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校花与乔

校花的那句“走着瞧”并非虚言。

自从那天在教室表白过后,她就开始轰轰烈烈地追求乔了,每天一定要来我们班面见乔,然后再说几句少女心满满的情话,欲语还休,逗得乔不知如何是好,因为从来没有女生这样明目张胆地追他,大多数女生追得还算含蓄。

校花像纨绔少爷一样追人,仿佛乔才是女孩子。

送早餐和礼物什么的,不在话下,校花送的礼物都别具一格,皆不是什么名贵物件,有些甚至是她手工自制的朴实货。

她从前和别的男生在一起时,都是砸钱哄人开心,看来这次对乔,她是真用心了。

泛黄的旧电风扇左右转头,乱风吹拂的教室里,大家都满头大汗,有人喘息着擦汗,有人咕噜咕噜地喝水,有人甚至不顾形象地抠屁股……生活姿态各显。

而乔在整理课桌,他把结实的手臂放在那些小礼物上,无奈地将其撇开,堆积如山的桌子上才空了些地方出来,方便他摆书。

上一节是体育课,他一回来,就看见了满桌子的小礼物。礼物基本都很实用,比如那支黑得发亮的钢笔,比如那几盒补身体的保健品,比如校花亲手缝的坐垫……不只乔看见了,大家都看见了,于是就有人发出嘲笑戏谑的各种声音,东边飘来轻佻的口哨声,西边传来嘈杂的起哄声。

而我嘟囔着:“贴心小棉袄。”

我觉得校花贴心,乔却好像很苦恼,刚开始他都不知要怎么处理这些礼物,还不回去,又不好扔掉。他是个勤俭好学的人,做不出扔东西的粗鲁举动,只好将礼物大方送人。这得利的就是廖思行了。廖思行坦然地接受了师父的学习赏赐。他的成绩只要进步了一点点,乔就借花献佛,把带有校花气味的香喷喷的礼物一起推给他,以此来鼓励“笨鸟廖”。

近来,乔都这样处理礼物,校花也以为他收了。今天校花得了空,心血**一看,不慎撞见乔将礼物拱手送人的场面,她就伤心地站在他桌前,一副我见犹怜的忧伤样,低低啜泣了起来。还真没女生在乔面前这么哭过,就算是寻常的表白者,应该也不会轻易在心上人面前哭哭啼啼。

“乔乔,我熬了几晚的夜,拼命赶制好了坐垫,想着你坐了一定很舒服……你没能坐到,我很难过;我平常看着电脑容易眼睛疼,网购这支钢笔的时候,看了好几个小时……你没能用上,我……真遗憾;我是路痴,千辛万苦去淘保健品的时候,迷了一晚上的路,那叫一个害怕呀……”校花抽泣着,用排比句叙述准备礼物的心酸史,还把自己的十根手指头全露了出来,她白嫩嫩的指头上有一个、两个、三个……数不清的小红点,配上她国色天香的容颜、伤心委屈的小模样,想不让人心疼也难。

廖思行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屁股下面的软和坐垫,神情赧然。他脸皮还算薄,讪讪地把乔转送给他的“进步奖”全还了回去。周围的同学看着校花声泪俱下,也看得一愣一愣的。乔倒没怎么注意那些被归还的心意礼物,但一向淡然的他罕见地慌了一丝神,不知他是见不了女生哭,还是觉得很抱歉。总之,他乍然地抽出一张纸巾,想帮校花擦一下梨花带泪的鹅蛋脸。

眼含泪的校花一时怔住了,她呆呆地凝望着乔,似是有几分悸动。乔回神过来,见自己手上的动作不太好,连忙要收回手,就被愣神的校花一把抓住。

她把乔的手按在脸上轻擦,像小猫一样蹭了蹭他的掌心,语气软软道:“没关系的,我就是爱哭,既然我把东西送给你了,那就是你的,你想怎么处理都成。”

乔的耳根子渐渐微红,红得不明显。他皱着眉头要抽回自己的手,但再次被校花黏黏糊糊地捉住了。在座各位都刻意浪**地咳嗽,全班都好像得了肺结核似的。

我不屑地扫了教室一圈,把目光再次放到了乔身上,他紧闭着线条清晰的嘴唇,压力使他嘴唇上的红色加深。他再次用力抽回手,眉目略有生气之相,语气生硬道:“麻烦你别再送我东西了,我不收。”

话毕,校花的眼泪又断断续续地掉了下来,气氛有点儿尴尬,但校花脸上并没有尴尬之色,尴尬的是乔,也是旁的看客。有男生替校花打抱不平,纷纷说了乔几句,但乔默不言语,自顾自地预习功课。一见别人说乔,校花就止住哭泣,立马站出来,像母鸡护小鸡一般地护着他。

上课铃声在意料中响起,校花匆匆擦了眼泪,竟伸出手指迅速在乔的脸上轻轻戳了一下说:“对不起,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你别生我的气。”

说完这句话,校花俏皮地迈着长腿跑得不见踪影。她先前哭,此刻又笑,笑声如鸟禽的嗓音般清脆,那股子小伤心仿佛也烟消云散了。乔的脸霎时变得如染料一般,复杂的情绪从他眼中蔓延至颊边,他的面颊红着、青着,不知是羞,还是愠,或许……羞愠交加。我侧头看了一眼校花的婀娜背影,不由得捏了下手。

即使上课铃声已响起,大家仍旧忍不住调侃乔,起哄比学习要有趣多了,一人开始嘴碎,其余人就一起碎了。曾经面对同学的调侃而面不改色的乔,现在竟有一点儿窘迫。我依稀记得,他当时的脸越来越红,红得不正常,像一个发烧的人。直到任课老师走进来,大家收敛了起来,纷纷安静翻书,乔的红脸这才逐渐恢复正常。我始终在后座瞧着他,一瞬不瞬。我瞧见……他轻轻摸了一下自己的侧脸,恰好是校花戳过的位置。用眼神八卦乔的廖思行忽然回眸与我对视,我一惊,忙垂下了头。好像有人在看我,我感到奇怪,因此好奇地抬头,唉,又和廖思行撞上了视线。他咧嘴露出钢牙套,指着乔傻乎乎地冲我笑。他那口发亮的牙套上还有一片翠绿的小菜叶,怕是要拿来当明晚的夜宵吃。

前座的乔顺着廖思行的目光看到了我这处来,我和他的四目交汇只有短暂几秒,乔看我的眼神淡得和其他人一样,不,还要淡一点儿,令我生出一种陌生人的错觉。

我有点儿担心,他认不认识我?他知不知道我的名字?

我在担心之时,乔已转回了头,从后面轻轻拍了拍廖思行的小平头。他微微动着嘴,好像在提醒廖思行不要开小差,我还看见他的口型说了几个字,“笨鸟要先飞”。

这节课我萎靡了,无精打采地趴着昏睡,所幸有书堆挡着头,副科老师在讲台上又不走动,就没发现我在偷懒。

往后的时间我都很无精打采,除了校花来找乔的时候,我可能才会聚精会神,只是看得聚精会神,也许因为他们两个都是风云人物。我一向对八卦的人嗤之以鼻,现在我好像成了令自己嗤之以鼻的人……于是内心情不自禁地吐露了一句话:人都是会变的。我持续关注着。乔面对热情似火的校花,好像有点儿不同。哪里不同?容我想想,他……他似乎会无措,对,就是无措。

这种无措可能是人之常情,要是哪个品貌兼优的男孩子这样逗我,我多半也会这样。

但我好像猜错了……

每逢放学,校花一定会死皮赖脸地坐到乔的单车后面,要求他送她回家。起初乔肯定不答应,但她毫不气馁,就像尾巴一样跟着他。

一出人流拥挤的校门口,乔就毫不回头地踩上脚踏板,这架势仿佛一去不复返。他那双匀称有力的腿快速蹬着,极力想甩脱屁股后面的尾巴,奈何校花长跑能力不错,又晓得乔的家庭住址。

他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校花将名牌书包扔在了门卫保安处,挽起袖子就开跑,还咯咯地笑着扬言“老子送你回家”。

小娘子语气豪迈得像个大老爷们儿。

乔骑单车的背影一顿,又不停息地蹬了起来。校花追啊追,自己也觉得颇为有趣,便笑得如太阳花一般灿烂。

前方地上有两个斜长的影子在移动,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影子的主人在玩猫抓老鼠。

晚自习过后已是凉夜,白日的暖暖余温早消退了,身上的校服勉强能挡晚风的凉意。我鬼迷心窍地骑着山地赛车悄悄尾随他们,变成了另一个小尾巴。没人发现我,因为我从来就不起眼。

他们一路追撵,我一路跟踪,我的行径和狗仔有几分相似。我一边偷偷摸摸,一边深深唾弃自己,唉……我干脆叫八卦秦好了,高考后,填个传媒专业也是可以的。

二人在辅道里行走,我在辅道外借树木遮掩。

乔骑单车的速度越来越慢了,旧车轮在凹凸不平的老路上压过。单车上的大男孩儿扭头看了看跑得宛若猎豹似的校花,他似乎是于心不忍了,便伸出一只脚撑着地,等待后面的人。

他一停下,校花更是精神奕奕地追了上来,她一屁股坐在乔的后座上,喘着气说道:“你放心,说过送你回去就送你回去,要不这样,我载你?”距离过远,我看不太清乔的神情,于是前进了一点儿,勉勉强强能听见他平淡又低沉的声音:“这样不好,请你别再跟着我,谢谢。”

夜黑风高,路人零星,真是好气氛。校花突然亲昵地抱住了乔的腰部,她微微摇着身子,向他撒娇:“好啊,我不跟,那你送我呗。”她转头张望了一下四周,我提前躲到了拐角处,又听她惨叫道:“呀!完了,我不知道这是哪儿,乔乔……拜托你大发慈悲,送我回家,行行好吧。”

乔似乎在叹息,他也张望了一下周围,边拂开校花的手,边质疑道:“别以为你的小伎俩我看不透,我不跟你闹,这次我送你,下次就不会了。”

校花顿时直起了腰板,又亲亲热热地从背后搂住乔,窃喜地笑,嘴上却苦恼道:“不行,我是有恩必报的人,你这次送了我,下次该换我。 ”乔不语,他们后面的对话我就没听清了,因为他们在掉头,我在找地方藏身。乔送人回家的途中,校花总是要去搂他、抱他……使各种**的小招数出击,他不为所动,单手控制车头,单手提防她。路到蜿蜒处,他不得不双手控制车头,校花再吃他豆腐时,他似乎也懒得奉陪她了,干脆叫她吃个够,左右这男人的豆腐比女人要便宜。校花脑袋灵活,占到了便宜后,她就夜夜送乔,然后就发生那一晚类似的情况,乔拿她没辙,也无法丢下一个娇滴滴的女孩儿在夜晚独行。一来二去,乔当真成了校花的单车司机,十天就有八天要送人回家。我嘛,时而当狗仔,时而回家。

我不清楚他们是什么时候好上的,大概因为乔做了她的单车司机,促进了双方的来往,关系从中升温,加上校花不到黄河心不死,乔就渐渐成了她的囊中之物。

他对她虽然也高冷,却夹杂着一丝不同的态度。他没有答应她什么,但是已不反抗她的任何出击。她的礼物,他收;她的要求,他应;她的亲热,他受。

大家明眼看着,像是发现了新大陆一样,八卦了一段时间后,就习以为常了。

校花这段时日追得风风火火,过于引人注目。当她再次被教导主任逮出来批评并被带走的时候,我正好路过。回教室以后,我就告诉了廖思行。

接着廖思行又告诉了乔。乔执笔的手一绷,他盯着书本愣了半晌,似乎若有所思。他出教室前竟来到了我的桌旁,一股光芒仿佛当头照耀,我也许体会到了麦子接受太阳的沐浴是何等感觉。

这是乔第一次主动来找我,他的脸上仍然带着疏离,神色淡淡的,但这毫不阻碍我接收到他的真诚感谢。“杜秦,谢谢你,让廖思行转告我。 ”他如此道谢,令我非常惊讶。我还以为他不认识我,也不知道我的名字。“杜秦”两个字从他的喉咙里发出来,有着别样的感觉,可……虽是感谢,但给我的感觉总的来说不太好。我足足望了乔两秒钟,这仿佛是他头一回正眼注视我,认认真真的那种。他的眼睛清透极了,不掺杂任何消极情绪,干净得像一块羊脂白玉,纯净剔透。再看几眼,我恐怕就要忍不住鉴赏他的眼睛了。我低头写作业,字写得比之前乱:“不谢,应该的。”“这世上没有谁应该为别人做什么,人情我记着了。”乔听到了我的回应,才从桌边离开。

我缓缓抬起下巴看他,同班以来,他破天荒地因为某个人要放下烦琐的学业,要利用宝贵的午休时间去找人。他从不浪费休息的时间,不是拿来学习就是拿来看书,好像浪费一秒钟都是罪大恶极的事。我失笑,他好像总是怕欠别人什么,不值得一提的人情,都会被他视为正经又重要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