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重云障2

只有玲珑,面无表情地站在那,似要把嘴唇咬出血来。榴红去拉玲珑坐下,摸到她的手,冰凉僵硬。

“不是她,”玲珑勉强地笑出来,“哑姐儿没死,她不可能死了。”

萍儿也凑过来试图安慰她,却说不出一句话来,只是抚着她的后背。

“你那天病得厉害,我们几个做完活儿就回来看你,所以都不知道这回事。”

榴红抹了抹泪珠,跟玲珑说,“第二天哑姐儿她爹来闹了,我才听人说的……”

那日清晨,天还未亮,榴红就被一阵嘈杂声吵醒了。她们的寝室在东苑南边,刚好背靠前院,吵闹声就是从那边传来的。萍儿和秋烟都蒙着头继续睡,榴红好奇,伸手抓了衣衫穿上,只拿水抹了把脸便跑去瞧热闹。她刚从前院边廊的暗门探出头,就瞅见院子里站着几个仆役和家丁,围廊里也躲着交头接耳的嬷嬷和侍女。定睛看去,庭中最显眼的那一个正是府上的跛腿门房,人称刘老二的。他满脸通红,腮边又是老泪又是尘土,花白胡须都沾成一缕一缕的,边哭着号着边踉踉跄跄地往堂屋前走,站也站不大稳,酩酊大醉的样子。旁边的家丁一副想去阻拦却又不好上前的神情。眼前这个人,正是哑姐儿的爹。榴红忙问旁边一位嬷嬷怎么回事,才知道哑姐儿出事了。

“主家那天得知哑姐儿落井没了的事,因避讳这种横死的,当晚就差人置了棺木,将她好生葬了,又送了些钱给哑姐儿的爹,算是抚恤。哑姐儿她爹没见着女儿最后一面,许是心里不爽,又喝了些酒,第二天一早就闹到府里来了。众人看他年老体弱,又失了独女,就由着他在院子里撒酒疯。就听他在那‘我闺女哟!我闺女哟’地哭号着,末了说了句‘我辛辛苦苦把你拉扯大,你怎么还没好好报答我就走了?’原本大家都怪可怜他的,唉,谁知竟说出那样的话来,真叫人生气!”

“后来主家听了响动,到前院安抚他,谁想他见了主家竟骂起来,说他闺女死了没人给他送终,要主家偿命,还想动手,还好被一众家丁给拦住了。亏得主家宽仁,体恤他丧女之情,才没报官,只叫人把他架出去罢了。”

榴红嘴皮子利落,几句话就把前前后后的事都给说清楚了,可玲珑一点儿也没听进去,只觉得满脑子嗡嗡作响。

萍儿愤愤地说:“哼,哑姐儿长到这么大,他辛苦过什么?哑姐儿的吃穿用度哪一样不是主家负担的?平日里也没见那门房心疼过闺女,尽是拿了哑姐儿的例钱去买酒。他喝多了就骂,什么难听话都有,骂得不尽兴还对她拳脚相加。闺女没了,倒有脸来闹。要我说,那老东西必是看主家待人宽厚,想多讹些钱吧。”

榴红也不平地道:“就是,这当爹的哪有个当爹的样子?说不定哑姐儿就是被他打骂得一时想不开,自己跳了井呢!”她还要继续说,秋烟给她使了个眼色,她看看玲珑的神情,就没再出声了,只是捏着她的手叹气。

秋烟坐到玲珑跟前说:“我们都知道,你和哑姐儿平素是最要好的,可是你也别太伤心。”她的声音像绢丝般柔软,“看,你这病才刚好,别再伤了身子。”

榴红与萍儿也都跟着劝慰。

玲珑被一种巨大的悲伤笼罩着,几欲痛哭失声,可还是用尽全力忍住了。看着三位姐姐安慰她的面容,玲珑努力扯出一个笑容说:“我没事的,姐姐们不要担心了。”玲珑想起那几张胡饼,缓慢地将手伸入怀中,慢得仿佛每动一下都痛彻心扉。她把饼掏出来递到秋烟手里,“多谢姐姐们这几日的照顾,辛苦了。我今天得了几张酥油胡饼,拿来给你们尝尝。”

秋烟接过去,看着玲珑惨淡的笑脸,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萍儿叹口气,说:“你这孩子,生病的时候也好、难过的时候也好,都是这样。一心只怕麻烦了别人,只会勉强自己,嘴上总说着‘我没事’‘我没事’,旁人看来,也不知你是真没事还是假没事。唉,你今日要真是放开大哭大闹一场,我们倒放心了。”

玲珑听了,脸上还是维持着淡淡的笑意,只是低下了头,嘴里仍说:“我没事,真的。”

玲珑睡去的时候,整个人是木的。没办法反应,没办法思考,没办法悲伤,只能被黑暗裹挟着往前走。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从梦魇深处传来一个细碎的声音,渐渐清晰,玲珑听见了,是白兔在说:“人皆有一死嘛……”

玲珑一个激灵,睁开了双眼。

井。

在黑暗里,玲珑默默地站在原地,与身前的井对峙着,那口吞噬了哑姐儿的老井。

天高处有风,吹散了遮蔽弯月的重云,一缕清辉洒在井上。这丝月光似乎也打在玲珑心里,她感到那压住心跳的沉重哀恸开始奔流激**,彻底击碎了最后一处堤坝,她再也撑不住自己的身体,瞬间倾塌下来。

“是你吗?是你带我来这里的吗?”玲珑口中喃喃,她伸出双手扒在井台上,将身体靠过去。一颗饱满的眼泪打在井台上,发出吧嗒的沉闷声响。

玲珑十三岁了,从有记忆开始,她就从一个“家”被卖到另一个“家”,从不知亲情为何物。直到来到这里,直到遇见哑姐儿。三年来,她和哑姐儿一起吃饭、玩耍,跟她学做活计,跟她学写字,几乎一日未曾离她左右。哑姐儿就是她的姐姐。

她侧着头枕在井上,右耳贴着井台,仿佛要听听井下的诉说。

玲珑想起从前听人伴着箜篌唱过的歌谣,虽不明其意,但那悲伤的调子却始终盘绕在记忆的一角,未曾遗忘。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坠河而死,当奈公何!”玲珑轻轻地吟唱,愿这歌谣能够抚慰哑姐儿的灵魂,愿她能原谅自己,在最需救助的时候,没能赶到她身边。

人皆有一死,她现在懂了。白兔说过,这没什么大惊小怪的。可为什么还是止不住悲伤?左眼中的泪不停地聚集,又匆忙滑落,越过鼻梁横流下来,汇入右眼,又带着双倍的水分,从眼角奔出,浸润了压在耳鬓的发丝。

泪眼蒙眬中,玲珑看见对面不远处的书画苑里有光飘过。她一惊,坐直了身子,用衣袖抹去脸上的泪水,再去看那边,一眼就认出了那朵淡紫色的幽光。莫非,那只会说话的兔子还没走?这样想着,她便起身往书画苑里追去。

她跑进院中,只见那人已进了书房,他穿着一身黑,正背对着她,紫色灯光将幽暗的书房映得诡异,也勾勒出那人高挑的背影。玲珑知道,那绝对不是兔子。

那人转身,玲珑看见了他的侧脸。是他!是那天夜里见过的白衣男子。

玲珑想起了榴红的话,三天前邵元也见过此人,还把他当成了鬼影。而哑姐儿可能就是那晚落井身亡的,那么,此事会不会和他有关?还有,他提的琉璃灯,和那兔子用的一样,难道他也是白龙馆的人?

若是平时,在深夜的后院遇见一个浑身是谜的陌生人,玲珑必会害怕得找个地方躲起来。可今晚不一样,玲珑的心脏快要被突如其来的悲痛、几日来积累的疑问撑炸了,她莫名地恼火起来,将那一点点的恐惧抛到了九霄云外。

“喂!”玲珑叫住他,“你究竟是什么人?”

男子转过来,身上的皮毛罩衣将他衬得异常魁梧,他目光熠熠地看着她,嘴角勾起一丝微笑,戏谑地回问:“你又是什么人?”

玲珑被他这么一问,顿时不知该如何应对,只好硬着头皮,逞强地向前走去,双手在身侧紧紧地攥着拳。她上了台阶,一步又一步,站在书房的入口处,面对着那人。她像在给自己鼓气一般,大声地对男子说:“我可不怕你。”

那人好似被她逗乐了,右边眉梢轻轻上扬,说道:“很好。我也觉得我长得并不可怕。”

“你是白龙馆的人吗?”玲珑放松了一些,看着他手上的灯问道,“今晚早些时候,有个……嗯……白龙馆来的家伙,也拿着这样的灯笼。”

“没错,我刚回长安,就听兔子说了这里的情况,我便来这儿收回白龙馆的东西。”

“什么情况?”

他笑笑没回答。

“难道你是……”玲珑心里有个猜测。

“我叫姬弘。”男子耐心地回答,“你可以叫我子夏。”

果然,玲珑猜中了。传说中的白龙馆,传说中的馆主。她有些不可思议地抬头,看着这位传说中的传说。

姬弘见她愣在那里,轻咳了一声,伸手将琉璃灯递到玲珑面前,说:“帮我拿一下。”

玲珑想着,好像没有一定要拒绝的理由,便默默地接了过来。琉璃灯明明握在手里,却一点儿重量都没有,几乎感觉不到它的存在。如果不是那紫色的光焰时刻提醒着玲珑,她肯定不会相信自己手里正提着一盏灯。

就在玲珑着迷地研究手中的琉璃小灯时,姬弘从胸前掏出一件东西,转身往屋子里走。他在书房正中的位置停下来,转身面对那座巨大的织云屏,招手示意玲珑也进来。她有些迟疑,但还是跟了进去。走到姬弘身边,玲珑下意识地偷眼去看屏风,屏面仍是那幅精美的云纹织锦,没什么异常,只是在紫色的光下越发美丽,让她开始怀疑那夜所见的屏风异象只是自己的幻觉。

玲珑现在看清了,姬弘右手拿着的,是一把小巧的素面团扇。他将团扇举到胸前,还未动作,就先伸开左臂,将玲珑向身后拦了拦,转头对玲珑说:“如果害怕的话,就闭上眼睛。”

还没等玲珑反驳那句话,姬弘就转回头去,右手握着扇柄平伸出去,轻轻向内扇了扇,然后立起扇面,正对屏风。玲珑以为自己又出现了幻觉,小团扇好似在对面掀起了一阵狂风,将那座织云屏拔离了地面。屏风挣扎着向姬弘和玲珑的方向飞来,室内的光线也似乎开始颤抖扭曲。眼看屏风就要重重砸到他们二人身上,玲珑忍不住快要叫出声了,却见屏风在空中翻腾着变小,眨眼间就被那扇面吸了进去。姬弘呼的一声收了团扇,转身看见玲珑受惊的表情,他嘲笑道:“我都说了,你可以闭上眼睛。”

玲珑根本顾不上和他斗嘴,心里除了惊奇还是惊奇,眼睛瞪着姬弘手里的团扇,原本素净的扇面上出现了一座精巧的屏风,好像画上去的一样。她暗暗赞叹,白龙馆果然名不虚传,这扇子可真是神通非凡。

姬弘将扇子收进怀中,就出了屋子,玲珑连忙也出了书房,跟在姬弘身后问:“你要把屏风带走?主家知道吗?”

只听他轻微地嗤笑了一声,说:“织云屏对你的主家来说已经没有用了。白龙馆的物件不可流落人间,我此行就是来将它拿回馆中收存。”说着转了身,他上下仔细地打量着玲珑,皱了皱眉,“你这样子,不觉得冷吗?”

玲珑的脸上还有刚刚没擦掉的泪痕,一头长发散乱披着,身上穿的是入睡时的寝衣,手脚都冻红了。夜里的确很冷,但梦游出来那么久,之前却一点儿都没感觉到。她想着自己这狼狈的样子,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咬着下唇,半晌才说:“没事的,我不冷……”

话还没说完,姬弘一阵动作,玲珑只觉得浑身覆上了一层厚实的暖意,慌忙抬眼,那件长长的墨色大衣已披在了她肩上。姬弘身上只剩一件月白色的罩纱锦袍,显得身形颀长,清雅非凡。他朝玲珑伸出右手说:“不准备还给我吗?”

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玲珑才记起手里的灯,她连忙递过去。抚着大衣前襟的皮毛,玲珑惊叹它的柔软和温暖,意识到它有多贵重,她慌忙地要将它脱下奉还。

姬弘左手搭上玲珑的肩头,动作柔和,沉默却不容置疑地阻止她脱下的动作。他大咧咧地拍了拍玲珑的脑袋,转身要走,脸上还带着一丝不可察觉的笑意。

“姬馆主……”玲珑快步跑到姬弘面前拦住去路,她双手拽着大衣前襟,但它对玲珑来说还是太长了,下襟在她身后窸窸窣窣地拖着。她怕姬弘就这么走掉,心里最大的疑问将无从解答,赶忙对他说,“我见过你。三天前的夜里,就在这后院西侧的长廊那儿。”

“哦,是吗?三天前?”他一边说,一边饶有兴味地看着眼前的小姑娘。在今夜之前,他闭门不出已近半月。他张口缓缓地吐出两个字,“子夏。”

“什么?”

他说:“叫我子夏,或者姬弘。”

玲珑哪敢对他直呼大名,只得说:“好吧,子夏。”见姬弘微笑,她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道,“我的好朋友,哑姐儿,两天前从书画苑外那口井里被人捞了出来。她死了。”玲珑眨着眼努力不落下泪水,“有人说她是自己跳的,可我不信。

但要说是意外,也不大可能,哑姐儿一向稳重,做事又细心。”

“与我同屋的姐姐说,她也许前一夜就坠井身亡了。”她有些犹豫地问,“那天夜里你从书画苑的方向过来,有没有看到什么?”

“哼。”他从鼻子里哼出声,佯装恼怒的样子,挑着右边眉梢说,“你想问,她的死是不是跟我有关,对吧?”

“没有没有!”玲珑使劲地摇头,心里还是瑟缩了一下。

姬弘看她惊慌的表情,就没再吓唬她。刚想说话,忽然从几近凝滞的寒冷空气中辨识出了一丝特别的气味,他双眼微微眯起,用力闻着什么。

“烟气。”姬弘蹙眉道,“着火了。”他大步流星地出了书画苑,玲珑也奔了出来。

玲珑看了看不远处黑黢黢的院落,又去看姬弘严肃的面孔,有些不解地问:“哪里着火了?”

姬弘眯起眼看玲珑,像在思索什么,他张口要说话,又有些犹豫。他再次抬头看了看对面的院落,终于,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他对玲珑说:“我知道你朋友的事。的确不是什么意外。”

听了这话,玲珑立刻转移了注意力,看着姬弘等他往下说。

姬弘郑重地问:“你确定你想知道真相吗?”

玲珑心里有些期待,又有点儿害怕自己会听到些什么,但还是点了点头。

姬弘叹了口气说:“那好。”

他抬了抬手里的琉璃灯,说:“你看这盏灯,它并不是一般的宫灯。它叫作歧路灯,手持这盏灯的人能够去往任何他心里所想的目的地。”

“真的吗?”玲珑看着灯惊叹道。

姬弘笑笑,点了点头,“它能带人穿过任何屏障,宫墙、山峦、河流……”他顿了顿,接着说,“甚至时间。”

玲珑不可置信地抬眼去看姬弘,想看看他是不是在开玩笑,可他没有。

“所以,如果你愿意,可以同我去三天前的夜里,亲眼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但是,我们不能改变过去,只能任由那些事顺其自然地发生。”

玲珑立刻说:“好。”

姬弘看进她的眼睛,捉着她的胳膊,一字一句认真地强调:“我是说,我们虽然能够回到事情发生前,也不能做任何事去改变它。你的朋友还是会死去。即便如此,你也愿意去吗?”

眼泪不可抑制地从玲珑眼中滚落,但她咬着下唇,仍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姬弘向玲珑伸出手,她顾不上擦去泪水,伸手拉住他。他们面对着书画苑的月门,姬弘低头叮嘱玲珑:“没到前千万不要松手。”他又转头对玲珑说,“有我在,没事的。”一张冷面下,却有什么东西,让人莫名地安心。

玲珑手上用力捏了捏他,表示准备好了。

姬弘又转头看了眼东院的方向,回过头说:“走吧。”一手提着灯,一手拉着玲珑,迈出脚步。

玲珑紧紧抓着他的手,也跟着向前走。可只往前迈了一步,就仿佛踏入了另一个世界。刚刚还在眼前的月门和院墙都消失了,脚下是黑暗,四周也是黑暗。她转头去看姬弘,可他也隐没在浓稠的黑暗里,只有那只与玲珑相握的手还能证明他并未消失;她低头去看自己,但自己的手脚和身躯也都藏在黑暗中。玲珑的心脏瞬间被恐惧攫住了,她想叫住姬弘,却听不见自己喊出的声音。她惊恐地吸气,却感觉只吸进了虚空,她知道自己哭出来了,但脸上却感觉不到泪水。

这里没有光亮,没有声响,甚至也没有空气,唯有那朵幽微的紫色光焰还在身前浮沉,似乎成了这个世界里唯一真实的存在。她不知道脚下虚浮的黑暗还有多远,只能更紧地握着姬弘温暖干燥的手,力图跟上他的步伐。

忽然间,玲珑感到自己一脚踩上了什么坚实的物体。

“到了。三天前的半夜。”玲珑听到姬弘这么说,安心地深呼了一口气,松开了他的手。

才一放松,她重心猛地歪斜,一声惊叫哽在咽喉,双手徒劳地抓了一把虚空,身子就向侧面倒去。还好,姬弘动作敏捷,伸手抄住了她。玲珑揪着他的衣襟,一边惊魂未定地喘着气,一边四下打量。他们已走出刚才黑暗虚无的通道,她低头,发觉脚下是粗粝的瓦片,原来他们正站在一处倾斜的屋顶上。身下的屋宇透出灯光,照亮了四周,玲珑认出这正是书画苑,而他们的脚下便是书房。

“我们怎么在房顶上?”

姬弘笑道:“用这灯引路,有时会有点儿偏差。”

“不过差得不会太远,我瞧瞧。”他挽住玲珑的手,向前走了几步。玲珑被姬弘拉着,如履薄冰地踩在屋瓦上,脚下的瓦片随着二人的动作发出细微的磕碰声。

快到屋檐尽头,玲珑已是战战兢兢,不敢再向前一步。姬弘将她拉近身侧,俯身在她耳边说:“有我在,没事的。”他又狡黠地一笑,故意站直了假装不看玲珑,调侃道,“如果害怕,你也可以闭上眼睛。”

玲珑瞪他一眼说:“走。”

她赌气地将双眼睁得溜圆,可还是担心地握紧了姬弘的手,另一只手也攀住了他的衣袖。虽然玲珑相信身边这位馆长的神通,但毕竟离地丈余,难免不安。

姬弘朝屋檐外迈步,玲珑咬牙跟着他向前一跳。双脚刚一离开屋檐,玲珑只觉足下生风,原本虚无的空气好似有了实体,软软地托举着她,完全不是她想象中急速坠落的感觉。二人就这样轻缓又优雅地踏着步子落到地上,姬弘转过头轻轻地对她说:“你看,没事的。别忘了,它能带人穿过任何屏障,何况,屋顶与地面间本就没什么屏障。”他晃晃手里的歧路灯,那紫色光芒仍旧幽微诡异,现在却让玲珑觉得无比心安。

“一会儿不管看到什么,都别出声。”姬弘扶上玲珑的肩膀,弓着身子领她向灯光处走去,一边轻声叮嘱她。几步外便是书房的后窗,玲珑看他神秘的样子,也不自觉地猫起腰,放轻了脚步。

行至窗下,姬弘将灯笼搁在脚边,靠着墙壁蹲下去,玲珑也跟着蹲在一旁。他顺着窗框将窗纸轻轻向上揭起一条缝,凑过去窥视室内的景象,然后抬手招呼玲珑也来看。

玲珑挪过去,脚下干脆换成了跪姿,直起腰刚好能将眼睛凑到缝隙处。这条纸缝挨着窗角,正在一座灯后,跳跃的灯火成了绝佳的隐蔽,从室内很难发现有人在窗外,却又给了二人绝佳的视角,整个书房都尽收眼底。

屋内有两个人,只瞧了一眼,玲珑的心跳就变得激烈,她快速地呼吸着:哑姐儿还活着!是的,是她!

玲珑抑制住内心的激动,轻咬下唇防止自己出声。她眨了眨眼,仍旧安静地窥视着,心里却放松下来,脸上浮现一丝微笑。她想,哑姐儿怎么会死呢?她正好好地站在那儿呢!也许她这两天只是出府办事去了,几位姐姐趁机跟我开了个大玩笑吧。

似是觉察了身边人的异常,姬弘回头,瞥见她脸上的光彩。他想张口叮嘱她什么,却没出声,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玲珑此时哪里能注意到其他人的动作呢,她一心都锁在桌案边的哑姐儿身上。直到原本站在屋子正中的主家转身走到哑姐儿面前,手中一抹银光闪过,竟从怀中抽出了一把短刀。

玲珑一时愣住,心脏骤地缩紧了。

手起,刀落。

被主家的背影挡住了视线,玲珑看不见哑姐儿,担心得厉害,但内心又不太相信,平日仁善的主家竟会伤害哑姐儿。她双手扒上窗台,几乎要破窗而入了。就在此时,主家在桌边坐了下去,玲珑才看见他身旁的哑姐儿,毫发无损,只是轻皱着眉头,担心地望着主家。

原来,主家用刀在自己的手臂上划出了一道血口。哑姐儿帮他捉着袖子,血液顺着伤口滴下,流入桌上的圆形墨盒里。主家将短刀收回怀中,伸出手臂,哑姐儿拿出帕子,熟练地为主家包扎。她双眼垂下,注视手上的活儿,模样一如往常,沉静而温柔。玲珑看见,主家手臂上还有几道长度相似的疤痕,深深浅浅地散布在伤口附近。

刀伤处理好了,主家捡起桌上的墨盒,接过哑姐儿递来的毛笔,起身走到织云屏前。笔尖蘸了盒中的血,抬手在华美的云纹织锦上写下几个字,鲜红夺目。

“明、春、旱、否……”玲珑在心里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她很高兴自己全都认得。

玲珑年纪虽小,但跟着哑姐儿侍奉主家几年,也能明白他为何有此一问。

今冬未雪,最近城中已起过几场大火,所幸并未闹出人命,但火焰所到之处屋宇尽皆焚毁,不少人流离失所。若仍不下雪,春来又少雨,田里的庄稼就遭殃了,来年收成必会大减。但若主家能抓住先机收粮囤积,只待城中饥馑,便可高价卖出,大赚一笔。

笔尖离开屏风,织锦上的云纹从血字处迅速散开,不一会儿,整个屏面**出一片波澜,那些鲜红的字也随之沉浮摆渡。就在沉浮中,笔画越来越细长,几个字像是活过来了一样,长手长脚地飘**、纠缠,渐渐幻化出图画来——春风拂雨,新禾竞生,竟是一幅春日行雨图。

玲珑第一次看到织云屏的神通,心中满是赞叹,也为接下来的好年景欣慰不已,不禁微笑着转头看了看姬弘。谁料姬弘的面上并无喜悦,只是冷眼看着屋里的情景,目光深沉,那神情冷漠又疏离,与刚才的他那么不同。玲珑暗暗吃了一惊,微笑僵在脸上。她又偷瞄了姬弘一眼,疑惑着转回头去,继续观察室内的变化。

再看时,主家已在屏上又写了些字,直接覆盖在那幅行雨图上。还没等玲珑细细辨认,那行字的笔画与图画的线条交缠相融,已不分你我。很快,织云屏上又现出一箱箱的珠贝,玲珑猜想,也许主家刚刚问的是何种货物销路好吧。接着,他又写了三四个问题,玲珑认不全那些字,但看织云屏显出的画面,大约都是在问货品时价、销路好坏。不过随着主家每次书写,字的颜色都会变深一些,变幻出的图画也越来越简单了。

主家后退一步看着屏风,半晌,眯了眯眼,自言自语道:“这么多年,都只问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真有点儿亏。不可问自己未来的运势兴衰吗……哼,一座屏风罢了,试试又能如何?”

言罢,主家上前,提笔在屏上写了一行字。

玲珑认出了其中有“年”“月”“日”“时”,还有主家的名字“卢大成”,他写的是自己的生辰八字。

他又写:“明年运如何。”又是一阵波澜,不一会儿,那些字融进了图画,而屏面上现出了一条长案,案上有供果与香炉,正中处竟是一座牌位,写着主家的姓名。玲珑想起之前为主家与白兔送夜宵时,在廊外不小心听到主家的话,便是在说这幅图吗?

“啪。”墨盒从主家手中滑落,里面的血液倾洒在地。

看到屏风上的画面,哑姐儿也是一副惊疑的神情。

“不可能。”主家扯出一个勉强的怪笑,“我不相信。”

他连连摇头,激烈地否认眼前的一切道:“这怎么可能?我不相信!”

“主家真会死吗?”玲珑心中也在犯嘀咕,没注意哑姐儿默默走到了主家身后,正弯腰去捡他脚下的墨盒。而此时主家突然猛地后退,重重地撞在刚弯下腰的哑姐儿身上,只见她整个人向斜后方翻倒,脑袋磕在身后桌案的拐角上,一下子昏了过去!

“啊!”玲珑被惊得发出了一声微弱的惊叫,姬弘赶忙伸手捂住她的嘴,顺势将她搂进怀中。而主家转身看到摔倒的哑姐儿,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意外震住了,没注意到窗外的声响。

主家紧张地走到哑姐儿身边蹲下,用左手试探哑姐儿的呼吸,确认她还活着,只是额角多了一个大包。他面色稍缓,跌坐在一旁,手里还紧紧攥着笔。

玲珑见了,紧绷的神经也放松了一些,示意姬弘放开她。姬弘松开捂着她嘴的手,却并未放下,而是安抚地搭上她的肩膀。

玲珑睁大双眼盯着室内,只见主家呆呆地坐着,看看哑姐儿,又抬头看看屏风上的图画,神情恍惚。

“我虽富裕,但多行善举,怎会如此短命?”他语气有些悲叹,但更多是不解。主家摇摇晃晃地起身,走到屏风前,瞪着图中写着自己名字的牌位,提笔狠狠地写上:“我、何、时、死!”

图案翻滚变幻,猩红的血字最后化作浓重的云雾,凝在屏面上。

主家看着,眉头拧紧了,脸上满是费解。他眼神狂乱,对着织云屏低吼道:“这是什么意思?我什么时候会死?”但屏风岿然不动,只是静默地立在他面前。主家低头,闭目深深吸气,试图平复自己的怒火。他额头抵在屏面上,忽然咯咯笑起来,笑声不大,却让玲珑脊背发冷,“对了,这问题我已经问过了。哈哈哈,明年运如何。明年运如何……”他抬头看屏风,“你已经给我看过了,不是吗?我活不过明年,活不过明年了……”脸上的笑意一丝丝退去,眼神绝望。

他再一次提笔,右手微微颤抖,口中小声地念着:“我不信,为什么……我为什么会死……”一边缓缓写下三个字:“何、以、乎?”

笔尖干了,最后一笔毛糙糙的。

看见屏上的画面,主家惊诧地退后一步,挑起了双眉。图画很简单,红色的线条粗粗地描绘出一张脸,玲珑一眼就认出了画中哑姐儿的微笑,她那晚在书房见到的就是这幅画。

主家转身看看倒在地上的哑姐儿,又看看屏风,眉头紧锁,面色阴晴不定。他慢慢地走到哑姐儿身前坐下来,扶起她的头,让她枕在自己的手臂上。主家轻轻拂开她额角的碎发,眼光慈爱,神情却又似隐藏着巨大的痛苦。玲珑听见他柔声地对躺在臂弯中的哑姐儿说着:“织云屏会不会搞错了?它说是你杀了我,这下我该怎么办呢?

“哑姐儿啊,府里的小丫鬟不止你一个,可我最疼你,你可知为什么?”他摇摇头,苦笑着,“你肯定不相信,也就六七年前,我比你们还穷。我没手艺又没力气,那时我去富贵人家招工,工头都看不上我。那一年大旱,收成不好,秋天城里闹饥荒,唉,我的小女儿燕燕,真是歹命,竟病饿而死。你刚入府的时候,跟我死去的燕燕一般大,我见了你,就跟见了我女儿一样。你命也不好,有个那样的爹,把你们一家都卖给我做家奴,后来你娘也病死了,我看着你,心疼啊……“这些年我一直把你带在身边,拿你当女儿养,你也当我是爹一样地敬爱。屏风说我会因你而死,我不信,你怎么会害我?”他握紧拳头,“可你知道吗?这张织云屏是拿我的女儿换来的!

“那年冬天,眼看我夫人和大儿也要饿死,我发了疯地去找传说中的白龙馆,竟真被我寻着了。馆主见了我,问我所求何事,我说我要钱,我要许多许多的钱,我要我的夫人和儿子今后有享用不尽的财富,我要他们再也不用饿肚子,买东西时再也不用讨价还价,再也不用算计着过穷日子!馆主说好,他给我打造了这座能窥视未来的屏风,告诉我如何用它在买卖里占尽先机。

“他向我要报酬,可我身无长物,那位姬馆主说,他不要钱财,只要一样我最心爱的东西。”过往的伤痛仍然锋利如刀,每一幕都还能在心上割出血来,主家说到这,年近半百的他终于抑制不住,泪水奔流而出。

“他要我的女儿。他要燕燕的尸骨!”

听到这里,玲珑不禁悚然。

此刻,姬弘沉静的呼吸声就在玲珑耳畔,他就是主家口中的人,那个向主家讨要他女儿尸骨的姬馆主。玲珑僵住了,不敢转头看他一眼,连大气也不敢出。他是这么可怕的人吗?

主家双手抱紧哑姐儿,就好似抱着自己的女儿一样,“是我亲手把燕燕的尸首扒出来,裹在麻袋里,抱着送到了白龙馆,你可知那是什么感觉?可我是为了活下去,我还要活得好,不论付出任何代价。我可怜的女儿,她投错了胎,遇上我这样无能又自私的爹,她活着时没享过一天福,死了也不能入土为安!”他回头看看织云屏上的图画,再去看哑姐儿,面无表情,“这屏风从没出过错。我也不愿相信你会害死我,哑姐儿,我不愿信。可这是用我女儿换来的织云屏,我能不信它吗?”

话音未落,主家怀中的哑姐儿动了动,睁开了眼。也许是昏眩仍未过去,她迷蒙地眨了眨眼,不知所以地看着主家。

主家见她醒来,愣了一下,接着说:“织云屏说我会因你而死,我不得不信。”他的脸色骤然变得阴狠,“可你要是不在了,我还能被你害死吗?”说着,他收紧手臂勒住哑姐儿的头,另一只手狠狠地掐住了她的咽喉。

看到这突然的一幕,玲珑几乎要尖叫出声,却被姬弘捂住了嘴,只发出呜呜的悲鸣。姬弘另一只手搂住了她的身体,不顾她的反抗,将她牢牢地固定在胸前。

玲珑眼睁睁地看着正发生的一切,却只能无声地落泪。

哑姐儿激烈地挣扎,蹬倒了墙边的矮柜,书简落了一地。主家翻身而上,将她小小的身体压制住,死死地扣紧扼着她喉咙的双手。哑姐儿眼中满溢着不解和无助,她张大了嘴,却发不出一点儿声音,眼前只有平日慈爱的主家,他面目狰狞,正将生命一点一点地挤出她的躯壳。主家口中喃喃地念着:“你死了,我就不会死,我不会死……”

没一会儿,书房里就平静了下来,哑姐儿不再挣扎,但仍大睁着双眼,只是那眼中不再有生机。

看见哑姐儿直挺挺地不动了,主家放开手。他探了探哑姐儿的鼻息,确定她没了气儿,才松开对她的压制,愣愣地坐到一边。

姬弘放开了玲珑,她怔怔地盯着不再动弹的哑姐儿,泪水不由自主地坠落,浑身颤抖,一个劲地吸气,仿佛也要窒息了。

主家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好像不大相信这双手刚刚掐死了人。他目光呆滞地望着哑姐儿的脸,突然小声地抽泣起来,道:“我只是为了活下去,我是不得已的……”他哆哆嗦嗦地伸手合上哑姐儿的眼睛,又抱起了她,神情狂乱地流着泪,“燕燕,我是不得已的……我苦命的孩子,我的燕燕……”

姬弘在玲珑耳边说:“走吧。”他拎起脚边的灯,想带玲珑离开。可玲珑没反应,只是哭。

姬弘低声道:“你知道的,他会把她的尸体投进井里。别看了。”他把她拉起来,玲珑木木的,任凭姬弘摆布。

姬弘一心想要把玲珑赶快从这里带走,他看看通向月门的曲折长廊,又看了眼手中的歧路灯,捉住玲珑的手,带她朝身后的院墙走去。到了墙边,脚步没停,他拉紧玲珑径直向前,在歧路灯的光芒里,那院墙好似曼舞轻纱,自动退开好让他们通过。但这一切玲珑都没看见,只是机械地被姬弘拉着走,一步,又一步。

出了书画苑,被廊外的风一吹,玲珑清醒了一些,才察觉他们已不在书房窗下。

看到玲珑伤痛的目光,姬弘说:“你别哭啊。”

“卢大成跟兔子说,他看了屏风上的画,一时冲动将那女孩儿打骂了一通,她跑出去,可能不小心坠了井,或是一时想不开自己跳下去的。唉,人类的话真是信不得。”他眨眨眼,试图安慰她,“你知道,人都是要死的。”

他叹口气,“我忘了,人类对死亡的反应总是这么大……”

玲珑抬起头,认真地说:“不,我没事。你让我见到了哑姐儿最后一面,也让我知道了她死去的真相,谢谢你。”她微微蹙眉,努力忍着泪水,脸上却扯出一个惨淡的笑容,说,“谢谢你。我不难过了。我知道,人皆有一死,哑姐儿会死,有一天我也会死。我没事的,你不用担心,真的。”

姬弘见她欲笑还颦的样子,说:“好吧。”他站起身,看看廊外的天色,问道,“你之前说,你三天前见过我,就是现在吗?”

玲珑有些不确定地道:“应该是吧。那时我见你打着灯从远处走来,有些害怕,就躲到了走廊外的树丛里,就在前面。”

她指着西边的长廊,又看了看姬弘,恍然大悟道:“那天,你穿的就是这件白色单衣,还有一个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孩跟在你身后。我那天看见的,就是现在的我们吗?”

姬弘听了,轻声哼道:“没错。我们快走吧。”

姬弘说完就转身往前走,玲珑赶快追上他,紧紧跟在他身后。周遭的黑暗遇见歧路灯的光芒,都像有生命似的自动退开去,玲珑抬头看姬弘提着灯的身影,走得无比安心。

“咔。”树枝折断的声音在静夜里清晰无比,玲珑循声望去,就在廊外的灌木里,藏着另一个自己。这三日来的一切对于那个她来说,都还未发生,她还没失去最亲近的朋友,玲珑真想让时间停止在这一刻,让那个战战兢兢躲在树后的自己免于经历以后的事。

她叫住姬弘,在他耳边说:“就在那边,我就躲在那片树丛后面。”接着用眼神指出了自己当时藏匿的地点。

她以为姬弘会做些什么,可他只往哪个方向瞥了一眼。

“不早了,”他回头说,“快走吧。”然后就向前走去,玲珑有些不解,但也只得跟上去。

玲珑一路安静地走,脑袋里却充满疑问,直到二人到了走廊尽头,她才出声询问:“子夏,你为什么……”

姬弘停下脚步,没等她说完便抢过话头道:“你是不是想问,刚才你明明把自己三天前的藏身处告诉了我,我却没跟那时的你说话,也没告诉她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她点头。

“你忘了吗?我们不能改变自己的过去。对于现在的你来说,三天前你只是躲在树丛里看见了我,并没有跟我说话,所以今天你刚见到我时,才会告诉我你见过我,却不知道我三天前为什么在后院。这些对我们来说,都是已经发生的事,所以一点儿都不能改变。”

“哦。”虽然仍有些迷糊,她还是点了点头,“那么,现在你能不能带我回去?我已经出来很久了,如果天亮前没回寝室,姐姐们会担心的。”

他伸手拉住玲珑,面朝着宅院外墙的方向,正要走,玲珑有些疑惑地问:“咱们这样走,到那边会不会出了府,走到街道上啊?”

姬弘没有回答,只说:“记住,不可以放手。”便带她向前走去。

有了上次的经验,玲珑陷入黑暗后没再惊慌失措。也许是心中少了些恐惧,她觉得回程比来时短了许多。没走多久,玲珑一脚踏上实地,眼前也看到了光。和玲珑猜测的一样,他们的确已出了宅院,站在了街道上。还没来得及表示疑惑,玲珑发现,他们身处的街道竟亮如白昼,一阵喧嚣传来,是有人在奔走呼喊。一回头,玲珑惊恐地看见,身后不远处的宅院竟已陷入一片火海。

玲珑又震惊又害怕,她知道,今年冬天迟迟没下雪,天干物燥,一旦起火,便难以控制。之前城中几次失火都在白天,所幸无人伤亡,但现在正是半夜,起火时府里众人必定还在沉睡,又怎么逃得出来呢?玲珑焦急地望着大火,她能感到火焰掀起的逼人热浪扑在脸上,空气里弥漫着木头化为焦炭的呛人烟气。想起身边的姬弘,玲珑立刻转身拉住他的衣袖,急切地祈求:“子夏,你是白龙馆的馆主,你有那么多神奇的东西,你一定有办法灭火救人吧?”

姬弘低头看着她,淡淡地说:“我有办法。”

玲珑期待地看着他,整个脸都被希望点亮了。

可他看了看奔走救火的人群,说:“但我不能。”

“为什么不能?”玲珑又气又急,快要哭出来,“我认识的所有人都在府里,榴红姐、秋烟和萍儿姐,还有主家、夫人,还有好多好多人,他们就要被烧死了!

求你救救他们!”

玲珑突然记起,姬弘从一开始就知道宅子着火了,对,那时他说过,有烟气,“你早知道,宅子刚起火你就知道了,对不对?那时你说要带我去三天前,其实不是为了让我看到哑姐儿死去的真相,你只是要带我离开这起火的宅子,是不是?”不需要姬弘回答,她全明白了,“可是,你一早就知道着火了,为什么不叫人救火,为什么单单带我离开?”

姬弘只是看着她,他的眼中映着火光,玲珑看不懂,那么冷酷,却泛着慈悲,“我能救你,可我救不了所有人。”

“人皆有一死,是吗?”玲珑冷笑。

“这把扇子,”姬弘从怀中掏出小团扇,一侧扇面上还印着小小的织云屏,他说,“能将任何东西、任何人,保存在收入扇面那一刻的状态下。如果把这座宅院收进团扇,火势就会停在此刻,你的朋友们,还有你的主家、夫人,他们可能都不会死。只要被收存在扇面上,一切都能静止不变,可一旦把扇中保存之物放出来,该发生的还是会继续发生。”

玲珑看着手里的团扇,紧咬着嘴唇,眼泪一颗一颗砸下来。她蛾眉紧锁,抬头对上姬弘的双眼,现在她好像能看懂他的眼神了。玲珑将扇子塞回姬弘手中,说:“我明白了。那样被收存着,并不是生命。”

“可哑姐儿已没了,我不能再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死掉!”她快速地将肩上的大衣脱下,塞到姬弘手中,转身向着大火处跑去。

姬弘猝不及防,伸手拦她却抓了个空。他朝她呼喊:“玲珑,别过去!”

姬弘披上大衣,冲进火场去追玲珑,火焰扑过来,遇到大衣上的黑色皮毛,竟奇迹般地缩了回去。可玲珑小小的身影混入喧杂的救火人群,转眼就找不到了。

玲珑一路蹿进前院,发现火正是从东院烧起的,此时整座宅子都已被火焰吞噬。她径直向东院跑去,却发现大门被人用杂物堵死了,根本进不去。好在还有偏门,但火势太猛,帮忙扑火的人拦住她说:“这小门进得去出不来,大人都不敢过去,你这小孩儿快出去,别在这儿碍手碍脚!”可她趁人不注意,仍是溜了进去。

才进院子,火光中只见一醉汉,一瘸一拐地在院子里晃**,口中还有一句没一句地号着:“就是老子放的火!卢大成!你以为给几个臭钱就能打发老子吗?老子烧的就是你!”他好似发了疯般,一阵狂笑,“哈哈哈哈哈!你害得没人给老子送终,老子就要你们全家给我陪葬!烧啊!烧啊!”

玲珑没理会那疯子,只一心要往偏苑的寝室跑。

“救命!”火势凶猛处传来一阵微弱的呼喊。

玲珑循声望去,见邵元倒在廊前,一条腿被烧断倒落的廊柱压住,无力地呼救着。她赶忙上前,邵元见到来人是她,眼中重新燃起的希望又灭掉了,他哀叹着:“怎么是你?你看这柱子,你可抬不动!”

玲珑却没泄气,她寻了根能拖得动的木头,把它卡在压住邵元的柱子和台阶间,转头对他说:“用力往外拉你的腿!”

她用尽全力去撬动柱子,却没有效果。邵元绝望地哭着说:“你弄不动的,你自己快跑吧,待会儿就逃不掉了!”

玲珑灵机一动,爬上走廊围栏,纵身一跃,将身体的重量砸上撬棍那头,“拉!”

就那么一瞬,廊柱被翘起了一点儿,邵元的腿拔了出来!

玲珑重重地出了一口气,扶着邵元往偏门那走。邵元说,院里那个一瘸一拐的就是哑姐儿她爹,刘老二发酒疯,拿东西堵了院门放火,将主家和夫人反锁在屋子里活活烧死了,还说要全府上下几十口给他陪葬!玲珑听了默不作声,心里却明白了。织云屏上说主家会因哑姐儿而死,主家以为杀了哑姐儿自己能活下去,可就因为杀死了哑姐儿,哑姐儿的爹才发疯放了这场火,烧死了他。她想起白兔当时说的那段长篇大论,一旦看见了某种未来,你为改变它而做的一切,反倒会导致这种未来发生。说到底,主家的确是因哑姐儿而死的,却也是因自己的所作所为而丧了命。

站在寝室所在的偏苑门口,玲珑才死了心,整个偏苑都沉浸在火海里,根本不可能接近。玲珑痛苦地回望一眼,顺着来路狂奔而回,她被烟气呛得几近窒息,眼睛也被熏得快睁不开了,四周不断有着火的木头坠落倾倒,叫她胆战心惊。跑到院墙边,玲珑的心一沉,刚才还能通过的小门,已被火焰完全吞没了。

姬弘提着灯,一路穿墙踏火,冲进东院里。

火舌跃动,烟尘滚滚,几乎挡住了眼前的一切。他高举手中的歧路灯,幽紫的光芒穿透烟雾,让他能看远一些。前面不远处,醉汉在叫嚣:“烧吧!老子活了几十年,今天有你们一家给我陪葬,值了!”姬弘嫌恶地扭开头。

另一边,一个小小的身影倒在廊下,姬弘冲到跟前,蹲下身子,将她翻过身来,是玲珑。她在浓烈的烟尘里几近窒息,已昏迷在地。姬弘将玲珑轻轻揽到怀中,他皱着眉小声骂了句:“傻丫头。”

此时,近旁的走廊被大火舔舐,终于承受不住自身的重量,柱子与屋檐顷刻间轰隆倒塌,竟将二人埋在了下面!

焦炭之下,有些木条还在燃烧,而一个身影从这火堆中升起,烟尘与火焰簌簌扑落。姬弘怀中抱着玲珑自其中走出,二人毫发无损,他肩上的大衣竟还是光泽柔亮,一尘不染。

几步开外,传来惨烈的号叫,姬弘看去,是那醉汉,被塌落的焦木砸中了身躯,趴在废墟之中。也许是被疼痛惊醒,那人已是醉意全无,脸上写满了惊恐,向不远处的姬弘呼救。

姬弘走到他身前,眼神如冰。

“求你救救我!”那人哀哀地祈求着,伸手想去抱姬弘的脚,却差了一寸。姬弘盯住那人脸上的绝望,唇边露出一抹冷笑,决绝地转身而去,任他在身后惨叫。穿过重重火焰,姬弘小心护着怀里的女孩,出了宅院。

大火已蔓延开去,竟席卷了半条街。姬弘身侧,有人还在扑火,有人抱头逃窜,还有人哭号。

他一刻都未停留,头也不回,抱着玲珑向前走去。身后火光映红了夜空,滚滚浓烟升腾而起,团作重重云雾,遮天蔽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