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金眼之谜

两人穿过一大片坟地,来到处帐篷前面。胡姬掀开帘子,里面竟然有七八个小孩儿。大的不到十岁,小的尚在襁褓中。他们见了胡姬齐声欢呼道:“姐姐回来了!”

胡姬摸出一包肉脯和几块酥糖,递给最大的孩子道:“阿义,去给弟弟妹妹们分了。”

孩子点点头,煞有介是的说道:“大伙儿都坐好!”然后认认真真的分起来,俨然小大人一般。

余江白吃惊道:“你居然还养着这么多孩子。”

胡姬点点头:“都是没爹没娘的苦孩子,我能帮一把就帮一把。现在皇帝总打仗,流落在鬼街的孩子越来越多了……”

余江白默然半晌,问道:“很辛苦吧?”

胡姬倔强的一笑:“没什么。多亏有你这样的冤大头,日子总算过得去。”她眨了眨眼:“不过今天姑娘心情好,就不拿你开刀了。”说罢站起身摘下面具,露出一张英姿飒爽的脸庞。

余江白笑了笑,也摘掉面具道:“你和我想象中一样。”

胡姬见了他,微微一愣,忽然转过脸说道:“没想到你居然……也不算很丑。”说罢取过条白毛巾轻轻按住双眼,似乎不敢看余江白。

余江白刚要调笑几句,胡姬忽然放下白巾,露出双目。

在那瞬间,余江白感到心跳几乎停止了。他从未见过如此摄人心魄的美丽之物。

那是一双金色的眼睛。

细细看去,眼眸四周有一圈深湛的青色向中央晕开,渐变成极淡的天蓝,构成底色。在这块纯净的天幕上,紫色与白色的星辰交相辉映。然后蓦的,金色从瞳孔中迸发出来,火一般燃烧出去。它将所有色彩交织、重叠、点染、纠缠在一起。把那些像银河出生或是毁灭时的景象全都凝聚在这双眼中。

余江白尚在震惊之余,胡姬接过他手中的紫枝道:“这种树叫作凤凰槿,是我们普什图族人的圣物……”

她眼中**起波澜,将整个人卷入回忆中。

一百余年以前,也就是南宋嘉定十三年,正当满朝文武为大金国的节节败退而弹冠相庆时,蒙古骑兵的铁蹄已踏入花剌子模的旧都——玉龙杰赤城。

大火烧了三天,城墙被烤得发软,可城头上的大旗依然屹立不倒。

蓦然间只见蒙古军兵齐刷刷向两边分开,一人身披金甲走到阵前,举起马鞭指向城头道:“喂,玉龙杰赤的守军听着,我乃成吉思汗的长子术赤,父汗已经把这座城市封给我作为汗国的都城。我术赤希望得到一颗明珠,而不是一片废墟。你们若是聪明人,便立即开城投降,我会用仁慈来统治你们!”

这时有人厉声喝道:“术赤匹夫休得多言,怕死的不是好汉!”

众人视之,说话者人生得极为威武,一双眸子里射出金灿灿的光,乃是守城大将总督忽马儿。

术赤一想到几个月来损兵折将便恨得牙根痒痒。可他为了劝降不得不强压怒火,假装和颜悦色道:“忽马儿,你的国王摩诃末和太后全都逃难去了,你何必再替他们卖命?若开城投降我保你荣华富贵。”

原来术赤说的句句属实,花剌子模的贵族不顾百姓死活,早已逃之夭夭,忽马儿乃是当地居民公推出来的领袖。

忽马儿听了这番话后回首望了望城中神殿的金色穹顶,悲愤的说道:“谁不知你们蒙古人自西征以来一路烧杀抢掠,所过之处皆夷为平地。我们就算今天投降也难逃做奴隶的命运。

狗贼,你听好了:普什图族人愿为了守卫家园流尽最后一滴血,此地有战死的义士,没有投降的懦夫!”说罢扣上弓弦,嗖的射出一箭。

他手劲儿好大,术赤本处于安全距离,却不料箭矢竟笔直的朝额头飞来。他饶是百战名将也大吃一惊,立即身子后仰,狼狈的躲了过去。纵然如此,额前还是留下个口子,鲜血流了满脸。

术赤气急败坏,再顾不得劝降,高举马刀喝道:“放箭,放箭!”

蒙古勇士万箭齐发,箭矢好似遮天蔽日的乌云飞来。忽马儿丝毫不慌张,舞动弯刀拨打,其余军兵则迅速到城墙下躲避。

这一场箭雨自然是徒劳无功,守军重新站回城头挥舞旗帜,纵声欢呼,并指着蒙古人破口大骂。

术赤睚眦欲裂,刚想率众攻城,却见西边烟尘四起,似乎是察合台的旗号。

原来察合台乃成吉思汗次子,素来与术赤不合,前一段时间更是因为争夺汗位撕破了脸。这次玉龙杰赤城久攻不下,主要原因便是两人相互掣肘,不能齐心协力之故。

术赤心中暗想:我此刻攻城,察合台那厮若是在我军背后捅上一刀可大大不妙。因此把令旗一挥,十余万大军居然不战自退。

守军喜出望外,欢声雷动。只有忽马儿望着滚滚烟尘叹了口气。他回到府中后兀自闷闷不乐,妻子古丽见了问道:“将军为何长吁短叹?”

忽马儿道:“蒙古人虽然撤军,但我料铁木真得知消息后必然震怒。到时他若亲自来攻,恐怕咱们的家园便再也守不住了。”

古丽夫人道:“将军,人皆有一死,为保家卫国可重于泰山,日后灵魂定能升上天堂,你又担心什么?”

忽马儿道:“我只担心你和孩子。我希望你们……能够活下去。”

夫人思忖片刻道:“妾身愿与将军同生共死。但孩子是普什图族的希望,应当活下去。我看不如这样,您可将全城的孩子集合起来,再派遣忠心的士兵分别送出城去。若能有幸活下来,他日花剌子模也复国有望。”

忽马儿左思右想,觉得应当如此,便挑选了一千名孩童,分成一百队送出城外,逃往四面八方。

过不几日,消息传来,成吉思汗派三子窝阔台总览军务,命他以最快的速度攻下玉龙杰赤。

在几十万大军疯狂的进攻下,坚守了八个月的城墙终于轰然倒塌,忽马儿翻身杀入战场。普什图人不愿见到家乡沦陷的惨状,是以人人决死,每一寸土地都要与敌人反复争夺。

战斗进行了两天,街道旁堆满了普什图人和蒙古人的尸体,忽马儿退守总督府。当敌军进攻之势稍减时,他回到府中,准备与妻子诀别。

可只见古丽夫人靠在床头一动不动,鲜血染红被褥,手腕旁放着一把尖刀和一张遗书。

忽马儿捧起遗书,只有一句话:“我的太阳,我在天国等你。”

将军仰天长啸,朝神殿的方向拜了几拜,随即横刀自刎。

数日后玉龙杰赤城破,蒙古人将工匠、女人掠为奴隶,余者尽皆处死。察合台不想把一座完整的城市留给术赤,遂掘开阿姆河水灌城。这颗丝绸之路上的明珠就此沉入冰冷的河底。

蒙古人在大肆杀戮时,却发现不见孩童,反复打探后才知道他们已被遣送出城。无论术赤还是察合台都不愿给自己留下隐患,于是派出精兵追杀。

普什图人因为生着金色眼眸,极易分辨,一百队中倒有九十九队被追上处死。

却说那个仅存的逃难队领队名叫哈桑,为人机敏无比,带着孩子们来到人迹罕至的沙漠并化装成牧羊人才躲过一劫。可蒙古骑兵依然找到了他们。

哈桑走投无路,望着滚滚烟尘退守到一株大树下,跪地祈祷道:“全能的真主啊,我哈桑祈求您的慈悲!只要能保住孩子们的性命,哪怕我流尽鲜血也在所不辞。”说罢以刀割腕。

血流入地,身旁的大树忽然沙沙作响,整株树瞬间急速生长并化为紫色,树顶飘落下不少火红的叶子来。哈桑灵机一动,将叶子的汁水挤出,涂在孩子们眼睛上。红汁入目,居然将金眼变成淡淡的浅褐色,看上去与寻常人无疑。

蒙古骑兵追至,只瞥了一眼便飞驰而过。他们奉命只杀金眼人,对旁人都懒得理。

众人躲过一劫,把那棵树当成上天派来庇护自己的圣物,围在四周叩拜不止。哈桑取凤凰涅槃之意,将此树命名为“凤凰槿”。他们采集了大量树叶,又每人取一截嫩枝,然后远走天涯。

至此,普什图族人无论迁徙到哪里,都会在住处栽一株凤凰槿。游子离家之时也会折一段枝芽随身携带,以寄托对家乡的思念。

讲到此处,胡姬叹了口气道:“蒙古人统治中原时期,我们族人四处躲避追杀,总算苟活了下来。后来洪武皇帝推翻元朝,本以为可以用真面目示人,谁知道汉人又把我们当作胡人清算,我们没办法,只能带着凤凰槿继续流浪。”

余江白听了这段往事,嗟叹不已,又忽的想到办案的事,问道:“这么说生着金色双眸的不止你一个?”

胡姬道:“当然。百余年来普什图人开枝散叶,光顺天府一带就住着数百。只是大家平时都将双眼染黑,你们看不出罢了。”

余江白问道:“胡姑娘,你认不认识一个武功特别高,又特别危险的人?”

胡姬不回答,凝视着余江白:“你是官府的?”

余江白点头道:“是。可我不会冤枉好人,更不会拿无辜的人邀功。姑娘,我要抓的是个杀手,他已经杀了两人,也许还会有更多人送命。所以你必须告诉我他的消息。他在死人嘴里塞上一段凤凰槿究竟是什么意思?”

胡姬叹息道:“普什图人一旦舍弃凤凰槿,便再也无法回家,也就意味着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只怕那人是抱定必死之志,想要做出些大事出来。”

她忽然跪下道:“余公子,民女有个不情之请。”

孩子们停住手中的事,充满疑惑的望向胡姬。余江白忙道:“姐姐和我闹着玩的,没事儿!”然后对胡姬道:“快起来,孩子们都看着呢!”

胡姬站起身,低声道:“我认识一群危险的家伙。他们成天嚷着要复仇,还……还把我最爱的亲人也拐走了!”

余江白心一沉,问道:“你最爱的?莫非是……”

胡姬抬起眼望着他,柔声道:“不是你想的那样,是我哥哥。”

余江白顿感一阵轻松,却暗自惊讶,扪心自问道:“那样”究竟是哪样?我为什么会如此紧张?

只听胡姬继续说道:“我哥哥不是坏人,只是受了骗才和那些人走到一起。我……我想让你把他救出来!”

余江白急忙摄定心神,沉声道:“你先别急,慢慢说。‘他们’是谁?”

胡姬道:“那些人也是普什图人,整天打着光复祖宗基业的大旗胡作非为。他们自称‘血月营’,占了一处山头,把我们的男丁都裹挟了去。他们总把复仇、血债血偿这些话挂在嘴边儿,我真怕哥哥一时糊涂做出不可挽回的事!”她说罢把持不住,竟抽泣起来。

余江白握住胡姬的手道:“好姑娘,你别哭。‘血月营’老巢何在?余某定会把你兄长救出。”

胡姬感到手掌上传来的温度,不禁脸上一红,轻轻将手挣了挣。

可她发现怎么也挣不开,只好任由余江白握着,用另一只手抹了抹眼泪道:“在鬼街还要往东几十里,一个叫北雁岭的地方。”

余江白道:“好,我去找马,你把孩子们安顿好,咱们这就走一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