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在长流夜郎前后

永王败走,李白也只好苍黄南奔。他奔到彭泽自首,于是便以附逆之罪被投入狱中。这在他真是没有梦想到的天外飞来的横祸。他的从永王“东巡”,本来是出于一片报国忧民的诚意,谁想到竟落得成为一个叛逆的大罪人?他是异常悲愤而伤痛的。他在狱中做了《百忧章》《万愤词》等诗,说他“举酒太息,泣血盈杯”(《百忧章》),又说“泪血地而成泥,狱户春而不草”(《万愤词》)。他在精神上受了很大的打击。

意外的是,他这时和十年前的诗友高适却成为了对立面。高适是反对房琯“制置”建议的人。《唐书·高适传》:“永王璘起兵于江东,欲据扬州。初,上皇以诸王分镇,适切谏不可。及是,永王叛。肃宗闻其论谏有素,召而谋之。适因陈江东利害,永王必败。上奇其对,以适兼御史大夫、扬州大都督府长史、淮南节度使。诏与江东节度使来瑱率本部兵平江淮之乱,会于安州。师将渡而永王败,乃招季广琛于历阳。兵罢。”高适,与李白、杜甫相反,成为肃宗集团的人,因而飞黄腾达起来了。高适既是讨伐永王的统帅,李白自然也就是他所讨伐的对象。李白的下狱是否出于高的指令不得而知,他至少是采取着作壁上观的态度。这在受者直等于幸灾乐祸。因此,李白对于高适的感情也就可想而知了。李白有《送张秀才谒高中丞》一诗,实际上是对于高适的一篇《广绝交书》。诗有序:

余时系寻阳狱中,正读《留侯(张良)传》。秀才张孟熊,蕴灭胡之策,将之广陵(扬州),谒高中丞(适)。余喜子房之风,感激于斯人。因作是诗以送之。

“中丞”为御史大夫的副职,史称高适兼御史大夫,盖尊称之。张孟熊“蕴灭胡之策”,是说他有恢复东西二京,消灭安庆绪、史思明的计划。当年正月安庆绪已经杀了他的父亲安禄山,仍然盘据在洛阳。张孟熊是想去见高适,劝他进兵洛阳。所以使得李白“感激”——深深地有所同感,而认为张孟熊有其远祖张子房(良)之风。因为这样,所以作诗送他。无疑也是有意通过他把诗给高适看,以表达自己的心境。诗的前半段称颂张良“智勇冠终古”,初则为韩报仇而反秦,继复佐汉解纷而灭楚。张孟熊既有平定安史之乱的计划,因而说他发扬了先人的“清芬”。接下去便转入了当时的现实。

胡月入紫微,三光乱天文。高公镇淮海,谈笑却妖氛。

采尔幕中画,戡难光殊勋。我无燕霜感,玉石俱烧焚。

但洒一行泪,临歧竟何云?

在胡尘涨天的时候,东西两京沦陷,玄肃二帝蒙尘,日月五星的运行都混乱了。在这时出镇淮海的“高公”,在“谈笑”之间扫却了“妖氛”。但这所谓“妖氛”并不是主要的敌人安庆绪、史思明,而是准备去进攻安史的皇帝的兄弟永王;把永王打败了的也并不是出镇淮海的“高公”,而是地方势力。事实的经过赋予诗以讥讽。张孟熊怀有“灭胡之策”,假使“高公”能够采取这个计划,把内战的矛头转向外战,转向真正的主要敌人,那就会认真建立“殊勋”了。这些诗句,对于“高公”,应该是很犀利的刺。

由于内战,使得“玉石俱焚”,李白本人正被囚在狱中等待处分。说“我无燕霜感”,其实正是我有弥天的燕霜之感。这诗可以和《古风》第三十七首对照着读。

燕臣昔恸哭,五月飞秋霜;庶女号苍天,震风击齐堂。

精诚有所感,造化为悲伤。而我竟何辜?远身金殿旁。

浮云蔽紫闼,白日难回光。群沙秽明珠,众草凌孤芳。

古来共叹息,流泪空沾裳。

“邹衍无罪,见拘于燕。当夏五月,仰天而叹,天为陨霜。”(《论衡·感虚篇》引古说)“庶女叫天,雷电下击,(齐)景公台陨,支体伤折,海水大出。”(见《淮南子·览冥训》,高诱注云:“庶贱之女,齐之寡妇。无子,不嫁。事姑谨敬。姑无男有女。女利母财,令母嫁妇。妇益不肯。女杀母以诬寡妇,妇不能自明,冤结叫天。天为作雷电,下击景公之台。陨,坏也;毁景公之支体,海水为之大溢出也。”)

李白在这首《古风》中自比为邹衍与齐女,受了冤屈,大有燕霜齐电之感。这首《古风》,注家多以为作于被谗逐的天宝初年,如果当年便有燕霜齐电之感,那么在永王事件后被系狱于寻阳,更不能说没有燕霜齐电之感了。“但洒一行泪,临歧竟何云?”无话可说,也正可以解释为无言的抗议。

送张孟熊的诗,无疑是被高适看过的,但他来了个不予理会。从此,李白和高适之间便再也看不出有何关系了。高适镇广陵不到一年,在至德二年(757)的冬天改授太子少詹事,移驻洛阳。又不一年半光景,乾元二年(759)三月,九节度使师大溃于相州(今河南安阳),高适由洛阳南奔,绕道襄阳、邓州而至长安。五月出任彭州刺史,在任一年多,于上元元年(760)又改任蜀州刺史。当他在西蜀的任内,照杜甫的诗看来,西蜀的上层舆论认为李白是该杀的(《不见》:“世人皆欲杀”)。刺史是左右舆论的人,可以想见高适对于李白一直处在敌对的地位。李白以乾元二年春在长流夜郎的途中——巫峡,遇赦,东下江陵,在江夏、潇湘等地还流连了一年多,但他没有回到西蜀而放浪于长江下游,看来不是没有原故的。尽管杜甫在《不见》一诗中希望他回乡:“匡山读书处,头白好归来”;然而他一直到死,终竟没有回到他少年时的读书处——绵州的大匡山。

李白和高适这两位诗人在梁宋之游所结下的友谊,成为了玄宗与肃宗父子之间、李亨与李璘兄弟之间权力争夺的牺牲。从这个角度来看,《古风》第五十九首的含义,才可以得到切实的理解。

恻恻泣路歧,哀哀悲素丝。路歧有南北,素丝易变移。万事固如此,人生无定期。田(蚡)窦(婴)相倾夺,宾客互盈亏。世途多翻覆,交道方崄巇。斗酒强然诺,寸心终自疑。张(耳)陈(馀)竟火灭,萧(育)朱(博)亦星离。众鸟集荣柯,穷鱼守枯池。嗟嗟失欢客,勤问何所规?

“路歧有南北”,不就是贺兰进明所指的玄宗集团的“南朝”和与之对立的肃宗集团的北朝吗?纯白的丝,染于苍则苍,染于黄则黄,看你是靠近哪一边。汉景帝时的窦婴与田蚡都以外戚相继得势,宾客即互为盈亏,趋炎赴势者流只朝有权势者的一边跑。交道是所谓“翻手作云覆手雨”的。饮酒高歌、慷慨激昂时所发出的盟誓,毕竟不过是一时的心血**。张耳与陈馀那样共同起义过的朋友,后来不是火并了吗?——张耳为汉将,把陈馀杀掉了。萧育与朱博那样的刎颈交,后来不是也势不两立吗?这些话里面,不能说没有含蓄着李白与高适的分道扬镳。“磋磋失欢客”另有所指,我以为指的是杜甫,留待下文适当的地方再加以说明。

李白对于交道的反复尽管这样悲叹,但他依然是得到了朋友的帮助。首先他的被捕下狱,又继之以长流夜郎而未遭到杀戮,有材料说明他是得到郭子仪的缓颊。不然,他是很难免于死的。

确实给予了帮助的还有宰相张镐、江南宣慰使崔涣和御史中丞宋若思。这些人,李白都有诗呈赠。特别是宋若思,在直接管理他的案件,曾经审讯过他,为他昭雪。他释放了李白让他参加了自己的幕府,还极力向肃宗朝廷推荐。李白有诗赠宋,题为《中丞宋公以吴兵三千赴河南,军次寻阳,脱余之囚,参谋幕府,因诗赠之》。诗中有句云:“组练明秋浦,楼船入郢都;风高初选将,月满欲平胡。”所叙是秋天的气象,无疑是八、九月间的事。可知李白在狱中,可能呆了半年光景。

李白对于宋若思是很感激的。他从监狱里被释放了出来,在宋的幕府里虽然只住了短短的一两个月,却以宋的名义留下了一些有力的文章,足证李白又有了一个精神亢扬的期间。

《为宋中丞请都金陵表》把当时的局势叙述得比较醒豁。

今,自河以北,为胡所凌;自河之南,孤城四垒。大盗蚕食,割为鸿沟;宇宙屼,昭然可睹。

这是说黄河流域要光复旧业,很难办到。于是用对比的手法,接着写出金陵的形胜,表明最上的办法只好南迁。

臣伏见金陵旧都,地称天险;龙盘虎踞,开扃自然。六代皇居,五福斯在;雄图霸迹,隐轸犹存;咽喉控带,萦错如绣。天下衣冠士庶,避地东吴,永嘉南迁,未盛于此。

请注意,当时黄河流域的地主阶级南奔吴越,不仅有似永嘉南渡,而且可能超过了永嘉南渡。这是很好的史料。从这里可以看出:迁都金陵建立“东唐”或“南唐”,是当时的一种舆论。李白虽然在替宋若思立言,其实表达了一般地主阶级的意见,也表达了自己的意见。李白之所以肯从永王“东巡”,其目的至少一半即在实现这种希望。李璘失败了,希望未能实现,现在他又通过宋若思去恳求李亨来实现了。然而唐代的统治者毕竟是幸运。由于敌人的内讧,也由于得到回纥的协助——是付了高度代价的协助,就在至德二年的九月和十月,也就是在宋若思上表的期间,东西二京都相继收复了,南迁或东渡的必要也就自然消除了。尽管洛阳的收复以后还有些波折,但恢复中原已成定局,中国不至于再分裂为南北朝了。

另一篇文章是《为宋中丞祭九江文》,文章虽短,却同样有力。这等于是一篇誓师文,值得重视。“祭九江”其实就是祭长江。文中称长江为“长源公”。王琦注引《唐书·玄宗纪下》“(天宝六载)封河渎为灵源公,济渎为清源公,江渎为广源公,淮渎为长源公”。王谓“今祭江神而曰‘长源公’,盖字之误也”。字误是没有问题的,但不是李白文的字误,而是《唐书》的字误。长江,源远流长,应是长源公;淮水,源多流广,应是广源公。李白文倒可以纠正《唐书》之误。

长江,何以又称为“九江”?旧时有种种说法,大抵都在两湖和江西境内寻出九条支流以充数,以说明所谓“江流九派”。但从《禹贡》的“九江孔殷,沱、潜既道,云土梦作乂”看来,在“九江”的总目下涉及了在四川境内的支流和湖北境内的云梦,可见古时所谓“九江”必然有不同的含义。我揣想,应该是指长江上游的九条大支流,即岷江(古以为长江之源)、大渡河、金沙江、沱江、嘉陵江、黔江、湘江、汉水、赣江。是这样的九条大水综合成为长江,故长江又称为“九江”。这样,《禹贡》的叙述也才可以得到妥帖的说明。

古以五岳四渎为神。四渎,《唐书》以江、淮、河、济当之,但亦有江、淮、河、汉之说。宋若思要誓师北伐,故李白为之作文以祭长江。虽然视长江为神而加以禋祀,沿袭了古来的迷信,但这是时代的限制。从文章的角度来说,《祭九江文》倒是值得欣赏的一篇古文。文章并不长,不妨把全文引在下边。

谨以三牲之奠,敬祭于长源公之灵。

惟神(指长江)包括乾坤,平准天地,划三峡以中断,疏九道以争奔。纲纪南维,朝宗东海。牲玉有礼,祀典无亏。

今万乘蒙尘,五陵惨黩。苍生悉为白骨,赤血流于紫宫。宇宙倒悬,搀枪未灭。含识结愤,思剪元凶。

若思忝列雄藩,恪当重寄。遵奉王命,大举天兵。照海色于旌旗,肃军威于原野;而洪涛渤潏,狂飚振惊。

惟神使阳侯卷波,羲和奉命。楼船先济,士马无虞。扫妖孽于幽燕,斩鲸鲵于河洛。

惟神佑我,降休于民。敬陈精诚,庶垂歆飨。

仅仅一百七十五个字,把长江的气魄、时局的艰危、战士的振奋,表现得颇有力量。这和《春夜宴桃花园序》对照看,是别具风格的文字,一边是轻松,一边是凝重,但无疑都是经过充分捶炼的作品。

另有一篇文章《为宋中丞自荐表》,前人似乎不曾怀疑过,但却是大有可疑。“自荐”本来不是什么稀罕的事,但代人立言自荐却是十分奇特的。代人自荐,很难立言。被代者何苦对所荐者一定要出这样的难题?这是逼着人自己称赞自己。宋若思既是御史,自能执笔。即使要找人代笔,他的幕府中也绝对不会只有李白一个人。

表文中所叙述,有的地方和事实不符。例如,“遇永王东巡,胁行,中道奔走,却至彭泽。”李白从永王“东巡”,是受了三次聘请,最后由韦子春请下庐山的。下庐山时兴致勃勃,在永王水军中的初期也兴高采烈,并不是“胁行”。《流夜郎,忆旧游书怀,赠韦良宰》诗中有云:“半夜水军来,寻阳满旌旃;空名适自误,迫胁上楼船。”这个“迫胁”犹言“迫邃”、“迫促”,是说自己匆匆忙忙地上了楼船。这和《与贾少公书》中所说“严期迫切,难以固辞,扶力一行,前观进退”,是一致的。但改说为“胁行”则是完全被动了。这在宋若思,是有意为李白开脱;但如出于李白的笔下,那就太不光明磊落了。

“中道奔走”也不符事实。李白有《南奔书怀》诗,一题作《自丹阳南奔道中作》,丹阳是永王与地方势力作战的最前线,可见李白是到了最前线。诗中所写,如“舟中指可掬,城上骸争爨”,也完全是前线作战的情形。这就证明:李白并不是“中道奔走”。写为“中道奔走”,在宋若思是有意为李白开脱;但如出于李白的笔下,那也太不光明磊落了。

表文中称赞李白的地方,有些措辞过分夸大。例如说,李白“文可以变风俗,学可以究天人,一命不沾,四海称屈”,这由宋若思或别的代笔人写出,可以表示对于李白的衷心的钦佩和同情;但如果出自李白的笔下,那就有点过于狂妄自大了。又例如说:“昔四皓遭高皇而不起,翼惠帝而方来,君臣离合,亦各有数。岂使此人(指李白)名扬宇宙,而枯槁当年?”把李白比为商山四皓,把唐肃宗却比为懦弱无能的汉惠帝,这个典故,用得很欠斟酌。而且说李白“名扬宇宙”,也未免太夸夸其谈了。执笔者既责备了唐玄宗无知人之明,又对于唐肃宗施加以非用贤不可的压力;文章实在大有毛病。这如果真是出于李白的手笔,李白不简直是个狂人吗?

因此,我的看法是:这篇《荐表》决不是李白的代笔,甚至是否经过李白看过,都值得怀疑。但为什么又成为了李白的代笔呢?我看,这是当时肃宗朝廷里面认为李白该杀的一批人的任意栽诬。李白既在宋若思幕中,宋若思所上的表文,自然可以认为出自李白的手笔了。这样便增加了李白的狂妄之罪,率性严加究办,长流夜郎!这在李白真是活天冤枉。后人不察,把这篇文章收入李白的诗文集中,这样的冤罪还蒙受了一千多年,更是李白所意料不及的。

长流夜郎!——李白又意外地遭受到大祸,于是刚得到解脱的心境又由亢扬的高峰陡降入苦痛的深谷。李白因而生了病,不能不离开设在武昌的宋若思幕府,暂时到宿松去避难养病。李白有《赠张相镐》诗二首,题下自注云:“时逃难,病在宿松山作。”诗的第一首中有云:“拥旄秉金钺,伐鼓乘朱轮;虎将如雷霆,总戎向东巡。”这和至德二年十一月张镐东征的史实相符。《新唐书·肃宗纪》:至德二年“十一月丙午(初二日,刻本误作“丙子”),张镐率四镇伊西北庭行营兵马使李嗣业、陕西节度使来瑱、河南都知兵马使嗣吴王(李)祇,克河南郡县。”故知《赠张相镐》诗必作于至德二年十一月。

又同书《肃宗纪》至德二年十二月初二,因玄宗由成都回到长安,为了表示庆贺,赐“民酺五日”(叫老百姓饮酒作乐五天)。李白有诗《流夜郎闻酺不预》,因为是充军的罪犯没有资格参加庆典,可见长流夜郎的定罪至迟当在当年的十一月底。

李白首途赴夜郎(在今贵州遵义附近)即以当年十二月初旬或中旬由宿松出发,溯江西上。在起程的一段路上,有他的妻室宗氏和妻弟宗璟陪同,送到寻阳江才分别了。沿途有些逗留,同地方官吏或过境官吏时有应酬,还能游山玩水,饮酒赋诗。但李白的心境是近乎绝望的。他没有在寻阳狱中时的“百忧”和“万愤”了。他似乎感觉到“忧”既无益,“愤”也多余,而是有点“听天由命”了。“天命有所悬,安得苦愁思?”(《流夜郎,永华寺寄寻阳群官》)“我去黄牛峡,遥愁白帝猿;赠君卷施草,心断竟何言?”(《留别龚处士》)不过,他也还没有完全绝望,那就是希望有万一的机会遇赦,“我愁远谪夜郎去,何日金鸡放赦还?”(《流夜郎赠辛判官》)

这个等于无望的希望,却很快地便被他望到了。乾元二年(759)三月,因关内大早,曾经有过一次赦令:“天下现禁囚徒,死罪从流,流罪已下一切放免。”(见《唐大诏令集》卷八十四《以春令减降囚徒敕》)李白这名受到“流罪”处分的“现禁囚徒”便得到“放免”。当接到赦令时,他刚刚到了巫峡,在舟行生活中整整过了十五个月。《自巴东舟行,经瞿唐峡(古西陵峡),登巫山最高峰,晚还题壁》诗云:“江行几千里,海月十五圆”,便是这时节的作品。

在近于绝望的心境中,忽然在半途遇到大赦,李白的高兴是可以想见的。在他的诗歌创作中,这时又来了一个**。有名的七绝《早发白帝城》(一作《白帝下江陵》或《下江陵》),唐人绝句的杰作之一,便是他兴致飞飏的绝好的表现。

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

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这首诗,有人说是开元十三年(725),李白初出夔门时所作,也有人说是乾元二年遇赦离白帝城东下时所作,都没有说准确。他们都忽略了第二句的一个“还”字和第四句的“已过”两个字。那明明是遇赦东下,过了三峡,回到了荆州时做的。

通过江水的湍急浩**,充分表现了心境的欢快激昂。这和遇赦前不久的《上三峡》,形成了南北两极。

三朝上黄牛,三暮行太迟。三朝又三暮,不觉鬓成丝。

诗是从古歌谣的“朝见黄牛,暮见黄牛;三朝三暮,黄牛如故”脱胎而来。但古歌谣只言舟行的迟缓,李白诗则增加了流窜的愁苦。水行的快加上心境的快活,水行的慢加上心境的消沉,都是同性质的东西相加,各自起了成倍的合力作用。这种心境的激变,李白自己也是意识到的。他在诗里面有明确的纪录,请看他的《自汉阳病酒归,寄王明府》那首诗吧:

去岁左迁夜郎道,琉璃砚水长枯槁。

今年敕放巫山阳,蛟龙笔翰生辉光。

圣主还听《子虚赋》,相如却欲论文章。

愿扫鹦鹉洲,与君醉百场。

啸起白云飞七泽,歌吟渌水动三湘。

莫惜连船沽美酒,千金一掷买春芳!

李白的遇赦并不是特赦,然而也使他生出了一种幻想,以为朝廷看中了他的文章,就像汉武帝读到《子虚赋》,把司马相如召进京去的一样,他也会有这样的机会了。所以他非常高兴,愿意把鹦鹉洲打扫干净,和王汉阳醉它个一百回。他要放声高叫,使楚地的七泽腾起云雾;他要纵情歌唱,使湖南的绿水翻涌波澜。正是春日的芳华畅茂的时候,连船载着美酒,就花费多少的金钱也不用吝惜吧!他真是表现出了连天的欢喜。

李白这位诗人,看来是很天真的,他一高兴起来便容易在幻想中生活了。他希望朝廷召回,在约略同时做的《江夏送倩公归汉东序》中说得更加明白:“今圣朝已舍季布,当征贾生,开颜洗目,一见白日,冀相视而笑于新松之山耶?”这幻想是多么地葱茏!为了抱有这个幻想,他在江汉一带逗留了多时,接着又南游洞庭、潇湘,在今湖南、湖北之间迟回了一年之久。其用意,令人无可怀疑地可以看出,就是在等待朝廷召回的好音了。他为此也请求过别人为他揄扬。诗集中那首最长的诗(长八百三十字)——《经乱离后,天恩流夜郎,忆旧游书怀,赠江夏韦太守良宰》,可以作为代表。诗的最末一节有这样的几句:

五色云间鹊,飞鸣天上来。传闻赦书至,却放夜郎回。

暖气变寒谷,炎烟生死灰。君登凤池去,勿弃贾生才。

他自比为贾谊,希望能被召回。这种希望,在诗文里表达过不止一次。当时的中原局势是怎样呢?正当李白由巫峡回到江汉一带的三月,郭子仪等九节度使的大兵,因大旱饥馑,溃于相州。九月史思明又攻陷了洛阳。所以诗的下文谈到了时局:

桀犬尚吠尧,匈奴笑千秋(田千秋,汉昭帝时的宰相)。

中夜四五叹,常为大国忧。旌旆夹两山,黄河当中流。

连鸡不得进,饮马空夷犹。安得羿善射,一箭落旄头!

看来做诗的当时,九节度使师溃于相州的消息似乎早已传到了江夏,情况是不能令人乐观的。李白表示了他的殷忧,也表示了他的大志。扫**胡尘,射落胡星,是他一向的志愿。这时仍然是雄心勃勃的。

但幻想毕竟只好幻灭。当时的肃宗朝廷,比之天宝年间,是每况愈下了。代替了李林甫和杨国忠的是李辅国(原是管养马的宦官),代替了杨贵妃的是张良娣。再加上玄肃父子之间的矛盾始终存在着,凡属接近玄宗的人都先后遭到贬斥,如同情李白的张镐、崔涣、宋若思等人都是属于这一类。连仅仅官任左拾遗的杜甫,只因疏救房琯,已于乾元元年(758)六月谪贬为华州司功;第二年七月又因关中饥馑,不能不弃官流浪。正当李白流连江汉时,杜甫已经流落到成都了。在这样的情形之下,李白怎能有希望被朝廷召回呢?

因此,在上元元年(760)的春天,他结束了洞庭和潇湘的漫游,又折回到江夏;不久便东下寻阳而暂时寓居于豫章。

上元二年(761)他又离开了豫章,往来于宣城与历阳二郡之间。在这一年,他一生中最后一次重要的政治活动,便是在八月间去参加李光弼的东征,但半途在金陵生病而中止了。他有诗纪其事:《闻李太尉大举秦兵百万出征东南,懦夫请缨,冀申一割之用,半道病还,留别金陵崔侍御十九韵》。“李太尉”即李光弼。《通鉴》:上元二年五月“复以李光弼为河南副元帅、太尉兼侍中,都统河南、淮南东·西、山南东、荆南、江南西、浙江东·西八道行营节度,出镇临淮(今安徽泗县一带)。”出镇的主要用意是在防御安史的残余势力史朝义。诗共二十韵,题只言“十九韵”,因第一句人韵,未算入。其前几韵云:

秦出天下兵,蹴踏燕赵倾。黄河饮马竭,赤羽连天明。

太尉仗旄钺,云旗绕彭城。三军受号令,千里肃雷霆。

函谷绝飞鸟,武关拥连营。意在斩巨鳌,何论鲵与鲸!

极力写出军容之盛。“蹴踏燕赵倾”就是要摧毁安史的地盘。“巨鳌”是指史朝义。当年三月史朝义已杀其父史思明,继承“大燕”的帝位,建元“显圣”。他还有不小的势力,东北可以退回幽燕,东南可以窜犯吴越。李光弼的出兵是有防止史朝义流窜的用意的。

李光弼以当年八月十七日赴河南行营。李白的参军诗中有“旧国见秋月”句,时令相合。这时,李白已经六十一岁了,他说他“愿雪会稽耻,将期报恩荣”。所谓“会稽耻”是指自己因从永王“东巡”而被长流夜郎的那一番失败。他到了那样的年龄还决心去从军,可以算得是“烈士暮年,壮心不已”(曹操诗句)了。看来他和李光弼之间必然有一定的关系,如果不是得到李光弼本人的同意,便是在他的幕府中有李白的熟人。不然,李白不会贸然从事。因病半途而废,他感受到十分的遗憾。

其实因病而废,却成了李白意外的幸事。李光弼的出兵还有第二个用意,是要镇压东南的人民。第二年的宝应元年(762),也就是李白去世的一年,八月,台州(今浙江临海县)袁晁起义,聚众二十万,接连占领了上饶、永嘉、宁波等地,声势浩大。史书上说“民疲于赋敛者多归之”(《通鉴》宝应元年),毫无疑问,二十万人中绝大多数是农民。这一农民起义,支持了九个月,但终为李光弼的部下所“讨平”了。李光弼这位契丹族的“中兴名将”,同时也是屠杀起义农民的刽子手。李白去从军,幸而生了病,不然岂不在他的一生中会真正留下了一个不能磨灭的大“耻”吗?

李白当时得的是什么病,没有明确纪载。病必不轻,是可以断言的。估计,会是第二年十一月夺去了他的生命的所谓“腐胁疾”的初期。唐人皮日休《七爱诗》之一,说到李白“竟遭腐胁疾,醉魄归八极”。“腐胁疾”,顾名思义,当是慢性脓胸穿孔。脓胸症的病源有种种,酒精中毒也是其中之一。李白在上元二年的发病,估计是急性脓胸症。病了,没有得到适当的治疗,便成为慢性。于是,肺部与胸壁之间的蓄脓,向体外腐蚀穿孔。这可能就是所谓“腐胁疾”了。

这种慢性症很难有痊愈的希望。李白的嗜酒,又至死不休,更使这样的疾病没有治愈的可能。李白真可以说是生于酒而死于酒。他到暮年,逐渐把学仙炼丹的迷信抛弃了,把功名富贵的野心也抛弃了,除诗歌之外,唯一的嗜好就是酒。

而我谢明主,衔哀流夜郎。归家酒债多,门客粲成行,

高谈满四座,一日倾千觞。

这是上元二年在宣州南陵县铜官《赠刘都使》诗中的几句。此外还有“所求竟无绪”句,很明显是他八月从军因病中途折回后的事。可见他不仅一个人独饮,而是有不少的酒客和他一同豪饮。有时他到田家去做客,同主人对饮至天黑。“田家有美酒,落日与之倾。”(《游谢氏山亭》)有时他饯别朋友,还要饮一个通宵。“今宵贳酒与君倾,……酣歌一夜送泉(渊)明。”(《送韩侍御之广德》)像这样不断的豪饮,他的可能因酒而得的病,如何能好?

李白是以宝应元年(即上元三年)十一月死于当涂的。他到当涂去依靠“从叔”县令李阳冰,前人以为就在宝应元年中。但就他的《献从叔当涂宰阳冰》一诗看来,应该是在上元二年的冬天。这时在九江营商的“兄”可能已经离开了,或者兄弟之间生了隔阂,故只好去依靠“从叔”。诗是五言二十八韵,最后七韵是这样:

小子别金陵,来时白下亭。群凤怜客鸟,差池相哀鸣。

各拔五色毛,意重太山轻。赠微所费广,斗水浇长鲸。

弹剑歌苦寒,严风起前楹。月衔天门晓,霜落牛渚清。

长叹即归路,临川空屏营。

照这诗看来,分明是在冬天由金陵去当涂访问阳冰。因为在金陵靠着朋友们的周济不能维持生活,所以来到当涂求靠。但他开始没有说出来意;已经告别了,在船上写出这诗来奉献,才迫不得已说出了自己的窘迫。李阳冰看了诗,又才把他挽留了下来。这就表明:诗必作于上元二年的冬季。因此,他才有可能在当涂过第二年的重九。他有《九日龙山饮》一诗可以为证:

九日龙山饮,黄花笑逐臣。醉看风落帽,舞爱月留人。

“龙山”在当涂县南十里,如果他是宝应元年的冬天才到当涂,他就不可能以“逐臣”身分在龙山登高,度过重九。他还有一首《九月十日即事》,应该是第二天做的。

昨日登高罢,今朝又举觞。**何太苦?遭此两重阳!

诗的格调情趣完全相同,把李白豪迈之气差不多洗脱干净了。简单二十个字,不仅仅在惜花,而且在借花自惜。他的一生也是遭了两次大蹭蹬的——赐金还山与长流夜郎。花遭两次重阳,人遭两次重伤。语甚平淡,而意却深远,好像在对自己唱安眠歌了。

李阳冰的《草堂集序》作于宝应元年十一月初旬,时李白病已垂危,在枕上授稿,请求作序。由这篇序文看来,李白寓居当涂也必然在一年前上元二年的岁暮。

阳冰,试弦歌于当涂,心非所好。公,遐不弃我,扁舟而相欢。临当挂冠,公又疾亟。草文万卷,手集未修。枕上授简,俾余为序。……自中原有事,公避地八年。当时著述,十丧其九。今存者,皆得之他人焉。时宝应元年十一月乙酉序。

“乙酉”是十一月初十,李白在当时或许尚在病中,但离去世也不会太远了。李白赴当涂如果是在李阳冰“临当挂冠”(就要离任)的时候,李阳冰不会挽留他,他也不便停留下来。故李白最后寓居当涂必然有一年光景,终于以“腐胁疾”病死在当涂。李华《故翰林学士李君墓志》谓“年六十有二,不偶,赋《临终歌》而卒。”《临终歌》今存集中,刊本误作《临路歌》,简短四十二字:

大鹏飞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济。

馀风激兮万世,游扶桑兮挂左袂。

后人得之(兮)传此,仲尼亡兮谁为出涕?

照样自比为大鹏,自负之心至死不变。然而自叹“力不济”,这和《古风五十九首》的第一首“吾衰竟谁陈?”是有一脉相通的。在那首《古风》里面,他想到了孔仲尼泣麟:“希圣如有立,绝笔于获麟”;在这首《临终歌》里面,他又想到了孔仲尼泣麟。他一方面在自比仲尼,一方面又在叹息时无仲尼,而却寄希望于“后人”。实际上如果仲尼还在,未必肯为他“出涕”;而“后人”是没有辜负他的。他的诗歌被保留了一千多首,被传诵了一千多年,“后人,是没有辜负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