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田虎的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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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的月亮依旧银亮,佷山的林木依旧苍莽。可是光阴荏苒,就和清江河的流水一样匆匆流过,一晃就是二十个年头了。

潜伏在山林中的巴方舞者们凭借朦胧的曙光打量周围的一切。向世雄的思绪从记忆中的往昔闪回到现在,他越发关切山下这一家人如今的境况,越发想瞧见这孩子如今的模样,而爬上心头的不祥预感却依然挥之不去。

汊溪山坳里,田老汉的那间吊脚楼依然冒着炊烟,炊烟随风飘来,散发着浓郁的树木松叶的香味。这是最诱人的人间山居气息,这是最温暖的家乡味道。每个从大山里走出去的人,无论你身在天涯何方,只要闻到这种气味,就一定会勾起对家乡无尽的思念,想起母亲烧火做饭的情景,想起火塘边喝茶讲古的夜晚。

不过那木楼已不再歪歪倒倒,屋顶上加盖了几重茅草,建成了一开三间的单边吊脚楼。左边两间落脚,右边一间悬空,下面用柱头撑着。左边是伙房,中间为堂屋,右边楼上是厢房,楼下面则是喂牲口堆杂物的处所。那堂屋正中靠墙还置了神龛,神龛里供奉着祖先的排位,中间竖刻着一路大字“天地君亲师之位”。屋里的桌椅板凳、农耕猎具大致齐全,烧火打杂饮食起居料理不缺,火塘里柴火日夜不熄。屋檐下凉挂着金黄的苞谷、火红的辣椒,屋旁的篱笆也扎得结实了,上面爬满了瓜藤豆蔓。

墙头的公鸡应时而鸣,门口的家犬闻声而吠,栏圈里牛羊咩咩有声,看来这三口之家的日子已不像过去那样寂寞,平添了许多生气。

这生气当然是随着田虎的长大成人带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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吊脚楼里似乎有许多人在忙碌着,那一定是在筹办今日的喜事。大门外的屋橼下堆放着许多桌子板凳,真是准备吃喜酒用的。场地上,一个虎腰熊背的青年人出现了,他抡起一把开山斧、吭哧吭哧劈柴。斧落柴开,噼啪之声震响山谷。

他显然就是向世雄牵心挂肠的娃子——田虎。

田虎果然命大造化大,从小无病无灾,一呼啦长到20郎当岁,长成了一个英武雄壮的小伙子。在都镇湾这一方山寨人家,他可算是顶冒尖的后生。

过了一会儿,田老汉也出来了,他把劈好的柴块往屋里抱,老婆子站在厨房门口望着他们,不是撩起围腰布擦擦眼睛。

这两口儿可是老了,老得白发苍苍弓腰驼背,就成天望着这儿子笑得合不拢嘴。最开心的是,他们的儿子已经有了相好的姑娘,而且终于订下了这门亲事,原来准备去年底就成婚的,不料土司强征田虎去守邬阳关,差点把这桩喜事冲散了。

所幸年节前田虎居然平安回家了,田老汉高声感谢天老爷保佑,决定赶紧给儿子把喜事办了。这也整合田虎和女方的心意,于是他们就订下正月十五娶亲。

为了把婚事办得对得起女方,一家人可是紧忙了好些日子。田虎挺能干的,他把那茅草房子整个儿修葺一新,里里外外都收拾得还挺像那么一回事儿。堂屋里砌了个大火塘、可以架起柴火把整个房子都烤得暖暖和和。成亲的新房自不必说,新床新柜红堂堂的,连门窗都上了红漆。待他们两爷子房前屋后一打量,估摸着万事具备的时候,屈指已经是正月十四了。

然而,萦绕在向世雄心头的不祥预感并非多虑自扰。田虎的这桩婚事注定要遭受磨难。

正月十四日,也就是办喜事的头一天晚上,田老爷子把姑舅姨五亲六戚和邻里长老请到家里议事,田虎就和老辈子为一件事争论起来,吵得不可开交。

原来田虎这孩子万般皆好,就是脾气犟得很。他武敦身材,精明强干,不但是种地的好汉、打猎的英雄,还是唱山歌的高手、踩高跷的名角。逢年过节,他不仅每年到山歌会上露一手,还和山寨里一夥年轻人搭起一套高跷班子,走村串户玩高跷戏,而且到圩集上去耍过几回。

可这孩子从小就是个犟乖乖,见到王府的人,你叫他磕头不磕头,要他让路不让路,吓得田老汉趴在地上给人家陪不是。现在要给他娶亲,客也请了、礼也过了、万事具备,可有一件事,田虎死犟活犟,就是不依。急得田老汉团团转,亲戚六眷犯了难,左邻右舍也都紧张起来。

大家就把田虎拦在堂屋里,围着他七嘴八舌,想把这个犟乖乖劝个回心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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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老汉被儿子顶得没了话说,只好一个劲儿往火塘里架柴火,客人和乡亲都围坐在火塘周边。老婆子就把沙罐里重新换上茶叶,放在火上一边簸一边烤,待烤得焦香,然后提起炊壶把沸腾得直冒白气的开水往里一冲。再煨一会儿,她就把那香喷喷的热茶一杯一杯地倒给客人喝,先敬姑舅姨爹、再敬乡邻长老、又敬伯爷叔子,希望他们能说服田虎。

而厨房里,专门从外村请来的“锔长”(会制作酒席菜的厨师)和几个帮忙备料的男女正在忙碌着。“锔长”师傅手持两把菜刀,在砧板上飞快地剁肉丸泥,传出一阵阵急速而有节奏的响声。

锅里滚滚烹煮的腊蹄膀和即将揭笼的粉蒸肉则水雾腾腾,香气四溢。土家熏蒸特有的美味香气飘散在房屋内外,谁闻着都会直吞口水。这是为明日喝喜酒准备的。

本族的叔子伯爷们劝他,年长的大伯双手捧着茶杯颤颤威威地说:不事先禀告王府是不行的,这是王法,当年娶你婶娘她们的时候,我们也想犟过去,可是王法不饶啊!

姑舅姨爹也在旁边打圆说,姑爹是从龙洲坪赶来的,姑妈嫁过去不久就病死了,他就成了孤老。想到自己的一生的孤苦。他恨恨地说,这王法确实伤天害理,老百姓都恨死了,可土司王爷不松口,没人敢破啊!

山寨里一些老年人也来劝。向三佬是当地的老门老户,又是跳丧的师傅,想来想去还是认为田虎可能会惹出麻烦来,就劝道:你不跟他求情开恩,万一被他知道了,就要来问罪拿人;那些兵丁又凶恶,到时候又打又杀,还会连累我们啊!

众人劝了半天,可田虎就是不依。他犟头犟脑地坐在房屋门口,闷不吱声,心里直暗笑他们怎么这样胆小怕事,总是逆来顺受、做牛做马,活得窝窝囊囊,依他们这样下去只会八辈子倒霉。

原来,这都镇土司还在施行祖传的一条王法,家奴和子民婚配,必须先请王爷恩准。如果王爷开恩,你可以自行成亲;如果王爷要亲幸,那就必须在新姑娘进门拜堂之后,先用轿子抬到王府里去,陪王爷过了**,第二天才能回家和自己的丈夫圆房!按照老规矩,田虎今日就得备好一份厚礼,亲自去王府禀告。

嘿,天下那有这种王法?可是在早年的土司社会确实有过这样不成文的王法和风俗,史籍上称之为王爷对家奴和子民享有**权。文明时代的人觉得这荒唐之极,可在那蛮荒的奴隶制时代,世界各地却并非绝无仅有,在恩格斯所著《国家起源》一书注释里就提到这种现象。而且,在土家族的民間敘事詩《锦鸡》中,就讲了新婚之夜,土司王爷要對新姑娘施行**權的故事,表達了土家族對舊日土司罪惡的仇恨。

田虎犟着不肯向王府禀告,就可以说是故意冒犯王法,王府反而会从严追究,轻者坐牢,重者是要杀头的,所以父老乡亲都不敢让他犟过去。老人们正苦苦相劝,一直蹲在田虎身边的大黑狗突然呼地一声蹿出门去,站在门口狂吠起来。

大家听见屋外有吆喝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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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虎跟着出门一看,原来是山寨里帮忙办喜事的几个青年人,打夜工到别户人家借桌子板凳,正抬着扛着回来了。

山寨里年轻人本来不少,可前不久大都被土司兵丁抓到邬阳关去筑炮台去了,田虎领头发动兵变之后,现在只有几个精明点青年先回到家里,还有一些人滞留在途中,所以人手不够,非得连夜操办。

田虎急忙喝住黑狗,在前头打火把的刘黑子就背了一背篓碗盘到了屋场上,二狗扛了一张方桌问摆在哪里?田虎说:先架在屋檐下吧。二狗就吆喝:牛娃子,你们快架好,完了还要去把花轿、锣鼓傢叶都搬来!那牛娃子和青年们就一阵风似的忙,屋里的青年男女也出来帮助。

厨房那边一个女娃站在墙角一个劲儿地向牛娃子使眼色。她名叫秀儿,最是热心快肠,今日也在这里帮忙。秀儿浓眉大眼,长得身材匀称又结实丰满,一对**像两个山包包。老人们都说这姑娘将来会生一大群娃子,小伙子们见了老想捏她一把。

但秀儿挺厉害,别人都不爱,偏偏只想缠牛娃子。可是牛娃子又生性老实,怕哥儿们笑话、装着没看见。秀儿忍不住,索性走到牛娃背后,顺手就把一节香肠往他嘴里塞,这是她午餐时自己舍不得吃给牛娃留下的。牛娃又来不及张口,那香肠就掉在地上,被黑狗跑过来叼走了。一个青年看见就笑道:

“牛娃子,你真是个‘憨头’啊!”

这“憨头”是嘲笑牛娃子的绰号,大家都明白缘故,就嘻嘻哈哈笑起来。秀儿急得一顿脚,噘着嘴跑开了,挺挺的胸乳一耸一耸的。

二狗也一面指挥一面偷眼往厨房那边望。原来这“锔长”师傅是个走婚的巴东汉子,把女家的姑娘也带来当下手,而这姑娘又恰巧是二狗的相好,是去年看踩高跷勾搭上的。

这姑娘名叫青青、因为长得太标致,父母怕遭王爷的**,不让她嫁人,就只在自家接纳走婚的汉子。当时青青也故意在窗口一边摘菜、一边轻轻地哼山歌小调。

青青的美貌也真是诱人,那鹅蛋型的脸、柳叶似的眉、月牙儿般的眼睛、秀气的鼻子和樱桃样的嘴,真好比锦绣上描画的仙女一样,让男儿们见了心里蹦蹦直跳,忍不住举起火把在窗前晃来晃去反复地看。可青青对谁也不理睬,唯独给二狗丟了个媚眼。二狗心痒难耐,正要勾她出来,却听见田虎连声说:

“辛苦哒辛苦哒!”

二狗故意大声叫道:“你明天入了洞房还要辛苦哟!”

大家一阵哄笑。青青也在厨房里噗哧一笑,那“锔长”剁肉的声音就突然大起来,二人只好作罢。刘黑子忙说:

“大家快干正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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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人正热闹,那最年长的大伯又在屋里喊:“虎娃子,让他们搞去,你进来哟。”田虎只好进屋坐下,大伯婉言劝道:

“虎伢子,人在屋檐下,不能不低头,只要事先禀告一下,王爷会开恩的!”

没想到田虎听了这话不但不服,反而更加气急火烈。他扭头瞪了一眼,开口想说什么,却又没说出来,只闷雷似的哼了一声。

父老们哪里知道,田虎的这门亲事与别家不同,别家只要向王府禀告一下,也许就会获准“开恩”,而田虎就很可能要特别受刁难。

原来田虎相亲的这女方娃子是被王爷的大儿子、也就是大相公盯上了,早就扬言决不会放过她!田虎心里明白,只要去禀告王府,那个龟儿子知道了是绝对不会放过的,他们一定会拿王法来强占自己心爱的人。他当然要以命相争、以死相抗,坚决不去向王爷低头。而经历了邬阳关那场惊天动地的大事之后,田虎更是看透了土司王爷的野蛮和残暴,知道他们的末日已经不远了,更是不把他们的那套王法看在眼里,非得要和他们斗一斗。

他想起自己和心爱的姑娘相亲相爱的经历,想起和姑娘一起说过的那些刻骨铭心的话语,田虎心里一阵阵激动,不禁泪眼血红、剑眉横竖。

老人们劝了大半夜,可越劝田虎越横,眼看把客人都得罪了。田老头估计要这娃子转弯是不可能了,可明日就是正月十五,这订下的婚期要更改也来不及了,老这样劝下去也不是办法。

田老头知道儿子脾气犟,可不明白他今天为什么会犟成这样。他只晓得田虎和那姑娘早就相好,却不知道王爷的大相公早就盯着这件事,而且一旦知道了就绝不会放过他们。他只晓得田虎从邬阳关平安回家了,却不知道儿子在外面经历了何等惊天动地的大事,不知道这千百年来压在头顶土司已经开始土崩瓦解了。不过,儿子既然这么犟,他也不想再逼他了,便想自己转弯,依了田虎。当时田老汉想,也许王府不一定会很在意这山野人家的婚事。

他打定主意,便叹了口气,对乡亲们说,麻烦您们劝了一夜,可这娃儿也实在太犟了,也只好就依了他。再说,明日娶亲,也可能躲过王爷的耳目。正月十五,土司要举行山歌龙灯大会,方圆数十里的男女老少都来王府坝子上对歌看热闹,晚上还要耍狮子踩高跷。这一天王府上的人都在大场面上忙乎,不会注意山角落的事情,兴许孩子们能顺利完婚。

乡亲们当时也大都还不知道外面发生的事情,依然把土司王爷看得很威严而不敢冒犯,因此都不敢附和田老汉,心想这样能躲得过去吗?万一王府知道了又怎么办?谁也不敢保定不会出事。不过大家见田虎情状如此异常,田老汉又这样说,也就都放缓语气,暂时说道些别的事情。田虎就到外面去收拾桌凳去了。

田老头忙喊老婆子再给大家倒杯热茶,老婆子却慌慌张张地从后屋跑了过来,把嘴凑在老头子耳边急急地说:

“我看见后门外有个鬼,头发好长!”

那时人们都特别相信鬼神,经常有人讲自己碰到鬼的经历,到处都传说闹鬼的故事。田老汉听了寒毛直竖,却怕惊动客人,就故意取笑道:

“只怕是野男人来找你的吧!”

老婆子狠狠瞪了他一眼。众人抬起一笑,向三佬说:“鸡子都开叫了,哪里还有鬼?”于是大家都不在意,一边喝茶,一边琢磨田虎的这桩婚姻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为什么胆敢公然冒犯王法、对抗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