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制革命

佛教徒对于戒、定、慧“三学”,把“戒”定位为最高位,可惜当今有些人总爱引用“佛已制戒,不可更改;佛未制戒,不可增加”这两句话,把佛法牢牢地给定死了。其实,佛陀制戒是“随遮随开”,是随着时代人心、生活习惯、文化风俗而加以进化的,如果坚持一成不变,使得持戒和不持戒、反对和坚持之间,造成太多的对立和矛盾,佛教是会灭亡在戒律之下的啊!

戒律不可更改,是百千年来守旧人士的执着,综观现今各国的宪法都要经常修正,就是当初戒律的制定也都是经过几次结集而成的,为什么现在不能予以修正、重新结集呢?例如:

四众平等

四众不能平等,就是不合乎佛法。当初,佛陀在菩提树下成道的时候,发出宣言“大地众生皆有佛性”,并且提出“四姓出家,同为释子”和“是法平等,无有高下”的说法,就是在说明众生平等的道理,不但佛和佛平等,所有众生也都与佛平等。可是为什么在佛法流传开来之后,四众弟子之中却反而把比丘定于第一位,比丘尼不能与之同等?甚至凡事只有出家人优先,在家众几乎没有给予护教弘法的立场和空间呢?

想到佛陀当初在各种讲经的法会上,四众弟子、八部大众、官宦人民前呼后拥,所谓“法华会上,百万人天”,一片热闹的景象,为什么现在只有独尊比丘,其他也就如当初印度的“四姓阶级”牢不可破了?有这种思想的人,实在是辜负佛陀的慈悲、违背佛陀的平等法。再说,硬是把信众归在外护的立场,不能进入教团的骨干,就让人觉得佛教好像只是出家人的,不是信徒所应有的,而让佛教发展减少了很多力量,良深可叹!

其实,佛陀的出家弟子当中,比丘尼大阿罗汉也有数百人之多,但是在由比丘们结集的经典里,这些女众的名字却一概不提;一千二百五十位大阿罗汉中,也都没有提到一位女性罗汉。

有鉴于此,为了彰显“男女平等”的观念,我兴建佛陀纪念馆时,特地在立于菩提广场两旁的“十八罗汉”中,雕塑了三尊女罗汉像,分别是:“僧团首位比丘尼”大爱道、有“神通第一比丘尼”之称的莲华色,以及“宿命第一比丘尼”妙贤,她们都是佛世时代有修有证的比丘尼。另外,为了提升比丘尼在佛教界的地位,树立比丘尼的新形象,让这许多女众人才有所发挥、表现,所以佛光山的编藏工作就由比丘尼主导。

至于几千年来,佛门里在家护法弟子虔诚信仰佛教,深入研究佛学,就算有很大的修为,也只能称作“弟子”,而不能称作“老师”的现象,我也认为有失公平,觉得今日佛教应该还给他们一个公道。

曾经有人说我太过保护在家众的结果,将会加速“末法时代”白衣上座的来临。但是综观佛光山开山以来,四众弟子相处和谐,尤其在众多的弘法事业当中,都不乏在家众的大力协助,例如:海内外的“滴水坊”,就是由一群在家师姑所成立的;乃至于国际佛光会成立二十年来,建立“檀讲师”制度,信众会员帮助佛光山在世界各地弘扬人间佛教,为社会作出贡献等等,佛教又岂能忽视他们的发心呢?

六和敬

佛陀是人,不是神,他从来不标榜自己与别人不同,总是不断地重申“我是众中之一”,“我在众中”。当初佛陀建立“六和僧团”,也就是这种“平等”精神的呈现。

所谓“六和”,就是:身和同住,是团体的共住;口和无诤,是语言的赞美;意和同悦,是心意的和谐;戒和同修,是法制的平等;见和同解,是思想的统一;利和同均,是经济的均衡。

佛教里有这么好的德目,落实它,必然能增进弘法的力量,但是现在我们却把佛教分裂成师祖、师太的佛教,这不是太对不起佛陀了吗?佛陀也只不过是做众生的“导师”,我们又怎么能在佛陀之上,再立个什么“师祖”、“师太”的名目呢?难道我们不觉得冒犯佛陀吗?所以,我觉得,佛教里凡是不合适的称谓,都应该要有所改良。

偏袒右肩

佛制比丘披搭袈裟要偏袒右肩,这在印度热带地区容易做到,假如换作是在中国的北方,或者俄罗斯的西伯利亚,还能生活得下去吗?所以,衣履只是一种文化,佛陀也说过,剃发染衣、三衣钵具都是为了顺应当时文化所制定的。既然如此,为什么现在我们不能让佛教的发展顺应各地的风俗、习惯、气候,给予合理的规定呢?难道这一切都不需要改良吗?

八敬法

我有一位信徒,本来是个空军的军官,生养了五个孩子。但是早期军人的收入低,他无法养活七口之家,最后连太太都离家出走,不得办法,就将五个小孩送给佛光山育幼院,而他自己则出家去了。

既然出家,就应该好好修道,但是有一天,他来到佛光山,却向我投诉:“佛光山没有规矩,慈惠法师、慈容法师见到我,都不向我礼拜,难道佛光山的比丘尼都不懂‘八敬法’吗?”因为在“八敬法”里有一条规定,即使是八十岁的比丘尼,见到年轻的比丘、沙弥也要顶礼。

我一听,大为讶异,就说:“你真是不知道惭愧啊!你的儿女都是慈容法师、慈惠法师代为教养的,她们在佛教里都已经奉献了数十年,论资历、道行以及对佛教的贡献,你凭什么要他们向你礼拜?”在我认为,恭敬是要让人打从心底对你尊重,自己无学无德,却要人家恭敬你,又怎么说得出口呢?

我认为,“八敬法”是比丘制定出来的,可是假佛陀的名义要比丘尼尊敬比丘的结果,也就让许多优秀女性因为戒法的不合理,而不愿意加入僧团,让佛教平白地损失了许多人才。过去佛教弘誓学院的昭慧法师虽然曾提出反对“八敬法”,不过比丘们都强烈反对,甚至还因此引起了轩然大波。其实,在佛光山,我根本就不谈这件事情,但是宁静革命反而能获得成功。如今佛光山在海内外的几百个寺院,都是由比丘尼建设而成的;世界各地一千多个佛光会,也是由比丘尼成立的;甚至还有许多学有专精的比丘尼在大学里任教。所以,关于“八敬法”的问题,教界实在不该再意气用事,应当还给比丘尼一个和比丘同等的地位。

沙弥十戒

在沙弥戒里有十条戒法,除了不杀生、不偷盗、不邪**、不妄语、不饮酒,还有不香花鬘涂身、不歌舞观听、不睡高广大床、不非时食、不捉持金银宝物等。其中,“不睡高广大床”,沙弥年纪小,确实是应该学习生活克难一点,简朴一点,有益于修行的增上;“不香花鬘涂身”,安于淡泊,老实修行,不以奇异标榜,也是修道生活的增上缘。

但是时代走到今日,佛教需要以音乐来弘扬佛法,需要以舞蹈来接引大众,如果坚持“不歌舞观听”,有些弘法活动不得办法举办,佛教渐渐地也就要随之没落了。过去大迦叶尊者听闻琴音,心生欢喜,不自觉地就手舞足蹈起来,有人问平日严肃的大迦叶何以如此,他说:“其实我早已对五欲六尘不起贪着,但是屯仑摩甄陀罗王的琴声是智慧之音,如同法音,一听就让人法喜充满,忍不住要踊跃起来。”可见得,音乐、舞蹈有时也是一种度众的方便。

另外,关于“不捉持金银宝物”一戒,过去在印度不使用钱币,但是现代的社会,例如乘坐大众交通工具,都要拿钱买票,不持金银,又该怎么办呢?有的人或许会说事先备妥车票就好,但车票不也是有价证券,等同金银宝物吗?

尤其现代的佛教经常参与政府举办的社会救济活动,若是坚持这条戒法,沙弥都不能做了,佛教的比丘大德又怎敢违犯呢?所以这许多戒法,真是会阻碍佛教进步的,佛教必须要走出一条复兴的道路;现在,“人间佛教”就是为了改善这样的情况而发展起来的。

过午不食

佛教鼓励人要苦行苦修,例如:着粪扫衣、托钵乞食、赤脚行路等,这些固然可以励志,却不一定在世界各地都能行得通。比方“眼观鼻,鼻观心”的修行,在车如流水的现代社会,走路不可随意东张西望,不给汽车撞上,也要给脚踏车、摩托车撞倒,怎不该加以修正呢?当然,若修行要像皇宫大院里以密教的仪式来修,这也是过火,倒可以不必。

佛光山一千多位出家弟子,分布于全球道场弘法,每年定期回到总本山进修讲习(二〇一〇年九月四日)

当为一提的,一直以来,佛教提倡的“过午不食”,让许多人以为只要过午不食,就会有很大的功德。所以,从中午十二点以后就不吃饭,等到第二天早上六点才吃早餐。其实,从健康上讲,肠胃经过十八个小时不得吸收营养,必然失去均衡,特别是肠胃里没有东西可以消化,最后只有摩擦胃壁,造成所谓的“胃穿孔”了。

我见过许多“过午不食”的人,他在中午时段必须要硬撑肚皮,连吃好几大碗或者一大盆的食物。其实,佛教讲究中道,饮食还是以调和、适中为宜。常有寺院的住持方丈说:“我过午不食,晚上只吃一碗面。”也有的人说:“我过午不食,晚上只喝一杯果汁、一杯牛奶就好。”这许多自豪的说辞,往往造就了自己虚假的生活而不自知。其实,正常地吃,吃得清淡一点不就好了吗?

有的寺院还因为“过午不食”的规定,本来一天只要花十块钱买菜就够的,却由于住众吃不饱,营养不足,而必须花上更多的钱买药来补助健康,造成寺院里的人众都成了药罐子,实在是得不偿失。

过去,鸠摩罗什门下四圣之一的道生大师,通权达变,不拘泥于旧制,以一句“白日丽天,天言始中,何得非中”并率先动筷进食,替宋文帝化解设斋宴僧,宴席开筵时间超过午时,应供的僧侣没人敢进食的窘境。

佛门师徒

在佛门里,经常有徒弟喊出:“这是我师父的!”“那是你师父的!”心里只知道有师父,却不知道要护持佛教;也有师父说:“这是我的徒弟!”“那是我的徒弟!”把徒弟视为个人财产,而不把人还给佛教,“教”与“徒”分了家,也就削弱了佛教推展的力量。虽然也有人喊出“三分师徒,七分道友”的口号,但佛门师徒之争仍然是佛教里为人诟病之处。

收徒纳众本是佛教正常发展所需要的,但是发展得太过,也就难怪印光大师要慨叹,而提出去除“三滥”了。

有关佛教的教制,自佛教传到中国来以后,因为气候、地理、信仰、习惯等和印度不同,要在生活中完全依靠最初佛制的戒律,确实难以适应。因此在近代太虚大师提倡“教制革命”之前,唐朝百丈禅师改革佛教的表现堪称智慧卓绝,所有印度的戒律他一概不碰,重新再为中国佛教建立丛林清规制度,也就稍稍给佛教带来了一线生机。当然,千年之后,太虚大师再提出“教制革命”,也是希望为佛教带来未来的生机,只因教界积弊太深,最后功败垂成,但其开创性的意义仍然具有不可磨灭的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