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空镜缘

“吧嗒。”玲珑落下一颗棋子。

“啧——”小白忍不住龇牙,脸上露出惋惜的表情,毛茸茸的手爪隔空指着棋盘,“你该先把馆主那颗独子打掉才是。”

玲珑懊恼地敲它脑袋,“哎呀,观棋不语懂不懂?”

“哼,谁叫你棋下得这么臭。”

玲珑努努嘴,紧张地盯着对面姬弘手中的骰子,生怕他掷出什么好点数,自己这次就真的错失良机了。

眼下这盘双陆棋局,并非随便玩玩的消遣,而是决定谁要帮姬弘收拾屋子的赌局。他的房间早就被各种器物和工具塞得满满的,无处下脚,他们只好将棋局移到了廊下。

屋内珠光闪耀,廊外满月当空,两种光辉将姬弘的面孔映得恍若天人。玲珑想不通,看上去如此不食人间烟火的子夏,是怎么把他的屋子折腾成这副狼藉样子的——房间这头摞着之前修整过的竹简,那头堆了小山似的布匹,地板几乎全都淹没在布头、碎纸、木屑的海洋里,唉,怎么角落里还有一架纺车?还有无数用过就随手搁下的工具,刻刀、凿子在桌案上胡乱摊着,也有滚落地上的,榻上居然插着锥子和针线……

玲珑歪头看看屋里,忍不住摇头,还好子夏不是一般人,否则要住在这种地方,真是时时刻刻都有生命危险。

夏风微熏,玲珑却感觉不到一丝惬意,她已经输给了小白,如果此局再输给子夏,这倒霉差事就要落在她身上了。

用姬弘的团扇搬运这些东西并不费劲,难的是,将它们拿回聚流离以后,还要找守账灵带路,一件一件摆回原处——上一次就花了玲珑大半个月,可还没等她收拾完,姬弘的房间就又乱起来了。

姬弘张开手,两颗骰子在棋盘上蹦跳,最终停了下来,骨质表面在月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一点和三点,姬弘满意地笑笑。

“馆主可别让她呀!”小白插嘴,巴不得这就打发玲珑去干活。

玲珑生气地瞪它一眼。

“让她?”姬弘嗤笑,出手打落玲珑独守的白子,“整理东西太无聊了,我才不要做。”

“前日你不是刚磨好一副围棋子吗?我数了,白子一百八十颗,黑子一百八十一颗,一颗一颗打磨光亮,你倒不嫌无聊?”玲珑嘟囔道。

“收拾东西这样不会产出成果的日常琐事是对我精力的极大浪费,怎么能与制作举世无双的精妙器物相提并论呢?”

玲珑鼓着嘴,不服气地小声抗议:“这屋子——还不是子夏你,用完东西就随手乱放——才堆成这个样子的。”

“咳……”姬弘清清嗓子,居然一本正经地耍起无赖来,“事已至此,没必要追究缘由了。你该好好想想怎么赢棋才是。”他伸出颀长的手指敲敲棋盘,棋子们在原处轻轻跳跃,发出悦耳的嗒嗒声。

玲珑苦着脸,捡起骰子,该她掷数了。

骰子小巧玲珑,入手生凉,的确是消暑的好玩意儿,只是她不敢多想,它们取材于什么骨头。玲珑一恍神,骰子从她指缝间滚落。“哎呀——这不能算,我刚刚没拿稳,我要重新掷!”

她慌忙去捉,却被小白拦住,“不行不行不行,哪有这样的。”

“嗯?”姬弘的表情忽然变了,他眯起眼看着棋盘上的骰子,目光变得幽深。

一颗骰子静止了,另一颗也静止了。

玲珑瞥一眼棋盘,不禁惊呼:“这是怎么回事?子夏,是你施的法术吗?”

骰子停是停了,却没有停在有点儿数的任何一面,而是立在几个平面汇聚处的尖角上。

小白也看得傻眼,“不,不可能。这、这盘双陆棋是馆主打造的,不受法术影响——再说,虽然馆主灵力强盛,却不会什么法术啊。”

姬弘抬头望月,若有所思。那轮圆月不知何时罩上了一层铜红的光晕,看上去大得诡异。

玲珑感到周遭的一切都在震颤,她的声音听起来也有些虚幻:“地震了?”她低头瞥一眼棋盘,可那两颗骰子还稳稳地立在尖角上。

“门开了。”姬弘蹙眉,幽幽地开口,“有人进来了。”

“什么,有人闯进白龙馆了?”玲珑害怕地抱住小白。

“女娃娃,放开……”它大概也被吓到了,只挣扎了一下,便乖乖就范。

“不是白龙馆,是……”

“吧嗒。”骰子终于歪倒,叩在木质棋盘上,发出轻响。

两个六点。这意味着玲珑能走的点数加倍了,但此时她哪还有心思想下棋的事。

天空中的异象也消散了,圆月重新洒下轻纱一般的银色光辉。

“有意思。”姬弘目光炯炯,将双陆棋盘推到一旁,笑着说,“这局棋要先放一放了。”

姬弘从聚流离取来一面通体玄黑的镜子。镜面灰扑扑的,什么都映不出来,背面则覆着古朴的纹章,似画非画,似字非字,呈螺旋状一路绕向正中的镜钮处,看得人眼晕。

“好漂亮啊……”玲珑赞叹,“可是,怎么照不出人影?”

姬弘低头抚摸镜面,像是与镜子对话般轻叹:“太久了。太久没见月光,你竟蒙尘至此。”

“馆主!”小白气喘吁吁地跑来,“馆主!你要的东西我拿来了!”小白手里抱着白色毛毡和一只青瓷罐子。

一个不小心,瓷罐脱手飞出,玲珑急忙扑过去,接在手里。瓷罐完好无损,玲珑却重重地摔在青石板上,疼得龇牙。玲珑飞了小白一眼,吸着气问:“罐子里是什么,我这一跤摔得值吗?”

小白抱歉地挠挠头,嘿嘿道:“馆主吩咐我拿的汞锡齐。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只费些人工。取水银与锡,熔化后制成银饼,捣碎,研细罗之,乃得此粉。”它看见姬弘手里的铜镜,赶忙转移话题,“我说怎么大半夜要我去取这东西,原来馆主是要重开镜面呢。馆主,这镜子是做什么用的?”

姬弘扶起玲珑,于廊边坐下,“一千多年前,我铸了这面镜。那时我还年轻,但已经独自活了五百年。我在孤独和迷惑中生出绝望,心智几近疯狂,它便是我疯狂的产物。”

他望着庭中圆月,许久不再说话,忽又问道:“玲珑,我教你的千字文,你可背会了?”

玲珑不懂他怎么有此一问,但这千字文她是花了大力气背下来的,于是得意地开口诵道:“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闰余成岁,律吕调阳。云腾致雨,露结为霜……”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没背几句,便被姬弘打断,他叹道,“四方上下谓之宇,往古来今谓之宙。一个宇宙里,有许多世界,各自独立,但偶尔也能相互连接——比如白龙馆与人间,就是这个宇宙里的不同世界。宇宙真大,是吧?”

他自问自答,神色飘摇,仿佛陷入了一个陈年的梦境:“而这样大的宇宙还有无数个。这面铜镜,使我看见了其他的宇宙。你们想,新鲜的宇宙、未知的世界,那么多可供探索的东西,对我来说,是多大的**?”

姬弘的话已经超出玲珑和小白的理解能力,两人只有睁大眼睛呆呆点头的份。

“很快,我就无法满足于只是看看,我还想去别的宇宙走一走。”姬弘将铜镜翻过来,抚摸着镜背的花纹,眼中现出痛苦之色,“我用这镜子,打开了一扇通向其他宇宙的门。”

“可我错了。我给他们带去的,只有灾难、混乱和毁灭。”姬弘用力地攥着铜镜,玲珑甚至担心它会碎裂。

“那现在……”小白疑惑地开口。

姬弘抬头看看月亮,眉头紧蹙,“现在,宇宙间的门又开了,并且,不是从我们这一侧打开的。我想,刚刚有人进来过了。”

玲珑不安地问:“什么人?他要干什么?”

“我还不清楚。”姬弘安抚地揉揉玲珑的脑袋,接过她手中的青瓷罐,“我先准备一番,不管如何,若有异动,我们总会知道的。”

小白递过白毡,姬弘打开罐子,拿毡布沾了里面的玄色矿粉,抹在灰蒙蒙的镜面上,旋转着磨蹭,动作和缓而坚定。摩擦间漏下悠忽的簌簌声,一圈,一圈,又一圈。

玲珑就在这轻柔的打磨声里睡了整夜。就如姬弘估计的,不寻常的事没几天便找上了门。

刚开始,玲珑还以为这个叫闵生的人走错了地方,“这种事情,不是该去找大夫吗?”她望着堂下局促的年轻男子,疑惑地问。

“是。我确实找过大夫。只是拙荆的病来得怪异,几位大夫看了,也没个说法。唉……”闵生叹口气,“我们成亲四年,未有生育,可拙荆这几天成日哭闹,非说我们有一个儿子,被妖怪拐跑了。亲戚街坊都说她是得了疯病,可……我又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我觉得,也许,她没疯……”

“哦?”未发一语的姬弘终于来了兴趣,勾起嘴角问道,“这是为何?”

“我没有孩子,家里却有孩童的日用衣物玩具,太奇怪了。而除了拙荆,又没人对这个孩子有记忆,这实在是说不通。而且……我看见了……”他吞吞吐吐,似乎怕下面的话会让别人也把他当成疯子。

玲珑忍不住追问:“你看见什么?”

“我……”他偷瞄姬弘一眼,横下心道,“拙荆发病那晚,我也看见了她说的妖怪!”

玲珑瞪大了眼睛。她不可置信地转头看姬弘,却见他并无惊讶之色,仿佛闵生的话都在预料之中。姬弘只问他:“你说‘那晚’,是哪晚?”

“就几天前,算来正是六月十五。”闵生答。

玲珑和姬弘对视一眼,六月十五满月夜,闵生说的,不正是他们见到异象的那晚吗?

姬弘说:“我知道了。此事确有妖异作怪。你先回去,今夜我再拜访府上,为你夫人医病。”

送走闵生,玲珑忍不住问:“子夏,他夫人的病是不是跟那天的异象有关?能治好吗?”

“那不是病,更不用医。咱们且去瞧瞧,是什么妖异。”姬弘笑笑,“这一次,不知又会入手怎样的藏品呢……”

傍晚小白醒来,也闹着要去,姬弘就给它派了个活儿。就见姬弘走在前头,一旁玲珑拎着歧路灯,唯独小白落得好远,手里端着一方青瓷笔洗,里面晃**着半碗龙泉水。

“喂,小白,快点儿呀。”玲珑回头招呼,“别跟丢啦!”

“哼,臭丫头!”兔子龇牙骂道。它迈着小碎步勉强维持着平衡,一路气呼呼地不知在念叨什么。

进门时,玲珑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低头看去,一只藤球顺着墙根滚进角落。姬弘捡起藤球,若有所思地拿在手里把玩,四下打量这座小小的庭院。闵生家的确如他所说,散落着小孩子生活过的痕迹。

“姬馆主,您来啦!”闵生快步迎上来,他妻子红着眼睛,跟在他身后抽抽搭搭。

“嗯。”姬弘含混应道。见闵生妻子盯着他手里的藤球,姬弘伸手,将藤球递到妇人眼前。

妇人一把夺过,双手死死握着,好像那是什么珍宝似的。

姬弘开口,语气轻缓,对闵生妻子问道:“夫人对这东西有印象?”

女子怯怯地抬眼,点点头,又摇摇头。

姬弘又问:“夫人,你有个儿子,是吗?你可记得你家孩子的名字?”

她猛地点头,刚一张口,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了。玲珑在一边看得干着急,也帮着问她:“是呀,夫人,你好好想想,你儿子小名叫什么呀?”可妇人皱着眉想了半天,仍旧什么也答不上来,神情越发恍惚了。

身后的院门被人推开,小白捧着笔洗,晃**着进了门。它有些上气不接下气地抱怨:“咳,你们也不等等我!还有,为什么每次都是我……”

自家院子里突然蹦进一只说话的兔子,闵生的妻子显然受了惊,她双眼圆睁,吓得连连后退,抱着藤球缩到墙角。闵生也发怵地退了几步。姬弘回头瞪了小白一眼,它赶忙噤声,端着青瓷笔洗呆立在原处。

“妖……妖怪!”妇人终于抽上一口气,惊恐地指着小白叫道。

“你们别害怕,小白不会害人的。”玲珑上前安慰闵生夫妇。

姬弘也说:“它不是妖怪,只是我馆里的兔子,二位莫慌。”他想了想,接着问道,“夫人,你说你儿子被妖怪拐走了,你可记得,那妖怪长什么样子?”

妇人摇头。她看着姬弘,脸憋得通红。突然,妇人落泪,她大哭着扑到姬弘脚下,连连叩头,“求求你,求求你,帮我把我的孩子找回来!”

虽然她什么都不记得,但此刻她脸上那份笃定的绝望,让玲珑确信她说的是真的。

姬弘眯着眼,若有所思,根本忘记了眼前哭号的妇人。小白不知何时把笔洗放到一边,悄悄蹭到跟前,伸手要扶妇人起身,又将她吓了一跳。她抱着藤球缩回墙角蹲着,警惕地盯住这只毛茸茸的兔子。小白无奈地收手,尴尬地嘬着牙,袖手靠在墙边。

玲珑转头看闵生,“你不是说你也见过妖怪吗?”

“我……其实……我也不知那是真事还是做梦。”闵生回忆道,“那天,我帮二叔干完活儿,天黑才回来。一进院子,隐约听见有人叫我名字,顺着声音,我就见那院墙上,伸出一只胳膊来!它作势招呼我,我也不知怎么了,居然晕晕乎乎就往跟前走……”

闵生一脸后怕地擦擦冷汗,低头看着妻子说:“要真是妖怪……幸亏拙荆发病,在屋里哭号出声,将我惊醒,不然真不知我会怎样呢。”

“在哪里?”姬弘突然开口。

闵生愣了一下。

姬弘追问:“你说墙上伸出一只胳膊,是哪里的墙?”

“哦,墙……”闵生这次反应过来,他指指小白身后,“这里,就是……它……靠的这堵墙。”

“呀……”小白龇着牙打了个颤,瞬间从那里弹开。

玲珑大着胆子凑过去,伸手摸摸,土墙粗粝的表面在她掌中掠过,手指染上一层土灰。就是很一般的院墙。她回头看姬弘,他正从怀中取出铜镜,镜面早已被重新磨亮,在月下闪着银光——但刚磨好那天玲珑就试过,这镜子依旧是照不出人影的,真不知它究竟是怎么个用法。

“喏,你捧着吧。”姬弘将铜镜交给小白,伸手指挥它,“后退,后退,对了。拿高一点儿,竖起来,不,不,稍微侧一点儿……”

终于找对了角度,原来这镜面并不平,而是有点儿弧度的,朦胧的月光经它汇聚,反射到闵生指认的那边院墙上,明晃晃的,好像一扇新开的月门。

“哇……”玲珑惊叹。光圈浮动着,其中好像有什么透明的影像,却又瞬息万变,看不真切。

姬弘缓缓地走到闵生妻子跟前,她紧张地握着藤球,对眼前的一切不为所动。姬弘俯身道:“夫人,我要借你的藤球一用。”

妇人一个劲地摇头,球抓得更紧了。

“快给我。”姬弘又说。

见他直接用手去拽,玲珑赶忙拉他,“子夏,你要球干吗?”

姬弘抢到了藤球,妇人扑过来要夺,姬弘却一挥手,将藤球朝着墙上的光圈掷去。藤球投入院墙,嘭的一声,不见了。几个人都看傻了眼,连闵夫人也停下动作,呆呆地望向墙壁。墙上的光圈像被搅动的水面一样波动不止,等它终于平静,玲珑看着墙上的画面,惊异道:“这墙好像一面大镜子啊,把这个院子照出来了!”

玲珑凑近墙边,却意识到了一个问题。她艰难地吞咽口水,擦擦脑门上的冷汗,问道:“子夏,这里面怎么没有人影——怎么没有我们?一、二、三……加上小白,我们一共五个人,都站在这面墙跟前,它怎么照不出我们的样子呢?”

“我说过,像我们这样的宇宙,还有无数个。这些宇宙十分相似,却相互有一些或大或小的分别。你现在看到的,并非我们这个院子的镜像,而是另一个宇宙里对应的那个院子。”子夏望着墙面,他的瞳仁也像月色一样淡然。

“不知什么原因,他们的儿子流落到了另一个宇宙。当宇宙之门封闭,他在这个宇宙中留下的记忆就会被抹去,对于一般人来说,他根本不曾存在过。即使看见他留下的衣物玩具,人们也只是觉得有些奇怪,但很快就会忘记,重新投入日复一日、庸庸碌碌的生活里。但是——”他瞥了闵生夫人一眼,“也许母亲与孩子之间的联系实在强烈,所以闵生夫人才会对这个‘不存在’的儿子仍有记忆。我的铜镜能借月光打开宇宙间的门,但这门通向哪个宇宙,却无法确定。刚刚那只藤球,承载了母亲对孩子的关爱和牵挂,利用母子间这种特殊的情感联结,就能锚定孩子此时所在的宇宙。”

“你是说,我真的有一个儿子?”闵生不敢置信地张着嘴。

姬弘点头。

“啊,丑娃!那是我家丑娃!”闵生夫人忽然激动起来。只见墙上的光圈里摇摇晃晃地走来一个男孩,大约三岁,长得粉雕玉琢,肉嘟嘟的脸蛋随着他的动作一颤一颤,甚是可爱。

“丑娃!”闵生夫人扑倒在墙边,抬手想触碰光圈里的男孩,却被土墙阻挡,只能捶墙大喊。墙上尘泥剥落,污了衣裙她也没察觉。男孩却像什么都没听见似的,伸着双手,朝凭空落在院中的藤球走去。

“他听不见你的声音。”

听见姬弘的声音,闵生夫人回头望他,她眼眶通红,发髻凌乱,一副迷茫的样子。闵生搀过妻子,不确定地出声:“丑娃?那就是我们的孩子?”

“看你妻子的样子,那必是了。”姬弘又指着小白手里的铜镜道,“借着月光,这铜镜能让我们看见那边的影像,但对方却感知不到我们的存在。你们叫得多大声也没用的。”他盯着画面中的男孩若有所思,嘴唇无声地翕动,似在自言自语,半晌才漏出微弱的一句,“就为了这个男娃?为什么是他?”

“那……我们怎么才能把孩子带回来呀?”闵生似乎还不能相信自己真有一个儿子,他看看呆愣的夫人,又看看墙上的光影,犹豫地问。

“孩子……丑娃,我的丑娃……”听见闵生的话,闵生夫人反应过来,又挣扎着往墙边爬,闵生好不容易才把她拉住。受制于人,闵生夫人只能紧紧盯着墙上的光影,对那男孩伸出的手久久没有放下。

姬弘看看小白手上的铜镜,迟疑地开口:“虽然不知令郎为何流落异界……但他既然能去,自然也能回来。只是……”他犹豫着又沉默。闵生夫人回头看过来,瞥见她殷切的眼神,姬弘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才缓缓地说道,“只有满月之时,这镜子才能将两界之门彻底打开,人方可由之来去自如。”

“满月……满月不是刚过吗?”玲珑记得那日的异象。

姬弘看着她点点头,他的意思不言自明——下一次,就要等一个月,“下月十五……”闵生愣了。

“那么,今日先告辞了。”姬弘招呼道,“小白,玲珑,回吧。”

小白收了铜镜,墙上的光影霎时灭了。

闵生夫人惊惶起来:“哎,宝镜!宝镜不能收!我的丑娃!”她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挣脱了闵生的制约,将挡路的玲珑推开,朝小白扑过去。

玲珑被闵生夫人突如其来的蛮力甩得踉跄了几步,提灯的手在墙上狠狠蹭了一下,热辣辣地疼,“嘶……”她低头看,土墙被歧路灯的把手磕出一道坑,而她手腕到小指根处蹭破了皮,有血渗出来。

“玲珑,没摔到吧?”姬弘回头看她。

玲珑下意识地将手往身后藏,她摇摇头,对姬弘笑着说:“没事。”自从喝下龙泉水,玲珑平日里磕碰的伤口就好得特别快。她觉得没必要为这些小事让子夏为自己担心,受伤了便也从不声张,搞得姬弘还奇怪,她走哪碰哪的毛病怎么突然就好了?

姬弘转过头去,却见铜镜被闵生夫人抢到了手。小白在一旁扯着嗓子抗议:“这女人!你怎么又不怕我了?”

闵生赶紧跑过去,一边制住妻子,一边不住朝姬弘道歉:“快快,把镜子还给人家。姬馆主下个月还会带镜子来的,他下个月就帮我们把丑娃带回来了。”闵生试着劝解妻子,并伸手去拽铜镜。

闵生夫人却什么也不理,死死地抱着镜子,“不行,我不能再把丑娃忘了!”

“不忘,不忘。”闵生哄着她,一边加大了手上的力气。

姬弘倒是没说话,在一旁抱着臂膀,淡淡地看着这两口子角力。

玲珑没在意那边的争抢,她换了另一只手拿歧路灯,将受伤的胳膊小心悬在胸前,一边偷眼瞧姬弘的背影,一边轻轻朝伤口吹气。才一会儿,手就不流血了,玲珑轻轻呼了口气,放松下来靠墙站着。

再看闵生和他夫人,两方僵持不下,却被小白冲上去一人踹了一脚,将铜镜抢了回来。小白不顾莫名其妙被踹倒的两人,得意地捧着铜镜炫耀道:“啧啧,馆主,我厉害吧。”镜面在月光下闪烁,反射到墙上的光圈随着小白的动作摇晃,落在玲珑身侧。

“好了,走吧。”姬弘说。

突然,一只手扯住小白的腿,“我的宝镜!”闵生夫人声嘶力竭地喊。小白差点儿绊倒。踉跄之间,铜镜的折射角度对准了玲珑,银光晃得她睁不开眼。那一瞬,身后土墙的质感变得虚浮,玲珑只觉得自己要朝后摔个大跟头。都来不及尖叫,玲珑猛地闭眼,浑身僵缩着,等待后脑勺与大地来个结实的碰撞。可她等了一刻,又等了一刻,预想的痛感却并未来到。

“哈,姐姐?”一个柔柔的声音传来。

玲珑右眼打开一条缝瞄瞄——咦?她猛地睁开双眼,子夏和小白不见了,闵生和他夫人也无处可寻。刚刚那个声音的主人正抱着藤球,站在离她三尺远的地方,一双圆圆的大眼好奇地盯着她。而她自己呢?玲珑放松了紧绷的身体,回头看,那面土墙哪也没去,仍旧尽忠职守地杵在那儿,让她避免了摔跤的命运。

“子夏呢?”玲珑一时蒙了,提着灯四下探看,却没见一人——除了……“姐姐,姐姐!”小胖墩凑近几步,喜不自胜地手舞足蹈,连藤球也扔了,“你变得什么戏法?怎么哗的一下,就、就出现了!还有,还有,那个球球也是你变出来的吧!”

“嗯?”玲珑眨眼看着他,“你是丑娃?”

男孩激动地点头,“是啊,是啊!姐姐,你怎么认识我……姐姐,你教我变戏法吧!我以前跟娘亲看过变戏法的……他把一个铜板从一个杯子,变到第二个杯子里了……不过他们……没有你变得戏法好看……啊,还有,集市上的人会吐火……还有,你知道吗?我娘亲……不是我娘亲……”

小胖子一开口就停不下来,玲珑一边敷衍地点头,一边转身打量土墙。这面墙,还有这个孩子……她退后两步,深深吸气,心中升起巨大的不安。玲珑低头看看歧路灯的紫色光芒,想起刚刚的那一幕,铜镜,月光……她抬头,天黑漆漆的,并没有什么月亮。

玲珑焦虑地抬手去抹鼻尖的汗,看见手腕边还未愈合的擦伤,她心里一紧。墙……她又凑近土墙,提着灯寻找那条印记,那条被歧路灯的把手磕出的坑印。可是,什么也没有。

“姐姐,你在找什么?姐姐,我也帮你找吧?”丑娃拽拽她的衣角。

玲珑说:“你想看姐姐变戏法吗?你站在那别动,姐姐再给你变一个好不好?”

“好啊!好啊!”丑娃乖乖地站在原地,充满期待地看着她。玲珑心急得很,她提着灯大步朝前,好似要撞墙一样。丑娃在一边担心地攥着拳头,脸都憋红了。

在歧路灯的紫色幽光里,玲珑毫无障碍地穿过土墙,轻松得如同拂开一片轻纱。然而眼前的情景让玲珑更加恐惧,她的确穿过了土墙,但也仅此而已。没有子夏,没有小白。玲珑站在院墙外漆黑的小巷里,简直要急哭了。

“姐姐,姐姐?姐姐,你去哪了?”丑娃焦急的声音从院墙那侧飘来。

玲珑怕他担心,赶紧又回去了。

“哇!姐姐,你好厉害啊!”小胖墩两眼放光,崇拜地看着她。

玲珑却紧皱眉头,咬着下唇,看着土墙一声不出。

一定是歧路灯,她看着那紫色光焰,默默思索。虽然只有满月时,铜镜才能打开两界大门,但也许……铜镜、月光加上歧路灯,不知怎么的,就让她意外到了这来!而这边没有铜镜,所以就算拿着歧路灯也回不去了,这可如何是好?还有,子夏和小白他们,不会把我忘了吧……玲珑越想心情越幽暗,对旁边不停“姐姐、姐姐”说个不停地丑娃也爱答不理的。

“丑儿,你在跟谁说话呢?都多晚了,还不睡觉。我怎么跟你说的?天黑以后不许出屋子,怎么又偷跑出去了?就不怕黑老妖把你卷走?”女人的唠叨声从屋里钻出来,不知为何,玲珑觉得有点儿耳熟。

“我不是丑儿,我是丑娃。”小胖墩鼓着嘴,往玲珑身后躲了躲。

玲珑拍拍他脑袋,“听你娘亲的,快回屋去吧。”

“我娘亲……不是我娘亲……”丑娃嘟囔着。

啪。屋门开了。

“闵家娘子?”玲珑看着屋里走出的妇人,心下一惊,她和闵生夫人长得一模一样。哦,对了,子夏说过,这两个宇宙里的人和事只有少数不同,其他都是一样的。

“你是谁?”那女子看到玲珑,显然也吃了一惊,“你怎么进来的?”

玲珑不知如何回答,她下意识地回头,指着身后的土墙,一时语塞。“闵生夫人”见她如此,却忽然脸色大变,惊疑中带着狞厉,对躲在玲珑身后的丑娃斥道:“丑儿!赶紧回屋去!”

丑娃畏畏缩缩地探出头,“娘亲,我要姐姐……”

“什么姐姐!你怎么知道那是好人?万一是拐子呢,你也跟她走吗?快过来!”妇人一脸防备,上前几步把丑娃从玲珑身边拉走。

许是下手重了,丑娃吃痛,扯着嗓子哭起来。妇人更气了,一边拖着丑娃回屋,一边还训他:“哭什么哭!小心把妖怪引来!”

玲珑被弄得有点儿不好意思,却又没法解释:“嗯,娘子,你误会了。我……我不是拐子……”

妇人将哭闹不止的孩子关进屋,又转身问玲珑:“那你究竟怎么进到我家里的?”

“嗯……我……”玲珑看看手上的歧路灯,突然灵光一现,答道,“我是学戏法的,我跟师父走散了,天黑了,我害怕巡夜的金吾卫把我抓走,就躲进你家院子了。刚刚,我是在给丑娃变戏法呢。”她睁大眼睛眨也不眨,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可信一点儿。

妇人脸上软了下来,“呀……难为你小小年纪就出来走江湖,一定吃了不少苦吧。这样,既然你没地方可去,就在我家里住一晚,明天再去找你师父,好不好?”

玲珑惊喜道:“太好了,多谢娘子!”

妇人请玲珑进屋,丑娃顿时就不哭了,姐姐姐姐地叫着,缠着她变戏法给他看。妇人点点丑娃脑门,“好了,好了,别缠着人家,快去洗洗脸睡觉了。”

玲珑摸摸小胖墩的头,也说:“丑娃乖,听你娘亲的话,去睡觉吧。”丑娃又赖了一会儿,才不情愿地回屋。

玲珑则被引进旁边一个小间,妇人点上灯,不好意思地搓手道:“我家房子太小啦,连个待客的地方也没有。委屈小娘子就在这屋住一晚吧。”这间屋子不大,大半堆着箱子和杂物,看来平时也是不住人的。妇人从木箱中取了被褥,帮玲珑张罗好睡觉的地方,玲珑在一旁都插不上手,只能连连道谢。

安顿好这边,妇人才回屋照顾丑娃。玲珑将歧路灯放在一边,坐在陌生的榻上,看着昏黄的灯火,心中感慨万分。大半年来,第一次离开子夏,离开白龙馆,居然是到了另一个宇宙。明天,明天她又该怎么办呢?玲珑心情黯淡地抹了会儿眼泪,终于累了。她吹灭油灯,伸个懒腰,躺了下去。

那是什么?

歧路灯就在脚边,兀自发着幽紫的光。然而在玲珑眼角处,摞得高高的箱子上面,那一点儿飘摇的紫色是什么?玲珑眯着眼盯了它一会儿,还是没研究明白那是什么。她耐不住好奇,坐起身来,扒着堆叠的木箱爬上去,艰难地伸手,去够箱顶的东西。

“咣……”不知玲珑扯到了什么,箱顶的东西一股脑地掉了下来,在地上叮当作响。歧路灯的幽光并不明亮,却让玲珑看清了地上的东西——那面铜镜!玲珑跳下来捧起镜子,还好,没有摔坏。对,就是它,连背后的花纹都一样,这铜镜和子夏手中的那面,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怎么了?”妇人被声响吸引过来,进门看见玲珑手上的镜子,人僵在了那儿。

“是你……”玲珑抬头。她明白了丑娃一直在重复的那句话:“我娘亲,不是我娘亲。”对,丑娃是闵生夫人被妖怪偷走的儿子,而眼前这个妇人,并不是他的娘亲,“丑娃……你就是抱走丑娃的妖怪?”

对方表情一下冷了下来,“对。就是我。可我不是什么妖怪。我是丑儿的娘亲。”

“丑儿?”玲珑不解,“可他……不是叫丑娃吗?”

“丑儿……我的丑儿……”妇人脸上浮起一丝微笑,“曾经,我以为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我嫁了一个好人,闵生老实,又疼我,一年以后,我们有了丑儿。丑儿那么乖,那么可爱……”她的表情突然狰狞起来,愤恨地咬着牙,一边落下泪来,“都是那该死的妖怪!三个月前,我早上回了趟娘家,叫闵生看孩子,可等我下午回来……一大一小好好的两个人,就连尸骨都没了!”

玲珑看她涕泗滂沱,不禁心生了怜悯。但她忽然想起什么,“妖怪?什么妖怪?”

“你不知道?”妇人瞪着红红的眼,看上去有点儿吓人,“就是黑老妖,人人都知道的。那妖怪像一团黑烟,人啊、牛啊、鸡鸭啊,见什么吃什么,妖异得很。长安城多少人都是遭了它的祸害,整家子吃得骨头都不剩!呵,这两月黑老妖越发狂了,长安城能逃得动的,都逃得差不多了,我过几日也要带丑儿下乡避难去。”

是那个吞食人尸体的黑雾吗?玲珑猜测。可是,它不是晚上才出来吗?而且,也没听说它吃人——至少,没吃活人啊,“那这镜子……”玲珑继续问道。

妇人沉默了一会儿,才轻轻地说:“其实,我只是想再看看丑儿。人家都说,迷离馆的涂馆主神通广大,我就去找他……”听她说起涂离九,玲珑一惊,“馆主不在,可我在迷离馆碰见了一位郎君,是他给了我这面镜子。”

“一位郎君?是子夏吗……是白龙馆的姬馆主吗?”玲珑激动起来。

“什么姬馆主?我不知道。”妇人怪怪的看她一眼,继续说,“他说了好多我不明白的话,什么有好多一样的宇宙……反正,有月亮时,用这镜子就能看见丑儿。闵生也活着。还有……另一个我。他们一家子和和美美的,和我家以前一样。”她口气酸酸的。

回忆起那天,妇人微笑了,“十五那晚,月亮一升起来,我就知道那天不一样。我听见丑儿的声音了。他在笑。平时,我都只能远远地看他,他听不见我,我也听不见他。可那天,我不仅能听见,还能穿墙而过,我又见到丑儿了,我又能抱起他。”她边笑,边流泪。

“你嫉妒闵家娘子,就偷走了丑娃?”

“嫉妒?”妇人表情迷茫,“我嫉妒她?我嫉妒我自己吗?”

“不,我只是要取回我本就该有的。我的丑儿,我的闵生。”妇人抹干泪水,坚定地说。

玲珑捧着镜子站起来,“不,那不是你孩子。丑娃是闵家娘子的孩子。你的孩子……已经不在了。”

“呵,闵家娘子?”妇人惨笑,“我就是闵家娘子。我和她,我们什么都一样,为什么,她什么都有,而我,却失去了一切?”

“不,我就是他的娘亲。”妇人逼近了一步,虎视眈眈地瞪着玲珑。半晌,她侧身让出一条道,“你可以走,这镜子你也可以拿走。但我不能让你带走丑儿。”

玲珑与她对峙了一刻,才说:“哼,好吧。”她拎起一旁的歧路灯,想着,有它在手,穿墙进院带走丑娃根本不是难事。今天天阴,等明晚月亮一出来,她就能带他回去了。

“走吧。”妇人把玲珑撵出院子,砰的一声,将门狠狠合上。

玲珑举目四顾,心下茫然。前后都是厚重的夜色,她心虚地攥紧了歧路灯的把手,将铜镜往怀里揣了揣。虽然计划好了明晚来接丑娃回家,但此时此刻,却不知该去哪里了。如果此时在街上游**,或许会被巡夜的金吾卫抓去呢。她叹口气,一步一挪,绕到闵家院子侧面的小巷,往墙角一蹲,将歧路灯放在身前,打算就在这里等天亮。

才一会儿,她就蹲得脚麻了。玲珑干脆坐到地上,抱着膝盖打起了瞌睡。迷迷蒙蒙不知睡了多久,玲珑忽然惊醒了。

好痛。右手传来针刺般的剧痛,玲珑低头,见掌心的红点像沁出血一样。龙须?玲珑记得,子夏说,遇见灵力强的妖怪时,它就会有异动。她提起歧路灯站起来,警惕地看向四周。

天是蒙蒙的青灰色,太阳还没有出来,但夜已过去大半,周围的房子与巷弄都渐渐显现出轮廓。玲珑看见,巷尾的阴暗角落里,有什么东西正在游移逼近。细微的沙沙声飘入耳,压迫感也随之而来,让人颈后汗毛直竖。玲珑身上发麻,额上惊出细汗,她知道那是什么。

如果不是昨夜听闵家娘子提到,玲珑也许还猜不中,“是她说的黑老妖。”她紧张地自言自语。玲珑盯住阴影中的黑色雾气,踉跄地退后,然后猛地转身,跑出了巷口。她跑出一段,想起丑娃他们,赶紧折返闵家,按住乱跳的心,使劲拍门。

“啊。”她想起手上的歧路灯,还拍什么门?玲珑穿过大门,**地进了他们的卧房,“丑娃,起来!闵家娘子,快起来!”妇人被摇醒,睁眼见是她,正要发怒,玲珑说,“来不及了,快逃,黑老妖来了!”

衣服鞋子也来不及穿齐整,妇人抱起还在熟睡的丑娃,就跟玲珑往外跑。但刚出房门,就见黑雾从四面土墙的裂隙、小院的门缝里,丝丝缕缕地钻了进来。紧接着,厚重的黑雾如潮水一般,越过院墙涌过来。丑娃被折腾醒了,哭闹不止,眼看出逃无门,妇人只好往屋里退。才到门口,玲珑眼尖,看到已有黑色雾气从后窗游进房中,急忙拉住她。

玲珑死咬着下唇,望着黑雾渐渐逼近。连丑娃也察觉到它带来的压迫,停下了哭嚷。就这样死了吗?不。玲珑想起上次与涂离九遭遇黑雾的情形,子夏带着歧路灯赶来,阻挡住了黑雾的进攻。但这次子夏不会来了,她知道,但是她还有灯!玲珑低头,水晶罩里透出飘摇的紫色光芒,她眼里又燃出一丝希望。她双手将歧路灯高高举起,仿佛用尽了她所有的力气,玲珑闭着双眼,心里祈求着:“拜托,拜托了……别过来……”

歧路灯的光芒确实将妖怪挡在一丈开外,不能逼近,但它从四周聚过来,将他们团团围在中心。嗖!黑雾中抽起数条粗壮的雾鞭,凌空劈来,撞在那层无形的保护罩上,砰砰作响。玲珑能明显感觉到黑雾进攻的力量,举灯的手渐渐发沉。

“嚓。”有什么细碎的破裂声。

玲珑心里一惊。

歧路灯的水晶罩上,不知为何出现了一道深深的裂痕。玲珑焦虑起来,对面的黑雾比她上回见过的不知强大多少倍,而且没了子夏的灵力支撑,单靠歧路灯的力量,也许根本挡不住这妖怪。

又一根黑鞭甩来。那冲击使玲珑晃了一晃,她赶忙稳住身形,将歧路灯攥得更紧。但余光一瞥,玲珑的心就坠入谷底。水晶灯罩上,又多了一条裂缝。

黑雾的攻击越来越密集,歧路灯上的裂痕越来越多,玲珑真的害怕了。她长长地吐气,却平复不了心中的恐慌,眼泪也开始一颗颗地掉下来。

“怎么办,怎么办啊?”身边的妇人六神无主,她也看出来了,如果再僵持下去,一旦玲珑无法支撑,他们就会被黑老妖吞吃干净。

“娘亲,我怕……”丑娃紧紧依偎在她怀里,眼含泪花,小声呜咽。

“没事的,丑儿,我们一定会没事的。”妇人扯出一个惨淡的笑,试图安慰受惊的孩子。

“咔!”歧路灯终于到了极限,水晶灯罩炸裂开来,一股强大的冲击波将玲珑和身边的母子震倒在地,也将黑雾冲得退后了几尺。原本困在水晶罩中的紫色灯焰飘在半空,像一朵燃烧的花朵,层层舒展开来,亮得更加耀眼。几缕雾气试探地向前游来,却并未受到阻挡。

丑娃吓得大哭,玲珑僵硬地瘫在地上,呆呆地看着黑雾重新逼近,这回,真的是无路可逃了。

突然,手中有凉意划过。

玲珑抬起右手,刹那间一道银练似的光芒自掌心腾起,化作一匹白马,衔着玲珑的后衣领将她甩到马背上,“龙须?”玲珑又惊又喜。

“救救我们,救丑儿,救我的孩子!”妇人抱着丑娃,将他高高举起。

玲珑将丑娃接入怀中,再去拉她,却抓了个空,“啊,闵家娘子!”黑雾不知何时缠上了妇人的足踝,将她拽倒在地,向后拖去。

“啊……”黑雾缠身,妇人痛得尖叫,她用尽气力对马上的玲珑喊道,“小娘子!求你,带丑儿回家,找他的娘亲……”话没说完,妇人就被黑雾整个吞没了。紧接着,雾中响起瘆人的沙沙声。

玲珑先是愣住,然后反应过来,她抱稳还在叫着娘亲的丑娃,抓住白马的鬃毛,颤抖着喊出声:“快,龙须快跑!”

白马一个腾跃,跳出闵家的院墙,冲破黑雾的包围,载着玲珑和丑娃飞速逃离。怪的是,黑老妖并没追来。玲珑回头,却见那团黑雾还在闵家附近,盘旋,聚集……“带我去白龙馆。”玲珑指挥白马。此时天已经亮了,白马托着两个孩子在长安城中飞驰而过,引得路上行人纷纷侧目。

“停,就是这儿。”看见熟悉的街巷,熟悉的小院,玲珑终于安下心来。她想,只要找到白龙馆,求姬弘帮忙,她就能带着丑娃回到原先的宇宙。

**的白马发出光芒,玲珑和丑娃缓缓降到地面,龙须变回原来的样子,在空中绕了个圈,重新钻进玲珑的右手心里。凉凉的,痒痒的。玲珑抬手看着掌心的红点,轻声说:“谢谢你,子夏。”

“姐姐,姐姐,我娘亲呢?她被妖怪吃掉了吗?”一旁的丑娃拽拽玲珑的衣角。

怎么跟一个不到三岁的孩子解释这一切呢?玲珑咬着唇,怜惜地抬手擦掉小胖子腮边的泪痕,轻叹一口气道:“丑娃,刚刚那不是……”她顿了顿,又改口道,“你娘亲叫我帮她照看你。我们先去找白龙馆的姬馆主,求他帮忙送我们回家,就能见到你娘亲了。”

丑娃懵懂地点头。

玲珑拉着他,去敲白龙馆的院门。吱扭一声,门自己开了。院子很小,空空如也,从门口一眼就看尽了。院中荒草丛生,墙头倾颓,像是几十年都没人踏足过。

“不,不对。”玲珑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象,她跑进院子,拨开一人高的野草,艰难地来到堂屋前,“子夏呢?画轴呢?”她奔进屋,却发现这屋子门窗朽烂,四壁黝然。玲珑抬头,又见屋瓦脱落,梁上长草,简直破败至极。玲珑懊恼又迷茫,她不甘心地里里外外绕了好几圈,才失落地一屁股坐在门口,看着空空的院子发呆。不知何时变了天,浓密的乌云将初升的太阳团团遮住,玲珑的心情也变得阴沉。

丑娃不知何时也来到廊下,“姐姐,你怎么了?”

玲珑抱歉地看着他,“丑娃,我们可能回不了家了。”

“姐姐,你不是会变戏法吗?”丑娃天真地眨着眼,“你把家变出来吧。”

玲珑苦笑,现在她哪还会变什么戏法呢?没有子夏,没有白龙馆,连歧路灯也没了……对了,她还有铜镜。她从怀中取出镜子,拿在手中把玩。她记起昨天闵生夫人说的,这镜子是在涂馆主的迷离馆里得来的。玲珑忽然站起来,对丑娃说:“我们去找涂离九,丑娃,走!”

那人来不及说话,匆匆一指,继续埋头赶路去了。那是明夜楼的方向,玲珑记得春姬说过,迷离馆是涂离九以前经营的酒馆,她自己在明夜楼也见过酒窖,那么……

玲珑拉着丑娃往明夜楼的方向走。路上冷清得很,街边十室九空,可能真像那妇人说的,大家都逃难去了吧。四周静得诡异,连夏日里缠绵的虫声鸟鸣也没有,长安城的声音仿佛都被天边的阴云吞吃了一般。在这压抑的静谧里,随风飘来的那缕乐声就显得十分不寻常。丝竹管弦,余音袅袅,将玲珑二人勾了过去。

虽然挂着迷离馆的幌子,但那建筑与玲珑记忆里的明夜楼并无二致。玲珑还没见到涂离九,但也暗暗松了口气。丑娃问:“姐姐,这是什么地方?好漂亮啊!”

玲珑摸摸他脑袋,“我们来找这里的涂馆主,他也会变戏法,说不定能帮我们找到回家的方法。”

“涂馆主很厉害吗?”

玲珑点头,“嗯,他会缩地术,还会放狐火,他是我见过第二厉害的人。”

“那第一厉害的是谁?”丑娃眨着眼,好奇地问。

“第一厉害的当然是白龙馆的姬馆主了!不过刚刚没找到他……”玲珑叹口气。她看看丑娃,想起涂离九可怕的样子,有些担心地叮嘱,“丑娃,姐姐跟你说件事啊。那个涂馆主……他可能脾气不大好,待会儿见了他,你要乖乖的,别乱说话,知道吗?”她食指放到嘴边嘘道,“如果惹他生气,他不帮我们事小,说不定,还会把我们两个吃掉呢。”

丑娃吓得瞪大了眼睛,双手捂住自己的嘴巴,不住点头。

玲珑拉着丑娃进了门,迷离馆中竟一个客人也没有,只有一绿衣娘子,倚着柜台翻看账册,颇显寂寥,“春姬姐姐?”玲珑认出了她。

听到人声,春姬抬头。见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身边还牵着个奶娃娃,不禁奇怪,她想了想,笑着问道:“小娘子,来帮阿爹打酒吗?”

“我不打酒。”玲珑摇头,“春姬姐姐,涂馆主在吗?我有事想请他帮忙。”

“你认识我?”这倒把玲珑问住了。

玲珑愣了愣,才道:“迷离馆的春姬姐姐,谁不知道呢?”

“哦。”春姬笑笑,伸手一指,“馆主在陪客人喝酒呢,你上楼去,他在左手第二间。”

玲珑踌躇道:“涂馆主在会客?那我在这里等等,待客人走了,再去找他吧。”

春姬摇头笑道:“那位客人不会介意这些虚礼的。你直接进屋找馆主就是,要等他们两个喝完,真不知要几天几夜了。”

玲珑犹疑地点点头,谢了春姬,拉着丑娃轻手轻脚地往楼上走。隔着门,就见屋内光影纷飞,加之丝竹乐响,像是有许多人。玲珑拉开一条门缝,凑过去往里看,竟一时有些恍惚。

几只酒罐掠过,俘获了玲珑的眼光,往房间一头飞去,在酒席前盘旋。那席前的红色背影,不就是涂离九吗?

忽然,空中一只酒罐斜倒下来,琥珀色的酒液倾流而出,眼看就要泼到涂离九身上。玲珑正要出声提醒,谁料案上的杯盏竟腾空而起,迎了上去,承接住落下的酒液。涂离九头也没回,只是轻轻伸手,盛满琼浆的酒盏悠悠下降,落在他掌中,“郎君饮此杯。”涂离九将酒盏递给对面的白衣客人,他的面容被涂离九的身影遮挡,玲珑勾着脖子也没看清。

“嘿嘿,这歌我可听腻了。”涂离九背对着玲珑,可只听声音,玲珑好像也能看见他嘴边那抹魅惑的微笑,“子夏想听什么曲,阿九唱给你听。”

是子夏!玲珑心中一个激灵。玲珑自己都没意识到,听见子夏名字的那刻,她脸上自然地泛起一个笑来。连日来的焦虑和恐惧在这一刻忽然消失,仿佛飘飘摇摇的心终于有了着落——虽然玲珑知道,涂离九对面的子夏,并不是她的子夏。

“好啊。”姬弘拍手,奏乐止了,陶俑的动作凝固下来,好像变回了真正的陶俑,歌舞的仙子们也停在空中,静静地悬浮着,“我给你起个头。对酒当歌,人生几何——”姬弘拍案而歌,他的嗓音因沾了酒气而略带沙哑,陶俑们在他的歌声里复活过来,奏起这新曲调,仙子们也重新开始舞蹈。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涂离九接下去,他的声音与姬弘十分相似,只是永远带着三分慵懒,唱起歌也是一样。姬弘扶着涂离九的肩,起身离席,伴着涂离九的吟唱步入舞阵,他饮酒微醺,步履中也带着一丝醉意。

“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姬弘饮尽杯中酒,慨然起舞,随意抛出的酒盏在空中打了个旋,安静地落回桌案,“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涂离九回身看他,眼中笑意盈盈,一边唱,一边用手打拍子。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姬弘舞着,轻声附和,唇边浸着迷离的笑,眼光却不知飘到了哪里,“明明如月,何时可掇?忧从中来,不可断绝……”

白衣的姬弘在地上舞,彩衣的仙子在空中舞,一时间衣袂纷飞,光影凌乱。玲珑从没见过这样狂狷恣意的姬弘,站在门边看呆了。如果不是那一身白衣,真难分辨他究竟是姬弘,还是涂离九呢。

丑娃这会儿在一边只听见动静,却什么也看不见,心痒得很,此时终于伸着脖子将双眼凑到了门缝边:有人在空中飘着,有人在席前舞着,满屋杯盏酒壶飞来**去,墙边陶俑吹拉弹唱。他惊奇不已,连连赞叹:“哇!姐姐,姐姐,你看有人在飞!呀,那是什么?啊,好美啊!”

“呃,我……”玲珑窘得不行,咬着下唇,不知怎么解释才好。

“姐姐,姐姐,他们俩怎么长得一样?那些姐姐怎么会飞?他们也会变戏法,是你要找的人吗?”丑娃拉着玲珑,指着姬弘道。

玲珑食指轻轻放到嘴边嘘他,丑娃想起她之前的话,吓得赶紧捂住嘴。他眼珠滴溜溜地转,看看这边穿白衣的姬弘,又看看那边着红衣的涂离九,踌躇再三,双手还捂着嘴,含混不清地小声问:“姐姐,他们哪一个是涂馆主啊……”

“哦,是找阿九的。”姬弘意兴阑珊地退后两步,就地而坐,不再管他们。

见了他,哪还需要找涂离九呢?“子夏,我……”

姬弘奇怪地瞥了玲珑一眼。

“呃,不,姬馆主。”玲珑赶忙改口,有些拘谨地对姬弘和涂离九各行一礼,“我来这儿,本是想找涂馆主帮忙,没想到能碰见姬馆主,真是万幸。姬馆主,求你帮帮我们……”

“呵,姬馆主?”涂离九笑眯眯地说,“他是什么馆的馆主,你找错人了吧?”

玲珑不解,抬头问他:“姬馆主,不是白龙馆的馆主吗?”涂离九和姬弘默默对视一眼。

“白龙馆,白龙之馆……”姬弘玩味地念道,“说说,你要我帮你什么?”

玲珑掏出揣在怀里的铜镜,“姬馆主,您认得这东西吧?”

丑娃见了铜镜,将捂着嘴的手抬起一角,小声地说:“姐姐,娘亲的镜子,我见过。娘亲说,以后都用不到,就收起来了,怎么在你这里?”

玲珑抿唇笑笑,没有回答。

姬弘点头,“我将它借给一个女人了。”

玲珑看看他,又摸摸铜镜,小心翼翼地说:“我和丑娃,都是镜子那边来的人。”

姬弘挥手,鼓乐静了。衣袖一拂,空中的舞娘们纷纷飘散,落在玲珑脚边,原来是些纸人。丑娃捡起地上的纸人摆弄,又跑去一边看人偶,惊奇得停不下来,玲珑拉都拉不住。

玲珑将自己如何过来、如何遭遇黑雾、丢失歧路灯的事跟姬弘说了:“我知道,要在月圆时,人才能用这镜子来去。昨天并非月圆之夜,我却意外来到了这边,我想,是歧路灯和这镜子同时作用的结果。”

“歧路灯?”姬弘挑眉。

他不知道歧路灯?玲珑焦急起来,“就是那盏紫色的灯,提着它可以去任何时间、任何地方的水晶灯啊。”

“啊。他还给灯起了名字。”姬弘轻笑,“你是想向我索要这歧路灯,再用这镜子回到那边?”

玲珑再施一礼,“正是。”

涂离九却笑道:“空口白牙,没说几句就想要走一盏灯。小娘子,我且问你,把灯给了你,对子夏有什么好处?”

“姬馆主,”玲珑犹豫地开口,从颈上取下锦囊,“我现在身无长物,只有这个朋友赠予的护身符,它对我来说是极重要的东西。我想以此作抵,借取歧路灯一用。解了这一时之急,我一定会将灯送还。姬馆主,请你相信我,我绝对没有说谎……”她徐徐伸手,将锦囊递过来。

姬弘见了锦囊,眼中划过一丝诧异,他放下酒盏,将玲珑上下打量一圈,“你说,这是朋友赠予的?”

涂离九摇摇晃晃地凑过来,伸出两只手指触碰锦囊,什么也没有发生,“护身符,能护得了什么?”他嗤笑道。

玲珑咬着下唇,尴尬地收手,低头看着锦囊,愁眉不展。涂离九是狐妖,如果锦囊对他没有反应,是不是出问题了?玲珑别无所有,姬弘要是看不上这锦囊怎么办?

“这东西,我不要。你戴着吧。”姬弘开口。

玲珑的心又下沉了一分,难道,要等到下次月圆,才能回去?她和丑娃,在这陌生的地方,如何生活……玲珑眼里泛出泪花,姬弘疑惑地盯了她半晌,转头问涂离九:“我又没说不帮她,她哭什么?”

“咳,人类幼崽的眼泪,捉摸不透的。春姬小时候也这样,说哭就哭了,莫名得很。”涂离九眨眨眼,无奈地说。

玲珑抬头看姬弘。他指着锦囊说:“这锦囊的做工,我一眼便认出了。天下除了我,不可能有第二人能制得此物。但它并非出自我手……那么,这必是他给你的。”姬弘又捧起杯,呷一口酒,玩味地看她,“哼,他大费周折地留住你,甚至施血咒锁你魂魄,又骗你说这只是个护身符?为何要在一个凡人身上下这些功夫?”

“什么血咒?”玲珑不明白他的意思。

“呵,待你回去,自己问他吧。”姬弘笑笑。

“你肯帮我了?”玲珑将锦囊揣入怀,拽过一边的丑娃,开心地说,“丑娃,我们可以回家了!”

两人期待地看着姬弘,可他拍拍手,乐舞再起,姬弘不紧不慢地品酒,双目微合,随着乐曲哼唱:“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玲珑等了一会儿,小心地问:“姬馆主,我们什么时候去取灯?”

涂离九道:“他不饮个尽兴,是什么也不会做的。”

“可是……子夏明明不饮酒啊……”玲珑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姬弘,疑惑地嘀咕道。

涂离九瞥了她一眼,“何以解忧,唯有杜康……”他看着微醺的姬弘,轻轻地说,“若无酒,千古的忧愁又要向何处寄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