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求无厌2

一面净了,姬弘将固定皮带的楔子起出来,把牙料翻到另一面,再固定住,继续凿皮,早晨就在他的敲敲打打里溜走了大半。

好歹剥完了一整颗牙,玲珑只是看着,此时也忍不住长吁一口气。

那颗牙的表面被凿得坑坑洼洼,早没了玉质的光泽。姬弘解开皮带圈,将饕餮牙拿在手里,吹净碎屑,打开桌边的木质机械,将它竖着夹在两片木板间,只露出一条侧边。确定牢固后,姬弘侧身坐起,从桌脚拎起一把锯,搭上牙料露出的部分,锯下一片。再换了小锯,将这片牙料竖着劈开,略修边际,便得到两根长近一尺、手指粗细的牙条。

他把两根牙条拿到木板上,分别用细皮带条固定住,拿出锉刀,对着其中一根牙料,锉、锉、锉。

玲珑看他心无旁骛地工作,这样凿牙皮、锯牙料、锉牙条的姬弘,收敛了平日的光芒,好像长安市中一个普通的工匠,动作中却仍凝着不可磨灭的优雅。

不知过了多久,手下的牙料已被磨出一支箸的雏形,姬弘转转僵住的脖颈,才注意到趴在桌上看他的玲珑,她耷拉着眼皮,都快睡着了。

“喂。”

玲珑忽地坐直,睁大了双眼。

姬弘被她强撑精神的样子逗笑了,“还说要看我做牙箸,这点儿耐心也没有?”

“我这一早上没活动,只是坐在这儿看你工作,才犯困了。”她不好意思地说。

“好吧,那我就支使你做点儿事。”他将余下的大块牙料递到玲珑手里,“你帮我把它送到聚流离收好,要放进牙箱,不然这戾气就把守账灵都震散了。”

玲珑点点头,捧着去了皮的饕餮牙站起来。她正要往外走,才记起自己不认路,忙问:“牙箱在哪间屋子里,我之前没一个人进过聚流离,怎么走呢?”

“骨料室。很好找,进门直走,右转三次,右手第七间就是。”姬弘低头,继续锉第二根牙条,一边漫不经心地回答。

“哦。”玲珑应一声,出了门。

她怕找错房间,于是一路在心中默念:“右转三次,第七间……”

第一次独自踏入聚流离,玲珑心中有些忐忑,刚要向前直走,又停住了。她歪着脑袋想了想,小声嘀咕起来:“直走,右转,右转,再右转,不是绕了一大圈吗?”玲珑转头看看通向右边的走廊,“和直接右转没什么不同吧……”

她决定试试。

一个人走在过道里,没了以往陪在身边的小白,只听见自己的脚步声,有点儿吓人。但周遭又不是全然的寂静,耳边的空气流动颤抖着,好像承载了细微的话语声,让玲珑不得不怀疑,聚流离中那些神异物件都活了过来,就在她身侧那些紧闭的小室门后,交头接耳。

终于走到这条走廊的尽头,玲珑折返,又数了七间小室,站在右手边的房门口。看着门边的木牌,上面写着:“血料室”。玲珑皱皱眉,下意识地退后了一步。

也许,是她记错了?玲珑回身,去看左手边那间屋子,房门边的木牌上却写着“血器室”,她忙退开,站得离左右两间小室都远远的。不知子夏在这两间屋子里究竟放了些什么,但从名字来看,大概都是可怕的物件。玲珑百思不得其解地摇头,想不通为什么找不到“骨料室”,按理说,应该就在这里的啊。她站了一会儿,最后叹口气,只好按原路返回。

她想,等回到门口,再按子夏说的走法去找吧。

当她走到过道尽头,却发现自己没有回到聚流离的门口,玲珑的心里咯噔一下。眼前是个十字路口,她紧张地向前后左右张望,却只见长长的走廊,每条走廊两侧都是一间间并无差别的小室。

“怎么会这样?”她呼吸急促,双手握紧了饕餮牙。

玲珑闭上眼,安慰自己说:“这一定是幻觉……我明明按原路返回了,这里应该就是门口的,一定是幻觉……”小声念叨了许久,她睁开眼睛,却仍未看见聚流离的大门,玲珑焦急又害怕,咬着下唇,踌躇不已。

强作镇定,她决定干脆无视周围的异变,还将这路口当作进门时的地方,去找骨料室。

她将刚才走过的方向当作右边,按着姬弘说的,向前走去。玲珑越走越心虚,她知道自己大约是迷路了,可又不知除了按着姬弘指的路往前走,还能怎么办。右转,再右转,她心中默默祈祷着,希望下次右转,“骨料室”会奇迹般地出现在右手第七间。

到了最后一个转弯处,玲珑发现,右边暗沉沉的,竟是姬弘警告过她不要接近的那段走廊。她站在那里犹豫了一会儿,看看手里的牙料,小声自语道:“子夏说这些房间里的东西戾气重,饕餮牙的戾气也重,其他怪物的骨头可能也都有戾气,骨料室也许就在这里吧。”就这样抱着最后一点儿侥幸,玲珑踏上了有些黑暗的过道。

这一排房间门口没挂标牌,数到右边第七间,她小心翼翼地拉开门,走了进去。

屋子里的灰尘被门外涌进的空气扬起,把玲珑呛得连打了几个喷嚏。她一手捂着口鼻,环顾四周,这间屋里的东西杂乱无章,被随意搭放在架子上,墙边与地上也堆叠着一些物件,都蒙着灰。

也许是此处器物的戾气太重,没有守账灵来整理清洁的缘故。玲珑想。

这屋里的确古怪,有奇怪的声响从几个不同方向传来,尖锐的“吱扭吱扭”,沉闷的“哧噜哧噜”,忽远忽近,玲珑本就紧绷的神经更加紧张。

借着门外照进的微光,玲珑努力分辨屋里的物件。顺着一排柜子向里走,玲珑看见架子上有杯子、刀、囊橐、油灯、手钏等各色器物,可就是没有骨质物料,更没见着牙箱的影。

她已经能确定,自己走错了,这屋子绝不是“骨料室”。这念头叫她惊出了一身冷汗,连忙转身往外走,却又小心着,生怕触碰柜子上的物品。没走几步,她的心忽地提到了嗓子眼。她听见了,在自己的脚步声下,隐着某种细碎的声响,正从脑后传来。

似乎有什么东西跟在玲珑身后,并且越来越近了。

她停下脚步,猛地回头,却只看见空****的黑暗。也许是自己太多疑了,她摇摇头,试图甩掉那股浓浓的不安。她再向前走,却又听见了,那隐隐约约的“嘶嘶”声,就在自己身后。

玲珑用力地吞了吞口水,不敢再回头,只是深吸一口气,加快了脚步,小跑起来。

门就在眼前,已经能看见外面的走廊,玲珑脚下却一绊,摔在了地上。她忙回头去看,是条麻绳,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像一条灵巧的蛇,攀上了玲珑的脚腕。玲珑惊叫着挣扎,想起身逃走,却被绳子紧紧缚住了。那绳子并不粗,却很有力,捆住了她的两条腿,一边顺势而上,缠住她的身体,一边将玲珑沿着柜子间的走道扯向屋子深处。

一股凌厉的寒意从绳子上传来,玲珑的身体和意识好像被绝望浸透了,她很快就失去了挣扎的意志,连尖叫都呼不出口。

绳子圈上脖颈,玲珑呼吸困难起来,眼前一片白茫茫,好像能听见自己的生命被一丝丝抽走,心中却只有一个想法:活着什么意思都没有,不如就这样死去吧……就这样死去吧……绳子越缠越密,好像要将她从头到脚整个裹进去,可在接触玲珑手里的饕餮牙时,却像受惊一样散开了。一瞬间,玲珑脑中闪进了一丝智识,她用尽所有力气,拿饕餮牙往手臂、脖子上贴去。麻绳像是被火烧到一样,迅速退开了。玲珑有了更大的活动空间,她双手握住饕餮牙,看准时机,用尽全力对着捆缚双脚的绳子扎过去。

绳子像被斩断七寸的蛇,一时间没了动静,玲珑蹬着双脚挣脱出来,见绳子像是复苏一样又开始缓缓蠕动,她慌忙跃起,不顾一切地往门口跑。

她能听见,那条绳子就紧紧跟在她身后。

刚一出屋,玲珑就赶紧转身合上门,那绳子差一步就要追出来,却撞上了紧闭的门。

玲珑颤抖着,盯住那扇薄薄的木门,将饕餮牙抱在胸前,喘着粗气。那条绳子一下下地抽在门上,发出骇人的噼啪声,木门却岿然屹立,连抖都没抖一下。它又尝试着探寻门缝,企图拱开门,玲珑害怕地后退,但木门稳稳地镇在那儿,纹丝不动。

绳子折腾了一会儿,像是放弃了,玲珑听见它游开的声音,门内也恢复了平静。

玲珑这才松了一口气。

她看看自己身处的幽暗走廊,那一扇扇紧闭的木门后,不知又有些什么?想到这儿,不禁打了个寒战,她忙转身往有光的地方跑去,脚步急急的,仿佛还怕有别的东西追上来一样。

她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跑,左转、左转、再左转,跑到最后一段走廊尽头,聚流离的大门却仍未出现。玲珑意识到自己真的迷路了,而她不知道,这座变幻无常的神秘建筑,到底有多少条走廊、多少个路口,又有多少间屋子收藏着各色或奇异或危险的物件。看着前后左右一模一样的走廊,她焦急又无助,回想起刚才那诡异的绳子,更是后怕得发抖。

“守账灵!”她忽然有了主意,守账灵对聚流离中所有器物的位置都了如指掌,它们一定知道“骨料室”在哪,也许还能带着她找到出去的路。

玲珑有了精神,她刻意避开刚走过的那条走廊,往前面奔去。

拉开一扇门,探身进去寻守账灵的身影,没有。

换一间,还是没有。

再换一间,仍然没有。

玲珑搜过一整条走廊,却连一只守账灵都没看见,“平时总能见到一两只的,今天它们都去哪儿了?”她有些泄气,却没有放弃,又跑向另一条走廊,一间一间拉开门去找。

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已将多少条走廊上的房间各个搜过,却仍一无所获,玲珑只觉口干舌燥,疲惫不堪。她又找了一间屋子,还是没见到守账灵的影,玲珑心里已被失望与恐惧填满了。她出了屋子,抬起沉重的手臂,费力地拉上门。

玲珑把饕餮牙紧紧抱在胸前,靠着走廊墙壁蹲了下来,将身体缩作小小一团,悄无声息地抹起了眼泪。

垂头啜泣许久,恍惚中,她听见了一个缥缈的声音,在唤着自己的名字。她抬头,不确定那声音是真的,还是自己的幻觉。

“玲珑……”

那呼唤又从远处飘来,虽然微弱,却很真实。

玲珑擦干脸上的泪水,站了起来。她屏息凝神,小心翼翼地循着那声音走去。

那是个女人,看身形大约二十多岁。

玲珑远远就发现,她手里拎着歧路灯,那独特的紫色光焰,玲珑定不会认错。看那女子头戴帷帽,玲珑看不清她的面目,却有种莫名的熟悉感。她见到玲珑,便不再出声,亭亭立着,等她走近。

“你是什么人?”玲珑行至女子面前,瞅了瞅她手里的歧路灯,问道。

那女子没回答,只是神秘地笑笑,眨眨眼示意玲珑跟上,便转身往一个方向走去。

玲珑猜测,这女子既然有歧路灯在手,大约也与白龙馆有些瓜葛。她想,我在这聚流离里迷了路,若靠自己,不知要几天才能找到出口,不如就跟着她,或许能走出去。但她毕竟对这陌生女子有些不放心,默默跟上她,却刻意隔了几步。

二人一前一后,静静地走着,穿过一条走廊,又钻进另一条,不知还要走多久。但有那女子陪伴,玲珑心中总算安稳了些,不知不觉拉近了与她的距离。

走到一处门外,女子停下脚步,等着玲珑走到身边。

玲珑不明所以地看看那房门,惊喜地发现,门边木牌上写着“骨料室”三字。她感激地看那女子一眼,拉开门走进去,没花多少工夫,就在门边一架木柜最显眼的位置上找到了饕餮牙箱。

玲珑打开牙箱,将那去了皮的饕餮牙小心地放进去,刚要合上箱盖,又犹豫起来。

她想起之前那根诡异的绳索,显然畏惧这牙料的威力,门外那不明底细的女子若是什么魑魅魍魉化身,没了饕餮牙震慑,自己岂不是凶多吉少?但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玲珑关上牙箱,就出了屋子。

看着眼前的神秘女子,不知为何,玲珑心底对她是信任的。

“喂!女娃娃,你在哪呢……”熟悉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小白那标志性的高音破嗓让玲珑差点儿雀跃而起。

“小白,我在这儿!”她慌忙应道。玲珑拔腿就往声音的来源处跑,跑出了几步才想起身后的人,回头去看那女子,她什么也没说,仍是静静立着。

刚要向她道谢,那女子抬起手,伸出食指在嘴边,似乎是要玲珑为她保守什么秘密,但她什么都没说,便提着灯,转身袅袅婷婷而去。

玲珑愣愣地望着她离去的方向,直到小白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才发现那女子已消失了。

“啊,女娃娃,原来你没走丢!”玲珑回过神,小白的脑袋映入眼帘,它瞥一眼门牌上的“骨料室”,长吁一口气道,“还好你守在这屋子门口,啧啧,我还以为你早游**到哪个犄角旮旯里,到死都走不出来了呢。”

“到死都走不出来?”玲珑惊呆了,不免为自己捏了把冷汗。

兔子连连点头,“我还从没见到过它的尽头,而且这也不只是座大房子。”

看玲珑疑惑的样子,兔子解释道:“聚流离与馆主的精神相连,它是活的。

其中道路瞬息万变,你只走出一条走廊的距离,再原路折回,也会找不到最初的起点。馆主知道每条走廊时时刻刻的位置,而你只是个人类,若是踏错一步,便会迷失在这些变幻无穷的走廊间了。”

“但你也没有迷路啊。”玲珑想起以前和小白一起来这儿找东西时,它从没走错过。

小白抖抖两只长耳朵,“因为我的听力好。”

“认不认路跟听力有什么关系?”玲珑不解。

“你有没有听见过那些声音?”小白指指走廊两侧紧闭的木门,神秘兮兮地说,“走在走廊上,虽然四周很安静,却也觉得隐隐有什么萦绕在耳边……那些藏在紧闭的木门后,器物的声音。”

玲珑犹豫地点点头。回想之前听到的那些细微声响,原来不是自己心虚产生的幻觉。

兔子继续解释道:“每个人类有独特的说话声,动物的鸣声也各不相同,聚流离中的器物,也都有自己的声音。你是人类,只能偶然觉察到一些微弱的响动,我却能听清每件器物的声音。循着某种特别的声音,就能找到想去的房间。虽然不是绝对准确,但也八九不离十。”

小白竟有如此本事,玲珑听得睁大了双眼,心里佩服得不得了。

“就算走错了,也可以问问守账灵,叫它们带路呢。”兔子摇头晃脑地补充。

说起守账灵,玲珑不由想起自己失败的寻灵经历,叹气道:“不知为什么,我来时一只守账灵也没看到。”

“呵呵……”兔子无奈地笑了,“你拿着一只削了皮的饕餮牙,戾气逼人,就是我也不敢近身,那些守账灵还不有多远躲多远?”

玲珑这才恍然大悟,自己还抱着牙料找了它们大半天,真是蠢极了。

“啧啧,你没走丢就好,跟我走吧。”

在工坊见到姬弘时,玲珑惊讶地发现,那双饕餮牙箸已大体成型了。

她凑到近前,只见箸上雕着繁复的图案,亭台楼阁、小桥流水,一应俱全,姬弘还在每只箸尾镂雕出一条细巧的链环,最末端坠着一只精致的牙球,球上是青面獠牙的怪兽。玲珑指着牙箸末端的小球说:“这上面的怪兽好面熟啊。”

“刻的是饕餮真身。”姬弘手执牙箸,做搛菜状,二箸应手而动,两只小球随着链环摆动,轻轻碰撞着,可爱极了。

“哦,我想起来了,放饕餮牙的箱子上也有它。”玲珑问,“这牙箸就算做好了吗?”

“还差点儿工序,”姬弘看看已完全暗下来的天色,“灯光不够亮,要等明天,去采锉草与光叶,将牙料表面磨出浆来,才真正好看。”他招手将兔子引至身边,俯身在它耳边说了些什么,它点点头,扛上桌子边的大锯子,转身要走。

“别忘了,带上歧路灯。”姬弘一边闩上后门,一边叮嘱道。

玲珑好奇地问:“小白要去哪儿?”

“女娃娃一起来吧。”它说着走出几步,玲珑追出去。

姬弘把工坊的前门合上,也要和他们一起走,玲珑见他没带上那双牙箸,奇怪道:“那牙箸就留在这里,不锁门吗?”

兔子回头道:“啧,这岛上没别人,牙箸又没长腿,还能自己跑掉?”

回到小院,姬弘在廊下取了歧路灯交给玲珑。玲珑仔细打量手里的灯,的确跟那女子提的一样,她眨眨眼,问道:“这歧路灯,有两盏吗?”

“两盏?”姬弘眯起眼,玩味地看着她。

兔子嗤笑着答道:“怎么会有两盏?馆主可没耐心做重复的事,咱们白龙馆的物件都是举世无双的。”

“哦。”

兔子扛着大锯子,不耐烦地哼唧着:“好啦,女娃娃,别磨蹭了,走吧。”玲珑还有些疑惑,被小白一催,便没再细想,忙跟上它,往院子外走。

姬弘看着她离开的背影,若有所思。

兔子领着玲珑在长安城的坊市间穿行,直到一堵墙下,停了脚步。兔子不扶锯子的那只手,毛茸茸的,伸到玲珑眼前,它干咳一声,别开头去,小声说:“牵着我。”

玲珑捉住那只肉肉的小手,温热柔软的触感,让她几乎忘记小白竟是玉石变的。

穿过院墙,兔子忙把手抽回来。玲珑四处打量,有些吃惊地发现,他们正站在一座寺院中。

玲珑还在发愣,兔子已往前走了老远,“小白?”她小声地唤它,一脸迷茫的样子。兔子回头,见玲珑仍立在墙边,忙招手示意她跟过去。

佛寺不起眼的角落里,立着一棵老桃树,玲珑见小白把锯子架在桃树枝上,凑到跟前,“这是要干什么?”

“馆主要桃木做箸盒,女娃娃,别愣着,快到那边帮我拉锯子。”兔子支使道。

她放下手里的灯,绕到桃树另一边,捉住锯子把儿,一边艰难地拉动,一边问:“咱们干吗要夜里来这儿偷锯桃树枝,白龙馆的花园里不是什么都有吗?”

“那花园虽应有尽有,四季长春,却没有这寺里的老树好。”玲珑在一头拉,兔子在另一头扯,“这棵树长在寺中也近百年了,日日沾染无穷无尽的欲望,哪有比它更适合给饕餮牙箸做盒子的呢?”

玲珑眨眨眼,不解地说:“佛寺不是清净之地吗?哪来的欲望?”

兔子嗤笑出声,放开锯子,甩甩手。

小白示意玲珑看那仍亮着灯的大殿,“你看,那殿中成百上千的长明灯,哪一盏没系着供灯者的祈望?日日来佛前进献鲜花香烛的人,哪一个不是在求佛满足他们的欲念?他们祈求多子多福、祈求无灾无病、祈求长命百岁,这些都不够,还要求死后免下地狱、求来生得享福禄。这桃树受百年香火熏染,不就浸满了人间的欲望吗?”

“佛教讲六根清净,教人放下执着欲求,才得大喜乐,那本是人中智者的教义。但信佛拜佛的众人,又有多少真正在学佛,愿意放下一切欲求,只求自性清明?大多数信众所谓诚心的信,不过是日日拜佛,以为这样就可受佛护佑,其实心里满满都是妄念。”它重新捉住锯子,用力拉扯起来。

小白选的树枝并不粗,没几下,便锯断了。

“你是说,拜佛没有用吗?”玲珑捡起地上的断枝,一边撇掉上面的小枯枝,一边懵懵懂懂地问。

兔子将锯子扛在肩上,嘬着牙道:“众生平等,皆有佛性,平安喜乐,都在自心。若是欲壑难平,就算得神佛相助,又能满足几何?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五取蕴,是为常态,世上有情者,大都堪不破、看不穿、放不下,故而痛苦不绝。”

小白的手搭上玲珑的胳膊,她拎着歧路灯,二人穿墙而出,站到了寺院外的街道上。

“无欲无求之人,是不是就没有痛苦了?”玲珑想到那个少年。

“应该是吧,可我还没见过无欲无求的人呢。”它想了想,一边往前走着,一边回答,“人类也好,鬼神、精怪也好,谁无所求呢……若真是无欲无求,必会为世人所不容,被斥为疯病之人吧?”

玲珑听了,一路都闷闷的,垂头在想些什么。

回到白龙馆,姬弘接过桃枝,又吩咐了兔子几句,就要撵玲珑去睡觉。

小白扛着锯子走了,大概是要把它放回作坊吧,玲珑想。她回头问姬弘:“子夏,小白说无欲无求的人就不会痛苦,那我们要用牙箸治好那个男孩的‘无欲无求’,不是做坏事吗?”

“牙箸给了他,用不用,是他的选择。”他说。

“可他要是用了,就要经历痛苦。”

“谁说痛苦就是坏的呢?”姬弘反问道。

见玲珑困惑的样子,他笑笑,“有悲才有喜,有痛才有乐,有死才有生。有欲求才会懂放下,有烦恼才能生智慧,有执着才可获解脱。”他抬眼望着深邃的夜空,轻轻叹道,“痛苦是生命的乐趣所在啊。”

痛苦怎么会是乐趣呢?玲珑实在不懂。

姬弘拍拍她的脑袋,“快去歇息吧,总是皱着眉头想啊想,都要变成小老太太了。”

第二天早上,玲珑醒来呼喊一声:“子夏,我醒啦!”却没听见姬弘的回答。

她在作坊里找到了他。姬弘拿着小刻刀,刀头裹着一种草茎,蘸了水,正细细打磨牙箸的表面。他发现玲珑凑过来,便解说道:“这是节节草,比锉刀软很多,能把牙料打磨得细腻光滑,又不会把精细处磨坏。”

玲珑坐到对面,双手托腮看他做事。

昨夜玲珑和小白一起找来的桃树枝已摇身一变,被姬弘做成了一只简单的木盒,静静地躺在桌上。旁边的小碗里,除了节节草,还用水泡着别的东西。

“这是什么?”

他歪头瞥了一眼,“那是一种竹子的笋皮,用来上光的。”说完就没再理她,只是低头工作。

时间在姬弘手下一点一滴地流逝,玲珑看得出了神。

玲珑已经明白了,人类、鬼怪、妖精,都有生命消亡的时限以及各自的束缚与牵绊,他们欲望所求,不可能全都得到满足,故而会痛苦、挣扎。

可眼前的白龙,有永不完结的生命,坐拥聚流离中无数钱财珍宝,还能亲手制出神异非凡的器物,在玲珑眼里,他就像一个神,几乎无所不能。这样的子夏,也会有所求吗?也会觉得痛苦吗?

“会啊。”

被姬弘突如其来的言语一惊,玲珑从神游中清醒过来,发现他正看着自己。

她转转眼珠,心中大奇,忙问:“你能听见我心里在想什么?”

姬弘笑道:“傻瓜,是你自己想着想着就说出来了。”

神一样的白龙,会有何所求,又因何痛苦?玲珑没问出口。

姬弘低头继续打磨,手里的牙箸已褪去所有的毛糙,他从水中捻出泡得柔韧的笋皮,裹在刻刀上,开始给牙料抛光。用笋皮揉过的地方,牙料表面似被上了一层薄薄的浆水,泛出柔润优雅的光泽来。

“你要试试吗?”姬弘停下手里的动作。

“可以吗?”玲珑惊喜地眨眼,却又有些犹豫地问,“不会影响它的神奇力量吗?”

“不会。”他把玲珑招到身边,手把手教她抛光,看着牙箸在自己手里亮起来,玲珑忍不住地微笑。

姬弘将上了光的牙箸清洗后,拿丝绢擦拭一番,安放在桃木盒子中。

玲珑看着盒中精致的饕餮牙箸,两眼放光,兴奋地问:“已经完成了吗……这双牙箸一定有什么神异之处吧?”

“今次的客人要我治好她儿子的‘无欲无求之病’,你知道我为何要做牙箸吗?”姬弘合上桃木盒盖,解释道,“饕餮牙本就会激发人的贪欲,做成食箸,便会加深使用者的口腹之欲,让他对美食永不餍足,越发追求新鲜珍奇的食材,对菜肴色香味的要求也愈加苛刻。一个人用着精雕细刻的牙箸,吃着各色山珍海味,对物质的要求自然也会提高。渐渐地,他喝酒要用犀角杯,吃饭要用白玉碗,就连食案与座席,也要更精致华贵。

“用上了华丽的食器,进餐时他必不愿穿粗麻短褐,一定要身着绸缎衣衫。而进餐的房间,也得够宽敞气派,不然怎么与锦衣玉食的他相配?如此一来,他就要住更好的宅子,用更华丽的器物,买更多的仆役,还要养更多乐人舞姬,以作视听之娱……金钱、权力、美色,人类的欲望永无止境,用上这饕餮牙箸,那孩子必可药到病除。”他缓缓地说着,露出狡黠的笑脸。

玲珑听得呆了,“仅是一双牙箸,便可让人从口腹之欲而起,一步接一步,陷入更深更多的欲求里?”

他点点头。

玲珑又低头看了看姬弘手中的桃木盒,只觉得那双牙箸十分可怕,连带着盒子也狰狞了许多。

“动作太快,接下去又没事干了。”姬弘皱眉,他忽然转过来问玲珑,“我让那女人过多久来取货的?”

“半个月吧。”

“呀,还有好几天呢,要做些什么来打发时间呢……”他苦恼地叹息。

玲珑来白龙馆后的这些日子,发现姬弘无事可做的时候并不多。求他制作器物的人、鬼、精怪接连而来,几乎不曾有间断,偶尔闲下来几天,姬弘白日里弹琴念诗,教玲珑写字读书,夜幕降临,便拉着小白陪他下棋、博戏。

在玲珑看来,这种日子惬意得很,姬弘却不这么觉得。虽然他尽量不表现出来,但偶尔的长吁短叹也让玲珑明白,姬弘其实只在受委托后亲手做事时才精神满满,而间隔中的平静时光,对他来说,是不得不忍受的煎熬。

到了与那女人约好再见的日子,姬弘叫玲珑帮忙,到聚流离中取一只青瓷笔洗来。

“我自己去吗?”玲珑咬着下唇踌躇一二,终于鼓起勇气说道,“子夏,其实上次我去放饕餮牙时,走错了路……”她磕磕巴巴,将迷路的事讲了个大概,说到被那条奇怪的绳子袭击的过程,玲珑眼帘低垂,只怕姬弘会因她误闯禁地而责备自己。

姬弘听完默默拉过她,轻声安抚道:“被吓到了吧?我一心只在雕刻牙箸上,竟忘了你一介凡人,在那里迷了路有多危险。”

玲珑见他并没发火,反而因此自责,便有些不安地道:“不,是我自作聪明,没有按你说的路线走。”

“聚流离中的路径总在变化,你即便按我说的走,再原路折返,也会迷路的。

是我大意了。”他拍拍玲珑的脑袋,说着,“看来以后要教你背熟路线才行。来,这次我们一起去。跟着我,就不会有事了。”

走在聚流离的走廊中,玲珑还有些心虚。

一个熟悉的身影飘然而至,是那手提歧路灯的女人,“是你?”玲珑惊道,她有些紧张地往姬弘身边靠了靠,“我迷路时,是她帮了我。”

姬弘却好似早就知道了一样,微笑地看着她一步步走近,眼光温柔,“来了?”

“来了。”

二人一时间默默无言。

女子取出一只银白色锦囊,递过来,“此物要随身携带,若遇绝境,便是它的用武之地。”

他点头,接过。

那女子对姬弘点点头,又看了玲珑一眼,便转身离去了。

姬弘望着女子远去的身影,目色深沉。

“子夏,你认识她?她是什么人?”

他声音轻轻地说:“一位故人。”

姬弘若有所思,看看手中的锦囊,又将它郑重地收进怀中,转头对玲珑说:“我们走吧。”

路过那段昏暗的走廊,玲珑心有余悸。她警惕地转头看去,怕有什么东西偷偷潜行而出,给他们致命一击。姬弘拉起她的手,安抚道:“有我在,没事的。”

寻到了青瓷笔洗,二人就出了聚流离。

姬弘叫玲珑拿着放牙箸的木盒,自己则捧着笔洗。正要往八角亭里走,姬弘在结冻的水上停下脚步,玲珑好奇地回头看,只见他弓下身,手执青瓷笔洗探向冰面,似要舀水。刚一触到笔洗,坚实的冰面好似瞬间融化了,一股清流淌入其中。姬弘抬手,那冰面又变回了坚硬的原貌,而他手中的笔洗中,已盛满了水。

玲珑刚想发问,姬弘神秘地说:“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到了店里,那女人果然如约而至。姬弘把盒子递给她,说:“这便是可医‘无欲无求之病’的物件,用它进餐,先增口腹之欲,日子久了,便可达六欲炽盛之效。但你记得,只将这牙箸给你儿子使用,不可转借他人。”

女子见这木盒质朴无琢,始有怀疑之色,及至打开盖子,见到里面精雕细刻的牙箸,才眉开眼笑地道:“多谢馆主。”

“至于报酬……”

“馆主请说,只要我有的,必当奉上。”那女人有些犹疑,却仍是咬咬牙,说出了这话。

姬弘眯起眼,“呵呵,”他叫玲珑把青瓷笔洗拿到女人面前,“请掬一捧水。”

女子试探着伸出右手,舀起一点儿水,不明所以地看着姬弘,“这是要做什么?”

话音未落,玲珑见她手里的水像有了生命似的,汇聚在一起,流动着、闪烁着,攒出一只蝶形腰佩的样子。谁能相信这原是一捧水呢?它像是能工巧匠用水晶雕刻而出,就连玉佩下的垂穗也丝丝分明。

女人惊异地盯着手中的变化,脸上的神情却半是喜悦半是忧伤,眼光也变得温柔。她抬手想握住它,才一触碰,那玉佩却破碎了,变回了一摊水,从她指缝间流下来,落回青瓷笔洗中。

她愣愣地看着被打湿的手掌,一副若有所失的神情。

“我就要你的这只玉佩。”姬弘出声道。

女子忙抬眼看着他,脸上写满了猝不及防。

“你以为我会要什么做报酬,金银?珠宝?”玲珑看见姬弘脸上的笑意,眼中却分明有些残忍的意味,“我只要你最珍视的物件。”

她愣在当下。

姬弘又说:“如果不舍得,就把我的东西还回来。”

“为了儿子的前途,我没什么舍不得的。”女子解下随身佩戴的玉蝶,口中虽这么说着,却把它紧紧攥在手里。又过了好一会儿,她才下定决心,交到玲珑手里,苦笑道:“不过是一块老旧的玉佩,不值什么。”

玲珑将玉佩拿给姬弘。他将玉佩握在手里,看了一眼,便打发她离开,“你走吧。”

女人将装有牙箸的桃木盒轻轻抱在怀里,像抱着十分珍爱的东西,恍恍惚惚起身。姬弘又叮嘱道:“记着,不可转借他人。”

“是。”她对姬弘拜了拜,便转身走了。

玲珑把青瓷笔洗拿回姬弘面前,凑近端详他手里的玉佩。

那玉佩看起来并不精致,蝴蝶翅膀上横着道浅浅的裂纹,玉中还有些褐色瑕点,而且像是戴了许多年,挂绳也褪色了。她很是不解地问:“子夏,你要这东西做什么?”

他把玩着玉佩,问道:“你觉得那饕餮牙箸价值几何?”

“应该值许多钱吧?”玲珑眨眨眼,其实她对金钱还没多少概念,但想到那牙箸取材于神兽,又经白龙亲手雕制,神异非凡,总该价值不菲。

姬弘笑笑,点头道:“所以我要了她身上最有价值的东西。”

“最有价值?”玲珑还是不明其意。

“对我来说,金银珠宝都随手可得,没什么意思。而寄托着人类情感的纪念物,却独一无二,宝贵无比。”

姬弘抚摸着玉蝶表面的裂纹,说道:“外人看来不起眼的小东西,却可能凝着一个人一生最爱、最痛、最刻骨铭心的回忆。得到这样的物件,就像是占有了那人的一段生命,这可比钱财有趣多了。只有这样真正有价值的东西,才配被我收藏在聚流离中。”

“你要不要看看我的收藏?”他忽然拉着玲珑站起来,眼中神采奕奕,“我们走吧。”

作为报酬收取的物件被集中放置,玲珑看着眼前这条望不到尽头的走廊,真有些眩晕。姬弘带她进了一间房,这屋子门边的木牌上只写了一个“唐”字。

柜子上放着各色小玩意儿,除了常见的佩件、首饰,也有衣物、刀剑,屋子一角竟还摆着一架竹床。玲珑发现,这些物件并没有按着材质与用途分类,而是混杂着陈列的。

东西可真不少。

玲珑奇道:“这些物件的故事你都知道?”

“当然,只一碰触,就全看见了。”

“看见?”玲珑睁大了双眼。

“也不是真的看见,”姬弘不知如何解释,“是一种感觉。当我摸到一件物品时,精神就与它连通了,便可感知到寄托其上的情感与思想以及它所历经的一切。”

姬弘找了一处空置的木柜,将蝶形玉佩安放其上,小心翼翼地,像是怕弄痛了它。

“这玉佩的故事,你也看见了吗?”玲珑问他。

“这蝴蝶里,藏着那人年少时的模样。”姬弘伸手轻轻抚摸玉蝶的翅膀,有些出神地微笑着,“她可与今日你我所见的女人大不相同,呵,倒与她那患了‘无欲无求之病’的儿子有些像呢。”

“她曾是个不贪惠利、不慕虚荣的姑娘,只因不忍违背父母之意,嫁作富家妾,被熏染得改换了心性,才渐渐学会了虚伪、算计的本事。如今竟不惜代价,要给她儿子治‘无欲无求之病’了。有趣,人类真是有趣极了。”

“这玉佩是她少女时代留下的最后一点儿念想,有了它的提醒,她才没把自己原本的样子全忘了。为了一副饕餮牙箸,她将这最后的念想也舍弃了。不过,玉蝴蝶能飞进聚流离,也算给它找了个好归宿吧。”他满意地点点头,又拉着玲珑,给她讲起了其他物件的故事。

玲珑一件一件地看过去,听着姬弘的讲述,为那些奇情故事惊叹着,心底又有一点儿难过。这里的每个物件,都有着不寻常的经历,凝聚着主人的所思所想,见证了许多刻骨铭心的故事,却作为交换神异器物的报酬,被一一舍弃了。

这些物件都曾被珍视、被小心收藏,最后却只能沉寂地躺在聚流离中,它们如果有知,会不会为主人的薄情而伤感叹息?

她摇摇头,驱散了那些好笑的想法。看着姬弘捧起每个物件解说时的认真神情,玲珑想,它们落在子夏手里,也算是个好结局吧。

接下来的两天,玲珑几乎一睁眼就被姬弘拉到聚流离中,看收藏,听故事,她倒也乐此不疲。很快又有客人上门,姬弘精神饱满地投入到新器物的制作中,就在大家都以为饕餮牙箸的故事已经告一段落时,白龙馆里却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那天玲珑起得晚,醒来已是日中时分。院子里没人,她在工坊转了一圈,也没人,便想着去店里瞧瞧。

“子夏?”她扶着墙壁才站稳,四下打量,却没见到姬弘,院子里也空****的。

玲珑猜想,或许他是去找什么材料了。

她在屋里转了一圈,正要走,却分明听到吱呀一声,院门兀自开了。

“玲珑娘子?”背后传来一个声音,细若游丝。

玲珑慌忙回头,却什么也没看见,“幻觉吗?”她小声嘀咕着,回过头来,要往画中走。

“玲珑娘子?”

分明是有声音。她忽然想到,现在是白天,或许是来了什么鬼怪,只是她看不见罢了。

这想法一划过心头,玲珑便紧张起来。虽然之前陪着姬弘,见过鬼魂和妖怪,但现在店里只有她一个人,与那看不见的东西同处一室,仍有些惶恐。

她想起了那幅隔着能看见鬼怪的帘幕,于是抬手抹掉鼻尖上的细汗,几乎是小跑一样,奔到姬弘的座席处,放下那卷青纱帘。

隔着帘幕,玲珑看见了她。屋子正中站着的,竟是那个带走饕餮牙箸的女人。

“你、你是鬼吗?”玲珑惊讶道。

“呵呵,我已经死了。”那女人冷笑一声,眼光阴鸷,“我就是来问问馆主,我只不过用了他给的东西,怎么就死了呢?”

“你死了?”玲珑小心翼翼地问,嗓音颤巍巍的。

“那天我将牙箸带回家,给儿子说了,他却说什么也不肯用。真是气死我!”她回忆道,“本想过两天拿来还给你们,把我那玉佩给换回来,可我看牙箸那么精美,就想用一次试试。可不知为什么,握着它,只觉得饥饿难耐,原本很平常的东西,竟变得那么好吃!太好吃了!太好吃了!我根本停不下来!”

隔着纱帘,看得有些模糊,玲珑发现,女子一边说话,一边从她怀中落下一些白色的东西。

“我吃得好饱、好胀,可是我又觉得饿,觉得不再吃一口就会死了!饭菜吃完了,我就只好去厨房找东西,青菜、豆腐、活鱼、生米,都那么好吃!我停不下来!”那女人像是疯狂了。

听了她的话,玲珑想起自己在桃家的宴席上,眼前的一切都在引诱她,再吃一口,再吃一口。若不是被子夏拉开,还不知会怎样呢。子夏说,有的人会受饕餮影响,变得性情狂乱,求索无厌,以致死亡。玲珑想,莫非这女人是被自己撑死的?

“玲珑娘子,我明明吃了那么多,怎么还是饿呢?就算死了,也还是饿啊!”

她一步步逼近,玲珑看清了,那女人的肚腹竟被撑裂了,胃肠中的米粒漏了一路。

“幸亏是我用了,不然这牙箸要把我儿子也害死了!”她又上前一步。

“那牙箸能挑起无欲无求之人的欲望,也许正常人用了,本来就存在的那些欲望都会放大,所以你才控制不了自己的食欲。”玲珑猜测道,她看着几近狂乱的女人,双手不自觉地攥住裙角,“子夏也说,只能将它给你儿子用,不能转借他人啊!”

她话锋突转,盯住玲珑,面目狰狞起来,“都是你们的错……玲珑娘子,就当给我的补偿,让我吃了你吧!”

“对不起,对不起……”玲珑又可怜她,又恐惧不已,看那女人扑过来,自己却像定住了般,躲闪不得。

“我因为你们的牙箸,受尽饥饿折磨……被我吃掉,玲珑娘子也算是做了一件好事呢!”

眼看那女人就要到跟前,玲珑坐倒在地,惊恐地向后退,脊背却抵上了墙壁,她绝望地抱头,将自己蜷成一团,紧闭双眼等待着最后时刻的来临。

“哧——”玲珑听到一阵模糊的声响,她知道,那女人扑过来了。她都能感到一阵阴风袭来,吹在**的双手和脖子上。

一瞬间,无数影像在眼前飞过。就这样成为那女人的果腹之物,也没什么可惜吧。她突然叹息道。她从没有过家,朋友与熟悉的人也全都失去了,她在世间几乎了无牵挂。

几乎。可她并非全无牵挂。她想念小白,它可真是一只深刻的兔子,好想再听它说说话。还有子夏,寂寞的子夏,不老的子夏,“我说要陪他一百年,可现在看来要食言了,以后那些闲来无事的白日,他要怎么度过呢?”玲珑脑中闪过这个念头,泪水冲出眼眶,打湿了脸颊。

她惊恐又悲伤地缩在墙边,等着自己被女鬼吞食而死,但那一刻迟迟没来。

玲珑奇怪地抬头查看,却发现那女人消失了,竟好似根本未曾存在过,唯有那青纱帘,因被猛烈撞击过,留下了人形的印迹,正渐渐淡去。细听,帘幕上还残存着细微的沙沙声,就像煎饼时热油滋烧面团的声音,但也很快消弭不可闻了。

玲珑惊魂未定,她犹疑地站起身,拭去脸上的泪水,走到帘幕边查看。青纱外,屋子与院落都空****的,那女人真的不见了。

“她自己走了吗?”玲珑小声自语道。

而事实上,她还有另一种猜想。玲珑抬起手,捉住纱帘一角。这织物摸起来没什么奇特,但终归是白龙馆的东西,要说能杀鬼辟邪,倒也很可信。但毕竟无法确定,她又担心那女人再度出现,于是放了手,往画轴那走。

回到亭子里,她还有些恍惚,便凑到仍是玉石的小白身旁,紧靠着它坐下。

姬弘回来时,见玲珑靠着玉兔呆呆地坐在亭子一角,问她怎么了?玲珑便将那女人使用牙箸致其饱胀而死的事告诉了他,只是怕子夏担心,就略去了她被女人袭击的那段。

“哦。”姬弘扬扬眉,看上去并不十分惊讶,“那后来呢,她去哪儿了?”

“我也不知道,她转眼就不见了。”玲珑心虚地瞅瞅子夏,轻描淡写道。

待天色转黑,小白苏醒,姬弘叫它去取饕餮牙箸,“既然请托者已死,她儿子也不用,便把它们拿回来吧。”而他自己则安然坐在屋子里,拿了纸笔涂涂写写,开始设计起新物件来。

“我能一起去吗?”玲珑惴惴地问,她对白天的事仍有些挂怀。虽然那女人想吃掉她,但她现在仍活得好好的,那女人却真的死了,玲珑总觉得自己有些对不起她似的。

姬弘心不在焉地应道:“嗯,你觉得无聊就跟小白去吧,就当散心也好。”

出了店门,兔子一路在前,玲珑则拎着歧路灯跟在后面。见它自信满满的样子,玲珑问道:“小白,那女人自始至终没说过她家在哪,你真的知道怎么走吗?”

“当然。”小白抖抖耳朵,“我不需要知道她家在哪,只说要找什么器物,就够了。”

“离这么远,也能听见器物的声音吗?”

小白停了一下,转身点头道:“是啊。”

玲珑将信将疑。

他们进了一座宅院,这宅子里并无操办丧事的样子,也许是因为死去的只是个侧室,所以一切从简了。

她跟着兔子绕至偏院,在一间卧房找到了饕餮牙箸,才真的对小白的听力感到信服。不远处的卧榻上,睡着的便是那女人的儿子吧。玲珑转头去看屋子那头模糊的轮廓,想到那刚刚失了娘亲的少年,心中不免怅惘。

兔子踮起脚尖,伸手去取柜子上的桃木盒,却不小心碰倒了旁边成摞的书册。

有几本掉落在地,发出沉闷的声响,那边的少年许是睡得浅,竟被惊醒了。

“什么人?”他起身往这边看来。

要是屋里一片漆黑,看不见玲珑他们,少年可能会当自己是从梦里惊醒而已。

可玲珑手里提着歧路灯,那紫色光焰虽然微弱,却也让她和小白无处遁形。

那少年下了榻往这边走来,他揉揉眼,不可置信地盯着他俩。显然,深更半夜闯进他房间的兔子和女孩让他吃了一惊。他看见了小白怀里的牙箸盒,又看看玲珑,恍然大悟道:“你们从白龙馆来?”

“是啊。”小白说。

他虽然知道白龙馆的奇异,但亲眼见兔子开口说人话,仍是有些不可置信。少年愣怔了一下,看着那桃木盒子,问道:“你们是要把这双牙箸拿走吗?”

玲珑点头。

“这东西只有你用得,别人用了会出事的,你娘亲就……”她意识到自己失言,忙改口,“你既然不愿意用,还是收回白龙馆的好。”

少年面露悲伤,迟疑着说:“把它留给我吧。”

“啧啧,这个嘛……”兔子想拒绝。

“娘亲是为了我才去求的这双牙箸,可我却说,我看不上那些欲望炽盛之人,绝不会用它。娘亲虽不理解我的想法,但她是真心为我好的,可我太固执、太激烈,不愿接受她的好意。其实,她是因我而死的……”他眉目低沉,缓缓地说,努力控制自己不哭出来,却忍得浑身发抖。

玲珑不知说什么好,她用手肘轻轻碰小白。

“也好。反正这牙箸本就是给你用的,至于你是拿着用,还是看着用,都随你了。”小白嘬着牙,爽快地答道。

玲珑担心姬弘会有意见,便问小白:“那子夏他……”

“此乃馆主心血所制,留给这男娃娃观瞻以怀其母,也算物尽其用了。馆主必不会反对的。”兔子答道,并将木盒递给了少年。

目送兔子和女孩离开后,少年打开桃木盒,小心翼翼地抚过那双精致美丽的牙箸,轻轻叹口气,又合上了盖子,将它轻轻安置在柜子一格。他捡起之前被兔子碰落的书册,整理后堆到别处,然后定定地立在那里,凝神看着那盒子。

他久久,久久地看着,落下泪来。

回去的路上,玲珑还在想那少年,不知不觉,她边走边将心思说了出来:“无所欲求的他,将来会变成什么样的人呢……”

“啧,谁知道呢!人类的心思变得可快了,别看那男娃娃现在只说要留着饕餮牙箸做念想,”兔子接过话头,“也许过两天就会经不住**,把它拿出来用了。即使不用,在他今后许多年的生活中,也可能被周围的人心玷污,变成个所求无厌、所欲无穷的人。”

“是吗?”玲珑跟在它身后,若有所思地小声应着。想起上次它在佛寺说的话,玲珑问道,“小白,你也有什么所求吗?”

“当然有。”它停下脚步,转身很认真地回答,“谁愿意一到白天就变回玉石?”

“总有一天,我要成为一只真正的兔子。”小白坚定地说,两根白眉在冬夜的微风中轻轻飘浮。

玲珑看着它,扑哧一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