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求无厌1

唐长安,灵杰集聚,万方来仪。

这是座古老又崭新的城市,在宫廷、在市井、在巷陌,流传着无数怪谈逸事,而白龙馆,就是这座都城中经久不息的传说之一。

害人的恶鬼、报恩的妖怪、游**的精灵,这些人们津津乐道、亦真亦幻的故事,给这座繁华的城市披上了一层浪漫的光华。这么多张口舌,这么多个故事,又有多少会被真正相信呢?大多人听了,大笑一场、叹息一阵后,也就甩到脑后了。

曾经,玲珑也是这样,只把它们当作茶余饭后的消遣罢了。

可如今,住在传说中的白龙馆里,她开始相信妖魔鬼怪、魑魅魍魉的存在,也开始怀疑,那些以前听过的神奇故事,是不是全都真实上演过。

与姬弘和小白住在一起,已近两月,她渐渐习惯了白龙馆里的各色神异物件,也慢慢融入了不算平凡的日常生活中。

这段日子,玲珑过得很快乐,但白龙馆的生活,并不完全适合一个人类。姬弘和小白都不食人间烟火,这让玲珑也常常忘记吃饭,想起来时,已饿得发晕了。白龙馆的客人不光有人类,也有精灵鬼怪之类夜间出没的家伙,而不管见客、制作器物、送货上门,姬弘总爱叫玲珑陪着他,渐渐地,玲珑也变得日夜颠倒起来。这些时候,她才会意识到,这里与人世的区别,玲珑有些害怕,怕有朝一日,她会连自己是人类这件事也忘记了。

玲珑想着,用姬弘之前给她挑的勺子搅着碗中的稠酒,叹了一口气,其实她原本只是想拿勺子舀点儿热水喝罢了。

姬弘坐在廊下,听见叹气声,转头看过去。见她闷闷不乐的样子,他放下手中摆弄的物件,凑到她跟前问:“玲珑,怎么不高兴?”

“没有啊,我很好。”玲珑回答,微笑无懈可击。

可姬弘总能识破她强颜欢笑的样子,他说:“别骗人了,你就是不开心。”

兔子一蹦一跳地从他俩身旁经过,它嘬着嘴,瞥了眼姬弘,已经见怪不怪了。它看看渐渐发亮的天色,加快脚步出了院子,往亭子那儿走去。

玲珑见瞒不过姬弘,只得说:“子夏,我没有不开心,遇见你、跟你来到白龙馆生活,是发生在我身上最好的事。”她举起手里的勺子,“你给我用的东西都很好很神奇,但有时候,我有点儿怀念那些不神奇的、普通人用的东西。”

姬弘眨眨眼,突然笑了,“我懂了,”他拉起玲珑,“我们去买点儿人类平常用的东西吧!看,天亮了,坊市门也该开了。”

“买东西?”想到平日里姬弘所收的报酬都是些奇怪的东西,玲珑犹豫地说,“子夏,买人类的东西,是要用铜钱付账的啊……”

“玲珑,我曾作为王室的公子在人间生活,你以为,白龙馆里没有钱吗?”他嗤笑了声,拍拍玲珑的脑袋,摇头道。

姬弘不愧是当过王子的人,买起东西来,简直一掷千金,叫玲珑看傻了眼。才逛了不一会儿,二人就都抱满了。

回到白龙馆在人间的小院,玲珑走在前面,刚要推门,木门却被从里面拉开了。

“终于遇到个人类客人了。”玲珑看着眼前穿着华贵的女子,小声叹道。

女子看到姬弘,忙问:“这位可是白龙馆的馆主?”

“嗯。”姬弘轻声应道。

她笑道:“刚才见馆中无人,我还以为找错地方了呢,可巧,我竟赶上馆主回来。”

姬弘看玲珑快抱不动手里的东西了,忙对那女子说:“进去说。”

“好,好。呀,你这小丫鬟太没眼色了,怎么能叫馆主拿这些?”她见姬弘手上拿了东西,忙伸手去接,一边还训斥着玲珑。

姬弘厌恶地皱眉,没理她,径直进了屋子。放下东西,他故意亲热地拉过玲珑,叫她坐在身边。

女子见了,有些尴尬,满脸堆笑地道:“呵,瞧我有眼无珠,竟把娘子当作小丫鬟了,也是娘子看着年轻呢。”她眼神暧昧地在玲珑与姬弘身上打量,“不知这位娘子怎么称呼?”

玲珑被她看得有些不舒服,却还是回答道:“我叫玲珑。”

那女子还要说什么,只听姬弘冷冷地问:“你今日至此,所求何事?”

“唉,还不是为了我那不省心的儿子。还要拜托馆主,帮我救救他!”她招招手,玲珑才注意到,院子里还站着个少年,一身素衣,目光清冽,垂头不语,像是满足于这种被所有人忽视的状态。若那女人不说,谁也想不到他是她的儿子。

“你儿子生病了吗?”玲珑担心地问。

“玲珑妹妹,你可说对了,”她说,“我儿子病了,我看还病得不轻。而且,他这病怪得很,我找了许多人,都治不好呢。他是得了无欲无求之病,馆主可知有何医法?”

姬弘想了想说:“无欲无求之病,我头一回听说。倒也无妨,不管什么病,都有相对医法。你且说说,他这病有何症状?”

“我儿名叫王景逸,明年春天就满十五岁了。这无欲无求之病是他一两年前染上的,近来越发重了。他不喜钱财,把他佩戴的金啊玉啊都卖了施给粥铺,还将自己的衣物拿了白送给路边乞讨之人,说是不爱富贵;他也不愿做官,我劝他去考科举,家里有的是关系,只要考上,就可平步青云,他却不愿考,说他不爱权力;他说世上有人无衣无食,他不忍穿锦缎食鱼肉,于是日日只穿粗布衣衫,吃最粗俭的东西。他说自己没病,可这世上哪有不爱钱、不爱权又不爱享受的人呢?馆主你说说,这不是病是什么?”

玲珑看看站在一旁不言不语的少年,好奇地问他:“你真的病了?”

他淡淡说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也许在世人眼里,我确实是病了吧。但在我看来,他们又何尝没有病呢?”

女子悲叹道:“你看看他,唉,我就他这么一个儿子,在家里,他不愿跟那些嫡出的兄弟争;在外面,又不爱钱不爱权。他得了这个病,变得不思进取,以后要是没钱没权,叫我老了靠谁去?”

姬弘玩味地笑道:“那你来找我,是要治好他这无欲无求的病了?”

“是啊!”女子期待地看着姬弘。

“这病嘛,我知道何物能治。只是,我这白龙馆的东西,价钱不菲……”

那女子眼珠滴溜溜地转,有些犹豫,但还是咬牙说:“我也不是什么大富大贵之家的,不过只要能治好我儿子,多少都不算贵。”

“这件东西做起来不难,只是我手上还没有材料,半个月后,你再来此处取吧。唔,要什么报酬到时再告诉你。”

那女的千恩万谢,她儿子想说什么,终究没有开口,只是行了一礼,默默跟着母亲离去。

“人类啊,真是有趣。这样的女人,却能生出那样的儿子,有意思……”姬弘眯眼望着二人离开的身影,小声叹道。他低头去看玲珑,却见她已哈欠连连,眼睛都快睁不开了,这孩子又是多久没睡了?

“子夏,我醒啦!”玲珑一睁眼,便习惯性地大声向隔壁的姬弘宣告道。

一阵噔噔的脚步声,门被拉开,姬弘伸头进来,一脸兴奋地说:“玲珑,快点儿起床,咱们要出远门啦。”

玲珑简单梳洗了一番,便迫不及待地冲进姬弘的房间,只见屋子正中放着一张毯子,叠得方方正正。

见玲珑不明所以的样子,姬弘解释道:“这次要用到的原料很稀有,白龙馆里没有存货,咱们去山里一趟,找个老朋友讨要些,这次也刚好赶上他喜得千金,想来要在他那多逗留几日了。我找了些东西带着,此去路远,得准备充足些。”

玲珑疑惑道:“带这张毯子去吗?”

小白在一旁笑道:“不是你们带毯子,是毯子带你们去。”它指指姬弘身边的包袱,“东西都放在这里啦!”

玲珑将包袱接过来,掂了掂,竟轻若无物。

“走吧。”姬弘说着,披上毛茸茸的墨色大衣,抱起那张毯子,便往外走。

玲珑手中拿着包袱,忙跟过去。她回头看看兔子,问姬弘:“现在就走?小白去吗?”

兔子在身后欢快地向她招手道别。

“小白留下看家。”

这时节已是天寒地冻,夜色让寒冷更加肆虐,但刚一出门,玲珑身上的“天衣”猎猎而起,化成一袭银白的毛裘大衣,将她紧紧裹在其中。水上已结成厚实的冰面,两人一前一后,一黑一白,一高一矮,一步步地踩着冰面往亭中走去。

走至破落的小院中,姬弘抖开怀抱中的毛毯,玲珑没来得及出声询问,就见他将毯子用力地朝前甩了出去。

在白龙馆里生活的这段时间,玲珑已见惯了神异的物件,饶是如此,还是被眼前那悬停在半空中的毯子惊到了。她揉揉眼睛,走到毯子跟前,不可置信地伸手去摸它。指尖触到厚重的纤维,不知是用哪种动物的毛织成的,她歪着头看毯子底部,只见纷繁美丽的图案隐隐发着光,光线流动变幻,在她手上映出斑斓的色彩。

“这毯子会飞?”她回头问姬弘,眼里满是惊奇和赞叹。

姬弘笑道:“这叫幽浮毯,可载人日行万里。”说着走上前,弯腰,双手将玲珑拦腰抱起,使劲地向上一甩。

玲珑一声呼喊还卡在口中,就发现她已打横降落在毯子上。她抓着肩上的包袱襻儿,颤悠悠地坐起来,毯子在身下随着她的动作摇摇晃晃,她有些紧张,想抓住什么以保持平衡,毯子上却没有任何可抓的地方。玲珑正在努力地稳住重心,毯子却剧烈地摇晃起来,差点儿把她甩下去。她慌忙回头,原来是姬弘一跃而上,坐到了毯子中央。

“玲珑,要坐稳了。我们走吧!”

也没见姬弘如何操纵毯子,玲珑只觉得身子一沉,毯子竟瞬间向天上飞升,眨眼间已离地数十丈。玲珑恐惧地咽了咽口水,扑到姬弘身旁,双手死死揪住他大衣的袖子。她刚要舒口气,毯子忽地向前飞去,将玲珑的惊叫留在了原地。

飞毯如一支箭,破风前进,随着气流颠簸,玲珑只能紧紧抓住姬弘的手臂,不明白他怎么能坐得那么稳,“能不能慢一点儿?”风声呼啸,令她听不清自己的声音,只得用力大吼。

姬弘将她搂到身旁,附在她耳边大声回答:“若再慢点儿,一天之内就到不了啦!”

“天衣”化成的皮裘虽厚,却挡不住高空中的风,寒气如利剑,刺入玲珑的每一根骨头。她往姬弘怀里钻了钻,心中祈求这旅程早到终点。

不知飞了多久,姬弘拍拍玲珑,她抬起僵硬的身躯,向他投去询问的眼神。姬弘低头大声对她说:“快出太阳了,我觉得你会想看看这一幕。”然后指了指身后的方向。

玲珑攀着姬弘的肩坐直身体,向后看去。天与黑色大地的交会处,被还未露面的太阳染出一道金红,又析出薄薄的橙黄,再向上,那片浓烈的暖色渐渐化开,融进明亮通透的浅蓝里。而此时,飞毯四周的天色仍如隆冬的湖水,蓝得深沉澄净,再看他们前进的方向,那边还浸在一片暮色中。

玲珑又回头望去,太阳已冲破了远处的山岚,融融火盘,冉冉升起,瞬间驱散了一切黑暗。天亮起来了,她能看见地上的重重林野、星点湖泊,都在飞速地向后退去。

玲珑被这磅礴的美震撼得没了言语,完全忘了身上的冷,呆呆地落下泪来。姬弘怜爱地低头看玲珑,见她眼中映着天边的光彩,不由微微翘起了嘴角。

天亮后不久,玲珑发现,脚下的山势起伏越发大了。有几次,飞毯险险擦过险峻的高峰,让她心惊胆战,姬弘不得不让幽浮毯慢下来。终于,在一处山脚下,飞毯停住了。姬弘翻身而下,伸手去扶玲珑,她却在毯子上晃晃****,仍不能保持平衡,无奈之下,他只好将她整个儿抱下来。

刚一着地,玲珑双脚软软的,差点儿摔在姬弘脚边。他忙扶住她,见她脸色苍白,一副病容,姬弘疑惑道:“虽然幽浮在天上飞,但坐在上面,跟乘船也没多大差别,你怎么这么大反应?”

玲珑只觉得天旋地转,哪有力气回答他,只是抱着头蹲在一边。休息了一会儿,她才抬头,幽幽地说:“可我没坐过船啊……”

姬弘从她手里取过包袱,收了飞毯,装进其中,包袱却仍是小小、轻轻的。见玲珑面色稍缓,他便招呼道:“玲珑,走吧。”就往山上走去。

玲珑抬头,见眼前山峰怪石嶙峋,高耸入云,“我们要爬到山顶吗?”她掂量了一下自己的体力,没信心地问。

“几步就到。”姬弘回头笑道,“要是在山顶,我们可以直接飞上去啊。”

“咱们这是要去哪儿,你一直没说呢。”

他看看玲珑,决定还是先不要吓着她,道:“一个老朋友家。来,加把劲,就在前面转角处。”

山麓转角,除了山石树木,玲珑什么都没看到。正要问姬弘是不是找错地方了,他带她走到一棵高大的枯木前,说:“到了。”

玲珑上下打量那枯木,问道:“这棵树和白龙馆的画轴一样,是座‘桥’吗?”

姬弘摇摇头,“这是一扇门,只不过看上去像棵枯树而已。”

他拉上玲珑,向前走去。才一触上眼前的枯木,幻象就破碎了,玲珑发现他们已进入一座华丽奇诡的洞府。洞中金碧辉煌,而就在她面前几尺开外,立着一头怪物。乍一看去,那怪物像只身形巨大的绵羊,它觉察到有人侵入,便警醒地回头。

玲珑发现,这怪羊竟长着一张人脸!它吁吁地喘着气,一阵腥臭扑到玲珑面上,她本就有些虚弱,又突然受此惊吓,一口气上不来,顿时昏了过去。

“喂!懒虫,快醒醒!”

玲珑睁开眼,面前站着一个小男孩,正揪着她的头发吵嚷着。玲珑捂住脑袋坐起来。男孩看着只有六七岁,长得虎头虎脑,若不是那双邪魅的金色眼睛,倒也算可爱。

“子夏呢?”玲珑四下寻觅,却不见姬弘的影子。只见她所在的这间“房子”,黄金铺地,珠玉饰壁,墙边堆满各色珍宝,却又没有精心摆放整齐,只是随意地堆叠在一起。

“你在找白龙吗?”小男孩玩味地盯着她,“你一个人类的毛孩子,是怎么和白龙攀上关系的?”

玲珑白了他一眼,“口气好大,明明自己也还是个小娃娃吧。”

“小娃娃?”他气冲冲地说,“哼,你可知道我是谁?说出来吓死你!”

玲珑看他故作狰狞的样子,鼻子眼睛都挤在一起,没忍住,竟扑哧一声笑了。

这可把那男孩气坏了,一跺脚,转身就要走。玲珑想,他既然知道姬弘是白龙,大概也能带她找到他,便起身跟了上去。

走至一间宽广的大厅,玲珑一眼就看见了姬弘,忙跑到他身边。

“呵呵呵,这就是玲珑娘子吧?小儿东临早先惊吓了娘子,还请见谅。身体可好些了?”

玲珑循声望去,原来厅中还坐着一位老者,须发皆白,却穿着华丽,披金戴银。

“这个人类简直无法无天!”男孩走到老者身旁,噘着嘴,气呼呼地控诉道。

“东临无礼。刚刚遣你去问候,可向贵客道歉了?”

被老者训斥,那男孩才不情不愿地从嘴里挤出几个字:“叫娘子受惊了,东临在此赔礼。”他虽向玲珑拱手拜了拜,却仍是一脸不快。

玲珑浅浅一躬,算是回答。

她想起之前看到的怪物,原来就是这个小子啊!难不成,这一家子都是羊变的?“他们是什么妖怪,是羊精吗?”玲珑小声地问姬弘。

“羊精?”姬弘被她逗笑了。

那叫东临的男孩,听了她这话更是一脸怒容,却又不敢发作。再看堂上的老者,也一副哭笑不得的无奈样子。还好此时进来了一个家仆,说是宴饮已备,请主人入席,才打破了厅中有些尴尬的气氛。

老者邀姬弘和玲珑一同用餐,往餐厅去的路上,姬弘才有机会向玲珑解释:“这里可不是什么羊精的洞府。他们一家,是饕餮。”

“你刚刚见到的是此处的洞主,他也活了一千多年了。我上次见他时,刘邦和项羽还在争王,那时日子可不怎么好过,跟今时今日的大唐没法比。唉,我记得那时他还挺年轻的,没想到竟也老得这么快。”他有些感慨道。

“饕餮是什么?”玲珑没听过这种怪物,有些好奇地问。

“呵,你没听说过饕餮吗?”姬弘有些意外,他叹道,“饕餮以前在人间可是名声赫赫,没想到,才过了千八百年,人类都不知道他们了。”

他接着说:“曾几何时,饕餮横行人世,夺人谷物,积聚金银。以其贪念,为人所忌。世殊时异,饕餮一族,如今竟也没落了。”

“那我们为什么要来找饕餮?”

“你记得那个女人说的吗?她儿子得了无欲无求之病。既然要改变他那无欲无求的心性,这件东西就必须激发他心中的贪欲,使之所求无厌,所食无足。此物所需的原料,唯有取自饕餮之身。因为饕餮,便是贪欲所化,最是贪吃贪财。”姬弘说道。

玲珑想了想,有些犹豫地说:“无欲无求真的是一种病吗?那个男孩真的需要医治吗?”

姬弘狡黠地笑道:“客人求我帮她,我便制出物件交给她,剩下的事,都由她了。”

玲珑无话可说,只是疑惑地看看姬弘,沉默地跟着他。

厅中的几口鼎中烹煮着食物,香味已飘了满屋,仆从们正在分餐。玲珑见他们竟捞出了整只的牛羊,又上了几筐蒸饼,才明白饕餮的食量。

入席坐下,玲珑的位子正挨着姬弘。

这场宴会没有丝竹鼓乐,没有交杯换盏,也没有戏谑交谈,餐厅里只闻大嚼大咽之声,所有人都在埋头进食,就连平日不近饮食的姬弘,也在不停地向口中送着食物。玲珑奇怪地问他:“子夏,你不是不吃东西吗?”

“我不必靠食物维生,但不是不能吃东西。今日承主人盛情,却之不恭,何况桃家的食物,总令人欲罢不能。”他指指玲珑桌上的半只羊,“你必定饿了,快吃吧。”

桌上没有搛菜之箸,亦无碗盘,玲珑看着眼前那几乎和她一样大的羊,有些不知从何下手。她四处张望,只见东临已全身扑在整只牛上,直接用手撕了肉大啃,其他人则拿刀割肉吃。她看看桌上那把对她来说有些大的刀子,原来这就是餐具。

羊肉香气四溢,没有一丝腥膻,细嫩滑口,鲜美润热,玲珑吃了一口,便停不下来,怪不得子夏说“欲罢不能”。

太好吃了。

我还要。

好像有点儿饱了,这是最后一口。

再吃一口吧。

我就再吃最后一小口。

赞叹着羊肉的美味,心却又被恐惧填满,恐惧以后再也吃不到这等美味。一口又一口,原本胃口不大的玲珑,竟也吃掉了一整只羊腿,可她并没有停下的意思。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明明已吃饱了,却仍在向口中填着食物。肚子胀得难受起来,玲珑有些沮丧,又觉得无助,她知道自己应该停口,却又觉得身体里有个深不见底的洞穴,必须要用食物填补。她竟一边吃着,一边哭起来。直到姬弘发现了她的异常,冲过来箍住她的双手,强行从桌边拉开,她才能停下。

她像着了魔一样,眼里只有桌上的羊肉,鼻子只能闻到那鲜香的气味,耳中也只能听见心里狂乱的尖叫:再吃一口,我就吃最后一口。她知道自己在哭,却不清楚为什么要哭,可能是肚子被撑得太疼,也可能是因为被制约着,吃不到近在眼前的美味。她全身充满着焦躁的渴望,玲珑觉得,如果不能得到那一口食物,自己就要死了。

“子夏,我求求你,再让我吃一口!”她发疯一样在姬弘怀里挣扎,还要去抢桌上的肉。

姬弘深深蹙眉,看着玲珑失控的样子,叹了口气,对座上的洞主致歉:“抱歉,容我先行退席。”当然,包括洞主在内的饕餮一家根本没注意到他们,还沉浸在用餐的纯粹喜悦中。

姬弘捉着玲珑的手臂,将她连拉带拽地拖到餐厅外。

离开了专心进食的饕餮们,眼前也没了美食的极致**,玲珑终于渐渐冷静下来。她看到姬弘神情严肃地盯着自己,想到她刚才疯狂的样子,不禁被自己吓到了。她战战兢兢地抹着眼泪问:“子夏,我刚刚是怎么了?我明明早就吃不下了,可就是停不下来。”

姬弘皱着眉叹息:“我真不该带你来这儿。”

“对不起……”玲珑也为自己的行为感到羞愧。

他摇摇头,目光深沉地道:“不,这不怪你。饕餮本就容易将人的贪欲引发出来,而经历过伤痛与缺憾的人类,心里总有填不满的空洞,更易受饕餮影响,变得性情狂乱,求索无厌,以致死亡。”

姬弘怜悯地看着玲珑,抚摩她的头发,缓慢地说:“我忘了。你总是在笑,对所有的过往只字不提,总说自己很好、没事,但那并不代表你已经不难过了,不代表你真的没事。是我没考虑周全,竟带你来这儿,还让你与饕餮同席进餐……现在看来,我们不能在此久留了。”

玲珑咬着下唇,颦眉不语。

姬弘叮嘱她:“我会尽快带你离开。这期间,不要再吃任何东西。”

玲珑重重地点头,她再也不想体验刚才的感觉了。

玲珑不敢再进餐厅,就留在了门外。

姬弘回到席上,此时饕餮们宴饮已毕,他忙对洞主说:“我听闻,桃君几十年前得了一位千金,怎么今日未见?”

老饕餮呵呵地笑起来,“小茶牙未换完,还吃不得这些粗食……”他目光一转,看看门口的玲珑,“今日只留她在房里单独进餐。”

“我今次是为向桃君贺喜而来,不知可否见见贵千金?”

“当然,当然。公子可随我来。”

姬弘拉上玲珑,跟洞主往前走。还没进屋,就听到奶声奶气的声音叫着:“阿爹,阿爹!”一个小小的身影从门里跑出来,扑到洞主身上。

洞主将她抱起来往屋里走,笑着问:“三娘今天乖不乖啊?”

玲珑见这奶娃娃竟有一双血红色的诡异眼睛,不禁有些胆怯。她又想起早些时候见的东临,他的眼睛是金色的,而洞主的眼睛则和人类无异,是深深的棕色。玲珑拽拽姬弘,问他:“他们一家为什么眼睛颜色都不一样啊?”

那小女孩听见玲珑说话,转头看她,那血红的眼中流动着一种玲珑看不懂的东西,“阿爹,我刚刚吃了。”女孩回头跟洞主说,语气中有些疑惑。

桃君也回头看看玲珑,又瞥了眼姬弘的脸色。他干咳一声,回头叮嘱女儿:“三娘,这两位是阿爹的客人,是贵客,知道了吗?”女孩不是很明白地点点头。

“饕餮一出生时,眼睛是红色的。”姬弘安抚地拢住玲珑肩膀,小声解释,“这时他们的牙齿还不够尖利,只能吃人类这种比较肥美的肉食。随着年龄增长,真牙长出,便可适应其他食物,眼睛颜色也会随时间变化。”

“吃人?”玲珑紧紧捉住姬弘的衣袖,畏惧地看着小女孩天真无邪的样子,再看看和颜悦色地抱着女孩的洞主,生怕他们忽然露出骇人的狰狞面目,扑过来吃掉自己。可她听姬弘说起“饕餮吃人”的话题时的平静口吻,语气里没有一丝波澜,又连着姬弘也一并惧怕起来。

桃君安慰道:“别害怕,我们三娘只爱吃婴儿。要再过几年,才吃得动你这个年纪的孩子。”

她看着洞主笑眯眯的慈祥脸庞,恐惧地步步退缩。她大口地呼吸,感觉四周空气变得稀薄,身子却撞上了一人,她忙回头,竟是东临。

对上那双金色眼瞳,只听东临笑着说:“现在知道害怕了吗?你这么大的人类小孩,可最合我的胃口。”他故意露出满口尖牙利齿,盯着玲珑,好像就要扑上来。

“小孩,把你的嘴闭上,别吓她了。”姬弘把已被惊吓得六神无主的玲珑搂到身边,面色不善,盯着东临说。

“哼。”他愤愤不平地合上嘴巴。

“小孩子没规矩。”桃君也随声呵斥东临,转脸对姬弘赔笑道,“公子别放在心上。”他怀中的三娘还在好奇地盯着玲珑,红眼睛幽幽地闪烁,玲珑努力镇定自己,却还是往姬弘身后躲了躲。

进了屋子,各人入座,姬弘从大衣里掏出包袱,玲珑才发现原来姬弘一直将它带在身上。他从包袱中取出一只玲珑熟悉的物件,竟是前些日子她用来吃东西的陶碗。

“我制此碗,本欲赠予桃君,谁料你我一别,已近千年。”姬弘摩挲着有些粗糙的碗沿,对桃君说,“如今你竟是三个孩子的阿爹了。真没想到,当年那么凶神恶煞的桃君,也会变得慈眉善目。”

“唉,我老啦。公子倒是一点儿都没变,还一样的年轻。”回想往事沧桑,老洞主有些感慨。他看看姬弘,又看看玲珑,玩笑地说,“公子还是喜欢养个人类带在身边,也给平日里来往的妖怪时刻备着一道小菜。”

玲珑紧张地咽咽口水,将姬弘的袖子揪得更紧了一些。

桃君怀里的三娘伸出小手,在空中舞着,想摸摸姬弘手中的东西。

姬弘笑笑,将碗搁在三娘手里,戏谑道:“今以此碗赠予桃家三娘。瞧你阿爹老得净说胡话,估计没几年活头啦,桃家的饭碗只好交给三娘保管。”

桃君在一边吹胡子瞪眼,气得说不出话。

东临没忍住笑了出来,被他老爹狠狠瞪了一眼,再不敢出声。

“一碗在手,吃喝不愁。”姬弘顿了顿,又说,“其实,我此次来,还想向桃君讨点儿东西。”

“当然,姬弘公子的物件哪能是白给的?我就知道,你这一来,不仅是道贺这么简单。”

姬弘仔细打量三娘,问道:“不知三娘换了几颗牙?”

“哦,这是惦记上我桃家的牙了?上回撬走了我那颗坏牙,还不够用?”桃君问道。

“你那颗牙去了坏的部分,剩下的被我劈了篾丝,只够做一张凉簟,哪有多余的?”姬弘摊手,无奈道,“那簟子闹得王莽要改朝换代,我是不敢再用饕餮真牙做器物给人类用了,故而这次只来讨几颗乳牙。”

“三娘还小,才换了三颗牙,不过东临的真牙全长齐了,乳牙存了一箱,公子都拿去吧。”桃君将陶碗从三娘手里接过把玩,吩咐东临去把他存牙的箱子拿来。

东临走了,玲珑问姬弘:“他们干吗把掉的牙留着?”

姬弘说:“饕餮之牙,聚着狞厉之气,若置土中,则几亩之内寸草不生,生物也不敢靠近。若随意抛掷,这方水土戾气过重,人类便不敢到此居住,没有人类种植粮食、蓄养家畜,饕餮难以在附近获得足够的食物,就只能到中原城市掳掠。在城市中捕食人类,即使是对饕餮来说,也过于危险了。”

她又小声问:“饕餮会杀人吃,他们这么残忍,你为什么还对他们和和气气的?”

东临抱着箱子进了屋,从她身边走过,刚好听见这话,他气呼呼地把箱子往姬弘面前一扔,对玲珑吼道:“你们人类也吃鸡鸭牛羊,还将它们蓄养起来专供屠杀吃肉,那才叫残忍!人类杀了多少狐狸、貉子、虎豹,却只是为了扒下它们好看的皮毛,穿在身上向其他人类炫耀,那才叫残忍!我见过人类把两只鸟放在一个圈里,逼它们斗个死去活来,还把这当消遣的游戏,那才叫残忍!人类动辄同类相残,打一场仗就死伤几万,那才叫残忍!我不过抓几个老弱病残的人类来填肚子,凭什么说我残忍?”

被他气势汹汹地质问,玲珑才第一次站在人类之外的角度,去看从前觉得平常的事。她有些恍惚,难道与这些嗜血的怪物相比,人类反而是更残忍的物种吗?

“对、对不起……”玲珑看着他,眼中含着泪花。

见她很快道歉,东临倒不知说什么好了,呆呆地站在那儿。

姬弘伸手在他脑袋上弹了一下,“好好说话。都几十岁了,还像个小孩,听风就是雨的。玲珑才多大,你也好意思吼她?”

他捂着脑袋,噘着嘴瞪了姬弘一眼。

玲珑见他委屈的样子,突然被逗笑了,东临对上她的笑眼,竟也跟着笑了起来。

“真是小孩心性,一会儿大吼大叫地闹别扭,一会儿两人又好了。”桃君看着莫名其妙一同笑着的东临和玲珑,无奈地叹道。

他将三娘放下来,起身去找东西,三娘刚下地,就一溜小跑到了玲珑跟前。

玲珑有些害怕地往姬弘身后躲,但三娘并没有凶神恶煞地扑上来咬她,只是趴在她膝上,好奇地打量着玲珑。她和人类的小娃娃并无不同,对周围的一切新奇都充满了探索欲,只是那双血红色的眼让人无法平静以对。

桃君从柜子里取出一只箱子,和东临拿来的那只很像,不知是用何种材料制成,都雕刻着青面獠牙的怪兽,泛着清冷的金属光泽。桃君把箱子拿到姬弘面前打开,玲珑瞬间感受到一股阴冷之气从箱子中弥漫开来,让她莫名胆寒。

箱子里躺着三娘换下的牙齿,虽是乳牙,看上去却仍然锐利无比,状若犀角,质若玉石,坚硬里透着晶莹。

东临也打开了箱子,看着满满一箱尖齿,玲珑瞥了东临一眼,不敢相信这些都来自他那小小的身体。她问东临:“你的牙齿这么大?”

东临神气地说:“那当然啦!”

“真看不出来。”玲珑叹道。

“愚蠢,难道你忘了我真实的形态是什么样了?阿爹让我们都幻成人形,说是怕吓着白龙带来的人类。”他用鼻子出气,“哼,你的面子可真大。其实不过是白龙养的一只宠物罢了。”

“我才不是宠物!”玲珑抗议道。

“呵呵,你也听到我阿爹的话了,白龙就喜欢养个人类做宠物。哪天厌烦了,就把你扔出门,给妖怪吃掉!”东临故意恐吓道。

玲珑咬着下唇,用力忍住眼圈里的泪水,气鼓鼓地瞪着他,手拉住姬弘的袖子。

“我是没有养宠物的耐心。”姬弘揪着东临的后颈把他拎起来,“不过如果你阿爹乐意,我倒是可以考虑养只饕餮给玲珑做宠物。”

“喂!放我下来!”东临双脚在空中乱蹬,双手到颈子后扒拉姬弘的手,他却不为所动。

玲珑看东临百般挣扎却挣脱不了的窘态,忍不住大笑。三娘看着哥哥被姬弘拎在半空,只觉得好玩,一边咯咯笑着,一边对空中伸手,仿佛也想享受一下被拎起来的待遇。

桃君尴尬地出声:“公子,这……”

姬弘看他一眼,对东临说:“看来你阿爹舍不得呢。”手一松,东临屁股着地,痛得龇牙咧嘴。他爬起来,看到玲珑还在偷笑,一时只觉愤恨又羞惭,气鼓鼓地跑了出去,出门前还不忘转头对姬弘吐吐舌头,挤出个鬼脸。

“那一只可得好好管教。”姬弘对桃君说。

老洞主抱起还在向姬弘伸手求被拎的三娘,呵呵干笑两声。

姬弘捡起面前箱子里的三颗牙,把它们放进东临的牙箱,盖上盖子,才抬头对桃君说:“那么,这一箱我就带走了。”姬弘掏掏包袱,从里面拿出叠好的幽浮毯,转身放在玲珑手里,然后将这沉重硕大的箱子塞进小小的包袱中。

捧着厚实的毯子,玲珑这才知道,它没飞起来时竟也这么重。她看看姬弘手上的包袱,却还是轻轻小小的。

“我和玲珑这就走了。”姬弘向洞主告辞。

洞主有些惊讶道:“可公子今日才到此处,不多留些日子吗?”

姬弘伸手拍拍玲珑的脑袋,“不了,这小家伙再待下去,吃饭时非得把自己撑死。”玲珑不好意思地低头。

桃君把三娘留在屋里,独自把二人送至洞外。

姬弘把幽浮毯铺展开悬停着,又一把将玲珑抛了上去,“等我下次单独拜访,与君把酒,畅谈几日。”他对桃君说。

姬弘跃上幽浮毯,头也没回,只淡淡地道:“桃君保重。”

身下的毯子越飞越高,玲珑小心翼翼地平衡身体,转头看身后,桃君银色的须发飘在微风里,已看不见他的面容。他与枯树融在一起,渐渐变小,成了高峰脚下的一个小点,终于消失在视线里。

她回头看姬弘,他望着前方的云海,面无表情。

玲珑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沉默着。

风猎猎作响,割在脸上,钻进袖中,她靠着姬弘缩了缩身体。他转头见到玲珑的可怜模样,轻轻地笑笑,张开手臂将她揽进怀里。

回到长安已是深夜。

姬弘取了一颗牙,放在桌上,兔子被牙箱所发散的戾气惊得跑出了屋子。它躲在门外,只露出一只脑袋问:“馆主,你把什么带回来了?”

玲珑抢着回答道:“这些是饕餮的乳牙。”

“饕餮牙天生戾气重,但还未加工,倒没甚神奇,也无害处。”

听姬弘这么说,玲珑在案边坐下,伸手去摸那长近一尺的牙齿。刚接触牙齿表面,她察觉到一丝阴寒之气,但只一会儿竟生出一种温润之感,令人不忍离手。

姬弘把箱子盖好,收进包袱里,兔子才敢走进房间。它犹疑地走进来,趴在桌沿,伸出小爪子也想摸摸。

“呀!”刚一触到牙面,只闻一声惊叫,兔子飞速收回手爪,玲珑忙转头看去,那只原本毛茸茸的小爪子,竟在接触饕餮牙的一瞬间化作玉石,像是被冻结了一般。

姬弘瞥了一眼兔子变回玉石的爪子,“饕餮牙亦可辟邪,灵力不够的精怪会被打回原形,小白还是离远些吧。”

“它的爪子怎么办?”玲珑担心地问。

“没事的,待会儿就能变回来了。”姬弘看看捧着爪子一脸忧愁的兔子,回答道。

果然,没过多久,玲珑听见哔哔剥剥的微响,她凑近看兔子的爪子,玉石光滑的表面奓出了细细的白色绒毛。

“小白,看,你的爪子变回来了!”玲珑高兴地欢呼,她捉住小白的手,只见玉石质料像冰块溶解一样,转眼消失了,剩下一只毛茸茸、软乎乎的爪掌。用力捏捏,很有弹性。

“嗷!”兔子吃痛,忙从玲珑手里抽回手爪,“疼疼疼!”

见兔子的爪子已无大碍,姬弘将包袱抛给它,“小白,帮我把幽浮毯和饕餮牙箱,还有这包袱,都收进聚流离放好。”

小白敏捷地向后一跃,躲开了,它警惕地盯着地上软塌塌的包袱,挥挥刚复原的爪子,问姬弘:“啧啧,馆主,那饕餮牙对我来说太危险了吧?”

“牙在箱子里,不会有事。”不容置疑的口吻。

姬弘托起牙料,在灯下把玩琢磨。逆着光,能看见牙面上的细微裂纹,他又随手在桌脚边捡了根细长的羽毛,顺着牙根处伸进去,探究牙心的深浅和走向。玲珑忍不住问道:“这饕餮牙,要用来做什么呢?”

“夜里珠光不够,要等天亮,凿掉牙皮,再把它锯了,做双饕餮牙箸。”他瞥一眼玲珑,“你先去睡觉。”

姬弘放下饕餮牙,推着玲珑回了屋子。

“明天一定要叫我,我想看你是怎么做的。”姬弘给玲珑盖上毯子,她眼睛睁得溜圆,不放心地叮嘱他。

“好好好,等你醒了,我再开工。”

玲珑躺在榻上,望着姬弘离去的背影,心中很是好奇。她所认识的姬弘,不管做什么,都一副毫不费力的优雅样子,玲珑实在想不出,持凿拉锯的他会是什么形象。

心里惦记着要看姬弘做牙箸,第二天玲珑早早就醒了,门外透进了稀薄的光线。她鼓足了气,清亮地一嗓叫:“子夏,我醒啦!”

“哎!”

墙那边传来姬弘的答应声,玲珑精神满满地坐起,飞速地收拾了自己,迫不及待地跑去隔壁。

姬弘带她沿着不起眼的小道,绕过聚流离,竟来到一片工坊林立的陌生地方,在此之前,玲珑还以为这岛上只有小院和聚流离。

“这是什么?”

“烧制陶瓷的窑炉。”

“那是什么?”

“炼钢炉。”

“这又是什么?”

“铸剑模。”

玲珑惊讶地看着那些大型炉灶与车床工具,这里对她来说,简直是一个崭新的世界,她问姬弘:“这些你都会用吗?”

姬弘眼中有着孩童一般的兴奋,“当然,别忘了,我有大把时间可供打发。这岛上的一切,也都是我亲手制成的。”

“包括聚流离?”

“包括聚流离。”

玲珑不解地道:“可你是神通广大的白龙,又是家财万贯的王子,不需要自己动手做这些吧?”

他听了轻轻地摇头,笑道:“玲珑,我不需要睡眠,你每天只有一半时间醒着,而我则有满满十二个时辰要消磨。一天十二个时辰,一年有三百六十五天,一千五百年又有多少天?相信我,不管是动手给自己裁一袭衣袍,还是随便为哪个客人制一件器物,或是从头建起一座院落,对我来说,都是漫长岁月里难得有意思的事。”

她环视四周,这一座炉子是姬弘砌成的,那一座石台是姬弘架起的,那条沟槽是他亲手挖出的,还有这把锤、那只桶,所有零零碎碎的工具物件,都是由姬弘一件一件制作出来的。身后的聚流离,还有他们居住的小院,也都出自姬弘之手。

荒凉。

“子夏,我以前不明白,白龙馆的存在是为了什么。你为一件器物不惜远赴深山寻找材料,短则数日,长则几月,倾心打造,才得成品,却不收钱财,只要些奇怪的东西作报酬。我现在懂了,你是觉得无聊。”玲珑慢慢审视眼前的每一件物品,好像跟着姬弘活过了一千五百年,她抬头看进姬弘的双眼,轻轻蹙眉,缓缓说道,“白龙馆,对人类和鬼怪一视同仁,有求必应。但每一位客人,每一个请托,都只是给你提供了消磨时光的借口,不是吗?”

姬弘不喜欢玲珑看他的眼神,这个十三岁的人类女孩,看着活了一千五百多年的白龙,眼里却好像装满了怜悯。

他没避开她的视线,沉默地看了她一会儿,淡淡地答道:“是啊,我的确时常感到无聊。在人间开了这座白龙馆,就是为了偶尔碰上一两个有趣的故事,也给我一些有意思的事去做。”他冷笑一声,刻薄的言辞便如一片雪花,从他的唇间飞了出来,“呵,我的无聊对只能活短短百年的人类来说,太过深奥了,你是不会理解的。”

话才出口,他有些后悔,却故意绷着。

玲珑记起昨日在自家洞府前挥别姬弘的老饕餮,那活了一千年的桃君,与姬弘相比,生命也是短暂的,何况只有百年生命的人。人类之于不老不死的白龙,就好像朝生而夕死的小虫子之于人一样,也许,姬弘的无聊,她是真的无法理解吧。玲珑这样想。

她逆光看着姬弘年轻的面孔,再过一百年、一千年、一万年,他也会这样年轻吗?在她老了死了很多年以后,他还是会这样年轻吧。他的生命这么长,太长了,玲珑只觉得悲伤,却努力不显露出来。

“那我这区区一百年,就用来陪你吧,好让你少些深奥的无聊。”玲珑眨眨眼,亮起一张灿烂的笑脸,眼光明熠。

姬弘本以为玲珑会委屈地掉眼泪,听了她的话,他有些惊讶地挑眉。

趁他愣怔的时候,玲珑学起姬弘平日里的口吻,说道:“子夏,我们走吧。”

她捉起他的手,“快带我见识见识,你是怎么做饕餮牙箸的。”

二人来到老旧的工棚前,姬弘打开一扇门,一间小小的手工作坊就呈现在玲珑面前。

一侧的柜子里摆着各种不同大小的锤子、凿子、刻刀、锉子,柜子旁还有些大型工具靠墙放着。另一侧则是一张宽大的桌案,桌子一边固定着一些木制的简单机械,台面上并不光洁,还能看见姬弘从前工作时剐蹭的斑斑痕迹。

她将门上简易的木质插销拔掉,推开后门,整个房间就被前后通透的阳光填满了。

转身回到工作台旁,见桌角已多了一堆工具,姬弘的声音从她背后传来:“玲珑,快让开。”

她回头,见他双手托着一条厚重的木板,正从墙边走来,玲珑慌忙退后。姬弘将木板斜着搁在桌面上,玲珑低头,见这条宽约一尺的木板上布满刀砍斧斫的深刻印记,还有几根粗细不等的皮带圈从木板一边垂下来。

姬弘坐到桌边,将饕餮牙横着放在木板上,用一根短粗的皮带勒住它,取来一只铁楔子卡住皮带的顶端,抄起锤子,铿铿两下,将楔子深深钉进木板,那只牙就被皮带紧紧地箍住了。

玲珑为了不挡光,干脆坐到了姬弘对面。姬弘拿一只扁平口的大凿子,斜对着牙料表面,另一手拾起一块砖形的木块,木块表面还蒙了一层铁皮,往凿子柄上砸下来。坚定而稳当地一凿,饕餮牙被削掉了浅浅一块。

玲珑不解地问:“这是干什么,不是说要锯开吗?”

“牙皮上有些裂纹,要先凿掉,不然东西做出来不好看。虽然这次只用一部分,还是把皮全削掉好,下回再用也方便些。”

她又看着姬弘手里的木块问:“你怎么用木头砸,不是有铁锤吗?”

“这木块是平的,凿子柄也是平的,不会砸偏。”他掂了掂木块,“而且也容易控制力道。”

他没再说话,一下又一下,牙皮片片剥落,露出内里温润的白色质地。玲珑看着他,袖子、衣襟,头发,甚至睫毛都沾上了随凿刻飞起的牙料碎屑,他却浑然不觉,沉浸在每一凿的铿锵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