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牛营长征地做买卖 蒋侯阗公干占干股
一
迁川老板们登上豪华客轮“江峡”号,大撤退指挥部物尽其用,二等舱改为三等舱,单层铺位改成上下两层,每个铺位安排两人。床铺窄,宽不足一米,长不够二米,两人平躺不下,要么夜里轮换睡,要么通宵相对而坐。还有些人没有床铺,蹲在船头船尾冰凉甲板上,旮旯角落都是奔往大后方的方舟。坐头班轮船的自然多是体面人物,老板、经理、职员,至少是个技师。地位不够,非要赶头班船,只好在船底筒舱,那里更加拥挤,人们肩臂相连,头脚相抵,无暇顾及性别距离,头脚分个方向高低,嘴里口臭,梦里呼噜,身上汗味,袜子龌龊,互相不能嫌弃。
条件异常艰苦,面对日本鬼子的肆行劫掠肆意为虐,西迁人知道自己的使命。
萧中兴赶这班船回万县,高大的身躯佩戴着肩章,脚踏皮靴威武。有他的照顾,刘阿荣一个人分得一个下铺,女婿查理文照顾岳父,也是一个人安排在岳父上铺,翁婿二人脚伸得直,身子躺得平。同舱人看了,啧啧虚叹,人与人什么时候都不一样啊,这时候地位尊卑,总体现在物质分配上。
轮船开进长江三峡,刘阿荣翁婿美美睡了一觉。中午,广播开始供应午饭。过道甲板上的散客这会有了优越感,他们占据过道,尻子一撅,身子一躬,阻碍交通。舱里的乘客要想通过,嘴里连声说:“对不起,请通融一下”。刘阿荣有女婿照顾,端来饭菜,送来茶水。但有一样替代不了,上厕所。人有三急,乘客太多,公共厕所得要排队。刘阿荣去大蹲,前面一排人,谁也不会让谁,他肚子憋得疼,想解解不了,憋也憋不住,最后撒在裤裆里。裹着大便的裤子没地方洗,查理文干脆把它扔进长江不要了。有了这次经验,做女婿的早早去替岳父侯轮子,好在船上无事,整天就吃饭睡觉解便三部曲。
人密密麻麻聚在一起,气味难闻,一股说不出的味道,让人闷得心急发慌。刘阿荣从武汉出发,就没洗过澡,身上的口臭味,脚气味,自己都觉得臭不可闻。与其他客人气味夹杂一起,让人憋气,昏头涨脑,想睡也睡不踏实。有人烦躁埋怨“米饭太硬,份量太少”。“厕所太脏,没人打扫”。“寒冬腊月的,没热水供应,洗脸洗脚没地方。”牢骚话说了无人听,也无人去改正,伴随乱哄哄的轮机轰鸣声,让人耳根发麻。刘阿荣起初想捋清到了重庆怎么开始,还想找人打听重庆的风土民情,很快知道没用,连问几人,都说没去过重庆,那地方自从盘古开天地,而来四万八千岁,不与吴越通人烟。倒是同业公会的人来找他,说晚上没睡好觉,他做会长,得表同情,他和查理文把床铺让出来,让他们轮流补瞌睡。
夜泊万县,轮船加煤,购置大米蔬菜。天亮了天晴啦,初冬的太阳照在肌肤像妈妈的手,亲切温暖。西迁人的神经害怕天晴,远处隆隆的轰鸣声,九架日机窜到天空,轮船惊叫起来。甲板上的人们不顾一切涌进船舱,拥挤得轮船上下震**颠簸摇晃。日本国没有长江没有三峡,峡江里拐弯抹角,飞机不敢俯冲下来,炸弹被江风裹进江中,炸起江水比轮船还高。轮船开足马力,进入高射炮保护区抛锚,停下来,等日机飞远了继续前行。
航行三天三夜,一声长长高亢的汽笛,提醒刘阿荣到了重庆朝天门,雾蒙蒙的码头高高的一面坡,长长的石阶仰起头来方才看到尽头。“江峡”是今天停靠的第一艘客轮,趸船上除了接驳的水手,还有资源委员会接船的人,一位二十七八的年青人,举着一块木牌,上面写着“资源委员会棉布组”几个字,纺织同业公会的人看到木牌,叫刘阿荣到甲板上与年轻人打招呼,长脑袋好事地张开大嘴,对年轻人喊:“我们在这,这是我们会长”。年青人听见声音看见他们,招了招手。
底下筒舱里的人爬出来,船头船尾的人,甲板上的人,船舱里的人像股潮水往岸上涌挤,争先恐后走过摇摇摆摆的浮桥,吞没进雾蒙蒙的沙滩。码头上没多少人,穿过薄雾,后面一排排搭肩拥挤的吊脚楼,柱子是小碗粗的圆木,长度不够用竹篾连接,刘阿荣第一次看这类建筑,好奇的观赏,想到公司要盖房子,他要用水泥用钢筋,不知重庆有没有?这是重新安身立命之地,脑海里忽冷想象,客人下船后,他才起身。趸船上年轻人上前放下木牌自我介绍说:“会长您好,一路辛苦。阿拉姓邹,叫阿拉小邹好啦,上峰派阿拉联络跑路”。打过招呼,接过行李走过浮桥来到沙滩,邹俊夫举起手臂大声喊:“纺织厂家过来集合。”小邹问:“纺织公会有多少人”?查理文说:“员工一万多人,大部分人在后面,坐船上来的是二十九家工厂老板”。小邹一听咋了舌头,刘阿荣问小邹:“我们现在去哪儿”?下船的人匆匆忙忙疾步向吊脚楼上面的马路走去。小邹反问一句:“不知刘会长到重庆怎么打算”?刘阿荣听这话感到唐突,反问说:“我不远万里来重庆,你问我怎么打算”?小邹笑着说:“重庆现在房子紧得很,光大学就迁来四十几所,教授专家都安在庙子里,学校是庙子,庙子是学校。现在城里你是颗针也插不进去”。学校怎么安,教授专家怎么住,哪是教育部的事,刘阿荣打断他的话:“我问你,我们去哪里”?小邹不紧不慢地说:“阿拉想了一条捷径,侬直接谈买地,吃住就在地主家,什么都解决了”。主意听起来不错,只是人到陌生的乡下去,刘阿荣有些耽心有些迷糊,问小邹:“你是不是资源委员会的人”?“是啊,你看徽章,工作证”。小邹边说边拿给刘阿荣看,上面写着:邹俊夫,科员。接着解释:“前几天,几十家兵工厂沿着九龙坡,一路占了长江北岸十几公里,那气势,山摇地动啊。侬赶快下决心,去嘉陵江边看看,这一船拉来百多个老板,阿拉敢说,下趟船一到,两江岸边的地会被一股脑买了去”。
刘阿荣学过蜀道难,知道巴蜀一带满目崇山峻岭一块平地难找,语气放软:“小邹啊,我现在不知东南西北,拜托你啦”?口气含糊其辞,意思却直白,小邹明白过来,说:“江边的地大多平坦,侬犹豫再三没有了”。民国政府移住重庆,古老集散港埠一步跃升泱泱中国陪都,偏隅山城成为政治、军事、外交、经济、文化中心;西南边陲与华盛顿、莫斯科、伦敦国际名城齐名。原有电力电话电报资源不够用,城市用地更是紧缺,刘阿荣想得到,他抢先来重庆,为的就是选块好地,下船直接去谈买地,他事先没想到,怎么买法?心里没有底。同业公会会员比他爽快,表态下手了,拉着邹俊夫说:“小邹,我们都是下江人,到这里算半个老乡,听你安排”。同业公会成立于武汉,彼此模模糊糊,来自稀里糊涂,行业有棉麻毛丝之分,工艺有纺繅织染之分,成品有布匹服装之分,资源委员会把事关穿衣的厂家撮合一块,组织本身松散,如今船到码头,谁还顾谁,谁又管得了谁。同业公会众人拥着邹俊夫来到一江边码头,农夫看见胸前挂着政府公务徽章,扛着木牌的邹俊夫,一下围拢上来,热情过分争抢替这些下江老板拎行李,提上柳叶舟,人也拉上柳叶舟。邹俊夫说:“每舟一个厂家,柳叶舟会把你们带到地主家,管吃管住管谈生意”。众人听了好不高兴,纷纷喊开船。为表诚意,邹俊夫跟刘阿荣翁婿俩同行,船夫掌舵摇橹,农夫操起竹竿撑船,沿着嘉陵江边浅水处,向上游进发。刘阿荣听天由命坐在舟上,两岸树木青草绿油油的,庄稼收割完毕,远处山际起起伏伏,溪水沿着沟壑流入嘉陵江,形成一个个山湾浅滩。傍晚时分,柳叶舟靠近江岸,不远处农户升起寥寥炊烟。农夫把柳叶舟拉到沙滩上,扶着刘阿荣下来,扛着行李在前,刘阿荣三人跟在其后,趁着暮色余晖,沿着石板小路,向轮廓依稀的院落走去。听到狗吠声,院内地主到门口接住刘阿荣,自报姓名叫杨怀善,看上去四十多岁,院落不算大,土墙造的三合院,对着江边开着大门,见了刘阿荣说:“我们这乡下,怠慢了客人,可别见怪。”刘阿荣到素不相识的人家做客,自然客气一番:“冒昧打扰,还请多多谅解”。进了门,院内横排三间,两排厢房共四间,家业不大,杨怀善说:“家里没请佣人,女人操持家务。”来到中堂,喊大女儿来泡茶递水,大女子十七八岁,一身土布棉袍,染色灰暗,纱线疙瘩密密麻麻挂在身上。杨怀善说:“鄙人大女儿,在重庆城里中学念书,遇上家里大事,回来搭个帮手。”大女儿见过些市面,仍然羞羞答答,端茶时忍不住翁婿二人问:“你们是织布的大老板,能织花布么?”查理文见大女儿一身素色,一口宁波官话指着身上的哔叽布说:“用这布做底子,印出花布,你喜欢不?”大女儿花样年华,没穿过洋布,心中羡慕,查理文的话似懂非懂点头微笑。门口玩耍的小女儿流着鼻涕,手指刮着小脸蛋,直说姐姐:“羞,羞。”
厨房里杀鸡剖鱼,烧茶煮饭,一个时辰,饭菜好了,香喷喷,十分可口。吃过饭,这地方没电灯,老婆提来一桶热水,用小木盆请翁婿客人洗脸,后用大脚盆烫脚。从武汉起身,刘阿荣几个月没用过热水洗过脚,双脚冰凉臭气熏人,伸进温水刚开始不适应,足掌泡在温水里一股暖流透过肌肤沁入心脾,舒服感觉直冲脑门鼻孔。泡脚足足大半个时辰,中间加了两次热水。乡里人洗脸洗脚算是清洗完毕,洗头漱口洗澡那是城里人的讲究,乡下过年才洗澡。邹俊夫跟这家人已经认识,吃饭洗脸上那睡觉他已经熟悉。杨怀善带刘阿荣翁婿二人进厢房歇息,拿出自己衣服说:“你翁婿两人,把衣服换了,连同行李,明儿我堂客拿去洗干净。”
清早打听,这地方叫土湾,杨怀善的地二百多亩,紧邻江边,自建抽水站不是问题,前面山坡上,立着电杆,邹俊夫说那是开采煤矿的电线。刘阿荣夜里听见汽车轰鸣声,估计是向城里运送煤炭的车辆,公路有了连接的希望。周围佃农看刘阿荣面善,围过来斗胆问一句:“大老板把地买去,能赏我们一口饭吃吗?”刘阿荣一路上来,员工被日机炸死过半,爽快回答说:“年轻的作技工,年纪大的扫地做搬运。”佃农听了大喜,杨怀善看刘阿荣面露喜色,说:“我做地主的,平日靠地为生,靠老天爷吃饭,没有了土地,今后怎么活。”杨怀善卖地,每句话,每个表情,事关土地价钱,惜别土地有真情,或有假意。刘阿荣注重信义,过去建厂买过地,感受过地主失去土地前的矛盾煎熬,政府要把土地交来办工厂,地主无奈和迷茫,成天焦灼以后,顾虑生计,有担心有幻想。拿到钱后,脱胎换骨,寻找另外一份营生,像似重新做人。等到学会用钱挣钱,玩起架势比城里人讲究。他只是不理解杨地主请人到码头,主动接他来买地是为哪般?心中疑惑又不好说出口。杨地主在前带路,沿着田地边走边问边看,得知杨怀善的地分成三大块,中间插花其他人家,这种事特难办,价钱不好讲,脸色一下失望起来。邹俊夫瞧见问:“刘会长,地方满不满意?要找比土湾更好的地势,实在太难了”。刘阿荣说:“地势,我看得上,这么好的地,人家愿意拿出来么”。他担心的是价钱,特别插花地,小邹说。“只要你满意,剩下的事交给牛营长”。刘阿荣脚步站住,头脑有点昏,找当兵的!端着刺刀来买地?心里不知如何是好。他建厂房想地主农民交出土地,却不想闹出人命,不知是耽心还是害怕。
酒肉款待,饭菜可口,邹俊夫殷勤伺候,陪同翁婿二人营养两天。三天后,船夫架着柳叶舟接刘阿荣回城里,在朝天门码头,见了纺织同业的老板们,情况跟他见到的大致不差。接下来邹俊夫带他们去土地评估委员会,联系圈地买地。一路上,大街小巷,爬坡上坎挑担背篼到处挤满了人,一位同伴去拉屎,去了好半天才回来,一问在厕所里蹲坑前排队等候了半小时。邹俊夫带他们去土地办公室,里面清一色的军人,找来一位四十七岁的军人。小邹说:“这就是牛营长,买地建房这位长官负责。”牛营长身着戎装,一只大手往刘阿荣肩上一拍,刘阿荣一不留神身子一下矮下去,闻道一股烈性酒味冲他而来:“刘老板看中了,地可以说是你的了,地主不愿意卖地建抗战工厂,那就是汉奸”。牛营长说不同意卖地就是汉奸,杨地主诚惶诚恐谦卑姿态解释得通了。同业公会的老板给牛营长装烟,这位营长不抽烟,有的干脆向他兜里一把一叠塞钱,牛营长说话这么牛,他们愿意把买地这么麻烦的事交给他试试。
二
这牛营长不是一般人物,邹俊夫介绍,当年他给军阀刘湘私厨,红白两案,川粤两菜,满汉两席,精通数百种菜肴面点,一手好菜美食让刘湘吃得油头肥耳,赏赐他做“厨子训练营”营长。借这工夫,他给杨森军长介绍过两房姨太,如今成都重庆两地,他通吃军政要员。陪都重庆买地,政府设机构代办,人人都知道是肥缺,争着要来的有团长、副师长,天上的馅饼偏偏掉在他头上,捞到这发财机会是他与上层官府不一般。征地的兵是他的伙头军!运作方式也牛,找银行说:“工厂迁川事关民国生死大计,替迁川工厂垫钱买地,银行必须的。”银行也在算账,重庆定为陪都,地皮接连升值,买地建厂开工一连串的买卖,包赚不赔,乐意授信借款。迁川厂家一路过来,身上钱早没有了,拿什么钱买地,心中无数,牛营长说只需按手印就能轻松获得买地资金。同业公会二十九家多的买几百亩,少的买几十亩,牛营长不打推辞,垫资买地全揽下。做这买卖,买地跑路他要百分之十的辛苦费,开工建房他要百分之十的协调费,银行放款,他在里面有百分之一的保护费。刘阿荣弄明白这些关键,中间费用加价太高,找牛营长说:“买地不用强迫,这里是陪都,驻着若干外交使团,若闹出事来,当局不会偏袒,甚而拿你问罪?”牛营长打量刘阿荣一番说:“你不就是个染布的吗?钻出来有何能耐?”刘阿荣说:“我只想事情简洁顺趟,办成就行。”牛营长软下口气问:“不用兄弟们强迫,用什么招数把土地拿过来。”刘阿荣说:“我们这行有位老板留学归来,略知欧美,熟知上海,他倡导与地主搞股份制,这主意一时半会我讲不清楚,等他来与你当面细说。”牛营长在九龙坡、大渡口大片大片征用土地,惹来不少麻烦和烦恼,刘阿荣说,有更好的途径,心里一亮,问:“你说的喝洋墨水的那人在哪?请出来看看。”刘阿荣急忙说:“他负责押运机器,在上水途中。”牛营长猛吸口气,端起茶杯喝口茶说:“你这不是忽悠我吗?等木船慢悠悠上来,军政部早就找别人啦。”战时工厂按战时需要,牛营长揽下生意拼的就是快字,慢条斯理上司不满意,说:“你把这喝洋墨水的人姓甚名谁,体貌特征告诉我,三天后,捉拿归案。”刘阿荣大惊:“使不得,牛营长,这人良民百姓,还是个人才。”牛营长衣袖一甩说:“你安排人才坐木船押运机器,傻哩巴鸡当啥子会长。”刘阿荣弄明白牛营长意思要范子宿坐轮船快点上来,别无他意,告诉此人姓甚名谁,身高多少、年龄上下,体貌特征,牛营长吩咐伙头军按此叙述发出电报:“沿江保安团,抓捕共党范子宿,送土地评估委员会处置”。
范子宿率领的船队停在石柱,等侯西北风。这天一群保安见人打听谁叫范子宿,他也没隐藏,问找我何事?保安团不由分说把他捆起来,范子宿一生没受过皮肉之苦,保安手脚重,痛得范子宿哇哇大叫,保安说再叫揍你。问保安捆我为何事?保安说你自己清楚。上峰有令国共合作抓捕共党秘密进行,威胁范子宿再哭再闹就揍人,押到轮船上,一天工夫坐上来。到了码头,牛营长开着军用货车接过范子宿,押来见过刘阿荣验明正身,范子宿知道事情原委,不光委屈还夹带埋怨。一路上风餐露宿风浪颠簸,又经历捆绑之痛,岂肯随便替人听差,半天反应过来,讲好条件说:“建筑商得由我们自己做”。牛营长一听这喝洋墨水的果然不简单,喝汤要端起碗来喝,喝饱不说要喝个够,急忙问:“您做建筑商怎样做?”范子宿想到北平天津上海几所著名大学迁到这里,当中请些人画图纸,来现场施工,比呆在庙里喝稀饭强。说:“牛营长只须派士兵张贴告示,算清补偿土地款,地主愿入伙的一元一股,明码实价。我找人设计图纸,负责监工质量”。牛营长也有小九九,岂肯一说就点头,问:“我凭什么相信你?我的伙头军干些什么,”刘阿荣补充说:“范经理在上海建过纺织厂,我在常州建过印染厂,放过大样,吊装过大梁,不会吊在半天云说疯话”。范子宿有几分聪敏,做生意不能一人赚头又赚尾,自己介入不能让对方上坎,再说他也不愿吃风餐露宿熬更守夜之苦,说:“我说的建筑活是设计监理技术活,你选好包工头,具体施工仍由你的伙头军做。”牛营长也有几分义气,喝汤一人喝一勺,赚钱大家有份,点头同意这桩买卖。三人接下来喝酒吃饭,彼此热络起来,牛营长与刘阿荣同年出生,自然依其是老庚。他看范子宿虽然带个金丝眼镜,还能坐木船担任押运,性情中带几分忠厚,亲自在南岸弹子石给他挑了块地,说那里靠近黄山,挨着党政大员,多少沾点光。
范子宿鼓励地主将土地款买成股票,开出的条件是土地款买成股票,股本分红若低于地租,大股东范子宿用自己的红利现金补齐。这招地主省去失去土地的烦恼,他这一闹,纺织老板跟着效仿。杨怀善与刘阿荣接触几日,知道此人信奉岳飞,一生想做忠义之人,动员插花地诸人交出土地,土地契约换成股票。有不愿交出土地的,牛营长出面带着伙头军当中软硬兼施,威胁利诱,再不卖地治你汉奸罪。大小地主交出土地,纺织印染厂房哗啦啦铺开架势,一栋一栋盖起来。二十几家纺织同行从纺纱到织布再到印染全机械化,齐崭崭安装起来。朝天门较场口观音桥一带土布市场乱了,摊贩们集体跑到军政委员会抗议,说千百年靠手摇纺纱,脚踏织布过日子。一下子盖起二十几家机器厂家纺纱织布,我们还活不活!摊贩这一闹惊动了军政部,当官也没做调查,不知机器织出洋布比土布成本低,节省棉花,只图平息事端稳定后方。这事不知是谁出条计谋,大后方棉花自给不足,平添这么多机器消耗棉花,把棉花专营起来,成立棉布专营办公室,实行“以花换纱,以纱换布”。市面棉花统统锁进仓库,凭官方批条才能买卖。迁川纺纱厂傻眼了,万里迁川,借钱买地,凑款建厂,官方垄断了棉花?拿什么开工?
牛营长买地建厂房生意做成了,机器不开工,建厂资金回不了笼,到时竹篮打水一场空。他做厨子训练营长最大长处知人善任,徒儿学成了,会来事的给大官私厨,拔尖的给军长私厨,聪明的给师长私厨,平平常常的去连队当伙夫。常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徒弟对传授技艺的师傅比对父亲还尊重。徒儿散布四方做内应,大小衙门没有他撬不开的门,大小官员没有他见不到的人,出了名的包打听。很快他打听清楚,军政委员会下面有个军需署,专管军队嘴里吃什么?身上穿什么?手里拿什么?棉花专营首先满足这家衙门的需要,得知军需署最近有加工任务,点名要买机器织出的洋布做军服。把消息告诉刘阿荣,范子宿,说你二人出马试试,撬开军需署这扇门。范子宿不是土财主,是民国政府参事,工业撤退迁川,你军政部把棉花锁起来,迟早得把棉花拿出来。他关心织出的哔叽、咔叽、平绒、灯芯绒在重庆市面买什么价位,喊价低了,赚钱太少?喊价高了,市场培植太慢。找军需署商谈一个价位,比美国哔叽、咔叽稍稍便宜,比川军穿的土布军服高出一倍。把这想法告诉刘阿荣,四方打听,寻找里面能管事的人。
三
经过登门拜访,生人变成了熟人,刘阿荣转弯抹角认识了主管军服分配的处长蒋侯乙。这位三十一的上校处长,重庆人说他腰杆上别蒲扇,正打上风。同事说他祖坟埋得好,籍贯宁波奉化,跟委员长一方水土长大;黄埔六期毕业,受过蒋校长教诲;最重要的是他姓蒋,与委员长若干年前是一家人,这几样条件,好比古人有兵书铁卷,血统高贵。
牛营长几经撮合,蒋处长同意与刘阿荣范子宿见一面,地点定在夜雨楼,牛营长在里面有股份。饭店两层,一楼为大厅,二楼设有包间。二位主人定好包间188雅室,提前到达做好准备。天黑时分蒋侯乙来了,客气话直说:“对不起两位,忙啊,脱不开身,这个时候来,我还给署长说家里有急事儿”。
“蒋处长是贵人,国事繁多,贵人必忙嘛”。刘阿荣知道这些当官的总是要比约定时间晚到,以显示自己如何的繁忙和重要,这是身价的象征。赶紧对饭店的服务生说:“上菜,上菜”。宾主坐定,范子宿给蒋侯乙敬上烟点上火,先抽烟定下神,一会儿菜上来了。
“鸿昌、光华过去得到军需署照顾,这次初到重庆,还蒙蒋处长继续给予关照。您看军服加工最近有没有活干,彼此行个方便。”喝酒吃饭只是搭台,关键是谈事,刘阿荣把要说的话端了出来。
蒋侯乙这会饿了,右手夹菜送进嘴里,喝口酒,左手指指点点说:“军需署打算把西迁来的纺织厂组织起来,成立军布加工业联合会,光华是纺织行业的老大,鸿昌是纺织行业的一杆旗,今天来,也是想请二位出山,组建军布加工业联合会”。吃了几口,抽支烟吐出浓浓的烟圈,烟雾的缝隙中,狡黠的目光地盯着两位求上门来的富商。他人虽年轻,却有心机,纺织行业的老板迁来重庆,他开始思考一件事,如何让自己手里的权力捞钱。无论这些人以前是何等的辉煌和不可一世,到了重庆他们什么也不是。政府把棉花专营起来,好比给了他一把任意宰杀纺织厂的快刀。这些老板要在重庆站稳脚跟,讨碗饭吃,重振事业没有我蒋侯乙,不是那么容易。前几天署长安排他,筹备军布加工业联合会,他将迁到重庆的厂家排个队,无论以市场份额,经营规模,品牌利润来排,排来排去都是光华、鸿昌两家公司在前头。如果在两家拔尖的企业里占点干股,分红进项稳妥,几天来在办公室为这想法乐得自己个人窃笑。牛营长说刘阿荣和范子宿请他喝酒,好比钓饵刚撒进湖里,鱼就来咬钩。这俩人此时就像两只饥饿的绵羊,你给它一把草,它就会任你宰割。蒋侯乙上桌,刘阿荣和范子宿两人一直没动筷子,眼巴巴看着蒋侯乙吃菜喝酒。看二人急不可耐的样子,蒋侯乙抛出了事前准备的诱饵,说:“军品完成任务,剩下的棉花做民品,你们岂不优先”。
棉花有了着落,军品第一笔纺纱订单得要抢先到手,急迫下问:“近期有何任务?”蒋侯乙是垂钓者,鱼儿咬钩时钓牢的感觉爽快又舒服,停下手里的筷子干笑一声,慢悠悠地说:“你们两人制定的方案我看了,重庆成为陪都,新设立卫戍司令部,赶制一批着装,士兵用哔叽,军官用咔叽,色泽和价位按南京标准。署长为了管照二位,在你们的加工费上提价百分之十。”说完,满桌佳肴抑制不住他嘴里的口水,垂涎欲滴盯着眼前的两只绵羊。范子宿想象的布匹价位,蒋侯乙痛痛快快的解决了。刘阿荣年轻时羡慕做个红顶商人,借助官府衙门做生意,发财快。只是军需加工好比沙滩行船,厂家不和官府捆在一起,上船以后进退两难。要干这活得把军需署长和眼前这位处长与自己捆绑在一起,投石问路试探问:“蒋处长,军需署有什么利益在里面”?看来刘阿荣是明白人,蒋侯乙硬梆梆的脸放松了下来,欲擒故纵拖长声音说:“军需署嘛,这要看刘兄和范兄大不大方喔”。
在宜昌候船,范子宿想到与刘阿荣结盟,他认准与官场打交道,白手起家的刘阿荣比自己拿得住火候。自己原耽心价位不好确定,没想到蒋侯乙这儿这么爽快。刘阿荣看他的眼色,眼睁得圆圆的等自己拿主意,他把眼色递回去,请刘阿荣探探虚实,谨防里面有诈,刘阿荣明白过来,说:“署长大人提的加工费提价百分之十,返还给你们”。军方加价部分返还,这是国民党衙门惯例,刘阿荣在说“们”字时,鼻音拖长加重语气,听话听声,锣鼓听音,想就此打住。蒋侯乙嘴唇一张,下巴一闭说:“刘老板恐怕小气了点吧,你说的加价返还,是二处弟兄们的,署长和我的……在哪儿呀”?后面这句话,提高语调,口气声音暗含胃口不小,刘阿荣不知道他的胃口到底有多大,将计就计以守为攻说:“这儿没外人,蒋老弟不妨直接说出来吧”。
“我和署长要百分之十的股份。”蒋侯乙手里的往桌上筷子一搁,眼睛死死盯着对方,他看出刘阿荣是生意场的老手,拿下这老家伙,假洋鬼子范子宿必会就范,装着不在意提起筷子吃菜。刘阿荣猜想到他和军需署长会要干股,没想到开口如此之大,生意人不能做赔本买卖,沉默一下说:“蒋处长,百分之十不行,百分之三,你和署长各百分之一点五。光华现在是股份制,送人干股,要提交股东大会表决,土财主杨怀善这些人现在也成了股东,我们之间的事能让这些人知道吗。我说的百分之三,从我的股份里出,你们只拿红利,股份不注册”。说完抽出香烟给蒋侯乙点上,该说的说明了,他光顾着说话伺候客人,这会抓紧吃几口。
蒋侯乙吃饱了喜欢抽烟,席上抽一抽名牌香烟是身份的象征。署长要求组建军布加工业联合会抓紧,说大后方没有机器纱锭,抗战几百万军人要穿衣,国军现在与盟军并肩作战,不能穿土布。点名刘阿荣做会长,范子宿做副会长,他曾想过这两人自恃才高,藐视他本人,就换两个俯首帖耳言毕是从的奴才来做。只是署长已知道眼前两位的名字,不选顶尖的人才找奴才,署长如若追问,自己还得编一套说得通的理由解释,比较一番真想与刘阿荣范子宿谈成生意。一只烟抽完,接着点一支,朝上吐了口烟圈,占干股好比做生意,漫天要价就地还钱,他眼角眯着笑了笑。看着正在吃菜的刘阿荣范子宿,盘算利益如何大和多,报纸上说光华在抗战前年获利百多万,鸿昌屈居第二,年利润近百万,两边各占干股1.5%,分红可得三万。加上返还利润加价,他每年坐收渔利约合十万银元。默默算好账,问范子宿:“范兄呢?”
范子宿低头吃了几口,蒋侯乙点他的名,说:“蒋处长,你和署长要的就是钱。这样好不好,我说个数字,我们两家公司每年各孝敬您和署长一千五百银元,你和署长从我们两家公司各拿三千大洋,怎样”?这番话和刚才盘算出入太大,蒋侯乙脸上挂不住了,扔掉手里的烟蒂说:“范兄,你当我小学没毕业,算不来账,刚才刘兄怎么说的?你们两事先没个商量”。说完起身要走。范子宿像是早预料到结果,放下筷子按住蒋侯乙的肩头,淡然一笑说:“蒋处长,内迁重庆,一路风尘,机器炸沉丢失,物资损耗,这些不说。重庆市场能和上海南京相提并论吗?这内陆消费不及沿海一半,工厂利润有内迁前百分之十就不错了。您不要生气,咱们亲兄弟,明算账,我们俩保底孝敬您俩一人三千大洋,股份1.5%的分红超过这个数,您俩按点子拿,水涨船高。”为军方纺纱织布,一对一的买卖,军方处于强势,交货时间,生产质量,合同价格都是军方说了算,厂家没有话语权,范子宿说这番话背水一战,迫不得已。
蒋候乙虽没做过生意,也知道谁也不能保证笔笔生意都赚钱,不然生意场上怎么有成功者和失败者之分。保底孝敬3000大洋,可以买一处好房子。再说无论怎样这批军服得要人把它做出来,二人入了军布加工业联合会,就是牵上鼻眼的牛,由不得你性子来,妥协是为了前进,拿定主意说:“子宿兄说话转弯抹角的,算来算去我和署长吃大亏,你说的这个数不能再少啦,刘董同意的话,我给署长回话”。刘阿荣连忙点头,蒋侯乙得陇望蜀说:“明天你们二位来军需署,签下卫戍司令部军服加工合同。顺便把联合会的事商议下,以后有加工任务,就是你们制定标书了”。蒋侯乙说话盯着二位,两位没表情,棉花原料有了着落,一笔加工合同谈成。只是制定加工标书这事,虽然有好处,刘阿荣担心业界怨声载道,说他做会长欺行霸市。范子宿心安神泰,做生意物竞天择,优胜劣汰。蒋侯乙心怀鬼胎,公干渔利,请你二人制定标书,没想到二人不做表示,心中一阵悔恨。
生意谈到这时,牛营长进来问:“蒋处长,菜品怎么样?满意吗?”蒋候乙手里牙签剔着牙缝,一语双关说:“有你牛兄掌厨,有不满意的吗”。牛营长看菜吃得差不多,一瓶酒已经喝干,带头仰头大笑,蒋侯乙不便再说,起身说:“散了。”他心高气硬,日后慢慢找这二位算账,客客气气走出夜雨楼,握手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