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铁血西迁大撤退 友人率队来相助
一
1938年闰七月,秋天走得迟,冬天说来就来,阳历刚进十二月,凛冽的西北风沿着江面呼呼地刮进宜昌,卷起枯槁的的秸秆,黄褐的落叶,伴着江边漫天飞舞的细沙尘土,肆虐地拍打着荆楚门户。
范子宿在宜昌苦苦等待快一月了,下午他又去东山,准确地说是又去邮局。踏过废墟瓦砾,半截墙壁塌下来的门窗椽子冒着烧焦的烟味,袅绕飘散在空中,炸烂了的城市到处是瓦砾砖头。江风吹过秃顶的前额,鬓角两边的头发,飘在耳根,跟金丝眼镜搅合在一起,他刚三十八,焦躁难安的日子,面容憔悴苍凉。宜昌邮局藏在东山防空洞里,阴暗潮湿,山中蕴藏的泉水渗透条石镶砌的圆弧拱顶缝隙,大滴大滴的水珠落在地面条石上,地面湿漉漉的,凹凸不平的地方一滩水湫黑糊糊的。柴油机发电嗒嗒的嘈杂声,把木门震得摇摇晃晃,叽里嘎啦咔哒地响,油烟随江风灌进人的鼻孔,邮局门口的人时不时咳嗽,里面的人时而喘气。洞口柜台的姑娘头戴绿帽,额头一倃留海,绿色制服,见范子宿进来,头也不抬,漫不经心说:“范老板,你那位朋友能来,发两遍就足够了,天天来,何苦呢”。
姑娘的话,范子宿没有犹豫,说:“发电报就是聊天,他不会嫌烦的,倒是麻烦余姑娘了。”
余姑娘问:“电文需要改动吗”?
“不需要,原文照发就行”。范子宿递上三个银元。
余姑娘说:“你这些老板,没事就花钱。”
拍完电报,太阳落山了,范子宿来到江边,吃碗馄饨,溜达一阵,等候观赏码头夜间繁忙的场景,今夜装载的机器仍然不是他的,有船来装,落在国人身上是一份希望。江风吹动西装胸前领带,找块石头,挺直腰坐在上边,闭目养神,深呼吸几口,填补空虚烦闷的心情。他是有计划的人,员工千多人,从武汉撤出来,让他们三五成群,徒步到宜昌,进四川,到长江上游等候,游击分散,躲避空袭。公司笨重的机器,蜗牛爬行在后面,此时谁也不要,只有小日本想把它炸成粉末。
江岸东西两头,一串串民工三三两两来了,码头有了生机。憋屈隐藏在上游南津关的几艘拖轮,拉响汽笛,放开嗓子吼几声,拉着船驳开进港湾。白天寂静的码头,这会人山人海。船舶刚刚靠岸,水手还在套缆,舱门迅速打开,神情严肃的川军士兵蜂拥而出,从这奔赴抗日前线。腾空的舱驳不用打扫,起重机悬臂随即旋转过来,吊起的货物嚓嚓嚓地放下,粗壮油黑的大手握住缆绳,解钩、松绳、撬运,把沉重的机器装进驳舱。民工两人一组,四人一组,八人一组,踏着跳板,哼着号子,踩着节拍,把拆散的机器抬进船舱。
黑夜降临,民工点亮煤气灯挂在趸船边,浮桥旁,几百盏煤气灯把盏,远远地感到民工额头挥汗如雨,脊背汗珠晶莹透亮,白炽光透着一团团水汽,应该是人的热量,仿佛月光朦胧,一幅长长的画卷,画的是民族迁徙抗战图,画的是轮船、码头、川流不息的人群。人们放开喉咙,尽情地喊着劳动号子,好似一场气壮山河的生死大合唱,万人齐奏的交响曲,诉说抗战需要西迁的人和物!后方需要西迁的物和人!
深邃的黑夜一阵凉风从背后吹来,范子宿颈脖颤抖周身鸡皮疙瘩,回想“八,一三”日军进攻闸北,军舰轰,飞机炸,恨不得把中国人斩尽杀绝。他的鸿昌纺织公司,若不迁徙,家业亦亡,惟而待亡,孰与迁之。古训教育他,义愤激怒他,拆卸机器,告别家人,踏上西迁路。八万锭纺纱机和零配件装满六艘船驳,拖轮拉着船驳冒着炮火开出黄浦江。碰上十几架日机盘旋轰炸,拖轮拉驳船靠的是缆绳,只能前进,不能后退,江面一览无余,无处躲避日机视角。前面一艘拖轮中弹,驳船中弹,船队倾斜!爆炸沉没!员工沉入江中大声呼喊“老板,救我”,声音犹如磁条存在耳边,怎么也抹不去,记忆这东西令人可怕。日机飞走后,侥幸捞起一人,眼睛睁得大大的,绝望的表情定格在他脑海,噩梦里时常来打扰他。撤到武汉,会战开始,指挥部安排鸿昌复建在汉阳,那是一个四处低矮窝棚的工区,空气弥漫着硝烟,炮火染红了天际,大地在爆炸声中颤抖,前线的机枪声,工区里人人都听得见,日军从东向西压过来,离这已经不远,他不敢开工,急忙转移。有了上次的教训,这次他没去雇船,轮船要装大冶钢厂,汉阳兵工厂的机器,那全是重家伙大家伙,一架机器拆开了也还有几十吨,民生公司、招商局、三北公司、英籍轮船,拉这两家的机器也忙不过来。武汉到宜昌,他雇来十五辆十轮卡车,跑了十几个来回,机器运到蕞尔宜昌。前面西陵峡,江水湍急!两岸连山,重岩叠嶂,这儿进川,只有水路,没有公路!人在大自然面前,就两个字渺小,四个字无能为力。坐船来的,换乘小船!坐车来的,弃车乘舟!轮船指望不上,等待木船下来,三峡航行靠水性,船工撑竿在江岸石壁凿出无数个洞穴,那是渡过险滩激流的航标。纤夫拉纤,哪个地方张弛用力,哪个地方顺势而为,轻车熟路驾驭非凡。他向同伴夸下海口,他的朋友一定会租到大批木船,下来帮助他和纺织同行迁往重庆。
远处荆江大堤上闪着汽车灯光,滚滚而来人流车流说明大撤退没有停止,日军一时半会到不了宜昌。到了子夜,身上打了几个寒战,仍然不愿回去,孤在旅店里他也睡不着。这会感觉肚子饿,码头通宵有人营业,他又去吃碗馄饨,驱除疲惫寒冷,吃完后扣上西装,借着灯光爬上山坡,原来的地方找不着了,重新寻找块平地来回溜圈,暖和身子和冻僵的双脚。
抬头仰望,漫天繁星。明天晴空万里,范子宿额头皱褶,眉毛紧缩,浓浓一声叹息。向下望去,小巷大街,满目疮痍,客栈破陋,屋檐残缺,到处躺满了,站满了,挤满了盼望早日西行的男女老少。
黎明时分,天熹熹亮,探照灯指引着拖轮,拉着满载的船舶向上游峡江行驶而去。劳作一宵的劳工去寻找防空藏身的洞穴,范子宿不回旅馆,跟在劳工后面,去找一块既防空又能睡觉之地。
二
天亮了,晴朗的天空飘着白云,晨风徐徐,清清的,凉凉的,抚摸着每个人,每寸土地。人们脸上没有一丝笑容,只有恐惧和耽心。上午九点刚过,空袭警报凄厉响彻天空,肆虐横行的日机又来了。弹坑密布的码头,伤痕累累的趸船边,昨夜从东边迁来的西迁人,瞪大眼睛站起来,竖起耳朵,紧张地慌乱地漫无目的飞快地奔跑起来。
贴着太阳旗的轰炸机,密密麻麻飞临上空,尖叫刺耳的轰鸣声笼罩着弹丸小城,恶魔疯狂俯冲下来,不论你是百姓,还是军人,只要你是中国人,它就肆无忌惮开枪开炮,只要你想逃脱它的统治,它就像你扔下炸弹。奔跑的人群被机关枪扫射中弹倒下,身下一滩滩鲜红的热血,在冬日寒冷的空气中冒着热气。江边被炸中的机器变成碎铁,抛向空中,落在江面或者沙滩上。一艘没开走的轮船中弹起火,熊熊大火之中慢慢沉入江底。城里街道两旁,房子院落成片倒塌,没来得及躲避的人连同桌椅床铺瞬间粉身碎骨。
东山岗上,中国军队高射炮弹和机枪子弹射向天空,两架日机在空中颤抖了几下,冒着黑烟下坠爆炸。更多的日机对着防御阵地骄狂地扑过去,一串串炸弹扔下来,阵地弹坑累累,士兵血肉横飞。
从后方赶来的苏联空军迎上去空中格斗,枪炮声盖过飞机的轰鸣,一架又一架日机拖着浓烟,跌进长江,溅起巨大的水柱。日军不甘失败,像是蝗虫越来越多,不可一世,快到中午,油料渐渐耗尽,蝗虫不得不放弃毁灭西迁的图谋。
硝烟渐渐散去,小城凭添一片片瓦砾废墟,江岸码头大街小巷横躺竖卧一具具尸体,炸断的四肢,炸开的胸膛,惨状令人不敢睁眼去瞧。幸存者哭声悲怆,凄人肝脾,哀感顽绝。伤员撕裂干嚎,疼痛难耐。孩子失去亲人,四处寻找“妈妈”“爸爸”!稚嫩的哭声悲伤绝望,幼小的眼睛露出丝丝冰凉。
人间发生悲剧,老天爷也有反应,下午天上几声惊雷,刺破了凄婉的哭声喊声,浓密的云雨飞也似地压过来。狂风卷起带着硝烟的碎草、尘土、落叶,愤怒地在空中飞舞;几株柳树弯腰膝曲,发出呜呜哭声,豆瓣大的的雨点啪啪地落下来,在机器铁锈上绽开铜钱般大的涡点,颜色血一般殷红。雨水浇灭火苗,发出嘶嘶叹息,冒出丝丝青烟。湿润的空气驱赶战争的阴霾,年轻人仰起头冲进冬天寒冷的雨网,向天伸出双臂呼喊:“闪电啊!劈死日本法西斯吧”!老年人搂着孩子靠着断墙,屋檐窝棚没有了,雨中一片废墟,今夜没有地方栖身。
在山洞里躲避轰炸的范子宿冒着雨水,向远处一间近似牛棚的瓦屋跑去,瓦屋用木桩搭建,粗的木桩贴有一张白纸,写着“迁川纺织同业公会”,大雨冲得泪水直流,字迹模糊斑斑。棚顶支离散架,摇摇欲坠,瓦片裂开大大小小的缝隙,雨水像根根线条漏下来。同业公会每天在这碰头,一看人少了没有,二是彼此寻找安慰,发发牢骚,舒缓心中的烦闷。这群人见迟到的范子宿,数落起来:“范子宿,你这昼伏夜出的狐狸,又一个人躲哪个山洞里了”?范子宿不甘示弱:“从南京上海逃到这儿能活下来,那个不想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一个瘦高个的年轻人打断无谓的内讧,拿出一份军政委员会电报,用难以听懂的宁波话念:“军警控制驳轮,把印钞机、金条钱币、航空器材、兵器工厂迅速转运重庆”。电报纸是大风刮来,他顺手捡起的,众人骂起来:“人分几等,货分贵贱,政府只管运送钱币兵器,谁管我们民用工厂的死活”?棚里七嘴八舌,争相发表义愤、埋怨。范子宿捋捋金丝眼镜,模仿英国绅士的矜持,略带自嘲劝慰众人:“说句公道活,大撤退指挥部不容易,南京决战前夕,有人主张凿船沉江,以此阻止日军进攻。总指挥死死哀求委员长,冒死请谏留下轮船用于西迁!从运河转入长江,从上海、南京到武汉,从武汉运到宜昌,联合船队已被日机炸沉大半,能走川江的驳船和小货轮屈指可数。政府下了死命令!他能有什么办法”。
有人附和赞成说:“眼前受困川江,同胞们不能丧失决心,报纸上不是说,已迁入大后方百万人,百万吨物资吗”。一个长脑袋反驳说:“你跟范狐狸一丘之貉,你当我们是乌鸦,话比谁说得好听,当官的是不是把你纳进兵工厂一起走”。刚才念电报纸的年轻人瘦骨嶙峋,对范子宿说:“范伯,从上海到汉口到宜昌,一路过来,饿了买不到饭,病了没药治,命薄的倒在路上。这关口,川江驳子只顾运钱币兵器,您老说说,这样公平吗”!范子宿对他说:“查理贤侄,我们另取炉灶,催我朋友租木船下来”。
“哟,狐狸还通人性,有了船,跑起来,比谁都快”。范子宿刚才话饼充饥的话,这几天在这圈子天天重复,这会换来失望埋怨,谁也不相信。
“下游的木船炸没了,上游船工明知天天有日机轰炸,他们会做这趟活?冒着身家性命不顾来帮我们”?
被范子宿称作贤侄的人姓查,名理文,大学毕业从事纺织已有五个年头,始终把矛头对准当局,说:“政府就是一帮骗子,把我们劝到宜昌来就不管了”。
长脑袋挖苦说:“不到宜昌,你到哪里?难道你敢回南京。”
棚子里各执己见,互相争吵,偶尔夹杂骂声,焦躁中几分难耐。
外面的雨还在下个不停,棚顶破漏处,雨水落在地面滴滴答答。
远处两个男子打着雨伞向这边跑来,棚子挤得满满地,没有空隙让这两人躲雨栖身。两个男子站在雨中,一个三十出头,瘦高个,国字脸,大眼睛,高鼻梁,五官祥和。旁边一位五十岁,宽肩直背,短裤盖膝,皮肤黝黑,一看是长年在江上求生活的人。雨中男子叫了声:“子宿兄,终于找到你了”。没等范子宿回话接着说:“你老范天天拍电报催我下来,我站在雨中你不冷不热的”。雨中喊他的人,昨天,先前的电报都是拍给他的。范子宿金丝眼镜看明白了,猛地冲向雨中,失声痛哭:“学民老弟,你怎么这才来哟”。同行如此激动,棚子里的人愣愣地里没有反应,仿佛置身梦迷惑不解,这人就是范子宿天天吹嘘会七十二般变化,能降妖伏魔的季学民,太平淡平庸了吗,长脑袋冷冰冰地问:“老范的电报你收到了吗,木船呢,你带船来了吗”?
季学民称赞棚子里的人说:“你们是有种的血性男人,不甘心在沦陷区做亡国奴,我敬佩你们”。
“哦,季学民,我们在这不是听你唱赞歌,你的船呢”。
“八百五十条木船”!季学民说话斩钉截铁神情庄重。听说来了船,草棚里一下安静下来,几十双眼睛齐刷刷望过来。季学民清了清嗓子,拍着身旁壮汉的肩膀说:“介绍一下,万县木船帮主俞长江,把自己二十条木船全开下来了”。俞长江向大家点了点头,棚里的人顿时响起一片掌声,掌声落地,急昏头的人没看到船!年轻的查理文劈头问:“你人在这,你的船呢”?站在雨中的俞长江对年轻人大吼一声:“木船已经陆续进港,不然老子怎么会在这里”。吼声让棚里所有的人清醒过来,脸上愁云散开,绽开了笑容,争先恐后冲向雨中,向江边跑去。雨知趣地停了,冬日的太阳露了出来,残阳如血,照在脸上,有种融融的,酥酥的感觉。
大路对面疾步走来一位身穿灰布长衫,打把雨伞,面容坚毅,身材高大,年近五十的男人。“爸爸回来了。”翁婿查理文向他打声招呼。
“会长,您们开会怎么个说法”?有人急迫地询问消息。
会长站在路边,收了雨伞,说:“告诉大家好消息,万县木船帮下来了,迁川委员会争吵一阵,新来的万县保安司令部萧副司令说,大撤退中人是最宝贵的,诸位是民族的精英,最宝贵!先迁人,后迁物”!
范子宿挤开人群,把朋友拉到会长跟前,介绍说:“季学民,我在上海的老朋友。这位是光华纺织印染公司董事长刘阿荣,迁川纺织同业公会的会长”。
“季学民!迁川委员会都在翘指赞叹你和萧司令的大名”。刘阿荣伸出手来,他手掌厚,手指长,据说这样的人能干成大事。季学民握手时看他,眼球布满血丝,眼圈黑黑的,脸色却充满喜悦和感激。
一月前,恢复组建的中共万县县委,收到长江局指令:倾其所力,协助民生公司,完成宜昌大撤退。县委副书记季学民千钧重任!即刻率领抗日歌咏队到船工中间动员。船工听说下宜昌?谁不曾想到一颗炸弹落在船上,连人带船沉入江中,骨头都捞不起来,岂不是风萧萧兮江水寒,壮士一去不复返!
歌咏队一百多号人白天到江边码头上演小话剧岳母刺字、碧血扬州;夜晚到船工常去的茶馆说评书、打快板、弹竹琴,**演讲:“下江人离开生养他们的上海、南京、杭州、武汉来四川,是不愿蹲在沦陷区甘做亡国奴,胜过当年湖广填四川,保住他们才能巩固大后方。他们不愿亡国亡种有骨气,咱们三峡人得侠肝义胆有义气,舍船拼命去相帮,这才是同祖同宗的炎黄子孙,中华民族的好儿女”。白日黑夜逐家敲门劝说,道理重复无数遍,苦口婆心重复一个理,下江人,三峡人,大家都是中国人。时间一天天过去,滴水穿石,金石为开,船主船工受其感动,说:“季先生一个办报教书的,成天替国家操心,挨家挨户说好话,图个啥!爱国呗!他愿意带着歌咏队跟我们船帮一起下宜昌,我们就给他个面子”。
爱国这种事,只差人带头!两千船工齐刷刷对天盟誓:
一船有难,众船相帮!一人归天,众人抚养(父母孩子)!
喝了鸡血酒,扯满风帆,冒着大雨,来到宜昌。
季学民临行前听人讲,任何船舶到了宜昌,全由军方接管。带上万县专区保安司令部萧中兴副司令前来协调宜昌军方。刘阿荣拉着季学民的手,一直没松开,像似久别重逢的朋友,季学民感到这手像有话要说:“我带你去见萧司令,木船必须分一拨给你们”。刘阿荣这才松开手,说:“季老师是明白人,难怪范子宿天天把你的名字挂在嘴上,说只要你来了,就有办法”。
傍晚,靠岸的木船落下船帆,一艘紧挨一艘,蔚为壮观,小跑过来的纺织老板惶恐不安的心落了地。范子宿、查理文、长脑袋个个跑上木船,用江浙普通话向船工攀谈打招呼。
约莫过了两个时辰,天渐渐黑了下来,江上传来灯光和“突!突”的柴油机声,一艘汽艇靠近船帮,一个中年男子,身着戎装,佩戴上校保安军衔下来,看见季学民急忙上前打招呼:“报告季老师,绞滩站安排好了,每晚通宵作业。”刘阿荣、范子宿、查理文、长脑袋围过来,季学民说:“萧司令,这位是迁川纺织同业公会刘会长,这些是我的朋友。他们在这等了这么久,盼的就是这一天。眼前的木船,你努力争取运输民用工厂的机器,”萧中兴说:“刘会长刚在会上见过。”万县保安司令部只有副司令,没有司令,宜昌到重庆,三分之一的水码头归这位保安司令管辖,军方对他礼让三分。季学民催他说:“木船用于民用,争取最大份额”。萧中兴说:“军方几个不听老子的,后面的船就别来了”。长脑袋伸直颈子说:“萧司令,我们身家性命拜托你啦。”俞长江和一帮木船船主们吵吵嚷嚷,意思是木船是萧司令带来的,军方不同意也得同意。萧中兴去东山找军方争取木船份额,刘阿荣查理文翁婿两,还有长脑袋跟在身后,天色转入黑夜,雨又淅淅沥沥地下起来,大撤退的煤气灯照例挂在船囤边上,浮桥旁,船工们点燃火把,用竹竿插在码头岸上。白色的汽灯和黄红色的火炬在雨水中嗤嗤作响,绵绵两公里长,把北岸照得通明。上游下来拖轮呜呜几声,靠岸后照例打开舱门,出来川军队伍,从范子宿身边奔赴抗战前线。广播里播出大撤退指挥部通告:
中国工业大撤退通告,各个行业各家老板,请到三号码头趸船登记,你们和你们的员工乘轮船奔赴重庆。工业迁川物资,交川江木船转运至重庆。再播送一遍····
码头沸腾,西迁人欢欣鼓舞,江岸人声鼎沸,船工唱起新编的川江号子:
同胞们呀,加紧搬啦!接大车迈,进四川哟!掌稳舵迈,张开帆呀,大车兄弟不要烦迈,报仇雪恨永不晚哦!
三
指挥部分给纺织业的木船整整一百五十艘,每艘能载八十吨上下,这下乐坏了纺织老板们。半夜,有了船的老板们谁也不休息,忙着收拾行李,准备坐轮船先去重庆。刘阿荣对同业公会说:“逆水行船七分风力,三分纤绳,估摸几个月才能到重庆,这些机器是安身立命的家什,路上总得有人照应,要不请老范担任总押运。”范子宿摇头不情愿,谁不想坐轮船尽快离开宜昌到重庆,长脑袋和会员老板劝他:
“范老板,你不是说季先生在上海和你怎么铁吗,你好事做到底,我们不忘你这份情。”
“观察那萧司令,一双眼睛盯着季老师脸色看,这位司令处处听季老师的”。
“这事非你莫属,你是季先生的朋友,萧司令是季先生的朋友,这一路就拜托你啦”。范子宿想起言多必失,怪就怪自己这张嘴,吹捧朋友如何了得,宛若他能指挥季学民,祸从嘴出,只好勉强答应下来。
范子宿担任纺织行业机器押运,季学民对他说:“川江码头,把头横行,虽然政府下了旨意,不准收取你们的钱财,千里长江难免疏漏,馋嘴猫哪有不偷腥的。每艘木船,发一张万县保安司令部信笺,揣在身上,遇见敲竹杠找麻烦掏出来应付。”范子宿不愧是狐狸,非要季学民坐他的木船回去,朋友比信笺管用,说:“我俩两年没见了,在船上唠嗑。”
天亮了,雨没停,船夫民工拆卸装载也没停,木船装得满满的,下午,扯起风帆出发了,俞长江说:“到三斗坪歇息,安全。”季学民和范子宿坐的主船,水手是俞家军,俞长江和他三个儿子,大毛、三毛、四毛。大毛说:“我们四兄弟,三个莽子撑船,二毛聪明,是个大学生。”
冬季西北风大而有力,张开风帆,傍晚到了三斗坪。这地方两岸高山,江岸一块平地,军需物资,航空器材,兵工机器前不久转运在这里,堆砌如山。三斗坪歇息一晚,二晚歇巴东,俞大毛说:“明儿一早,进入青滩,三十里水路,一天走完。”早一亮,吃罢早饭,大毛拿出小红旗和铁皮话筒,向船队挥舞喊话:“出发”。天阴沉沉的,进滩十里路,范子宿忽然觉得船身颠簸摇晃,船底嚓嚓作响。俞家三兄弟手忙脚乱,解开结绳,落下风帆停止前进。大毛头发竖立,张口就骂:“操你妈匹,掌的什么舵”!三毛添一句:“瞎眉倒眼的老鸡巴”!四毛干巴巴吼一声:“老东西,眼睛被老鸦啄了”。船底传出破损的磨嚓声,刹那间江水喷涌,水柱冲起一人高,漫过船舱里的机器,木船缓慢下沉。范子宿不会游泳,季学民爱莫能助,不知如何是好。一会下沉速度放慢,估计是船底搁在礁石上,船身倾斜,二人鞋子湿透,衣衫湿了半截。
远处岸上,一群纤夫踮起脚尖摩肩接踵向这边探头观望,两个纤夫腰缠纤绳,纵身跳入江中,向木船游来,一阵浪花飞过,纤夫爬上船来,解下纤绳套在桅杆上,张嘴喊声:“起。”岸上数十名纤夫齐刷刷头手着地,“嗨哟”一声拉直纤绳。船上俞家三兄弟和纤夫纵身跳入江中,抓住船帮向岸边推。范子宿还没回过神来,木船浮起来,离开礁石,随着纤绳驶向江岸。范子宿扶着淹没一截的桅杆,擦亮金丝眼镜,仔细观看纤绳,青竹细如发丝,混以棕丝编制而成,粗壮如拳头,紧密无缝而且沥水,经水浸泡更牢实,承受两三百吨没有一点问题。船靠岸,纤夫上船解开纤绳,他跟随上岸表示感谢,付了工钱。回到船上,听俞家大毛对俞长江说:“爸爸,青滩走中线,您颠东糊涂了嘛”。俞长江刚才急红了脸,这才回过神来,回骂一句:“妈的屁,三个小杂种,毛长齐了么”!范子宿忍不住劝大毛说:“俞老板是你的爸,刚才父子说话怎么这么冲”。俞长江听明白范子宿吴语普通话,冲他说:“老板,我们船家是娘生的肉胎水中翻,武火找来笑和吃,两爷子紧急关头说脏话,图的是眼明手快,你哥子少搭白,以免脏话伤及你的面子”。大毛接着说:“范老板,你和季老师换艘船吧,这船漏了,我们要在这卯缝补漏”。俞长江认识几天,算是熟人,范子宿一路上多有依靠,赶紧解释:“我不多心,倒是你们父子别往心里去,要修船,大毛你替我去附近找家客栈”。大毛说:“峡江里客栈又小又脏,你不愿换船,在船舱底下凑合几晚”。他把二人行李提到岸上,安慰说:“这里有空气有水喝,饿不死你,在这观江赏景,安逸得很哟。”
纤夫搬下机器,把船推上岸,扣过来,船底仰面朝天,只是划开一寸宽,几尺长一条缝,俞家父子看了感到庆幸。四毛买来米菜做饭,买些稻草,铺在船舱地下做床,六个人就此住下。天一亮,俞家父子自己动手补船,运用斧头削木犹如用菜刀切菜那般灵活,卯缝补隙,缝隙青丝按缝补上,外加铁钉卯固,腻子用桐油调制,缩水干燥尚需几日。
后面几日,上游陆续下来大批木船,顺风顺水,浩浩****。范子宿用沙滩鹅卵石计数,大声招呼:“你们是哪里的”?船家回答:“忠县的”!“涪陵的”!以后每艘船经过他都挥手致意,寂寞的脸上绽开了笑容。这么多船沿江停靠,江边步行进川的工人,流浪的难民、待运的机器物资器材,凡此种种都能迁进大后方。
桐油腻子可以沾水了,俞长江父子把船拖入江中,搬运机器装船。山坡上七八位头戴黑礼帽,其中一位二十来岁,五大三粗像个小巨人,大摇大摆走来。领头身穿红绸棉袄,来到船边高声问到:“谁是修船的东家”?
俞长江上前答道:“我是”。
“喔,俞老板,你是行船的,知道规矩的,靠岸修船该怎么办”?
“货主是迁川来的”。正在搬运机器的三毛回答。
“那又怎样”?
季学民拿出万县保安司令部的信函递过去,这巴东归宜昌管辖,红绸棉袄不屑一看,手弹信纸说:“这是什么?能抵保护费”?
范子宿装着不解问道:“你保护了我们什么”?
俞长江挡开范子宿,弯腰解释:“把头大爷,您手中的信是万县保安司令部萧司令亲笔写的,大爷您高抬贵手,要不我请您喝酒”。俞长江笑脸拉过红绸棉袄,带头爬向码头山坡,找到一家饭馆,老板看是红绸棉袄,开口要价:“一盘炒菜两个银元,白酒两个银元一斤”。价钱是宜昌城里的数倍,红绸棉袄一伙围满一桌坐了下来。俞长江看这阵势想换家酒馆,季学民拉过手说:“坐下”。喝酒是俞长江提议的,眼下他红着脸,一脸尴尬坐下来。季学民走到红绸棉袄身边说:“这位大哥,酒家切菜烧火还有阵功夫,我俩这会扳手劲,输了请客。”红绸棉袄不可理喻哼了一声,叫身边小巨人:“去,跟先生比试比试”。小巨人扔掉手里烟屁股对季学民说:“输了可得加烟钱。”季学民说:“愿赌服输。”说毕双脚平稳,涌泉发力,通过丹田,打开周天,到达百会,气流**,经命门,到合谷穴,气和力汇聚一处,无论小巨人怎么用力,季学民手腕纹丝不动,一会小巨人筋疲力尽,手腕倒在桌上。红绸棉袄脸色铁青,伸手按住季学民手掌,说:“这位大哥,江湖上行走,讲个义字,你薄兄轻弟,不够情义。”季学民抽回手掌,一口回绝说:“这位老大,下江人背井离乡,一路艰辛,坐地要路,吃过路钱,于心何忍。”说完再次摸出盖有官防大印的信函,说:“你若不信这封信上的官印和笔迹,我俩上保安团去。”文也不行,武也不行,红绸棉袄不再言语,带着小巨人和一帮手下摇摇晃晃走了。季学民拉住俞长江的手说:“你给老板商量,按平常价买坛酒,带回去”。俞长江羞愧客气,季学民劝几句,一片真心,俞长江没再推辞,上前与老板一阵嘀咕,算一银元四斤。季学民到柜台结账,俞长江拎着满满一坛酒回船。大毛三毛四毛见了,连声道谢,装好货,赶紧起帆离开。
到了巫山黛溪,进入瞿塘峡,这是三峡上水最后一道峡,也是最雄奇险峻的一道峡。长八公里,江面窄处不足百米,两岸悬崖犹如刀劈斧剁一般,一堆巨石长十余丈矗立江中,此时枯水,主峰露出水面六七余丈,面容狰狞,水急浪高,涛声震天,漩涡乱卷,水势险恶。舟人至此,莫不胆战心惊,犹豫不前,甚至望而却步,折道返回。因水自夔门下来,百姓称夔峡。连续十余天绵绵细雨,寒风潇潇,范子宿身穿棉袄冷飕飕,纤夫脚蹬沙滩,勒根布条遮羞,赤条条地顶着江风站在两岸石壁前。夔门航道“z”字拐,木船从巨石侧边绕行而上。启航时北岸过来一只小船,像只令箭飘来送上纤绳。大毛对准铁皮话筒扯起嗓子喊声:“噢”!声音悠长,两岸峡谷有了回音。纤夫齐刷刷爬上石壁。南岸领头纤夫喊起:噢——南岸的脚哟!噢——蹬起来呀!噢——屁眼夹起!——脚下蹬起哟!
船到中游,北岸纤夫喊起:北岸的脚哟!噢——登起来咧呀!噢——哟!噢噢——蹬起来咧!哟呵哟呵!嗬哟!随着号子,北岸拉纤,南岸松开;南岸拉纤,北岸松开,重复往复,船头船尾“z”字上行。寒气袭人的江风吹在纤夫赤条条身上,没有一丝寒意,身背额头大汗淋漓,汗珠落在石壁上,溅起胡豆大的汗迹。船过巨石,风高浪急,船头立了起来,纤绳承载到了极限,发出嚓嚓响声,好像随时有断裂的危险,范子宿站在船头,心惊胆战,仰头看夔门,纤夫黑油油的身子与悬崖峭壁连成一体,像一尊尊雕像,高昂的号子,混厚悲壮,在两岸响起阵阵回音,好在苍天有眼,有惊无险越过古往今来多少人葬身鱼腹的夔门。
船过了云阳,快到万县,有道巴阳峡,航道狭窄,江水湍急,上下船舶不能向相而行。峡壁岩石坚硬,岸上地势开阔,纤夫弯腰贴着地面。空中传来飞机轰鸣,木船眼睁睁成了敌机的靶子,空气传来子弹“嗖嗖”的声音,纤夫弯腰鼎力拉紧纤绳,如若松手,木船自流,撞到礁石或者峡壁,或是后面木船,只有一个结果,船破人亡。季学民闭上眼睛不知所措,船迎着江风前进,浪花打在脸上感觉生命还在,空中传来苏联伊尔飞机的声音,睁开眼睛,日机仓皇逃走。范子宿尿湿了裤子,虽是老朋友,此时也无玩笑,两人惊恐许久平静不下来。
过了万县,前面江面平坦,苏联飞机巡航保护。季学民在此下船,范子宿说上岸看看弟媳侄儿,季学民说我在这儿下船有事要办。纺织船队拉拉散散几十公里,你老弟走好。过了忠县,萧中兴的信不管用,千万不要上岸,有事交给俞长江去办,范子宿只得应承。
到了石柱,船队到一小镇歇息,补充粮食蔬菜。范子宿耐不住寂寞,放胆到镇上看看。走到镇口,看纺织船队几个青年也在这里,巷口窜出十几个躲藏在里面的保安兵,把船队青年捆起来,说要拉去做壮丁。几个青年后悔莫及,大声呼喊,声音中夹着几分哭泣:“救救阿拉,不该上岸啊”。范子宿上前对保安领头的自报家门说:“我们是迁川工厂,这几位是从上海带来的技术员”。保安强词夺理说:“前方打仗打输了,工厂有屁用”。范子宿醒悟过来,给保安领头的塞了一把银元,才把几个青年放了,众人一路小跑,回到船队,范子宿数落说:“船上看不行么,非要尾随上岸”。一行人惊魂未定,喋喋不休地说:“阿拉再也不上岸啦,吃喝拉撒都在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