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聚流离1

玲珑咳得惊天动地,竟将自己从昏迷中吵醒了。

映入眼中的是一只兔脑袋,两颗门牙很是显眼,双眼藏在长长的眉毛下,这位好像有点儿眼熟。见玲珑睁开了眼,它就扯着嗓子大声呼喊起来:“馆主!这个女娃娃没死!”听见这尖细又破音的嗓子,玲珑立刻认出了它,是她之前见过的那只会说话的白兔。

一阵脚步声自远而近,有人凑到了玲珑身旁,“喂。”是姬弘。他小心地扶她起身,眼睛亮亮的,笑容温暖,“玲珑,没事了。”

兔子嘬着牙对玲珑说:“啧,你这女娃娃是什么来历,馆主居然抱你回来?我可没见他触碰过其他人。”

姬弘转头,面对玲珑时和煦的笑容一扫而空,看了它一眼。兔子心虚地吞了一下口水,不再出声了。

“子夏,她们怎么样了?”玲珑扯了扯姬弘的袖子,急切地问他,“榴红姐,还有萍儿和秋烟姐姐,她们还好吗?我没找到她们。”

兔子听见女孩竟对馆主称字,讶异地瞥了她一眼,又瞅瞅姬弘的脸色,见他竟没有反应,心里暗自疑惑,却也没敢出声说什么。

姬弘没回答,轻轻摇了摇头。

玲珑又问:“那主家和夫人呢?”

姬弘只是沉默地望着她。

她看见姬弘深沉的眼色,什么都明白了。从她醒来到现在,短短一日,她失去了最要好的哑姐儿,失去了几年来的“家”,失去了所有人。她已流不出泪,只是怔怔地坐在那里,口中弥漫着苦涩的滋味。

看着玲珑的悲戚脸色,姬弘以为她又要哭了。他做好了安慰她的准备,谁料玲珑沉默了一会儿,突然抬起头,疑惑地看着他,“你叫我玲珑。可我从没说过我的名字啊。”

姬弘目光如水,平静地回答:“是你告诉我的。”

他的语气那么理所应当,玲珑眨眨眼:“哦,那也许是我忘记了吧。”她环顾四周,发现这是间宽敞但有些杂乱的房间,除了自己躺卧的床榻附近,屋子中堆满了各种工具和杂物。靠墙处有一盏高大的灯台,那灯里竟无一丝火焰,只稳稳坐着一颗硕大的圆珠,珠子放射出耀眼的光芒,将整间屋子照得如同白昼。

兔子见她不明就里的样子,解释道:“这里是白龙馆。你昏倒了,是馆主把你带了回来。这就是馆主的房间。”

玲珑刚想说话,却又咳了起来,她只觉得焦渴异常,便向姬弘索水喝。姬弘关切地问她还需要什么,她想客气地说不需要了,只听一声响亮的“咕……”,肚子不争气地叫了起来,玲珑轻咬下唇,有些窘迫地挤出一个笑容。

姬弘忙支使白兔去拿些水和食物。

兔子却双手一摊,说道:“馆主,咱们这儿没有人吃的东西呀。”

听了兔子的话,玲珑慌忙摇手道:“没事没事,给你们添麻烦了,我不饿。”

她噔的一声下了榻站起身,把旁边的姬弘也吓了一跳。玲珑微微咳着说:“谢谢你们照顾我,实在太麻烦你们了,我还是回去吧……”还没说完,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没有可回去的地方了,便有些发愣。

姬弘说:“你可以留在白龙馆。毕竟一切由织云屏而起,我会对你负责的。”

“是啊,反正你也无处可去了嘛。”兔子啧啧帮腔,“你那府里烧得什么都不剩了,即使还有谁活着,你回去也只会被卖给别的府上吧。”

姬弘横了它一眼,叫它闭嘴。

玲珑没说话,有些犹豫地抬头看着姬弘。

“你在这儿,就跟在自己家一样。”姬弘用眼神指兔子,“没人敢欺负你。”

我哪有过“家”呢?玲珑听他这么说,顿时红了眼圈,心里已经决定了。她一时有些哽咽,说不出话来,只好点点头。

“好。”姬弘的眼睛顿时亮了,他拉着玲珑一边往屋外走,一边说道:“你好久不在,衣服都要收起来了,得去找找,对了,还有餐具……你不是想喝水、吃东西吗?放心,食物马上就有了。”玲珑小跑着才能跟上姬弘,看他像个小孩一样雀跃,她心里也轻快了一些。

第一次见到馆主笑容洋溢的样子,兔子有些意外,一脸探究,跟了上去。

玲珑被拉着,出了刚才所在的院子,一路绕过花园亭台,停在一座屋宇前。这座建筑,曲曲折折向后铺展开去,大部分隐在花园池塘之后,玲珑猜不出它究竟有多大。屋子门上挂着牌匾,她一个字也看不懂,怯怯地问:“这是什么地方?”

姬弘拉开门进屋,回头说:“这是我的储藏间。”

兔子在旁边解说:“那匾上写的是‘聚流离’。馆主待活物冷冰冰的,他倒很珍视器物。这里存着馆主亲制的器物,也有作为报酬收来的物件。”

“馆主总说,器物上凝着制作者的心血,尤其是被人珍爱的东西,更牵系着使用者的魂魄神识,都是有灵性的,要收聚此处,叫他们免受流离。而出自白龙馆的物件,受馆主制作时倾注的精魂滋养,各有神异,更不可叫它们流落人世,扰乱凡间。一旦使用者离世,都是要拿回此处收藏的。”

进了门,玲珑才见识到这房子的特别。说它是屋子,它太大了些;说它是院子,它又是完整封闭的。这房子简直是个迷宫,一眼看去,前面、左面、右面,都是长长的走道,走道两侧是分隔的小室,它们全都一个样子,只有门边的吊牌上做着不同标记。

走到一处,姬弘停下对白兔吩咐道:“你去帮我找找那把青凤翎做的掸子,将玲珑的卧室打扫出来,哦,就是我隔壁那间。”

兔子听了,蹿进近旁的一条走道,一溜烟就不见了。

玲珑跟在姬弘身后,一会儿向左,一会儿向右,在几条走道间穿来穿去,根本就记不清来路。

终于,在一间小室前,姬弘停了下来。拉开门进去,玲珑却发现,这“小室”

一点儿都不小,这间房里简直能容下一座平常人家生活的院落。

屋内是一架架陈设着各式碗盘杯壶的柜子。姬弘不知钻到哪里去翻找东西了,四周静悄悄的,玲珑有些忐忑。

她努力放松神经,在门口溜达起来,顺便看看架子上的东西。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四排柜子,专门用来放置不同形态、不同材质的勺子,玲珑有些震惊。她又往里走了走,看了其他的柜子,玲珑意识到,这间“食器室”里陈设的东西,一半以上她见都没见过,更不知是做何用的。

“给,这是鲲囊。”姬弘突然出现,往她手里塞了一个小小的囊袋,样子很像西市胡商售卖的羊皮水袋,“你不是渴了吗?这里面有水,快喝吧。”说完又去找东西了。

玲珑晃晃手里的袋子,里面确实有水声,但看起来装不了多少水啊。她打开囊口,犹豫了一下。这东西在架子上放多久了?水还能喝吗?可她实在太渴了,便不顾疑虑,仰头痛饮。她喝了许多,终于神清气爽,可袋子里的水却一点儿也不见少,囊中好似有个秘密的泉眼,能源源不断地流出水来。她将眼睛凑到囊口,想看看里面有何奥妙,可袋子里没光,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见。

玲珑还在研究鲲囊,忽然觉得一阵阴冷贴上了脊背,叫她头皮发炸。玲珑回头,眼前飘浮着一个“人”,脸上毫无血色,眼神空洞,下半身都是透明的。

“啊!”玲珑尖叫着后退,腿脚却不听使唤,一下子坐倒在地。而那个“人”面无表情,虚虚浮浮,还在向她的方向飘来。玲珑浑身冰凉,向后缩着身体,后背却靠上了木柜,退无可退。

姬弘循声而来,见玲珑双手抱头缩在柜角,瑟瑟发抖。

他上前捉住她的手臂,可这让玲珑受了更大的惊吓,尖叫起来:“鬼啊!”

姬弘哭笑不得,只能温声细语地安抚道:“玲珑,玲珑,没事的。你看,是我。”

玲珑抬起头,见是姬弘,松了口气。刚想说话,目光一转,那东西正飘在姬弘背后,直直地盯着她。她僵在原地,面上全是恐怖,眼里噙着泪花,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姬弘顺着她的视线,发现了让她如此惊恐的原因。

他喝道:“走开!”

它听了指令,乖乖地后转,无声地穿过木柜,飘远了。

“玲珑,那不是鬼。”姬弘安慰道,“那东西叫守账灵,它们能整理器物,记录收存情况。虽然是人死后所化,但它们没有情感欲念,只是无害的灵体。”

她不可置信地看着姬弘。

姬弘不确定该怎么向她解释,想了想说:“有些人生前执念很重,死后仍有牵挂之事,魂魄便会逗留世间,时间一久,要么怨念深重化作厉鬼,要么灰飞烟灭。有些魂魄寻到白龙馆,求我制作一些器物,帮它们完成未了的心愿。一旦心愿达成,牵挂不再,神识就会消解,它们便化作无思无念的灵体在世间飘**,直至消散。作为给我的报酬,它们留下的灵体被收入馆中,供我永久役使。

“这些守账灵虽然没了思想和情感,但能做很多事。你看这些器物,就是靠它们分类整理,记录和报告收存情况。自从养了守账灵,我找起东西来快多了。”他一副用得很顺心的表情。

“那也太可怕了。”玲珑还没从震惊中恢复过来。

“你不用怕,它们只是会说话的账簿。你还可以询问器物存放的位置,它们也能直接告诉你。我叫一只过来示范给你看吧。”

“不用了,不用了!”玲珑慌忙摇头。

姬弘扶她起来往外走,到了门口,玲珑看见,眼前多了一张食案。她惊魂未定,回头看,那只守账灵飘得很远,躲在柜子后面。玲珑还有些心有余悸,却突然觉得,它们也挺可怜的。

姬弘接过玲珑手里的水袋,让她到案边坐下。他转身在后面架子上挑了一只倒扣放置的陶盆,扣在桌上。

“这张食案,能感应到你对食物的渴望,只要放上碗碟,它就能把你心里最想吃的东西呈现出来。”他坐到玲珑对面,手指敲敲陶盆,微笑着说,“这东西可有年头了,但也挺好用的。任何食物放入其中,随你吃喝,万世不竭,但盆子倒扣过来,食物就会消失。想想你要吃的东西。”

姬弘把陶盆掀过来。本以为玲珑最想吃的是肉羹、稻饭、切脍之类平日很少能吃到的美味,可陶盆里出现的食物,竟是几块其貌不扬的煎柿饼。

玲珑取出一块,盆中又多了一块,这样下去,真能吃个万世不竭。她沉浸在柿饼香甜的气息里,咬一口,味道竟和记忆中哑姐儿她娘做的一样,她看姬弘没动,便说:“你怎么不吃?这饼很香的。”

姬弘笑笑道:“我不需要吃人类的食物。”

她觉得他的话有点儿怪,“不需要吃人类的食物,是什么意思?”

“我不吃人类的食物,也可以活下去。”

“不,我是问,你干吗总说‘人类’的食物?”玲珑觉得姬弘没明白她的问题。

“因为我不是人类啊。”

玲珑本该比现在更惊慌一些的。可她已经见识过会说话的兔子、能看未来的屏风、能穿越时间的灯笼,还有刚刚的“守账灵”。姬弘不是人类,对她来说,已算不上什么可惊讶的事。她知道,这世上奇异的事物肯定比她能想象到的还要多很多倍。玲珑又拿了一块柿饼,歪着脑袋想了想,边吃边问:“那你是什么?神仙?妖怪?鬼魂?”

“不。我是龙。”姬弘认真地回答,“也许是如今世上唯一的龙吧。”

虽然有了心理准备,这个答案还是有些出乎玲珑的意料,但她很快反应过来道:“我知道了,你一定是白龙,因为这里叫‘白龙馆’。”

姬弘笑笑。

“可你怎么知道自己是唯一的龙?”

“说来话长。在最初的二十九年里,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人类,还差点儿登基做了王。”姬弘的眼神变得深邃,“若不是王兄下毒杀我,我也不会发现,自己竟是个不老不死的怪物。那时我的养母早就不在人世,所以我已无法得知,她当年是否见过我的族人,又是如何瞒住世人,将我当作周室公子抚养成人。”

“周室?”

姬弘笑笑:“那是很久以前的一个朝代。”

“后来,我花了几百年时间寻找同族,却只在人类的古籍里见过对龙的记载。按照人类的记法,我活了一千五百多年,却从没见过一个同族。”他自嘲地笑笑,“我连亲生父母的样子都不记得。玲珑,这世上,只有我了。”

玲珑听了,心中感触,小声说:“我也不记得我的父母了。”

屋子里的气氛变得有点儿落寞,姬弘想转移玲珑的注意力,便语气轻快地问:“好吃吗?”

玲珑笑了,点头道:“和我喜欢的味道一模一样。我吃饱啦。”

“好,还有许多东西要准备呢。”姬弘将陶碗倒扣,站起来转身往柜子间的过道里走去。玲珑将陶碗掀起一条缝,向里面看,碗中刚才装着的柿饼果然消失了,连渣子都没剩,她暗暗惊奇。抬头见姬弘走远了,玲珑对守账灵还有点儿发怵,怕它又飘过来,她赶忙起身追上姬弘。

“用这只杯子装汤饮可以冬暖夏凉。”

“这只刀锋利灵巧,可用来分离骨肉。”

“这只勺子可以将水变作稠酒。”

姬弘挑了几样餐具,叫玲珑拿着,自己则抬上食案,往外走去。

出了小室,姬弘又带着玲珑探访了几个房间。

“用这篦子梳头,头发会变得柔顺芳香。”

“拿上这个催人入眠的竹枕。”

“睡毯,保暖而且轻若蝉翼。”

“喏,这里衣,人穿上后刀枪不入。”

“这双丝履能让人在水面上如履平地,给,你待会儿就穿上,别光着脚了。这双玉鞋,还有这双靴子,都拿上。”

“天衣,一件能当千百件穿。”

两人手里的东西越来越多,玲珑都快抱不动了。

“这些差不多够用了。”姬弘说。

可走到一间屋子旁,他又停下来,转身问:“你认字吗?”

“认得一些,可我不大会写。”

姬弘放下东西,进屋翻了一会儿才出来,手里拿着几册书。

玲珑问:“这些书能做什么?”

“能用来读。”他笑了,“我听说,不读书的人类,长大了会比较蠢。”

姬弘终于对他们搜罗到手的成果满意了,领着玲珑往回走。走到一处,玲珑注意到,这座“储藏间”的各处都有明珠照亮,只有一段走道暗沉沉的。他们刚刚进了很多房间,但路线很绕,都刻意避开了这段走道。她好奇地叫住姬弘,问:“子夏,这些房间里有什么?”

他瞥了一眼没有任何照明的走道,轻蹙眉头说:“这些房间中存放的物品很危险,它们的力量连我也很难掌控。”

“可你制作了它们,怎么会掌控不了它们的力量?”

“我亲手所制的器物,会受我灵力滋养,获得一些神异的功能。但我若在制作时,心有憎恨、沮丧、愤怒的情绪,器物也会沾染它们,从而身负戾气或怨念。若使用者身上有相同的戾气、怨念,就会将其激发,祸害一方。”他耸耸肩,“我活了一千多年,其中总会有些黑暗的日子。”

他神情严肃地叮嘱道:“你要记住,不论何时,都别随意触碰其中的器物,最好根本不要踏足此地。”

玲珑连连点头,心里有点儿害怕,不自觉地挪了两步,凑近姬弘身边。

二人抱着满怀的东西,回到了原先的院落,玲珑发现姬弘隔壁的屋子正大敞着门。而白兔显然比他们回来得早,它正跷着腿,悠闲地坐在门廊上。刚到门口,玲珑就看见了奇异的一幕。屋子里,一只硕大蓬松的青色翎羽掸子在独自舞动着。手柄的部分刻了凤鸟,而这只掸子也如一只倨傲的青凤,正撅着尾巴沉浸在自己的舞蹈中。随着它的蹁跹跃动,屋子的每个角落都被清扫了一遍,原本看上去积满灰尘的房间,变得洁净无比。

它发现了门口的玲珑,她身上沾了尘土烟灰,脸上也灰扑扑的。那掸子突然停下舞步,朝着玲珑冲去,一下扑到她身上,将她撞倒在地,大尾巴在她身上扫起来。玲珑被撞了个满怀满脸,那些羽毛扑腾得她浑身痒极了,躺在地上咯咯直笑,连连求饶。

“好啦,好啦。”姬弘捉住大掸子,看看玲珑说,“呀,效果不错,干净多了。”

玲珑站起身来,低头看看,原先身上的灰尘一扫而光了。原来,这种青凤极爱干净,姬弘讨来它的翎羽扎成掸子,这掸子也继承了凤鸟的清洁癖,眼中容不得一点儿灰尘,一旦发现脏污就会自动打扫,直至原处纤尘不染为止。

兔子帮着玲珑,把刚才掉落一地的东西捡起来搬进房间。玲珑四处看看,灯架、床榻、储物的矮柜等一应俱全,就连妆台也放在了她心仪的位置。光是身处房中,玲珑就觉得亲切温馨,这屋里的东西好像一早就备好了,只等她到来。

姬弘将手里的东西往屋子正中一放,翻出那张轻薄柔软的睡毯,扔给玲珑,说:“你一定累了,早点儿歇息,天都快亮啦。”

“啊!”白兔听到姬弘的话,双耳骤然立起,惊慌地叫着,“哎呀!哎呀!”

一边转身往外跑,玲珑有些担心地追上去。

出了屋子,白兔看了一眼天空,焦急地喊道:“又来不及了!”

姬弘跟在玲珑身后说:“别担心它,只是天要亮了。”

玲珑抬头,见重云散去,天色澄清,正逐渐亮起来。当第一道晨光打在院中的兔子身上时,玲珑看到,兔子顿时定在原地,化作了一尊白玉的雕像。她赶快跑过去,见兔子保持着跑动的姿势,伸长了脖子,脸上一副焦急的神情,眉毛都歪着。

兔子竟然不是真的兔子!玲珑这回真的大吃一惊。她转头看姬弘,等着他解释。

“你看到了,兔子是玉石身。灵力不够的小精怪,往往只能在夜里活动,见日光则现形。”姬弘招呼她回屋,“你不用担心它,太阳下山它就变回来了。快点儿去休息吧。”

玲珑摸摸兔子的耳朵,白玉入手温润,她轻轻地说:“兔子,晚上见。”

玲珑在这一日一夜间,经历了许多常人不曾经历的事,虽然近一夜未眠,精神却异常亢奋。但一枕上姬弘找来的竹枕,她就感觉躺进了柔软缭绕的云间,耳边还隐隐有箫声传来,几乎刚合上眼睛就坠入梦中。

一枕香甜。

醒来时,头脑很是清爽,大概也是这枕头的神异所致。她打开矮柜,里面是昨天姬弘给她挑的衣物。原本看着有些宽大的里衣,上身后却刚好贴合她的身体,仿佛是专为她裁制的。刚披上那件好像长袍的素色“天衣”,它竟像活过来一般,攀附着玲珑的肌肤流动生长,颜色缤纷变换,叫她有些无措。玲珑低头看,“天衣”

竟化作两件,上身是月白色复襦,下身海棠色长裙,裙上缀以珠片,绣作梅枝。她动手轻抚裙子上的珠片刺绣,惊叹于它的精美,这样的衣裙她从前连见都没见过。

虽然衣物并不厚重,但穿在身上后却一点儿都感觉不到寒冷。

稍作梳洗,玲珑出了门,冬季的白天总是很短,日头已经西斜。她看看隔壁,姬弘的房门大开着,屋内却没人。玲珑在门廊边坐下,晃着两条腿,裙裾也随着摇摆。她回头看向院中,兔子还是一尊玉雕,傻傻地钉在那里。从前每天清晨一起床,她都会跟着哑姐儿去伺候主家,或是被分派一些杂活儿去干,一整天都闲不下来。而如今,她没有什么活儿必须要干,也没有什么地方必须要去,很多年来头一次,终于能悠闲地坐着看天,心里却空****的。

四周安静得很,阳光清冷地照耀,时间缓慢地流淌。玲珑的脑中响起姬弘的声音:“玲珑,这世上,只有我了。”她忆起死去的哑姐儿,忆起在大火中丧生的众人,心中酸楚。

恍惚中,她仿佛看见,千年前一个冬日的午后,阳光也这样清冷,照着寂静的小院。一千五百多年,姬弘是怎么活过来的,玲珑想象不出。人类的生命和白龙相比,真是太短暂了。

她决定去找姬弘,便出了小院。看着眼前的景象,她有些讶异。昨天夜里没有注意到,原来这座小院,和昨夜到访的储藏间“聚流离”,都坐落在一座岛上,四周是茫茫的湖水,一眼竟看不到边际,只有小院对面的一侧,不远处依稀立着一座洁白的八角凉亭,在阳光里熠熠生辉。

玲珑走到水边,见湖上已经结了一层薄薄的碎冰,她记得,自己脚上这双丝履是可以在水上行走的,于是大着胆子踏上一只脚去。

鞋尖才刚触到水面,周围的小块冰面就聚拢了,在她脚下紧紧推挤成一片结实的浮冰。她颤悠悠地又踏上一只脚,那冰面也随之向前推进,她有些战战兢兢,却又捺不住新奇,一路向前多走了几步。她回头看来时的路,却见身后的浮冰渐渐散开了,原来这冰面是随着她的脚步而起,走过便会消散。她尝试着轻轻跳起来,脚下的冰面纹丝不动,稳稳地承托着她。

玲珑抬头看看不远处的凉亭,不明白它为何形单影只地立在水中,她有些好奇地向那边走去。踏上凉亭,她回身看,刚刚还在承托她的冰面已经散开了。这亭子有八根玉柱,每根柱下都蹲着一只玉兔,守望着一方水面,唯有一根柱下空****的,玲珑明白了,这必是院里那只兔子原本蹲坐的位置。

她抬头,见每只檐角都挂着一只白玉铃铛,小巧可爱。玲珑绕着亭子转了两圈,除了玉兔,没看出亭子有什么特别的。玲珑想回去了,她想,也许姬弘去了储藏间,或者在花园里。她正要大步穿过凉亭往岛的方向走,才到亭心处,便觉得天旋地转。她用力地眨眼,再睁开时,眼前的一切都变换了。

“玲珑,你怎么来了?”听见姬弘的声音,她回过神来。环顾四周,玲珑正站在一间不大的屋子里,而廊外是破落的小院,看起来甚是萧索。她转身,见墙上挂着一轴画卷,画上一片无边的湖水,湖中有座岛屿,岛前则点缀着一只小小的白玉凉亭。她忙转身想问姬弘,却见他坐在一幅青纱制的帘幕后,招呼她过去。

“你继续说吧。”

见姬弘对着帘幕外的虚空处说话,玲珑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却听见了另一个声音,气若游丝,让她毛骨悚然。

“馆主若肯助我,我下辈子愿做牛做马,报答馆主。”

她忙跑向姬弘,他拉她坐在身边。玲珑透过帘幕,见前面有个人影。她又低低地伏下身子,从帘幕下面看出去,却发现空****的,什么都没有。玲珑赶忙坐直了,一手扯住姬弘的衣袖,仿佛这样能少些恐惧。只听姬弘嗤笑道:“你执念深重,以致死后不得往生,哪里来的下辈子?”

对方愣住了,久久地沉默。

玲珑清了清嗓子,小声问姬弘:“他是鬼吗?”

他肯定地点头,转头安慰道:“有我在,别怕。”姬弘冷冷地对着帘外说:“说吧,你是何人,所求何事?”

玲珑壮着胆子,透过朦胧的青纱打量那个人影,只见他不过十七八岁的样子,眉眼清秀。他张口诉说,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微弱破碎:“在下名为傅一川,原是长安人氏。我与邻家的坠儿妹妹自幼相识,青梅竹马,已有婚姻之约。谁料当年,奉王命远征高句丽,我家中无钱打点,竟被征入军中,因而未能成婚。离家前我向坠儿发誓,只待来年大军凯旋,便娶她过门。谁料北境严寒,我这一去,便无回还。但我心中放不下坠儿,故而流连人间。魂归故里,已是离家三年之后,却发现那片邻里宅院被富商收购,重建了新居,坠儿一家已不知去向。

“此后,我在长安城游**,不知过了多少个春秋。今日进得白龙馆,只求馆主助我寻觅坠儿,以兑现我二人的婚姻之约。”

姬弘略一沉吟,说:“我可以帮你。”

玲珑有些不解,打断姬弘问:“找到坠儿有什么用呢,她也看不见他啊?”

“鬼怪精灵,性都属阴,夜间可以显形活动,白日里则能力大减。”姬弘示意玲珑看廊外的天色,“我们现在看不见他,是因为太阳还没落山。”

“他就和兔子一样?”玲珑明白了。

姬弘点头,接着转头对傅一川说:“我可以帮你。但作为报酬,待你心愿达成,神识既去,魂魄将收归白龙馆,永世为我所役使,你可答应?”

“当然,当然。不论如何,我也只有魂飞魄散这一个结果,若馆主能帮我达成心愿,我自当以区区魂灵,献于馆主。”他欢喜地答应。

“你走吧。”姬弘不客气地下了逐客令,“明日子时来馆,我自有物件给你。”

那傅一川往屋外走,玲珑掀开帘子,果然又看不见他了。“吱呀——”院子前破旧的木门兀自开了,“吱呀——”门又合上了。玲珑怔怔地问姬弘:“如果心愿达成,他就要变成那天我见到的守账灵了,是吗?”她转头,怜悯地蹙眉,“如果他不求你帮他找那个坠儿,是不是还能当很久的鬼?”

“他游**人世上百年,在他眼里,都比不上寻到坠儿与她完婚的那一天。”姬弘也久久地望着那傅一川离开的方向,摸摸玲珑的头说,“鬼虽然是已经死去的人,却和人类一样,为情所系,能做出各种旁人看来觉得愚蠢或不值得的事。你还太小,长大了就会明白的。”

他抬头看看外面的天色,站起来对玲珑说:“来吧,今天有很多事要做呢。”

走到悬挂画轴的墙边,玲珑指着画问:“子夏,难道这里才是真的白龙馆,而我们昨天待的地方,只是看着这幅画产生的幻觉吗?”

他拉着玲珑,伸手触碰画轴,玲珑眼前又是一阵天旋地转,回过神,他们已站在白玉凉亭里。姬弘带她向一边走,将玲珑的手贴在玉柱上,低头问她:“你摸摸看,这亭子,是幻觉吗?”

手上传来白玉温润的触感,异常真实。她抽回手,更加不解。

姬弘拉着她走上水面,脚下又聚起浮冰,将他们托在水上稳稳前行。他解释道:“很多人类以为,自己所在的世界就是所有了。他们不知,除了人间,这世上还有千千万万、多不胜数的世界。这万千世界随意散落在宇宙里,就像湖中散落的岛屿,有些岛屿间的距离很近,只要架起桥梁便可通行。我搭了一座桥,把白龙馆所在的世界与你所熟知的人世连接起来,那轴画是桥的一头,这亭子是另一头。”

玲珑点头,听懂了一些。她低头思考着什么,眼睛盯着随脚步聚集前进的浮冰,它们就像一座在随脚步不停修建而成,又随着脚步离开而逐渐塌毁的桥,把亭子与小岛连接起来。

踏上了岸,玲珑抬头,艰难地组织出语言:“子夏,你昨天说,在人间找了几百年都没见过同族,所以自己是唯一的龙。但龙族可能本来就不属于人类世界,只因某些特殊的原因,你才会流落到人间。

“你能在不同的世界间穿梭,还能搭这样的桥……也许,龙族世界与人类世界间原本有座桥,但那桥后来塌毁了。”她说着说着眼睛亮起来,“你不是唯一的龙,你只是还没找到龙族的世界!”

姬弘听了,并没被她脸上的兴奋感染,只是沉默地笑了笑,又抬眼去望无边的水面。落日浸在水中,将天色与水色都染得通红,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玲珑见太阳就要被水面吞没,想到兔子,她轻快地拉着姬弘往小院中跑去。

兔子还别扭地钉在院中,玲珑只得先在廊下坐着,她时不时侧眼去看兔子,期待它快点儿活过来。

最后一丝天光还眷恋着不肯褪去,但屋子里的明珠已经开始放射光华。姬弘将食案拿来,说:“吃些东西吧。”

翻开陶碗,一阵焦香扑鼻,玲珑见碗中躺着几串烤肉,好像刚从炭火上取下的一样,烤出的油脂还在吱吱作响,肉上撒着不知名的香料末儿,被烤肉的余温炙出一种奇异诱人的气味。玲珑的口水在嘴里汹涌,她拿起肉串用牙齿扯下一块咀嚼,那是她从未体验过的美味。她赞叹:“竟如此好吃!”但又奇怪地问姬弘,“你不是说,桌案会探测我的欲望吗?可我以前从没吃过这种做法的肉。”

“没吃过,不代表不想吃,只是你还不知道自己想吃而已。但它知道。”他指指食案。

“嗷……”院中传来一声尖细的呻吟。兔子刚一转醒,便脚下一软,脸朝下栽了下去。两只耳朵软趴趴地瘫在地上,尾巴露了出来,向天翘着,一抖一抖,煞是可笑。

玲珑已经吃饱了,她将陶碗倒扣在桌上,跳下走廊,跑到兔子身边蹲下。见兔子还保持着摔倒的姿势,玲珑有些担心,她试探地伸出手指,戳了戳它的尾巴。

“干吗?”兔子跳起来。

“啊,真的活过来了。”玲珑眨着圆圆的眼,盯着眼前毛茸茸的兔子,“你竟然是假的兔子。”

兔子气得眉毛在抖,“什么叫假的兔子!我是白玉得天地灵气化身的兔子,得了天地灵气,懂不懂?”

姬弘见平日里出口成章、头头是道的兔子竟被玲珑气得跳脚,不禁被逗笑了。

“兔子,”玲珑眯起眼想了想,“你没有名字吗?还有,你昨天干吗要跑?反正天一亮,不管跑到哪里,你都会变成石头的啊。”

“是白玉!不是石头!”兔子吼道,但它尖细破音的嗓子一点儿威慑力都没有,它不耐烦地回答,“我就是喜欢在特定的地方度过白天,就像你们人类总要在卧室里度过黑夜一样。你半夜不想睡在院子里,我也不想在院子里现形,有那么难理解吗?我也需要安全感的。还有,你记清楚了,我是白玉化身的兔子,白玉!”

玲珑打断它道:“你是白玉化身的兔子,那就叫小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