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码头一夜风雪

德高望众的旅行家江吉米路过花码头镇,临走时这样说:

这是一个充满谎言的镇子。

野**盛开时他经过白菊湾的花码头镇,他被这些茂盛的花草吸引,在大道观里住了一个星期。江吉米走的时候天气突然变冷,来自西伯利亚的第一场冷空气降临,满天空的流云,显得花码头上空热闹非凡。

同时热闹起来的还有花码头镇子西边的蓝湖,大道观里的住持邢大舅正带着一帮人在湖边观云,进行一年一度的观云大赛。邢大舅是正一教的道士,家里有老婆,有孩子。他的法名叫什么,没人在意。他的外甥是镇长,这一点让人不得不在意的。所以,他在白菊湾这儿就被称呼为“大舅”。镇长今天没有到场,这当口,他在家里脱下了腰里的牛皮裤带,正要朝女儿花亚头上挥去,花亚未婚先孕,还悄悄地准备了一些东西,想在明天晚上与那个男孩私奔。镇长怒气冲天,想知道那个让她怀孕的男孩是谁,但是花亚坚决拒绝说出那个男孩的姓名。皮带刚落到她的头上,她就一头撞向了白墙。这一招很灵,镇长只好系上了裤带。

邢大舅除了是道观里的住持,他还身兼白菊湾地区的观云协会会长。有史料记载,白菊湾居民酷爱观云,观云史可追溯至一千五百年前。从清康熙年间开始,每年“立冬”那天正式进行观云比赛,第二天开始祭神大会。一个星期的祭神活动,吹拉弹唱,白天人头攒动,夜里烟火不断。祭的是本地雨神张霖。

雨神张霖的金身塑像放在道观里,清朝皇帝曾经御赐了两个字的匾额:彰霖。“文革”中不见去向。现在由本地的书法家写了这两个字,挂在观里供人瞻仰。这个书法家是张霖的后代,爱水如命,他除了写书法,最爱的是画各种形态的水,落款“张水痴”。“张水痴”又穷又迂,整天沉迷于水,他的儿子张小虎却沉迷于镇长的女儿花亚,准备明天与怀孕的花亚私奔到远方去。现在他正在被窝里假装蒙头大睡,他的妈妈已经知道了他的计划,一步不离地看着他。

邢大舅他们在蓝湖边上观了五个小时的云了,五个小时中间,天空上出现过无数品种的花卉,出现过二郎神和他的吠天犬、毛泽东、观世音、布袋和尚、爱因斯坦等人,天色渐黑,邢大舅虚指着远方一朵浮云,大声说:“玛丽莲·梦露。”引来一片掌声。观云比赛就此结束。邢大舅对众人说:“明天开始祭神,晚上有空的谁到观里帮帮忙。”一人问:“大舅,我不明白,为什么今天观云,按理说要明天才观云呢。”邢大舅说:“叫你什么时候观你就什么时候观。这是花镇长昨天订下来的事。”那人一脸傻相地还问下去:“早一天观云,是不是就想早一天祭神?”邢大舅不耐烦地回答说:“我×你妈!花镇长高兴,想什么时候祭神就什么时候祭,这里他说了算。”

大道观藏在镇子中间,原也是一座民房,后来改成了一个小道观。道士都是信正一教的,白天到观里点个卯,晚上全都回家去了。只有看门人老邬时时刻刻守着观门,留着神。

老邬吃过晚饭后,突然困倦,歪在被子上睡着了。他做了一个梦,他梦见了一片一望无际的森林,“张水痴”从森林里迎面走过来,手里提了一只透明大塑料袋,里面装满了水,对老邬说:“这是水!”

老邬盯着那水看,没敢回答。

外面有人敲门了,老邬醒过来。开了门,放进七、八个来帮忙的人,娘们居多。与往常一样,他们先不忙着布置明天的祭神会,而是围坐在老邬的床边,抽着烟,嗑南瓜子,说闲话。老邬的大黄狗温顺地躺在地上。

老邬问“张水痴”的隔壁邻居范婆婆:“张水痴还好吧?”

范婆婆吐出一口瓜子壳,显得见多识广地说:“谈不上他有什么好不好的,他就是那个老样子。”

老邬笑道;“我刚才做了一个梦,看见他手里拿着一袋子水,对我说,这是水。我睁大眼睛看看,确实是水。但我没敢吭声,怕他有啥鬼名堂。”

范婆婆摇着手说:“哎哟,你不要这么说。这个人看上去奇奇怪怪,其实是一个大老实人。你不用提防他。这一家祖祖辈辈都老实的。说也奇怪,祖上成了神仙,放在这里千人供养,万人磕头,后代当中竟然没有一个发达起来的……”

老金根打断她的话说:“你不懂的,张霖也是死在了老实上的,死得太老实了,人家当成笑话讲。皇帝微服南下,听见了这个笑话,不忍心,才赐给他两个字。他成神仙也是赐字后来的事。”

范婆婆问道:“什么笑话?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老邬咳嗽一声,大家知趣地中止聊天,都站起来到殿里面去布置了。老邬把观里所有的灯都开亮,放下这一帮人,独自提了竹篮子到花码头街上买供奉的水果。他天天都看见张霖的神像,一年四季给神像供鲜果和花,他才不愿意知道张霖是个笑话。

老邬走在街上,突然想起了江吉米。江吉米离开了花码头镇,就朝福建去了。福建肯定比这里要暖和一些。老邬和他相处了一个星期,知道这个人是一个真正的修行者。今晚真的很冷,从二十度降到了零度,路面积水的地方“吱吱”地响,那是结冰的声音吧?风一阵紧着一阵,像一群孩子的哭叫。老邬在街上买好水果就走回去了,除了香蕉、苹果和橘子,他还买了自己喜欢吃的花生米。这时候风略小了一些了,雪一大片一大片地从天空飘落,他抬头看看天,预料到这场雪会下得很大。

老邬路过镇中心的码头时,房屋角落里伸出一只手拉住他,原来是邢大舅。邢大舅在他的竹篮子里拿了一串香蕉,哆嗦着手分给身后的几个人。身后那几个人的身影是邢二舅,邢三舅,邢二舅的儿子……老邬不敢多看,小跑着离开了。回到观里对范婆婆说:“今夜里恐怕要下大雪了。”片刻又说:“邢住持带着人藏在码头花镇长家那边,不知道又想做什么?”范婆婆上来打了他一下,声音颇为清脆地说:“老邬,你千万不要去管这件闲事。既然你看见了,我就告诉你一个秘密。刚才我不敢说。张水痴的儿子张小虎闯了大祸了……”老邬眯起眼睛想张小虎的模样,张小虎小时候经常和一些孩子到观里来玩耍,忽然就不再来了。有一次老邬走在街上,听到有人在身后喊:“张小虎。”他回头一看,看见了张小虎,才知道他为什么不来观里玩了,因为他长成个大人了。老邬说:“我知道的,一个俊秀的青年,戴一副眼镜。”范婆婆说:“正是。长得俊的。眼睫毛长长的,齐刷刷的一排,顶到眼镜片子上。女孩子都不如他俊。他和花镇长家里的女儿花亚好上了,好多人都知道的,就瞒着女方家里人。昨天花镇长在家里拷问花亚,原来女的怀上了,还想跟了张小虎私奔,定的就是今天夜里。我刚才到张家看了一眼,张小虎他妈寸步不离地看着他呢。花镇长已经放出了话,就等着男方露面,打他个半死不活。”老金根走过来说:“咱们在这里议论一句镇长,说实话,花家和他那一门子亲戚,没啥水平。”

老邬对范婆婆说:“你怎么都知道的?”

范婆婆说:“这等大事,镇上谁人不知?几头消息一凑起来,就明白了。”

老邬问:“明白了干什么?”

范婆婆说:“等着看好戏啊!”范婆婆精神抖擞,浑身有劲。

花镇长昨天下午在家里审女儿时,张小虎就知道了。告诉他的人很多,范婆婆,张婆婆,老金根……诸多的人从他家的后门来来往往,不断地带来关于花家的最新消息,告诉他花亚一直没有供出他的名字。今天一天,张小虎几乎没有吃任何东西,到了晚上,妈妈终于进了厨房。他打开窗户,看着天上的鹅毛大雪,想起今夜约好的私奔,一跺脚,从家里冲了出去。他的母亲在厨房里听见声音,随后冲出去一把抓住他,抱了他的胳膊,在薄雪地里拖了老远。眼看着气力不支,腿软手酸,只好放了手,对着儿子的背影叫喊:“下大雪啦,早点回家。到了花家,看一眼就回来,千万不要承认是你干的。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回到家门口,看见邻居们都开了门看她,她忽然冲他们笑了,嚼着嘴里的半口剩面条,自嘲着说:“你们看看张家的种!好样的!”她关了门,听见邻居李阿姨在外面说:“她为什么不跟了去?”另一个叫梅娣的女人体谅地说:“花镇长什么样的人,要是我,我也不敢跟了去。”梅娣的丈夫也是画家,他自有高见。他说:“张神仙是运气好,额头碰到天花板上,皇帝怜惜他,赐了两个字,又转成了神仙。小辈就没有那样的好运气了。张水痴嘛,他要是好好地做事,现在说不定也是我们白菊湾的书法协会的会长了,要啥有啥……”另一位邻居金大男叫起来:“哎呀,我刚才看到他了。吃晚饭前,我骑自行车从蓝湖那边过来,看见他趴在湖边,耳朵对着湖水听什么声音呢。说不定现在还在那里趴着看水呢。”

张小虎的妈端起一只杯子朝地上一扔,外面说话声马上中止了。既然儿子抓不住,她得去找到丈夫。今天一天她没见到他。她戴上绒线帽子,围了一条厚围巾,拿上伞的时候想,她这个人,父母生下来的这个身体不是用来吃饭穿衣的,而是用来寻找这一对父子俩的。

风大雪大,伞在风雪里摇摇晃晃,像汪洋里的一只小船。

张小虎挣脱了母亲的手,大步流星地赶到花家门口。因为下了雪,邢大舅带着的那些亲朋好友,一个一个地回家去了,只剩下邢大舅一个人,沮丧地进了花家,坐在那里等着花镇长的老婆煮姜汤喝。花镇长的老婆一面煮姜汤,一面唠叨:“去年姜上市的时候,两块钱一斤,今年六块钱一斤。手里的钱越来越少,镇长镇长,还不如到区里干个副局长。”说着说着,话开始无边无际:“花亚不出这件事,好歹也能嫁个区里的或者市里的干部。现在可好,看谁还会要这种垃圾货?”一偏头,又想起一件事:“区财政局的赵副局长好像刚死了老婆,不知道……”邢大舅瓮声瓮气地打断她的话,说:“不是那个大麻子么?他是山里人,哈,哈,山里大麻子。”

张小虎举手敲门,邢大舅站起来开了门。两个人面面相觑,张小虎不由得显出萎缩的样子。他定了定神,才大着胆子说:“我,我找花亚。我爱花亚!我,我是……我就是……”

大道观里,布置完毕,帮忙的人陆续与老邬告别。老邬站在门外,送走最后一个人,关上门。他的黄狗前后跟着他,一齐进了屋子。老邬在大黄狗的注视下一只一只地关掉电灯,带了大黄狗到门房里睡觉,他没有来由地想,也许今天夜里还会梦见张水痴呢。

今天他是累了,不知睡了多久,外面的风雪地里突然出现嘈杂的人声,老邬的大黄狗听到了动静,马上在黑地里伸长了脖子,竖起耳朵,嘴巴里发出低沉的“呜呜”声,它怕吵醒主人,不敢放开喉咙叫嚷。就是这样,老邬也被它吵醒了。醒来后听到外面的声音,披了衣服,灯也不开,开了门出去看个究竟。

漫天的大雪,纷至沓来,轻舞飞扬成一个软和美好的世界。

出了门,外面突然变得悄无声息。铺子前挂的红灯笼照着前面路上几个人,这几个人正低头看着路上的什么东西。老邬走近一看,路上趴着一个人,隐隐地嗅到一股血腥气正从这个人身上散发出来。老邬想把这个人翻个身,刚伸手出去,围着的几个人就散开走了。其中一个人说:“老邬,你不要多事。这是张家小虎,自己送上门去找花亚。被镇长和邢大舅打了扔在这里。”另一人问他:“听说除了镇长和邢大舅,还有一个人过来打。这个人是谁?听说谁都看不到他的脸,因为他蒙着脸。这事真怪。”先前说话的这人回答:“也不怪,明天祭张霖神,他怕打了张小虎被神责怪,所以蒙着脸。但是你看着好了,他一定会到花家去表功的……咱们走,明天有谁问起这些事,我一概说不知道。”后说话的那个人响应:“对,咱们什么都不知道。”

现在,昏迷的张小虎边上只有老邬和他的大黄狗。大黄狗并不能分辨人间的是非,但它具有无比的怜悯心。此刻它温柔地在张小虎身上嗅来嗅去,并把爪子搭到他身上,小声叫了几下,让张小虎快起来,不要让它的主人担心。

老邬想,这下子怎么办好呢?

他决定先把张小虎叫醒了再说。于是他双膝跪下去,把张小虎翻转身,凑着他的耳朵,说:“张神仙保佑你!张小虎。下大雪了,你快点醒过来。”

只是蹲了片刻,老邬的身上就挂下了雪帘,从屁股那里快连到地上了。正在无望的时候,张小虎突然说了两个字:“饿啊!”然后又不吭声了。

老金根匆匆忙忙地过来了,他低头看了看张小虎,说:“我在家里听说他的腿被打断了,他真傻,为什么主动去承认这种事呢?噫,我说这里除了你,怎么一个人也没有呢?”他搓着手,把老邬拉起来朝观里推,一边说:“我知道了,这时候谁也不想惹事的。老邬,你是个好人,但你也要替自己想想,你那看门人的位置好些人想呢。你回老家的话,无儿无女,又失了地,靠什么养活你自己?你看你身上,都是雪。”老邬被老金根推着跑,低了头,嘴巴里“呜呜”地答应,又像在哭。大黄狗跟着他们。

到了观门口,老金根破天荒地俯身摸摸狗脑袋,夸奖它说:“好狗,真是一条好狗啊!”对老邬说:“老邬啊,快睡吧。想开些,这世上哪天不死人?我们都要想开些啊。”

老金根走了,老邬推了门进去,依旧不开灯,坐在床边,心里想着外面的事。衣服上粘着雪,感觉到身子很沉,心也一样的沉。

老邬终于站起来了,从抽屉里拿出刚才在街上买的那包花生米,揣在口袋里出门去了。大黄狗已经想睡了,但是主人出门,它是一定要跟着去的。它非但跟着,还表现出高高兴兴的样子。

老邬再次来到张小虎身边,他已成了一个雪人。老邬屏气凝神一听,听到了张小虎的喘气声。他就打开装花生米的塑料袋,从里面抓了一把放在张小虎的脸边,然后他朝回走,走几步放一些花生米。一包花生米正好散到门口没有了。老邬进门了。他提了水果,抱了自己那床厚棉被去了殿后的张神仙像边,把被子放在神像底下,水果供在神像面前。做好这些事,他把前门开了一条缝,门里门外用砖块固定。然后他开了灯。灯光便从门缝里透了出去,尖锐而冷静地照着外面纷纷大雪。

张小虎的妈妈冒着顶风来到蓝湖边上。湖边的雪比镇上的雪重一些,像沙子一样打在伞面上。她看到湖边走动着几个承包湖面养水产的人,就上前问他们是否看到张水痴了。但是他们都说没有看到,因为他们也是下了大雪以后才来的,这样的大雪,几步外就看不到人了。

张小虎的妈妈站在湖边,快哭出来了。

镇上,花镇长和他的老婆,加上邢大舅,三个人拖着花亚,把她架到了私人医生李八福家里。李八福手艺挺好,就是脑子受了一些刺激,有点糊涂,所以,他是这个镇上唯一敢于大声嚷嚷的人。他听到敲门,不情愿地开了门,一开门,险些被镇长推了一个跟头。他马上大声嚷嚷起来:“为什么?为什么?你是镇长就能欺负我?走,走,你们出去。我要睡觉。”邢大舅举了手,上去打了他一个耳光,说:“我看你是装傻。”李八福还是嚷嚷:“谁说我装傻?谁说我装傻?镇长打人啦!”镇长老婆只得掏了三百块钱塞到他的手里,陪着笑说:“李医生,你不要叫喊。手术做好了再给你加钱。”李八福就去找白大,嘴里还在说:“三百块算什么,我听说去年镇长从派出所所长那里就拿了五万块好处费。你们坦白一下,是不是有这回事?”

他拿下蒙在花亚嘴上的布,花亚勒尖了嗓子,放声大哭。她的哭声透过风雪游丝一样散到镇子的每个角落。这时候,蓝湖边上,张小虎的妈妈终于找到了丈夫,他一动不动地趴在水里,被风吹得紧紧地贴在湖边,浑身上下洒满雪花。他是如此安静,好像他的世界里从来没有过风。张小虎妈妈扔了伞,拚尽了力气,嚎叫起来。

李八福的诊所里,邢大舅走了,镇长夫妇坐在手术室外面,听里面的动静,这手术快完了。镇长的老婆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突然有了拌嘴的欲望。于是她说:“这下好,咱家臭了。”镇长最不喜欢听到这种话,反驳道:“你说什么呢?难道你没看到我的本事吗?我让他们提早一天观云、祭神,他们谁敢说个不字。我想怎样就怎样。”镇长的老婆说:“你还敢这样说,我们可把神给得罪了。”镇长梗起脖子,眼睛斜睨着说大话:“我是连神也不怕的。张霖算个什么东西?一个莫名其妙的人,莫名其妙地封了神。告诉你,他的像早就在‘文革’中毁掉了,现在这个,不过是新货,没有灵气的。你见识少,所以什么都相信。”镇长老婆做出不屑的样子朝镇长的软胁进攻,这种说话方式让她心里轻松不少。她说:“呸,在我面前摆谱,想也别想。我还不知道你,区长骂你几句就能叫你尿裤子,真是想不通这镇子上的人怎么都怕你。我可不怕你,少在我面前装蒜。”

镇长老婆出完了心里的气,惬意地靠着墙,合上眼睛休息。镇长的电话响了,是派出所的所长打来的,他告诉镇长,张水痴死在蓝湖里,这个人爱水如命,常到蓝湖边上去看水,应该是赏水的时候失足跌落湖里死去的。镇长挂了电话,嘀咕道:“这样的死法,在咱花码头镇,是千古以来第一人。”转过脸对老婆说:“张水痴这东西死了。”他老婆说:“死了与我有什么关系?我在想一个问题,咱家女儿喜欢张小虎什么?”她说了这句话又倚到墙上了,闭着眼睛说:“也许喜欢他的眼睫毛吧。”

张小虎醒过来了,他的眼睫毛上粘满了雪,他费了好大的劲才睁开眼睛。然后他就闻到了一股炒花生米的香味,他伸手在脸边一摸,真的摸到了一把炒花生米。就像发生了奇迹一样。

他饿极了。吃掉那把花生米后,他身上有了气力。他忍住腿上的疼,翻过身,像狗一样用鼻子四处嗅。风里继续传过来花生的香味,就在两步远的地方。

就这样,张小虎被老邬的花生米一路引着,拐过了一个弯,就看见了大道观,观门开了一条缝,灯光从里面透出来,温暖得令人安心。他知道,这是今夜收留他的地方。

大道观里,黄狗刚吠了一声,就被老邬按住了头。凌乱的脚步声朝着后殿去了,那正是老邬计划好的。过了一会儿,老邬起来,关上了门。拿着手电筒悄悄地到后殿,张霖神像的下面,张小虎缩在老邬的被子里,已经睡着了。供奉给神的水果也吃了大半。老邬看一眼威严的张霖,叹着气走了。

张霖,按照清朝末年的白菊湾地方志上记载,他原先只是一个凡人。那年大旱,两个月没有下雨,蓝湖快要见底。县官请来了法师求雨。法师说从神那里得到启示:去问一百个人,一百个人如果说今天会下雨的话,那么这雨过几天就会下了。县官亲自跟着法师,一路上问了九百九十个人,九百九十个人都看着县官的眼色回答法师说:今天会下雨。无一差错。问到秀才张霖时,他是第一百个人。张霖听到法师的问话,忽略了县官的眼色,略懂天象的他,从容地看一眼天空,说:“天上鱼鳞斑,明天晒谷不用翻。不要说今天,明天也不会下雨。”他第二天就被处以死刑。罪名是妖言惑众。他死时倒是有种,大声呼喊:“我说真话,何罪之有?父老乡亲你们看,这天上一丝云彩也没有,我说不会下雨就是不会下雨。”

张霖死后半月,这地方才下了雨。

皇帝下江南,来到蓝湖边,听说了这件事,笑得不可开交。后来心血**,就给张霖写了两字以示表彰:彰霖。意思是张霖的死才把雨水带来了。从此张霖就是本地的雨神了。

老邬看过张小虎,放心地回到自己的屋里睡了。他真的又梦见了张水痴。张水痴的手里还是拿着那个装水的塑料袋,对他说:“老邬,你是个好人。你救了小虎,我就放心地上天了。”老邬有些奇怪,问:“你为什么要上天?”张水痴笑着说:“这个事不要提了。我想和你说的不是这件事。我告诉你,我一直像一个孩子,总能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老邬在梦里开始流泪,睡在地上的大黄狗醒过来了,惊异地看着哭泣的老邬。它听到老邬说:“我也想做一个孩子,永远不要长大……”梦里的张水痴继续说话给老邬听:“我一生爱水,世上没有人像我这样爱水。我敢说,世上每一条河的水我都认识,哪怕我没见过的。”老邬说:“我听不懂你的话。”张水痴走近了一步,举起手里的水说:“这是蓝湖的水,我带着它上天堂。我真的是世上最幸福的人,因为就在今天傍晚,我听懂水的语言了。我听到蓝湖里的水说,下雪了。我抬头一看,天上真的下雪了……”

大黄狗忍不住叫了一声,把老邬叫醒了。窗户上一片雪光。老邬探头一望,花码头一夜风雪,外面是银装素裹。老邬擦掉脸上的眼泪,想起刚才做的那个梦,感叹说:“张家有救了,出了一个会撒谎的人,听得懂水的语言?”他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