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生死边缘

我出生在国民军北阀的一九二七年,当时军阀孙传芳担任八省联军总司令,反抗国民政府。有一天,他的部队在我家门口枪决一名民众。就在这个时候,我呱呱坠地,来到了人间。

我出生时,根据母亲说,我的脸半边是红色,半边是白色,她认为自己生了一个妖怪,几乎不敢抚养我。后来经过一段时日,我才逐渐恢复得和一般正常婴儿一样。

我从小家庭贫穷,母亲多病,父亲是一位朴实的普通平民,介乎农、工、商之间。父母生养了四个儿女,我上有一兄一姐,下有一个弟弟。犹记得八岁那年,正当岁末冬残,年关将近的时候,家人都出外张罗年货,准备要过新年了,家中只留下十三岁的哥哥和我。这一天,大哥李国华兴匆匆地从外面回来,告诉我河水都结冰了,他刚刚才从上面走了一趟回来。我一听,好奇心驱使,就说我也要出去走一走。

当我走出家门后,大哥就把门关上,并且上了门闩,大概是想让我在外面多玩一些时候吧!我一个人来到冰河上,兴高采烈地走着,忽然见到远远的地方好像有一个鸭蛋,心中不禁暗暗窃喜:鸭子在冰上生蛋,没有人发现,我可以去拿。

于是我一步步地走向“鸭蛋”。岂知这时突然“轰隆”一声,整片冰应声碎裂,我就这样掉进了冰窟里。原来所谓的“鸭蛋”,其实是冰将破裂时的冰印,因为状似蛋形,所以让我误以为是鸭蛋。

生长在寒带地区的人都知道,一个人一旦不慎掉进冰窟里,即使旁边有人,也很难救援,因为上有厚冰覆盖,必须把冰块打破,才能下水救人。通常经过一番周折以后,人在里面早已冻死,何况在我掉入冰窟时,四周并无一人。

我在冰窟里究竟挣扎多久,已经不复记忆!只记得我回到家门口敲门时,全身衣服上都是碎冰。大哥开门一看,整个人都吓呆了。事后家人怎么样也想不到,在这样的遭遇下,我竟然还能捡回一条小命。如今回想起来,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难以明白其中的原因。

其实我这一生,类似这样走过“生死边缘”的经验,不止十次、八次以上。由于我自幼经常跟随外婆进出佛堂,四五岁时就懂得茹素,也会背诵《般若心经》,因此一生对佛教的信心,反而在这样一次又一次的危险遭遇中,更加长养,更加坚定不移。

经过了第一次的死里逃生,两年后,也就是一九三七年七月七日,“卢沟桥事变”揭开了中日战争的序幕。记得那年农历十二月十三日,是一个大雪飘飘的日子,日军攻进南京城,当时十岁的我,身上扛了一条被单,跟着一帮民众开始了逃亡的生活。我们一路向北方走,半途看到一百公里外的南京,火光冲天,真是烧红了半边天。后来才知道,原来那就是日军正式展开大屠杀的时刻。

记忆中,我们先在兴化县一个车棚里住宿,后来又在村子里一间神庙安身。不多日,整个江苏就全部沦陷了。逃难中,年老的外婆九死一生,不但从日军刺刀下逃过一劫,也曾经泡在江水中,所幸靠着一件冬日的棉衣而不致淹死,再度逃到兴化与我们会合。

大概就是在这一年的年底,日军全部占领了江苏,外婆挂念家产,要回故居一看。不知死活轻重的我,也吵着要跟外婆一起回家。外婆一向疼我,于是我们祖孙二人又花了两天的时间,步行到江都。这时候江都的小镇已完全被战火摧毁,几成一片瓦砾废墟。外婆的家比较有规模,倒塌的瓦砾中,余烟还在袅袅上升,我家的四间草屋,也都成为一堆灰烬。

正当我和外婆在家居左右凭吊时,外婆看着烧毁的房子,舍不得一生心血就这样付之一炬,因此在瓦砾堆里翻弄,大概是在找一些未烧完的破铜烂铁。就在这个时候,不幸被日军看到,马上就将外婆带走了。我一路哭喊着在后面跟随。不知走了多远,日军用刺刀拦住我,不准我前进,因此我和外婆就此分开,之后也不知外婆被带往何方。

后来,听说年过六十的外婆被日军带到营房里当伙夫。因为当时人民不是逃光,就是杀光,日军每日三餐需要很多人手工作,外婆因此得以幸免于难。我和外婆分开之后,独自留在小镇上,举目所见,尸骨遍野,有的尸体漂在河流之中,头下脚上;也有的陈尸路边,只剩下手脚,内脏已被饥饿的野狗饱餐充饥。这些啃食人肉的野狗,一只只看起来都是一脸凶相,甚至当我回到家中,我家的狗看到我,两只眼睛也是露出红色的光,凶恶的眼神令人恐惧。不过由于过去我对它们一直爱护有加,因此它们看到我,还是表现得十分亲热。

人的求生潜能是无限的。当时我只是一个十岁的幼童,与外婆分散之后,四顾茫茫,不知道回头路途如何走法,前进也没有方向。这时候,偶尔远远看到日军,我就急忙朝死人堆里一躲,装着我也是死尸之一。因为时值岁末,天寒地冻,大地已成为一个大冰柜,所以尸体虽多,却未曾腐烂,除了血迹斑斑以外,整个人体僵硬完好。我躺在死人堆中,几次听着日军的军靴踢踏踢踏走过,侥幸未被发现,让我从“生死边缘”中,第一次深刻体悟到生命的无常与恐怖。

后来,外婆从日军的伙夫房里偷偷逃了出来,竟然又找到了我,我们祖孙得以再见。外婆于是又带着我,一路躲躲藏藏,我们又逃到兴化,和家中的其他人相聚。就这样我在兴化居住两个多月,从此再也不敢吵着要回家了。

在日军攻占南京的时候,日军司令官松井石根下令,实施所谓“三光”政策,也就是烧光、抢光、杀光,所以从南京到江都,一路上所见到的景象,用当时的话说,就是“杀人放火,**掳掠”。大概就是在那个时候,我在杭州工作的父亲,想是在逃难回家的途中,不幸死于战乱,从此我再也没有见过父亲的面。直到十八岁那年,我在焦山佛学院读书,有一堂作文课,我写下了《一封无法投递的信》,表示我对父亲的哀悼,用以追忆。

回顾历史,当年日军攻占南京,造成“南京大屠杀”的血腥惨剧,日本士兵泯灭人性,固然令人发指,其实中国的军队派系之多,彼此倾轧,互不团结,尤其守军将领唐生智是一个庸碌无能之辈,完全没有大将应变的智慧与能力。当日军兵临城下时,他第一个弃城逃走;在此之前,他把南京通往长江以北的一切船只,完全封锁,所以在日军进城以后,军民过江不易,致使数十万军民惨死在石头城下,或扬子江边,伤亡之惨重,令人不敢回想。

一年多以后,也就是一九三九年正月,我和母亲从江都出发,沿途寻找失去音讯的父亲。其时京沪路上一片萧条,人烟稀少,到处都有日军站岗,我们一般平民百姓,只要在肩膀上挂着一个“红太阳”的臂章,日军大都放行。

我在寻父的途中,路经栖霞山寺,虽然当时年幼无知,也感觉到前途茫茫。不过大概也是我的福德因缘吧,由于战争,反而成就我在栖霞山剃发出家。回忆从抗战开始到我出家,一年多的岁月里,游击队和日军不断在家乡的小镇上,进行拉锯战。白天日军扫**,夜间游击队反攻。那个时候,儿童并不知道枪炮子弹的凶残,经常在战争过后,争相跑到刚才作战的区域,以数死尸为乐,看谁数得最多,谁就是赢家。后来出家为僧,回想起那一段在“生死边缘”游走的日子,真不知道当时是如何打发过去的。

只是,日子虽然走过来了,但苦难并没有完全过去。就在出家后的第六年,也就是十七岁那年,我忽然染上疟疾。记得那时正值秋天,一般叫做“秋老虎”。根据老一辈的说法,在秋天染上疟疾,存活的机会很少。我自己也抱着等死的心情,其实应该说死活都没有想,因为觉得在十七年的岁月中,人生并没有什么享受与快乐,所以不觉得活着很好,也不觉得死亡有什么可怕。在那个年代里,尤其是在深山古寺的大丛林里,如果一个人死了,也没有人知道,甚至连死亡证明都不必开立,只要送到山上的火葬场火化。大众要到早晚课时,发现灵前多了一个牌位,程序多了一个灵前回向,才知道又有一个人死了。

染患疟疾最明显的病兆,就是全身忽冷忽热。当我在病榻上寒热交加的时候,恩师志开上人不知从哪里听到消息,得知我已卧病半个月,特地派了方丈室的道人送来半碗咸菜。大概因为无盐无油,最适合病患食用,所以后来我竟然不药而愈。回想当时接到半碗咸菜,我真是感激涕零。因为自从出家以来,从未受过别人的关爱,因此虽然只是半碗咸菜,但我内心油然生起一分感动,觉得我的师父真好。同时就在这个时候,我在心中默默发愿:将来我一定要弘法利生,以报师恩。

翌年,我升学到镇江焦山佛学院,那是全国佛教界最高学府,一般学生很难考进。在焦山佛学院三年的时间里,记忆最深刻的是,二十岁那年,我全身皮肤生脓,长出一颗颗的“脓疮”。因为步行艰难,有一天同学们都去过堂用午斋,我一个人坐在庭院的石凳上照顾学院。忽然一对年轻的夫妇看到我,好奇地走过来问我:“你今年几岁了?”经他这一问,我忽然想起当天正好是我的生日,所以就回答他:“我今天刚好二十岁。”问者可能没有听出我话中的意义,他把我的话当成“我今年二十岁”。

在我全身长满脓疮的时候,我曾经想过:为什么会罹患这样的恶疾呢?记得当时全身的皮肤溃烂流脓,只要穿上一件衣服,就整个粘贴在皮肤上。每回要把衣服脱下来换洗,就像脱了一层皮一样,血肉模糊,到现在回想起来,都觉得很惊人。

当时我阅读佛教史,知道唐朝的悟达国师曾在腿上患了“人面疮”,也就是伤口像人面一样,甚至还有嘴巴,必须喂以饮食,才能抑止疼痛。后来遇到一位圣僧,告诉他这是业障所致,不是肉体之病。悟达国师经圣僧指点,以水洗涤,消除罪业。后来为了启示后人,悟达国师因此作了《慈悲三昧水忏》,流传至今。

在那个青涩的年岁里,我想起了悟达国师的故事,只有虔诚皈依观世音菩萨,礼拜忏悔。当时也没有人谈到这种病可以医治,但记不清是如何获得同学给我一粒“消治脓”的药,吃下去后隔天立刻消肿,不数日也就完全康复了。

后来根据别人的说法,这是因为在抗战期间,死人的尸体浸泡在河水之中,生人饮用之后,瘴毒积在体内,经过一段时间,瘴疠之气发作,所以产生的怪病。别人姑妄言之,我也姑妄听之,因为能够不死,重新燃起再生的希望,也不禁万分庆幸,感谢佛恩,因此更加坚定相信“佛力不可思议”。

一九四八年,我时年二十一岁,应聘在出家的祖庭大觉寺边上一间国民小学担任校长。说来惭愧,我一生不但从未进过小学,连看一眼的机会都没有。承蒙宜兴教育局委任我当校长,大概因为乡村人才难找,他们听说我从南京回来,以为我必然见过世面,学有专长。其实我毫无经验,不过为了振兴佛教,在我的生涯规划里,早就希望为佛教开办一间农场,兴设一所国民义务学校。这是我期望已久的工作,如今有了这个机会,我自然全力以赴。同时我也相信“做中学”,自觉能力应该可以胜任。

可惜,当时国共战争又起,经常在学校里上课,听到“砰”一声枪响,知道附近又枪杀了人。不管白天或深夜,经常听到狗吠,都让人胆战心惊。

那个时候,国民党的部队毫无军纪,我不知道是哪个营队,只要他们从寺里经过,所有牙刷、毛巾、肥皂,立刻不翼而飞,其他能顺手带走的东西,也都被那些穷苦的军人搜刮一空。

终于有一天,记得是一九四八年二月,半夜里被人叫醒,睁开双眼一看,几十个武装军士用长枪短枪对着我,喝令道:“不要动!”我当时并不害怕,只是不知道这究竟是什么军队。正当我还在纳闷时,不由分说地已被五花大绑,强带着跟他们在黑夜里穿过田野,越过荒原。大约一小时后,我被带到一所空屋,里面早已捆绑了数十人。我一到达,其中一个看起来像是长官的样子,大吼一声:“把他吊起来!”所谓吊起来,就是用绳子扣着两手的大拇指,悬空垂挂在那里。

我当时一听,心想这下可能要受苦了。但是随即看到他身旁的一位同伴在他耳边耳语两句,他马上说不要吊我,只把我捆绑在一旁。于是我就待在这间空屋子里,看到今天枪毙两个人,明天原本健康的人,好端端地被带出去,不多久就皮开肉绽地被用门板抬了回来。

这时候我想到佛教说的:“眼看他人死,我心急如火;不是伤他人,看看轮到我。”就这样到了第十一天,忽然叫到我的名字。我被用绳索捆绑着带出空屋,也不知道将会被带往何处。只见一路上,五步一哨,十步一岗,大家如临大敌一般。我心想,这必定是要把我绑赴刑场,应该是要被枪决了。

一个人面临死亡的那一刻,心里的感受如何?一般人很少有这种经历。当时我并不畏惧,只是感到万分遗憾,心想:我才二十二岁,到这个世间上来,什么事情都还没做,就这样又悄悄地离开了人间。师父上人一定不知道,此刻我就要被枪决了,母亲也不知道,她的这个儿子只能活到二十二岁!人生真像水泡一样,“啵”一声,水泡破灭了,世间一切又归于平静。

这样想着想着,已被带到另一间屋子里,只见里面放着各种刑具,包括老虎凳、铁钳子、铁链、三角带、狼牙棒、木棍等。我以为免不了要受刑,如此即使没有在刑场上被枪毙,也是活罪难逃,最后也会跟其他难友一样,皮开肉绽地被用门板抬回去。

但是不知道什么原因,结果完全出乎意料之外,那位主管竟然当场释放了我。我记得当天由师兄带我回寺,途中所经的道路虽然屈曲,但还算平坦,可是我的双脚却不听使唤,一路上就像跳舞一样地回到寺中。我并不是因为害怕而颤抖,只是经过十多天的关闭,两只脚已经不善于步行了。

我在宜兴的那段岁月,被关了十多天的土牢,竟连对方是什么党、什么部队都没有搞清楚。这时我思忖着,虽然又从“死亡边缘”逃过一劫,但是当地的治安如此恶化,实在不宜再逗留下去,因此告别师兄,回到南京。

在南京,初任华藏寺监院,再任住持。但因时局实在动**,尤其徐蚌会战,国民党失败,南京已经陷入一片纷乱。在京沪的路途上,逃亡的难民之多,大家争先恐后地抢搭交通工具,有的抱着火车头,有的人盘踞在火车上,一脚在车内,一脚在车外。路边的死尸随处可见。我目睹此情此景,心生不忍,因此发愿集合同道,希望组织“僧侣救护队”,救伤恤亡。

然而,“僧侣救护队”岂是民间之力所能组成?只有寄望公家机关能够成全。那时我指望“僧侣救护队”能做一个短期的训练,唯一可去的,就是台湾。所以在二十三岁那年的夏天,我领导了七十余名僧青年和一群男女青年,抵达了事前茫无所知的台湾。只是从此我又寄身在“白色恐怖”的年代里,行走在“生死边缘”的险路上。

我在一九四九年夏天来到台湾,但是没有入台证,幸经前“内政部长”吴伯雄先生的尊翁,时任“警民协会”会长的吴鸿麟老先生出面为我作保,我才得以获准留台。但是当时台湾省政府听信广播,说大陆派遣五百位僧侣到台湾从事间谍工作,因此我和来自大陆的一群僧青年,不分青红皂白被分别关在台北、桃园等地。

其中,慈航法师被关在台北,我和律航法师等一行十余人,被关进桃园的一所仓库里。有一天,忽然传来命令,将我们绑起来拉去游街。走了一个多小时的路程,来到一所警察局,里面一人见状,大骂一声:“谁叫你们把这些和尚带来的,赶快带回去!”于是我们又被带回仓库,就此在里面住了二十三天。

最后幸经孙立人将军的夫人孙张清扬女士、曾任“台湾省主席”吴国祯先生的父亲吴经熊老先生,以及“立法委员”董正之先生、“监察委员”丁俊生先生等人营救,才把我们从鬼门关前拉了回来。

在那个“白色恐怖”的年代里,人民只要一经逮捕,很少能活着出去的。即使侥幸获释,也已遭刑求而伤筋断骨,体无完肤了。我们虽然没有死于冤屈,也没有受到刑罚,但从此难获台湾各地寺院的信赖,他们不能接受来自大陆的僧青年。不少人到处挂单遭拒,在生存艰难的情况下,许多有为的僧青年就这样流失了,殊为可惜。

其实也难怪,因为当时距离一九四七年发生的“二二八”事件为时不久,我们在台湾很自然地就遭人排斥、误解。事实上,“二二八”的悲剧,是民族的不幸,当时台湾人民死伤很多,但是大陆人士伤亡也不在少数。今日评论“二二八”事件,完全忽视大陆人民死难的事实,坦白说也并不公平。

在那一段居无定所、颠沛流离的岁月里,我非常感谢慈航法师喊出“抢救僧宝”的口号,以及妙果老和尚对我的厚爱,特别留我在圆光寺安单。我也感恩图报,尽力为寺中的大众服务。只是我在台湾,还是一直生活在“白色恐怖”的不安之中。例如,我被邀请到台中编《觉群周报》,这是太虚大师在抗日战争胜利后,于上海发行的一份刊物。我从中坜到台中,只编了一期,听说警察要逮捕我,吓得我再也不敢到台中去了。

之后,台湾的“警备总部”经常有人密告我,有时说我偷听大陆广播,有时说我晚间换装出外和人聚会。其实我一生从来没有使用过收音机,哪里会收听广播?我平时除了讲经说法、弘法布教以外,也不习惯于在世俗的场合里聚会。甚至佛光山开山以后,也有人检举我藏有两百支长枪。事实上佛光山至今两百支棍棒都没有,哪里有两百支长枪呢?

曾经有一次,我在宜兰欢迎章嘉活佛到访,致辞时我说:“欢迎我们的领袖章嘉活佛。”治安人员竟然说我要造反,要拥护章嘉活佛当领袖。根据台湾南区“警备总部”常持琇司令说,我遭人检举的密函,在他那里少说有一二尺高,可见我被人诬陷的罪名之多。所幸都能一一化解,也可以说我走在“生死边缘”上,都能化险为夷,平安归来。

虽然我自身的安危难保,但我记得当时有一位陈秀平先生,服务于电力公司,被冤屈为“匪谍”,我为了保证他的清白,不惜以自己的生命作保。后来陈秀平先生帮我在台北创建智光中学,并且担任校长。另有一位李小姐,也被诬指为“匪谍”,三天两头被叫去问话,有时一问就是一整夜,有时半天,甚至一连几天地疲劳审讯,并且还限制她的居住自由,最后也在我的全力营救下,终于获得昭雪。

我初到台湾那几年,记忆最深刻的,就是挂单在圆光寺时,每天早晨四点半起床,然后拉着手拉车到中坜镇上,六时抵达市场,唤醒卖菜的小贩,为寺中八十人备办生活所需的油盐米菜等,来回总得五六小时。

为了争取时间,我也学会骑脚踏车,有时购买的东西不多,我就骑脚踏车就近到“大仑”的小街上购买。我骑脚踏车的技术并不纯熟,有一天,跟往常一样,我骑着脚踏车准备上街。当车行在羊肠小道上,忽然看到远远的前方,有两位幼童迎面走来,我一急,大喊一声:“让开!”由于喊的声音力道太大,人车倏地腾空弹了起来,然后掉进大约有三层楼高的深沟里。

由于我掉下去的时候,头先着地,而且结结实实地撞上一块大石头,所以顿时头晕目眩,眼冒金星,我只觉得天旋地转,日月无光,心想:这下子我必死无疑!

不知经过多久,我坐了起来,看看左右,心想:“咦!人死后的世界,怎么也和人间差不多!你看,黄土地上,石子累累;沟渠岸边,草木萋萋。”再定睛望去,不远的地方,已经摔得支离破碎的脚踏车,轮胎、零件散落一地。这时我才慢慢回过神来,发现原来我并没死,还活在人间。

我摸摸全身,竟然一点伤痕也没有,连头上撞击的地方,也是毫发无伤,甚至没有疼痛的感觉。因为没有摔死,我不禁兴奋地一跃而起,不过还是舍不得我的脚踏车,于是把散落一地的碎片,一块块捡起来,再拿出车后的绳索加以捆绑。我想把它当成废铁出售,至少也能卖个三两块钱,因此就一路背回寺中。在当天的日记上,我写下这样一段话:“平时都是人骑脚踏车,今天我被脚踏车所骑;人骑车,车骑人,偶尔转换一下立场,倒也公平。”

这一次从“死亡边缘”回来,就如童年掉入冰窟一样,侥幸自己又捡回一命,所以我在圆光寺居住一年有余,每天为常住拉车购物,扫除四周落叶,供应六百桶井水。劳动之余,偶尔抽空写些短文,投稿给台北的报章杂志,一经获得刊登,不但有些稿费,更是我生命中一份莫大的鼓励。

在这个时期里,我的思想上忽然生起一个妄念,认为自己罹患了肺病,每天朝思暮想,“我患了肺痨”的念头一直在脑海里萦绕,身心饱受煎熬。原因是曾经听过一位老师说,一个人如果过度辛苦劳累,营养不足时,很容易罹患肺痨。

或许是自己的疑心吧,所谓“疑心生暗鬼”,疑心也能成病。我在圆光寺的这段时光里,一面为常住劳动服务,一面忧虑着自己的肺痨。有时候我也想,自己身强体壮,应该不会有肺痨才对!但是肺痨的阴影,仍然盘旋在心中,始终挥之不去。

直到一九五〇年的冬天,正是番茄盛产季节,有人说,吃番茄可以治肺病。我一听,太好了!那时候自己虽是一介贫僧,但买番茄的能力还有,所以一口气买了一抽屉的番茄,有时间就吃。一段时间后,我心想:吃了那么多的番茄,肺病应该好了吧!

实际上,我并没有染患肺病,而是生了“疑心病”。不过我吃了番茄,心理健康了,身体也跟着健康起来。所以我感觉,世上有许多人“庸人自扰”,自己疑虑得鬼影幢幢,自然活得不安然。所谓“解铃还须系铃人”,人要自我调整思想,自我改正观念,才有得救的希望。

我对佛教的传播,一向热心于文化、教育。一九五二年,为了编辑《人生杂志》,我曾在台北善导寺纳骨堂骨灰龛下的橱子里,挂单数月之久。期间遭逢花莲大地震,那时寺中重重叠叠直摆放到屋顶的骨灰坛,几乎全被震下,我担心压到我身上,还跟那些灵骨开玩笑说:“拜托,不能压伤我!”

地震过后,花莲市区死伤惨重,我虽然无力无钱,但是仍用《人生杂志》的名义,四处奔波,为花莲灾区里那些活在“生死边缘”的灾民,聊尽绵薄之力。

佛教讲“世事无常”,世间众生有谁能不在“生死边缘”上受着威胁呢?记得那是一九五五年,我率领宜兰二十几位青年信徒,为中华佛教文化馆影印《大藏经》,展开为期四十四天的环岛宣传布教活动。一路从台北,经花莲、台东而到屏东。就在台东到屏东的碎石公路上,我怕最宝贵的一台录音机受不了石子路的颠簸而受损,就把这个重二十公斤以上的东西放在腿上,抱在怀中。

当经过五六小时的路程,车抵屏东后,在一间寺院挂单、礼佛时,我感到双腿疼痛,曲伸困难。原以为是一路上受到录音机压迫的结果,心想一段时间以后疼痛应该就会过去。哪知回到宜兰,在一个小讲堂的阁楼上,一躺就是一月余,疼痛不已,寸步难行,不得已,只有延医治疗。医生诊断的结果,说我得了急性关节炎,双腿必须立刻截肢,否则会蔓延,不但影响健康,甚至危及生命。

一旁的信徒听了,无不惊惶失色。但是我却不自觉地生起一个欢喜的念头,觉得双腿锯断也很好,从此我就可以不必到处辛苦地奔波劳动,行脚弘法,而能安住一处,好好地著书立说,可能对我未来的生命,更有意义。

不过,锯断双腿,总是兹事体大,我也没有全然听信医生的建议。就这样经过一段时日后,疼痛慢慢消除,只是长坐、跪拜时,双膝稍感不便。医生嘱咐我要注意保暖,所以直到现在,即使再怎么炎热的夏天,我都穿着卫生裤,以免吹到电风扇或冷气时,让关节炎复发。

数年后,疼痛完全消除,至今数十年来,除了血管硬化、筋脉老化以外,丝毫没有对我造成任何不便或影响。不过因为自己这一生,经常在生死危难的边缘走过,因此对生命的存活更加珍惜,更加热爱。但也懂得要勘破它,要能逆来顺受,不要计较,不要执著,所谓“山重水复疑无路”,只要你懂得转个身,自然“柳暗花明又一村”。

经过“关节炎”的事件以后,应该是五十岁那一年,也就是一九七七年,我第一次在荣民总医院做身体检查。当时因为创建佛光山的关系,小有名气,承蒙荣民总医院各科主任医师对我特别厚待。经过两天检查后,一位主任级医师为我做检查结果说明。看他似乎很为难,几次欲言又止,吞吞吐吐,很难启口的样子,我立刻告诉他:“检查结果如何,直说无妨!”

医生反问我:“你曾经跌过跤吗?”当时五十岁的我,自信身体健壮如牛,怎么会跌跤呢?因此很肯定地回答说:“没有。”

医师又问:“出家人怕死吗?”这就不是一个很容易回答的问题了。因为如果我说“不怕死”,感觉太过矫情,蝼蚁尚且贪生,人怎么会不怕死呢?如果我回答“怕死”,只怕医生要笑我是个没有修行的出家人。我只有回答他:“死亡不是太可怕,倒是疼痛很可怕,因为疼痛有极限,超过能忍受的极限,疼痛的反应会喊叫,会呻吟,那时可就英雄变狗熊了。”

听了我的这番话,医生这才直接告诉我:“你的背上有一个黑点,经过切片检查,还不知道结果如何,不过请你明天再来复检一次。”我说:“不行,明天我要到宜兰,为一位圆寂的老比丘尼达德法师举火荼毗。”他说:“后天也没有关系。”我说:“也不行,后天我要到高雄,有个会议要开。”

医生苦笑着对我说:“你的健康、生死,也不能不重视呀!”我只有谢谢医生,说:“我会再来。”

从荣民总医院回到台北普门寺,徒弟们关心,问我检查结果如何。我幽默地告诉大家:“我今天去切片。”他们并不懂得什么叫“切片”,我说:“就是从身上割下一块肉,切成一片片。”大家一听,急忙再问:“切的是哪一块肉?”其实这是一句玩笑的话,所谓“切片”检查者,就是从身上采取一些组织,抹在玻璃片上,以显微镜观察,以此判断身体的健康状况,哪里是把肉切成一片片?只是由此可以得见,当时一般人对医学名词的无知,对医疗常识的见解是如何肤浅了。

经过两个月后,我早已忘记了这件事。但是有一天北上到普门寺,徒众告诉我,荣民总医院来了几次电话,一直催我复检。我这时突然想到,医生曾经问我是否跌过跤。我惊觉到,几个月前台风过境,吹倒了佛光山大雄宝殿前的一棵大树,我爬到栏杆上,想把树干扶正,一个不慎,整个人往后仰跌在磨石子的走廊上。我想这大概就是背后出现淤血、黑点的原因。

于是我马上赶到荣民总医院,把这个发现告诉医生。医生也如释重负般“哦”了一声,说:“原来如此!”同时不禁为我欢喜。

这段过程看起来微不足道,但实际上在人生的旅途上,我好像又从“生死边缘”再次安然历劫归来一样。直到一九九五年,国际佛光会理监事会议在菲律宾马尼拉召开,那天晚上,我忽然感到心脏一阵阵地刺痛,整夜难以入眠。当时以为是晚餐吃多了奶酪,引起消化不良所造成,不过回台后,我还是随即到荣民总医院看诊。结果经心脏科专家江志桓医师做“心导管”检查后,他说我罹患了心肌梗死,需要开刀。

承蒙时任副院长,并曾担任两位“蒋总统”御医的姜必宁医师为我成立了一个心脏手术的小组,要我选择一个主刀的医师,进行“冠状动脉绕道”手术。我选择了相当年轻,曾在南非开普敦接受心脏开刀训练的张燕医师为我主刀。当时我并不认识张燕医师,但是我知道,在那个心脏手术还不普遍的时候,必须找一位经验丰富,年纪又轻的医师,比较能接受挑战。

后来,张燕医师升任台中“荣民总医院”心脏科主任,我们成为互动良好的朋友。他曾随我到过加拿大的落基山脉,也到过意大利、法国等地的名都,至今已有十二年历史。回想当年他在开刀房为我进行八小时的手术,事后他很自豪地对我的弟子说:“你们关心你们的师父,但是只有我看过你们师父的心是什么样子!”

《观世音菩萨普门品》中说:“众生应以何身得度者,观世音菩萨即现何身而为说法。”我以疾病的因缘,也能交到朋友,真是幸何如之!之后,他们邀请我担任“台湾心脏协会”的理事,我欣然应命,至今一直以参加此会为荣。

最近,我又再次于“生死边缘”走了一回。那是二〇〇六年,为了日内瓦佛光山会议中心落成,我前往欧洲,在瑞士一个小山区住宿时,忽然中风。所幸只是造成轻微的手臂动弹不得,但我仍带着衰残老迈的身躯,主持巴黎道场的破土典礼,以及日内瓦会议中心落成开幕。在会中,我请海峡两岸的大使欢聚一堂,握手言欢,自觉得意。

我这一生,不但自己在“生死边缘”来回无数次,也曾为别人的生死做过一些服务。例如,曾经照顾过一位第三期肺痨的同道,直到痊愈;也曾为往生的老僧担负棺木,送至火葬场火化。一九六七年越战后期,不少难民纷纷逃亡,我曾献金购船,帮助难民逃离战火。后来这些旅居在世界各地的越棉寮难民,都成为我很好的朋友。

在香港,也有不少被关了多年的船民,我曾多次前往为他们说法。乃至香港赤柱监狱,一些被判终身监禁的死刑犯,我曾与他们做过“生死边缘”的谈话。也曾在台湾的土城监狱,聆听一些垂死囚犯的心声。我觉得一个人纵使犯法判刑,也要用爱去教育他们,例如苏姓等三位青年,多次被判死刑,也多次从死亡边缘又被救了回来。我曾在土城监狱和他们面对面讲说生死,讲说因果,讲说冤屈,讲说缘起缘灭。

其实,人生本来就一直在“因缘果报”里流转,也在“死亡边缘”接受考验。有信心的人,无论生死危亡,一切尽付笑谈之中。实在说,生也未曾生,死也未曾死,生死就等于人晚上睡觉,白天起床,就是这么简单。因此,生,未尝可喜,死,也未尝可悲;生了要死,死了要生,生死就如时钟一样,轮转不息。死亡,并没有边际;人生,就在生死存亡之间,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