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穿上了登山服——新春花城访杨沫

火车徐徐滑进了广州车站,十多个小时的车厢生活终于结束了,我们高兴地走下车来。进站来接我们的《花城》文学杂志编辑部负责人老范和老钟告诉我们:“杨沫同志也来了。”

“《青春之歌》的作者杨沫?也坐的这趟车?她在哪里上的车?”我们又兴奋,又生疑。因为这趟车是从湖南怀化发车的。

“不,她已到了广州。现在她到车站来接你们来了。”

说话间,一个老太太朝我们走来了。她个儿不高,很胖,却又着一件肥大的登山服,穿一双登山鞋,使她显得更胖了。认识她的叶蔚林等人,赶忙迎上去,喊她:“杨沫同志,您好!”

“好,好,大家好。我来接你们,接你们这些老乡呀!”她笑着,和大家一一握手。

这几天,寒流袭击广州,落着牛毛细雨,这座温暖的南方都市,出现了多年来罕见的奇冷。难怪杨沫同志穿上了厚厚的登山服。临近春节,上下车的人很多。我们夹在出站的人流里,缓缓地朝前移动。杨沫同志挤在我们中间,认真地询问湖南的文学创作情况,工农业生产情况,乃至这个或那个中青年作者的情况。言语间,浸满对故乡的关切之情。我们热烈的谈吐,和眼下寒冷的天气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杨沫同志一直把我们送到住处,才回自己的房间里去。在午餐的餐桌上,大家又不免谈起杨沫进站台接我们的事。《花城》编辑部的负责同志说:“听说你们今天到,她坚持要来车站接你们。我们看天很冷,又下雨,她年近七旬了,就没有喊她去。哪知,离火车到站还有一个多小时,她就打电话到编辑部来催我们了。听说接车的人走了,她急了,自己喊了一个车,就往火车站来。按我们的传统习惯,是小人物接大人物,司机听说这位老大姐要进站台接人,猜想一定是来了大人物。因为杨沫不仅是著名作家,而且还是全国人大常委会委员。哪知道,她接来的,是你们这批‘大人物’呀!”

大家哈哈笑了。是的,我们这群人,除了叶蔚林、莫应丰是四十多岁的中年作家外,其余的都是二十几、三十多的小伙子。杨大姐的为人,很使我们这群青年作者感动。

次日上午,我们到杨沫的住处去看她。一拉开门,她看是我们这一伙,连连笑着说:“好,欢迎,欢迎,我们是老乡会老乡。”叶蔚林说:“我们这伙红卫兵抄你的家来了,有什么好吃的呀!”杨大姐笑着翻箱倒柜,拿来了梨子、苹果、香蕉。香蕉只有五个,我们去的人多,分不过来,杨沫看了看大家,说:“我们民族的一个好传统,是尊老护幼。我是长者,应该爱护年青同志。我看,这五个香蕉,就给年纪最小的同志吃。”说完,就把香蕉分给了我们五个年纪小一点的同志。接着,她对叶蔚林说:“你就只能吃苹果了罗!”

吃了香蕉,她又给我们拿来苹果,接着,又打发她的外甥女儿去街上买春卷,说是味道美极了。她催我们吃糖果的神态,很容易使我们联想起年幼时和奶奶、外婆相聚的情景。趁春卷还没有买来的空隙,我们问她:“这次想不想回故乡看看?”她笑笑说:“怎么不想呢?可是,忙呀,这次恐怕挤不出时间来了。”

杨沫,祖籍我省湘阴(现为汨罗县)县,在北京出生。她三岁的时候,父母带着她回过一次故乡。此后,六十多年未还乡。直到1980年,她才第二次踏上她的故土。依依乡情,催动她的笔尖,她接连写下了《乡情》和《情的朝与暮》两篇散文,交《湖南日报》和《芙蓉》文学杂志发表。“现在,您正在写什么呢?”韩少功问她。她说:“这次是躲出来整理一下自己的日记。我有个记日记的习惯。但以前的日记,抗日战争中丢失了,1945年,抗日胜利后的日记还保存下来了,大约有40多万字。这次整理出来,交花城出版社出版。这是我大半生人生道路的记录呀!忙完这件事后,我准备完成长篇小说《东方欲晓》的第二部、第三部的写作。第一部已经出版了。年岁大了,精力不支,写长篇可难了。不敢和你们年轻人比了,听说莫应丰每天能写万把字,《将军吟》只写了90天,我做不到了,一天写下五千字,是我的最高记录。一般只能写三千字。我今年已经68岁,人生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我得抓紧时间做完我一生应该做的事。”

“她在登山!”这时,我的心咯吱一动,那天她穿着登山服、登山鞋来车站接我们的情景,又立时浮现在眼前……

(原载《湖南日报》1983年3月9日)

杨沫1983年新春在花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