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的“五四运动”——论古代文学(上)

——论古代文学(上)

一、第一次“五四运动”的时间和原因——春秋战国时代由于奴隶制度崩溃,专为贵族所有的知识普及到民间。

二、文化运动在文学上的反应——从《书经》、《诗经》、甲骨文、金文证明春秋以前的文字均系古文言体,春秋以后变为焉哉乎也的语文体。

中国古代社会在春秋战国时代,发生过一次很大的转变,在文化上也起了一次很大的反应,和现代“五四运动”差不多。“五四运动”以前,封建文化绝对地支配着一切。“五四”以后,起了划时代的变化,特别是白话文学的抬头。“五四”以前,白话文不是没有,宋词、元曲,以及明清的小说、戏剧,多是用白话来写的,不过没有站在领导的地位。“五四”以后完全转变过来。现在连当局告民众书、告友邦书,都是用白话文写的。而等因奉此,虽仍用文言,但改革的呼声,已经一天一天地增高了。

春秋时代的“五四运动”,同样发生于社会的转变。春秋以前的社会,系奴隶制,以后就逐渐转变为封建制度了。这种转变给予文化以极大的反应,遂促成春秋战国时代的百家争鸣,群花怒放。表现得最明显的就是文学。例如我们现在说用焉哉乎也作语助词的文字,叫文言文,用呀哪吗的作语助词的文字,叫白话文。但春秋战国时代,焉哉乎也的文字,就是白话文,而春秋战国以前,又另是一种文体。我们看《书经》上可靠的几篇,如《康诰》《洛诰》《酒诰》《无逸》《君奭》《多士》《多方》等篇的文字,除少数地方用哉字外,焉乎也等字,根本没有。而春秋以后的文体,便大大不同了。如《论语》,用焉哉乎也的地方很多,“学而时习之,不亦悦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每一句里面都有之乎,与古时文体,迥然不同,以前绝没有这样语气的文字。《书经》的文字是这样,研究甲骨文字也没有发现用焉哉乎也作语助词的。再研究金文,西周几百年,东周几百年与列国各地的文字,也没有用焉哉乎也,都是古文言的体裁。《书经》所载的,大都是诰词、誓词,属于皇家的东西。甲骨文是殷代王室的卜辞。金文也大都是帝王诸侯大夫贵族的东西。文体通通一样,都和口语脱离,其语气,都带有贵族的风味。这种文体与春秋以后的文体,有很显然的区别。

贵族文学与平民文学,从语气上,可以很清楚地辨别出来。《诗经》《风》《雅》《颂》也是两种不同的体裁,《雅》《颂》是贵族文学,《国风》便是民间文学。“兮”字的有无也就是一个特征,《国风》里面“兮”字就用得很多。而《大雅》《小雅》《周颂》《鲁颂》《商颂》里面,就绝对的少。不仅是《诗经》里面的庙堂文字是这样,金文里面的韵文也是这样。我们研究金文,西周几百年与东周几百年里面的钟鼎铭文中,有许多是有韵的,其用韵和句法都和《雅》《颂》体相同,差不多都是四个字一句。从时间上看,西周、东周各几百年因为都是奴隶制度时代,故文体是一样。再从空间上看,东西南北,各个地方,也是一样。例如春秋中年的齐国的《叔夷钟》“夷典其先旧,及其高祖。成汤,有严在帝所。敷天受命,剪伐夏祀,……咸有九州,处禹之都”。这几句都是有韵的。你们看与《诗经》《雅》《颂》体是不是一样的呢?又前清乾隆间在江西临江出土的春秋末年吴国的《者减钟》有一段:“丕白丕骍,丕乐丕调,协于我灵籥,俾和俾孚。用祈眉寿繁厘,于其皇祖皇考”。这也是一样的有韵,一样的体裁。齐是北方的国家,吴却是南方的国家了,文体则全同。还有好多南方的东西,如徐,如楚,如越,有韵的大都是四字为句。可见一种社会制度的支配期间无论东西南北的文字都是一样。我们要晓得古代奴隶制社会时代,是只有贵族文学,没有普通文学的。不是没有,是未著诸竹帛。到了春秋战国时代,社会变更,贵族多数破产了,人民抬起了头来。政权下移,知识也因而下移。因此,在文字上便起了一个大大的改革,焉哉乎也的调子,就是在这个时候产生出来了。这表示的是什么呢?便是文字和言语的接近。说到这里,大家都特别注意的,即《楚辞》“兮”的调子。有人说“兮”是南方的文体。其实不是南方专有的,北方也有。《国风》里面有无数的证明。又例如荆轲的《易水歌》:“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这是在燕国唱的,是在中国的最北部,不是与《楚辞》同一个调子吗?这是口语,是民间文学的形式。《雅》《颂》是贵族文学的总汇,而《国风》则是民歌的集成。但《雅》《颂》和《国风》都经过删改,也毫无问题:因为用韵和形式,在《雅》《颂》中看不出时代性,在《国风》中看不出地方性。因而古时说,孔子删诗书,定礼乐。诗书都经过修改,这话,我们是得承认的。除《诗经》本身有其统一性外,逸诗便很少文学意味,这也不失为一个证明。不过删改的人,不必一定是孔子,但总得是孔子的门徒。再简切地说:《诗经》是在春秋战国之际经过后人加了一番整齐划一的工作。

现在再把“兮”字的调子提出来说一下,“兮”现在读成“希”的音,古时不然,读为“啊”。这是清朝音韵学大家孔广森所研究出来的。孔广森是发明音韵学原则阴阳对转的人。他说“兮”字,谐声读“啊”,援引的证据:《书·秦誓》:“断断猗,无他技”,《大学》里面引作“断断兮无他技”。兮与猗通,猗字古音读啊,故兮古音亦当读啊。又如“亏”字古应从兮得声,而声在歌部。这是稍微懂得古音的都晓得。经孔广森这一发现,《楚辞》与《国风》的“兮”便迎刃而解。比如《楚辞》上:“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摄提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皇览揆予以初度兮,肇赐予以嘉名。名予曰正则兮,字予曰灵均”。兮改读啊,即成为:“帝高阳之苗裔啊,朕皇考曰伯庸。摄提贞于孟陬啊,惟庚寅吾以降。皇览揆予以初度啊,肇锡予以嘉名。名予曰正则啊,字予曰灵均”。又如楚霸王的诗:“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这是多么文雅的诗。可是楚霸王是个粗人,《史记·项羽本纪》说:“项籍少时,学书不成,去。学剑,又不成。”以一个读书不成的人,怎样做出这样文雅的诗?若把“兮”读成“啊”,即是“力拔山啊气盖世,时不利啊,骓不逝。骓不逝啊可奈何,虞啊虞啊奈若何!”便是纯粹的口语。楚霸王当然也吟得来了。还有汉高祖也是一个流氓无赖,为他老太爷所看不起的。这种人怎能做出“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的文章呢?但把它当中的“兮”字读成“啊”字,即变成“大风起啊云飞扬,威加海内啊归故乡,安得猛士啊守四方”的一时感动发出的口语。可见读音的关系很大。我们从古音的研究,证实“兮”字调,乃民间的一种口语。而奴隶社会的时代,文字为贵族所独占,口语文学仅能流传于民间,要等社会起了天翻地覆的变革,这种现象才能打破。所以单从文体上也可以判别春秋战国时代,因中国社会在那时起了大的变更,文化上也随着起了一个大的反应。过去系贵族式的古文言,以后变为语体文,接近了实际的生活习惯。

起先只说到诗歌“兮”字调的来源,现在再说散文焉哉乎也调子。上面说过,焉哉乎也,也是社会大变化期中的产物,与诗词“兮”字调是同一个时代的东西。那些语助词读音也是与现在不同,比方“孔子者圣人也”,“者”字古读“喳”,“也”字古读“呀”,就是“孔子啊,圣人呀!”和现代的口语也并没有什么不同。这是我们要认识的一点。

其次,有许多人谓南方文字与北方文字有很大的区别:说《雅》《颂》是北方文学的代表,《楚辞》是南方文学的代表。这种区别,根本错误。其实《雅》《颂》体不限于北方,《楚辞》体不限于南方。它们的不同不是由于地域的不同,而是由于时代的不同。春秋以前的诗文,系贵族装饰品,当时的官样文章,脱离一般生活和一般语言。《楚辞》与周秦诸子的散文所代表的,系另外一个时代,充满新兴气象,更同社会生活接近。语文接近是南北皆然,并没有地域之异同。我们对近代社会制度的变革与文化上的反应是知道得很清楚的,因而更容易知道古代情形。这也就和生物学的解剖一样,如先把人体解剖弄清楚了,再回头解剖一般的动物,便非常容易。因为人体结构较一般动物更复杂,精神活动较一般动物更细微,较复杂细微的东西懂得了,更简单粗大的东西也就容易懂得了。

(本篇与以下两篇原题“论古代文学”,收入本集时分为三篇,篇名为编者所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