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客船

蓝湖里驶来了一条陌生的小船,停在老曾家门口,被水浪打着,像一只猫,在岸边蹭来蹭去。船上的人好似性子很慢,从傍晚停下,到第二天中午才露脸。是一位年轻的女子,两条棱角分明的剑眉,一直插入鬓角。老曾的老婆一直在窗子里面瞄着小船,这时候走出来,问她:“你们是什么地方来?”

剑眉女子抬起眼,轻蔑地扫了老曾的老婆一眼,一言不发,钻进舱里去了。马上出来另一个老女人,黑而壮实,老熟人似地回答:“哎呀,你有没有吃过中饭?我姓乐。快乐的乐。我们是从浙江来的,到这里看看有没有生意好做。你姓啥?”老曾的老婆显见得欺生,并不接话,只问:“老乐,那个进去的人是你女儿吗?”老女人一拍手说:“正是。听说你们这里的白果好,要是价钱合适,我们想运一船白果回去。”

晚上吃饭时,老曾的老婆对老曾说:“那门口停的,我审过了。她们是浙江来的,想运一船白果回去。”老曾说道:“别管人家的事。人家的话也不要全部相信。”

老曾的老婆一听,觉得后面那句话有道理,连忙推开窗户一看,门口的那只船已经不见了,通往青云河的河道上隐隐地有一条拖水痕。作为女人,她立刻想到了一件事,一拍手,失声惊叫起来:“哎呀呀,两个女人,一老一小,怕是到小钟村招引人去了。小钟村现在是一块好肉啊!这两个东西!一点声音也没有,肯定是用桨划过去了。瞒着我们,呸!”

这条小船从蓝湖里拐进了青云河,一到青云河,它就弃了桨,发动了电力,沿着青云河,快速驶过花码头镇,泊进了一条无名分岔小河。它在小河里休息片刻,又摇起了桨。将近半夜,它悄无声息地驶进小钟村,停在了一座小石桥边。两岸密密的垂杨柳盖着它。石桥的两边都有上下岸的河埠头。南边的河埠上面是永泉老汉家的屋后,北边正对着老庄家的大门。

小船来得悄然,这天夜里,没有人发现这条船。

剑眉女子对老婆婆说:“妈,好个青山,好个绿水,连空气都是香的,我们就在这里呆下去吧。”老婆婆宠着她:“我儿想呆多久就呆多久,我儿是什么人?有才有貌,比当年前的柳如是还强。”剑眉女子说:“妈,你别夸我了。当年柳如是闯江湖的时候,坐的是一条七桅大花船。……你还是睡吧。”

大清早,老庄家的大门打开,他的儿媳妇白杨从里面出来,提着几件衣服到河里冼。白杨用的力气可不小,搅动的水波使小船轻晃起来。

剑眉女子从船里出来,问白杨:“这是什么地方?”

白杨从眼角边溜一眼剑眉女子,白杨的眼梢很厉害,带着风。剑眉女子不由得老实了一些,说:“是不是小钟村啊?”她一指北边的一座山:“这座山叫啥?我是真的不知道。”白杨说:“香炉山。”

几件衣服一会儿的功夫就洗好了。白杨甩着手上的水,嘴里问道:“你叫啥?”剑眉女子说:“你先说。”白杨说:“你先说。”剑眉女子说:“你先。”白杨说:“白杨。”剑眉女子说:“我叫绿杨。”白杨说:“花码头镇上,有一家绿杨馄饨店。听说城里也有绿杨馄饨店。大家都说,镇上的绿杨馄饨店,是家冒牌货。”意思是说她不老实,没说真话。绿杨的右手作势劈了一下左手,说:“我说谎话,不得好死。我就叫绿杨。我家住在杭州城西。”船里的老女人伸出头来看她们,绿杨指着她说:“这是我妈,她姓铁。”白杨问:“铁妈妈,你家真的住在杭州城西?”老女人说:“说谎不得好死。我家真的住在那里。”白杨把洗好的衣服一件一件放在盆里,站起来,侧过身去,捋着头发说:“我表哥就在杭州城西的一个工地上,他是工头,老叫我去呢。他还没结婚呢。”绿杨皱着眉头听她说完,也不知道她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只好说:“好啊!……那么,我们是邻居了,你来玩啊!”

绿杨看着白杨的背影,心生好感,说:“看来小钟村的人还不错的。”老女人说:“放屁,你见过好人吗?我们中国没有好人。……我上去看看,再去买副大饼油条给你吃。”

黑壮的老女人上了岸,她一会儿姓乐,一会儿姓铁,我们不知道她到底叫啥,暂且叫她老女人。

老女人眯着两只花眼,笑眯眯地,在岸上东走西瞧。这是一次理性的巡察,岸上的一切,尽入眼底。一个小小的村子,名堂还不少,小佛堂,小教堂,翰林骨塔,都是有些岁月的。小集市不算小了,有牵着猪仔来卖的。屠夫家姓屠,做卤菜的是小王家,开大饼油条铺子的是安徽人老刘。老刘家昨晚来了一个见过世面的亲戚,他一面朝炉子里贴大饼,一面给亲戚解说小钟村的前世今生。原来香炉山下的小钟村,三面绕水,只有朝南的一面开着通往外面世界的水陆口子。今年大年初五,接财神的日子,村子后面一大片种菜的熟地上,开来了六十几个造房子的民工,造四十幢别墅,每幢别墅连院子占地要两亩多地,亭台楼阁,售价四千万。他们在地块上圈起了围栏,又在水面上造了一顶连接北面香炉山的廊桥。廊桥就是小钟村通向外面世界的第二个通道,只是它专属别墅区,村民不能由此经过。

老女人听到这里,傻乎乎地“哦”了一声。自己觉得失态,连忙走了。

老女人视察了一圈,熟门熟路地踅到小佛堂里敬了一柱香,诚挚地对观音说:“菩萨,我们母女不算好人,但是您老人家大人大量,保佑我们在此地赚几个钱。我们有了钱一定不忘您老人家的好处,把钱拿到庙里去做供养,或者做法事,两个云罄,六个木鱼……”

正想继续许愿,小佛堂门口闹了起来。原来是一对恋人在吵架,男的是工地上的民工,女的原本在花码头镇上的浴室里当服务员。两个人认识后,男的不让她在浴室里干活,就把她带回工地住了。老女人刚跨出门,一个看吵架的男人回头激动地对她说:“那女的,我知道的,就是一个婊子,浴室里的婊子。”老女人吓了一跳。

男的扯着女的,女的泪流满面,说:“你让我走,你留得住我的人,留不住我的心。”男人换了一只手继续扯住女人。女人喊道:“这里有什么?钱是人家的,四千万的别墅是人家的。我住在工地上,就像人家的看门狗。看门狗也罢了,我想喝生啤,我想吃冰淇淋,这里都没有。狗也有狗的乐子,我有什么乐子?没有一点点享受,生活有什么希望?”这时,那男的放开了手,说了一句令人心酸的话:“我是什么都不能给你,但我有爱。爱就是希望。”女的唾沫星子乱飞,失控地回答:“爱值几个钱?你去死吧!”

女人极端的情绪影响了男人,他的脸一下子变得苍白,一转身,猛然跳进河里。过了一阵,有一个老婆婆失声惊叫道:“啊呀,沉下去了,像一把米一样,浮不上来了。他怎么不会游泳呢?”

老女人趁着大家在河里打捞跳水者,赶快回到了船上。对于刚才那一幕,她有一个不祥的判断:此地不可留。她对绿杨说:“宝宝,”她这么称呼女儿,“我忘了告诉你,昨晚我做了一个梦,菩萨在梦里对我说,这地方风水不好。所以,我们还是快点走吧。”绿杨吃着大饼,远眺香炉山,她才不信菩萨托梦的事:“这儿多好,杜鹃花红,白**白,简直是世外桃源。”老女人转口夸奖女儿说:“宝宝真的有水平!宝宝真是一个才女!”声音越说越轻,显然无奈。

下午,派出所的人来到小钟村,那个跳水者不幸溺水死亡,带着他真挚的爱情和一时冲动,命殒水底。小钟村所有的河都通着蓝湖,在一些特定的时刻,小河表面上风平浪静,底下暗流汹涌。跳水者溺水的时候,一定是碰上了水底下的旋涡。大家围着派出所的人,个个诉说后悔的心情,谁会想到这么个大男人不会游泳?这人真是孬到家了,拴不住女人,也不会游泳,听说他还不会骑自行车呢。他的爱好就是看书,什么书都喜欢看。这个外地民工,可能是这方圆一百里以内唯一喜欢看书的成年人。

老女人和绿杨呆在船里没有出去。晚上,永泉老汉到船舱里找她们谈话。

“派出所刚走。”他说,“村委会还在开。死了人,要严肃村纪村规,大家都要守法。”

坐在床铺上,老永泉晃晃身体,感觉船体摇动了一下,他笑了一声,想:有趣。他伸出手,对老女人说:“把你们的身份证拿过来。”老女人乖乖地递过身份证,是她自己的。永泉一看,说:“原来你姓汤。你个汤婆子,刚才还对人说你姓铁。你是不是真的姓汤?”老女人说:“这张身份证是真的。……真的姓汤,就算是汤婆子吧。”永泉扔下身份证,问绿杨:“你的呢?”绿杨抬起下巴强硬地说:“查我们的底?你是哪路人?”永泉说:“哪路人?我晓得你们是不合法的……”汤婆子大声念起佛号:“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不能乱讲的。”手指头都抖了,——当然是故意抖给永泉看的。

永泉老汉看汤婆子害怕,心里大大地受用,就低了头去小桌子上拈起一块腌黄瓜吃了,觉得好吃,又拈一块吃掉了。汤婆子说:“不要多吃腌黄瓜,吃多了盘肚肠。”说着温存地递上一碗茶叶水。永泉接过来喝完,评价说:“喝的茶水还过得去,一旗三枪。黄瓜腌得也好吃,里面放了桂花。你这家人会过日子,讲究。”

汤婆子坐到永泉对面,说:“我女儿的见识不比男子汉差,她有大学文凭,还是建筑系的。你要不要看看文凭?”永泉说:“汤婆子,你看我是不是好哄好骗的人?你是不是觉得我和你一样的老,其实我才六十岁。”汤婆子睁大眯眼,仔细地瞅瞅永泉说:“你面相好得很呢,方头大耳,罗汉转世。”绿杨“嗤”地一笑:“你们两个人,一来一去,双推磨似的。我看你们挺般配的。”这下子,汤婆子坐到永泉身边去了,紧挨着他的胳膊悄声问:“跳水的小伙子真死了?”永泉拿眼睛瞄了绿杨一下,回说:“真死了。告诉你们,我们这个村本来是风平浪静的,没想到来了这帮民工,又赌又嫖,把我们村里的男人都带坏了。像我这样不赌又不嫖的,在村子里已经没有了。……没有了。连村长都跟着学坏,反正卖掉了那么多的土地,手里有的是钱。我也有钱,小姑娘。”

汤婆子和绿杨对看一眼,汤婆子看着永泉,艰难地问:“多少钱?”永泉说:“你这么说我很高兴,像个女人。女人就该这么问——多少钱?这就像个女人。以前的女人都爱谈理想,谈抱负,现在都爱谈钱。这就好。但是我跟你们说,我的侄儿是市长的秘书。这是他的名片,你们看看。”

永泉从怀里摸出一张名片放在桌子上。

两个女人都没有去看桌子上的名片。绿杨淡淡说:“现在是市场经济,就是市长来了,也要先交钱。”

永泉笑出声来:“你好大的口气?市长玩的都是明星,大学生,名门闺秀,你算什么东西?”

绿杨骂道:“你再敢污辱人,我就让你吃拳头。”她说完就捋起水绿的丝绸袖子,竖起拳头在永泉面前一晃。永泉涨红了脸,朝后慢慢退出小船。上了岸,他暴跳如雷:“走着瞧,到底是你拳头狠,还是我手段狠。”

永泉老汉跑到村长钟阿林家里,村长和老婆孩子正在吃饭。一家人看到他进来,都放下了饭碗。永泉坐下来,眼睛湿润地看着阿林,也不说什么。阿林一挥手,老婆儿子都端着饭碗到院子里吃去了。永泉带着哭腔开口诉说道:“阿林,你也知道,我老婆身体不好,就和我分开睡了。十多年了,我从来不在外面搞什么名堂,因为我是一个有身份的人。你们学着民工吃喝嫖赌,我也从来不参加……”

阿林还没来得及阻止他,阿林的老婆就在院子里把饭碗掀到地上,骂孩子:“死尸,什么地方不好坐,坐在这里碍人手脚。”那半大孩子笑着回答:“叫你不要去偷听,你非要去。看吧,听到不好的话又要生气了。”

阿林皱皱眉头,说:“这些话不要再提了,经济繁荣的时候,有些事是避免不了的。你讲你的事吧。”

永泉喘着气说:“昨天晚上,我家屋后停了一只小船,船上猫着两个破货,一个老的,一个小的。我看上了那个小的,我是认真的,没想到那个小扫帚星不肯……。弄得我,一点面子也没有。她还要打我。”

阿林站起来,点着香烟抽着,来回走了两圈,沉重地说:“我知道,现在的日子过得有点乱,大家都有点乱。我们现在没啥体面了,但是不能让婊子们看不起我们。她们凭啥?她们是最没道德的人。她们不给我们尊严,我们就请她们滚蛋。上午死的那个人,不就是错爱了一个婊子?不能再死人了。”

永泉老汉站起来诚惶诚恐地认错:“我刚才说错话了,我对那个人,不是认真的。我不过是想玩玩她。”

阿林坐下,眼睛看着地,想了一会儿,沉闷地说:“昨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三面的水一起轰过来,把村子淹掉了,然后北边的香炉山也倒下来压住我们。醒过来,我觉得我们这个村子真的要毁了,不是水,不是山,是……”他抬起眼睛看看永泉:“但是我一大早到村子里看一遍,看看村后那四千万一幢的别墅,心里又有了希望。我们村子是一块福地,要不然人家怎么会到这里来造这么高级的房子。你说,是不是?”

永泉说:“是的。我们的日子大有希望。但是什么事有好的一面,也有坏的一面,你没看到这些别墅把村子造乱了?”

阿林说:“我知道了。你回去吧。慢慢地都要整顿。今天派出所的同志也说了,村里最好不要容留过多的不务正业的外来人员。我明天就让人去赶那母女俩走。”

永泉回到家里,打开后窗子,对河里那条小船叫喊:“给你们报一个信,村长明天就要请你们走路。你们识相点,赶紧连夜悄悄地走吧。”

绿杨在船里问汤婆子:“妈,老东西坏得很。我们什么时候走?”

汤婆子说:“要不走也行。我给那老鬼赔个礼,叫下来,你服侍着,肯吗?”

绿杨说:“不肯。”

汤婆子叹了一口气:“那就明天一早走吧。”又叹了一口气:“日子真是没希望……。想当年,我也是一个有理想的小姑娘,想穿军装,要当积极分子。扭过秧歌,唱过革命歌曲……。哪里想到现在就像一条狗一样,被人撵来撵去。”

绿杨接口说了一句俏皮话:“还是一条母狗。”

汤婆子心情恶劣到极点,用手死命地擂一下桌子,吓得绿杨连忙到钻出去坐到船头。农历七月下旬,月亮早早地升上了天空,黄而饱满,十分甜蜜。人世间的生死,对它来说,不过是天边浮游的云雾。

岸上的屋子里,永泉老汉正在看老电影,恰好也碰到了“理想”和“希望”这两个词。他的病老婆吃了永泉给她煮的党参粥,早就睡下了。她的娘家侄儿正当着市长的秘书,她在家里也享有特权。譬如十几年的分床,每天晚上的党参粥……。因为快到“国庆”六十年纪念日,电视里每天都放着五、六十年代的老电影。电视机上面的墙壁上,挂着永泉年轻时当解放军的一张照片,还有他得过的几张奖状。“理想……”他想,电影里,《红色娘子军》的党代表洪长青正要接受火刑,永泉老汉的脑子也像被火舌舔了几口,热辣滚烫,处在失控的边缘。他的手一把捏住了大腿内侧的裤子,愤恨地自言自语:“世事艰难,不说别的,光是这个东西就要人的命……要人堕落。……希望在哪里?”

洪长青充满**地在火堆里叫喊起口号,永泉吓了一跳,不由得把手松了下来。

白杨来了,她还是来洗衣服的。她要洗的衣服真多,绿杨嘴里不由得发出一声感慨。白杨解释说:“我是今年五月初嫁过来的,七月初,公公病倒了,生胃癌。七月十号,他做完手术,婆婆又得了病,脑子犯糊涂。所以家里的被褥衣服都要我洗的。”

绿杨说:“你还是个新娘子呢。你看上去是个能干人,怎么嫁到这家了?”

“那时候他家也有钱的。后面造别墅的地,他们家也有一份。”白杨说:“我家穷,罚款罚穷的。父母要生男孩,生了五个女孩,——第六个才是男孩,今年才六岁。”

绿杨问:“那你公公婆婆生了病,就把家里生穷了?你男人是干什么的,我还没见着他。”

白杨说:“别说你一、两天见不着,我两、三个星期都见不着他的面。干什么去了?”白杨吃力地从水里拖起一件床单,站起来,床单连着水,重得连腰都站不直。“先是跟着民工赌钱,那些民工,赚的钱并不多,用起来就像大爷,一副过了今天没明天的样子。听人说,只有今天跳河死的那个人才存钱。——后来又去嫖,被派出所抓住过几次,罚得眼睛发绿,还是要去嫖。公公婆婆都是被他气出来的病。我好言劝告他,他还有道理。他说,你看看那四千万的别墅,你看到了,还觉得自己是个人吗?不如找点乐子,今朝有酒今朝醉,痛痛快快地过。他还说,咱村现在就像一个黑社会,这样很好,因为男人都有黑社会情结。女人呢,都有当婊子的情结。呸!”

绿杨用手摸着脸说:“哎呀。在你面前,我是个坏女人啊。”过后说:“我真想找个人嫁掉算了,但是找不到啊。你给我找一个吧。”

白杨瞄她一眼:“你骗人罢了。你过得还不好?”

绿杨说:“不骗你说,不好。谁想过这种日子?像狗一样被人赶来赶去。你信不信我说的是真话?”

白杨把拧干水的床单放进木桶里。做完了这件事,她显得有些高兴了,脱下塑料拖鞋,坐下来,两只脚放进水里,慢慢地搅拌水里的月光,眼睛认真地盯住水面看。

绿杨说:“你看什么?天有些凉了,水里的寒气要渗进骨头里的。你怎么一点都不讲究?女人要讲究一些的。”

白杨一惊,回过神,抬起头说:“你们来得真不碰巧。碰上死了人,还碰上老永泉作梗。你们还是快点走,得罪了永泉和村长,住上一年,也没人敢做你们的生意。你信不信?”

绿杨惊疑地笑一声:“这里的人,我看着确实有些乱——思想乱。”

白杨说:“我知道走投无路是什么感觉。咱们姐妹说话投机,我好歹也要帮你一把。这样吧,你等着,我去工地上替你找个生意来。”

绿杨顿时一愣,心中突然一动又一酸,很难得地感到一阵热,真心诚意地哭了起来。既觉得没面子,没羞耻,也觉得受人恩惠,心里感动。她一哭,白杨不知道为什么也哭起来。白杨为什么哭呢?没等绿杨问她,她就说开了,原来她的一个远房表哥在杭州城西的工地上干活,他一直叫她去。他还没结婚呢。……这些内容,绿杨今天早上第一次碰到白杨的时候,就知道了。白杨连头这些内容继续朝下说:她未婚前就与表哥相爱了,他们十六岁那年在一起喝亲戚的喜酒,一见了面,就相爱了,一直到现在还爱着。表哥为了她,不肯爱别的女人。表哥没啥钱,人也长得一般,但是他善良,喜欢帮助别人。正派,敢打抱不平。同情弱小,心地纯正。喜欢动物和孩子,乐观向上。健康,……

绿杨打断白杨的话:“既是这样,别说了。我们今夜就走,你跟着我们,我们送你到你表哥那里。……你带上外套吧,天快冷了。”

白杨捧起木桶上了岸。绿杨看到她在门口的竹杆上晾好床单,进了屋子,好长时间不出来。仿佛能听见床单上面的水,一滴一滴地掉在地上,发出很响的一排声音。好不容易看到白杨出来了,手上只拎着一件外套,一只挎包。走到小船边,把挎包扔下,自己朝桥的西边去了。绿杨叫住她,她回过几步轻轻说:“我到小教堂去。我信教呢。”绿杨说:“就走了,这时候不要去了。”白杨说:“要去的,我爱着丈夫,又爱着表哥。现在又要抛弃丈夫,去爱一个不该爱的人,我去求神饶恕。”她甩开大步,几乎是欢欢喜喜地去了。

汤婆子出来,不动声色地站到绿杨身后。

绿杨说:“这村里人坏,咱就拐跑新娘子。”

汤婆子说:“打嘴。我们是帮了一个苦人。”

绿杨说:“假惺惺。”

不说白杨去教堂向上帝怎样忏悔,这里,汤婆子和绿杨百无聊赖地等着白杨。白杨走了大约一个小时,回来了。匆匆忙忙地刚上船,柳树后面突然闪出一个人,不说话,光看着船。白杨连忙说:“你们慢点开船,这是我婆婆。我走的事告诉她了。”

这婆婆走过来对汤婆子说:“我和我媳妇盘算了十八次,每次都走不成,这次走成了。好人,我真是感谢你们。”

汤婆子诧异地对白杨说:“你婆婆真是好人,我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的人——帮着媳妇逃跑。难道儿子不是她亲生的?”

婆婆并不理会汤婆子,一把拉住白杨说:“你走了,我可苦了。狗屁儿子,狗屁老头子……岂有此理。我拦不住你,你走吧。”她递过一只小布口袋,朝白杨的手里一塞,说:“你不要对别人说我送钱给你。你到了你表哥那里,两人好好过日子。方便的话,托人带个口信给我,省得我牵挂。要是你以后钱太多了用不完,记着藏点起来,方便的话带给我……”

白杨摸着婆婆的手说:“妈,你回去吧。放心。”

婆婆说:“那我回去了。一个屁儿子,一个屁老头子……岂有此理。”

她说着就走了,就像她出现那样,悄无声息,消失得很快。

船轻轻地摇起来,慢慢地离开了外表安静的村庄。到了稍稍宽阔的无名岔河,这条岔河通青云河,青云河通蓝湖,蓝湖通杭州。杭州有白杨的表哥,她通着表哥。她整个的灵魂早就私通着表哥了。

白杨打开婆婆给她的小布袋,拿出一样东西,放在月光下面照来照去。绿杨惊叫:“什么钱啊?这是一块石头。”白杨说:“不是石头,是一块硬梆梆的黄泥巴。”白杨把泥巴又装进小布袋,放到自己的挎包里,说:“一片心意,要好好珍藏的。”

绿杨跑到船后面,汤婆子正准备弃了桨,改用电力行船。绿杨说:“妈,我看白杨的婆婆脑子有问题,白杨的脑子也有问题。”汤婆子安慰她说:“没啥,大伙儿脑子都有问题的。脑子有问题怕什么?脑子又不会拿刀。你注意她的手,不要让她手乱动船上的东西。”嘴巴朝外面一努,绿杨就出去了,点上一支香烟,看白杨有什么动静。

白杨在干什么?她又脱掉了鞋子,两只脚伸在水里,迎着水浪晃**,萤火虫在她的身边飞来飞去,她不时地伸手挥来挥去,像小姑娘一样,发出低低的纯朴的笑声。

绿杨说:“早上看到你,还以为你特别厉害,眼梢带着冷风。”

白杨惬意地晃着头说:“生活充满着希望!”眼珠子朝旁边一转,眼梢带着风,是暖风。

河边密密地长着杨柳,月光透过柳丝,照在河里,黑白两色组成的天地,又斑驳,又美丽,光怪陆离,无声里有着呐喊,是一个灯红酒绿的宫殿。肉体置于这样的境地里,就如活在一个分裂的世界里,灵魂随之翩翩起舞,欢欣而感伤。

白杨指着脚下的河水,脸上一副迷幻的表情:“你看吧,这条河里有许多东西,你是看不到的。我能看到。前面有一片花开着,像牡丹,也像芙蓉。船舷左边,水面上跳着一群小人,身上的衣服闪闪发亮。我和表哥也要生一群小孩。……还有金鱼,当然你看不到,就在船右边。”

绿杨想,本来以为她是个厉害角色,原来是个水货。她说:“我妈马上要过来用发动机了,你还是到舱里去吧。”白杨依言进了舱。舱非常小,但她的脸上充满愉快,生活会从这个小小的舱延伸出去,然后就幸福得无边无际吗?

汤婆子来到船头。绿杨把香烟塞到她的嘴里,问她:“妈,我看白杨是有问题。她到底有没有什么表哥?”汤婆子不停地忙碌,却一点也不显疲惫。她精神十足地回答绿杨:“管她有没有问题,管她有没有表哥。到了杭州,先把她放到女铁匠那里,让女铁匠去问个明白。她到底有没有表哥?……女铁匠那里正缺少这样的人,白杨长得不错呢。去,还是留,到时候她自己决定。”

女铁匠开着一家大浴室,她的手下有三十几个女服务员,她们的眼睛比浴室昏暗的灯光还要昏暗呢。

小钟村,白杨的丈夫回来了。他的妈迎上来说:“哎呀不好,你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早?”白杨的丈夫说:“手气不好,一把全赌光了。”他的妈跟着他后面说:“不好不好,你回来得太早了。”儿子回过头看她一眼,说:“你今天有没有吃药?”妈说:“没吃,昨天晚上就没了。”

白杨的丈夫大喊起来:“白杨,白杨。你死到哪里去了?妈的药吃光了你都不知道?”

白杨的公公在里屋不高兴地咳了一声,婆婆说:“不要喊了。她走了,到杭州城西找她的表哥去了。你看,这是她写给你的条子。”婆婆笑嘻嘻地递上一张小纸片,上面这样写:我对不起你。你不要来找我。我去找我的表哥,我真正的爱情。

白杨的丈夫说:“你们又要逃?”

婆婆说:“我没逃。是她逃了。生活充满希望!”

白杨的丈夫把纸片一把塞进嘴里,嚼了一下,狠狠地吐出来:“狗屁狗屁,她哪来的表哥?算计着逃了十七、八次,老想去找她的表哥。”一眼看到妈妈歪着脑袋好奇地看着他,一股子怒火朝她身上发作出来:“编故事找男人,也要编出个好的,什么表哥,在杭州的工地上……。哼,白杨嫁过来的时候好好的,自从你得了神经病以后,把她也带出神经病了。”

公公在里屋有气无力地说:“儿子啊,深更半夜的,不要叫喊。人得神经病,是很正常的。我躺在屋里,耳朵听着外面的人说话,一个个说的都不像人话,都像有神经病似的。”

白杨的丈夫气呼呼地说:“那么这件事怎么处理?”

公公说:“那还不好办,你去找村长。村长总有办法,水上派出所,不是好惹的。”

白杨的丈夫一甩手,扔下一句话走了:“我不去,我又没钱,去求什么人?”

公公自言自语:“不找就不找吧,到哪里都一样过日子。一碗饭,一张床,就够了。我呢,半碗饭就行,可能过不了多少日子,床也不需要了。……没有希望的日子。”

小船出了青云河,停泊在蓝湖里,老曾家门口。水浪打着它,它在岸边蹭来蹭去,颇不安分。已过半夜,月亮偏西,潇潇洒洒,不见疲惫。

老曾的老婆天快亮时出门撒尿,一眼看见了小船,迷迷糊糊中,她想:这是从外面刚来的呢?还是从里面往外跑的?她回了屋子,摸到床铺,继续睡。

这一睡睡出了莫大的损失。老曾的老婆早晨起来一看,小船不见了,放在屋外晾着吃露水的腌黄瓜全部不见了,远方去的湖面上,隐隐地有一条拖水痕。她大叫起来:“老曾,老曾,你过来看看。上次它来,少掉不少腌黄瓜,这次它去,腌黄瓜全部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