔;原任侍郎长叙之十三岁女他他拉氏,着封为珍嫔。”

据查证,桂祥之女叶赫那拉氏·静芬参选秀女时,已满19周岁,超过了选秀年龄,有违祖制;而且她比光绪年长三岁,容貌平平、气质欠佳,立为皇后,只因她是慈禧的侄女。不难看出,这是一桩政治婚姻,是慈禧有意的政治布局,目的是在归政后继续操纵皇帝。最让光绪帝不满的是,他已经做出让步将玉如意递给慈禧的侄女,慈禧多少应该考虑他的感受,将他相中的江西巡抚德馨的女儿选为妃嫔,但慈禧担心她会对其貌不扬的侄女构成威胁,居然把她淘汰出局。

经过将近一年的准备,光绪帝十八岁了,在当时已经是 “晚婚”的年龄。光绪十四年 (1888)六月十九日,慈禧终于颁发了给光绪帝举行大婚及亲政的懿旨:“前因皇帝甫经亲政,决疑定策,不能不遇事提撕,勉允臣工之请训政数年。两年以来,皇帝几余典学,益臻精进,于军国大小事务,均能随时剖决,措置合宜,深宫甚为欣慰。明年正月,大婚礼成,应即亲裁大政,以慰天下臣民之望。”

然而光绪十五年 (1889)正月,慈禧归政不到一个月,朝廷内部就有了不同的声音。正月二十一日,御史屠仁守(3)上了一份奏折,建议皇太后在归政后,对外省密折、廷臣封奏,仍按照训政时期的体制上呈皇太后、皇上圣鉴,待皇太后阅览后再施行,并建议皇太后暂时不要远离皇宫住到颐和园去,而是继续住在紫禁城,以方便处理朝政。

如果按照屠仁守的建议,归政伊始又降懿旨,内外奏折仍书 “皇太后圣鉴”,仍由皇太后指示,这不是让皇太后自坏规矩、自损名声吗?于是慈禧下令将他开除公职,永不叙用,屠仁守只好到山西讲学教书。慈禧之所以严惩这位言官,显然是想堵住众人之口。

对慈禧来说,光绪十二年 (1886)在所谓的光绪帝亲政以后,她获得了 “训政”数年的机会,无论是治理朝政、处置官员,还是选定后妃,都是她说了算。《慈禧外纪》中这样评论:“太后以己之侄女,选为皇后,亦具有深意。前此为同治帝选择有勇有德之阿鲁特皇后,其后常与太后反对,至其死而后已。太后惩于前事,故此次为光绪帝选后,其意重在为己心腹,以监察皇帝之行为,而报告之。”

就在皇宫上下为皇帝的大婚做最后准备之时,紫禁城莫名其妙地发生了一场火灾。这天夜里,京城下着大雪,北风呼啸,天寒地冻,太和门突然燃起了大火。太和门是从午门进入紫禁城之后通往朝堂三大殿和后宫的朝门,有二十多米高,气势恢宏,跨度为九间,左右陪衬的贞度门和昭德门也气势非凡。门内东西庑各三十二楹,廊庑相接。最先起火的地方是西边的茶房,火借风势,很快冲出了茶房的房顶,一下子飞上太和门的门檐。由于大火发生在深夜,扑救不及时,火势发展迅猛,顷刻间越过太和门,很快就烧毁了武备院的毡库、甲库和鞍库等,然后向东烧到了昭德门。由于门檐太高,水泼不上去,只得用九城水龙奋力扑救,但为时已晚,众人只能眼看着太和门在火海中化为灰烬。

翁同龢赶到现场时,大火烧过的太和门还冒着浓烟。他在日记中写道:“此灾奇也,惊心动魄,奈何奈何!”最不安的自然是慈禧。起火地点虽在太和门,距朝堂三大殿和后宫还有一段距离,但水火无情,尤其是紫禁城建筑多为木料,一旦遭遇火灾,火势将难以控制。她还担心大火过后舆论难平,中外臣工会以 “天怒人怨”来指责她干预朝政。因此,她必须尽快拿出应急之策。

当满朝文武还处于惊慌失措的状态中时,慈禧发布了应急措施。首先,以光绪帝的名义发谕旨,惩罚与奖励并行。将点灯入睡引起火灾的直接责任者处以死刑,负有管理责任的总管内务府大臣、步军统领、前锋统领等,也分别给予降级、罚俸的处分。奖励救火有功人员,由户部拿出白银作为赏资。其次,暂停颐和园重修工程。在火灾之后,慈禧知道自己必须做出 “夤畏天威,益加修省”的姿态。她颁发懿旨:“本月十六日贞度门不戒于火,固属典守不慎,而遇灾知儆,修省宜先,所有颐和园工程,除佛宇暨正路殿座外,其余工作一律停止,以昭节俭而迓庥和。”最后,大加奖赏,笼络人心。大火过后,慈禧三天之内连下懿旨,对朝廷文武百官、封疆大吏以及皇亲国戚大加封赏,连驻京的外国使臣也不忘 “设宴款待”。

慈禧这样做是想尽快消除火灾带来的不良影响。光绪帝的大婚庆典定于光绪十五年 (1889)正月二十七日,婚期不可更改,但朝门突然焚毁,对皇帝大婚来说是不吉利的事情。按照清朝礼法,皇后的仪仗与辇驾必须经过五门——大清门、天安门、端门、午门、太和门。如今少了一个门,重新修建已来不及,而且暂时也拿不出钱修。但无论如何必须加以补救,大臣们建议,可以让棚匠、扎彩工临时扎一座太和门,慈禧同意了这一建议。

内务府迅速找来大批搭棚、裱糊、扎彩的工匠,木钉纸糊,不久倒也搭起一座足可以假乱真的太和门。这座临时的门不仅高度和宽窄与原太和门分毫不差,而且兽头、雕饰、瓦沟等都酷似真物,连长期在内廷行走的人也难以一下子辨出真伪。

正月二十六日,是奉迎皇后的吉日。光绪帝先派遣官员告祭天地、太庙、奉先殿,然后到慈宁宫向慈禧行礼。正午时分,光绪帝头戴珠冠、身着龙袍,在太和殿接受文武百官的三跪九叩,之后命正副使节持金节奉迎皇后。使节接受金节后,率领仪仗队伍出太和门,紧随使节之后的是盛放金册、金宝的龙亭。凤舆在十六人的抬护下,列在龙亭之后。队伍浩浩****出午门、大清门,前往皇后府邸。光绪帝回到内廷乾清宫,等候皇后到来。

内务府官员早在皇后府邸做好了准备,正使先向皇后之父宣读迎娶皇后的制文,然后把金册、金宝放在册案宝案上。皇后身着龙凤同合袍,头梳双髻,戴富贵绒花,福晋们用藏香熏凤舆和盖头,以便驱除邪气,然后皇后手执苹果、金质双喜如意,搭上红盖头上轿辇。正使持节偕副使出,乘马先行。皇后之母率诸妇人送至凤舆前,皇后之父率子弟跪送于大门外。銮仪卫校尉抬起凤舆,提炉侍卫手持凤头提炉引导,太监左右扶舆,内大臣侍卫在后乘骑护从,向皇宫行进。骑马、抬轿、举旗、提灯笼的人员数量也都按定制。

皇后的凤舆于夜里到达大清门下。引礼女官引导新皇后到拜位前,由侍仪女官向皇后宣读册文宝文,皇后接过金册、金宝。最后,皇后行三跪三拜礼,册立大礼即告完成。等钦天监官报告子时吉时一到,皇后身着龙凤同合袍正式坐上凤舆从大门进入皇宫。其进宫路线为大清门中门——天安门外金水桥 (正副使下马持节步行进入)——天安门中门——端门中门——午门中门 (钟鼓齐鸣)——太和门中门——中左门——后左门——乾清门中门 (正副使至此完成使命,与内大臣侍卫退下)——乾清宫阶下。

皇后凤舆到乾清门时,光绪帝早已身着龙袍在乾清宫西暖阁等候,接着近支王公在乾清宫正殿为光绪帝结发,然后光绪帝从后槅扇前往坤宁宫洞房等候。

待到寅时,即凌晨三点至五点,皇后的凤舆迎到乾清宫阶下,在恭侍命妇的导迎下,皇后走出凤舆。恭侍命妇接过皇后手中的苹果和金如意,同时递给皇后一个宝瓶,宝瓶内装有珍珠、钱币等多种金银财宝。皇后怀抱宝瓶,进入乾清宫内,首先要跨过火盆,然后出乾清宫后槅扇门,改乘孔雀顶轿,由交泰殿前往皇后中宫坤宁宫东暖阁的洞房。在坤宁宫的门槛上还设有一个马鞍,马鞍下压着两个苹果,寓意平平安安,皇后要从上面跨过才能进入洞房。奉迎正使和副使待光绪帝回宫后,率领奉迎大臣们前往后邸迎接皇后入宫。与此同时,瑾嫔、珍嫔也由神武门被迎入后宫。

光绪帝大婚,英国送上的贺礼是一座自鸣钟。按中国的习俗,这份贺礼是不吉利的。英国女王的致谢国书这样解释:“十二时备致嘉祥,吉语遥颁。”英国政府命工匠在自鸣钟两旁,用汉字镌刻了一副对联:

日月同明,报十二时吉祥如意。

天地合德,庆亿万年富贵寿康。

这样的解释似乎滴水不漏,但慈禧看到这副对联却十分介怀,因为这副对联中有一个字是她特别忌讳的,那就是 “明”字。自清朝入关以来,各种反清复明势力层出不穷,此起彼伏。而且自从她入宫以来,几乎每年都在动**不安中度过。如今她终于让自己的侄女完成了一个她久埋心底的愿望,那就是让叶赫那拉氏的女人入主后宫。表面望去,这个庆典办得喜气洋洋、热闹非凡,然而,清朝早已如同那纸扎的太和门一样,看上去威严气派,其实无比脆弱。

光绪帝违心地把皇后之宝赐予叶赫那拉氏以后,还必须频繁地往来于坤宁宫、慈宁宫、太和殿、奉先殿之间行礼,尤其是对慈禧的礼节更不能有丝毫不周。

皇帝大婚典礼后,还要向全国臣民发布诏书,使天下皆知。外廷庆贺礼结束后,立即进行颁诏礼。捧诏官将诏书放至天安门城楼的黄案上,然后宣诏官登上城楼,用满、汉两种语言宣读诏书,文武百官于金水桥南排立,面北行三跪九叩礼。天安门颁诏,象征着皇帝大婚的消息已传达给所有百姓,普天同庆。

接下来,摆喜宴答谢百官及亲朋来宾,大婚典礼才算结束。但对光绪帝来说,大婚并非大喜,皇后与太后的特殊关系和渺茫的亲政梦想都让他郁郁寡欢。

这场大婚,共花费白银五百五十余万两。其中,各种外办耗费一百余万两,而内办的帝后冠服、朝珠、钿钗、金银珠宝、玉器、皇后妆奁、嫔妃所用器物,以及后嫔铺宫用的金银器皿等,耗费白银达四百万两以上。而这年上半年,直隶省顺天府、大名府、宣化府的粮价,平均每仓石计银一两四钱六分。如果每人每年口粮按二石计算,计折银二两九钱二分。五百五十余万两白银,按此粮价折算,可购买近三百八十万石粮食,足够一百九十万人吃一年。一场婚礼耗费了清廷当年财政总收入的四分之一,这对陷入内忧外患的清王朝来说绝非好事。

(1) 汤寿潜 (1856—1917):字蜇先,浙江萧山人,清末民初实业家和政治活动家,晚清立宪派的领袖人物,因争路权、修铁路而名重一时,对中国近代化发展做出卓越贡献。

(2) 长叙 (1837—?):满洲镶红旗人,他他拉·裕泰的四子,晚清大臣,历任礼部右侍郎、刑部右侍郎、刑部左侍郎、户部右侍郎等职。其四女为瑾妃,五女为珍妃。

(3) 屠仁守 (1836—1904):字梅君,湖北孝感西河镇人,晚清铁面御史、开时代风气的教育宗师,道光时曾上书提出改良朝政的六项措施及指出海防建设的五大弊端。慈禧修颐和园时因上谏而被罢官,遂到山西讲学,执教1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