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幕

景与第一幕同。时间在中午过后不久。

〔宋玉执竹帚在园中扫除。扫除毕后,复将竹帚倚置亭阶前。

宋玉 (背倚一株橘树,从怀中取出《橘颂》帛书放声诵读)

辉煌的橘树呵,枝叶纷披。

生长在这南方,独立不移。

绿的叶,白的花,尖锐的刺。

多么可爱呵,圆满的果子!

(读至此,闭目暗诵。诵至“独立不移”不能记忆,乃复张目视书,立即闭目暗诵,又将八句重诵一遍。然后再张目视书,继读下文)

由青而黄,色彩多么美丽!

内容洁白,芬芳无可比拟。

植根深固,不怕冰雪雰霏。

赋性坚贞,类似仁人志士。

(又闭目暗诵。至“内容洁白”复不能记忆,张目视书,复掉头暗诵。诵毕又从头诵起,虽途中略有停顿,但终于成诵。于是复继读下文)

呵,年青的人,你与众不同。

你志趣坚定,竟与橘树同风。

你心胸开阔,气度那么从容!

你不随波逐流,也不故步自封。

(读至此,复行闭目暗诵)

〔此时公子子兰偷偷由后门入场,轻脚走至宋玉身边,宋玉未觉。子兰以手抓宋玉左股,学狗叫。

宋玉 (大惊)啊,你骇了我一大跳。

子兰 (捧腹而笑)呵,哈哈哈。……

宋玉 你怎么又跑来了,先生呢?

子兰 先生在明堂内室和我妈在商量跳舞《九歌》的事啦。《九歌》的跳神我觉得是满好玩儿的,我实在是很想看,但妈不要我看。今天真奇怪,平常凡是有歌舞的时候,都是准我看的。独于今天连演习都不准我看,所以我就偷着空儿跑到这儿来啦。

宋玉 你怕你妈吗?

子兰 哼,不仅是我,连我爸爸都还怕她呢。我看宫庭里面的人恐怕没有一个不怕她。就是上官大夫虽然和她感情很好,也是害怕她的。他在妈的面前,凡事都只有唯唯听命而已。

宋玉 我看,我们先生似乎不怕她。

子兰 唉,不错,先生好像不怕她。看来,使人害怕的人,自己总是不怕人的。除我妈而外,先生也是使我害怕的一个。

宋玉 不过先生是威而不猛,南后恐怕是猛而不威吧?

子兰 吓,你公然有胆量,说我妈的坏话啦!

宋玉 (拱手谢罪)我是说顺了口,有罪有罪。

子兰 你在我面前说说倒没有什么,不过你倒要谨慎些,担心你的脖子呢。你在读什么?

宋玉 (以《橘颂》示之)是先生今早做的一首诗。

子兰 (略略看看即退还宋玉)唔,《橘颂》。为什么不写首《兰颂》呢?那样的时候,我就占便宜了。

宋玉 先生的诗里面,有很多地方是咏到兰花上来的,我看你占的便宜已经不少了。

子兰 那倒不错,先生是很喜欢兰花的,只可惜不大喜欢我这一个“兰”。他常常说我不肯用功,他挖苦我,说我会变成蓍茅草,使我怪难为情的。我有时候倒很想改名字呢。

宋玉 你不肯用功,倒也是实在情形。我看你也用不着用功吧,你是王孙公子,反正也是变不成蓍茅草的。

子兰 对喽,兰为王者之香,说不定我还要变成为楚国的国王呢。

宋玉 可惜你哥哥在做太子,他现在还在秦国,还没有死!

子兰 他不会早死,你能够断定吗?况且我爸爸喜欢我妈,我妈又喜欢我,只要我妈是高兴我做国王,你怕我做不成国王吗?

宋玉 (戏以帛书卷为笏,向子兰敬礼)启禀国王,臣宋玉再拜稽首,对扬王休。

子兰 (俨然受之)好!我将来假使做了国王的时候,我一定要封你为令尹啦。假使你不会做令尹,也要封你为左徒,就跟先生现在的官职一样,让你专门管文笔上的事情。

宋玉 不错,这层我倒是很愿意的。文笔上的事情,我觉得很有把握。认真说,就是先生的文章,有好些我也不好佩服。就像他这篇《橘颂》,还不是一套老调子!而且有好些话说了又说,岂不是台上筑台,屋上架屋吗?先生的脾气总有些大刀阔斧的地方。他是名气大了,写出来的东西人家总说好,假使这《橘颂》换来是我写的,人家一定要说是幼稚了。

子兰 你的见解,我不能全部同意。这《橘颂》,我觉得在先生的诗里倒还要算雅致一些。他的好些诗,总爱把老百姓的话渗在里面,我就有点看不惯。上官大夫和令尹子椒们也不恭维他,说他太粗糙,太鄙俚了。你假如作了我的左徒,那你可不能过于放肆。(心机转变)哦,婵娟呢?怎么不见人呢?

宋玉 她在前面用功啦,你来是特地找她的吧?

子兰 假使是那样,又会使得你不高兴,是不是?

宋玉 我有什么不高兴啦?你不要任意忖度人。你以为我喜欢那种没斤两的吗?哼,我和你的派数不同。你们做王孙公子的人,专爱讨便宜,想尝尝小家碧玉的味道。我们出身寒微的人,老实说是想高攀高攀一下的啦。愈难得到手的东西,才叫愈好吃。

子兰 唉,你还有这一套见解!那么你是不喜欢婵娟了。

宋玉 也没有什么特别不喜欢。不过喜欢她又怎么样呢?她那样古古板板的人丝毫也不能帮助我,而且她是丫头出身啦!假使要拿来做老婆的话,岂不是前途的障碍吗?

子兰 唉,你这个宝贝!原来比我还要势利。你一向装得来那样的清高!好的,我从今天起把你当成好朋友了。我们将来一定要有福同享,有祸同当,你高兴不高兴?

宋玉 我当然是高兴的。就跟先生目前对于你爸爸是很大的帮助一样,我将来对于你也一定有不小的帮助。特别是文字上的工作我是很有自信的。

〔屈原散发,着袭衣,以异常愤激的神态由外园门入场。

〔宋玉与子兰二人见之均大惊,迎接上去。

宋玉 先生,你怎的?

子兰 (同时)出了什么事吗?先生!

屈原 (不加理会,愤愤走至亭阶前停步)哼,真没有想出,你会这样的陷害我!可你陷害的不是我,是我们整个儿的中国呵!

〔弟子二人畏缩地走至屈原身边,欲有所问。

屈原 你们不要挨近我,我要爆炸!(以急骤的步伐登上亭阶,在亭栏上任意就座。以两手紧捧其头,时抓散发。默坐有间,复以拳头击膝,愤然而起,在亭中返复回旋)

〔弟子二人不敢近身,只虔立于阶下,面面相觑,手足无所措。

屈原 哼,我是问心无愧,我是视死如归,曲直忠邪,自有千秋的判断。你陷害的不是我,是我们楚国,是我们整个儿的中国呵!

〔此时篱栅之外已纷纷有人探视,但又不敢进园。屈原见有人在园外探视,乃匆匆步下亭阶,向内园门走去。

宋玉 (胆怯地)先生,好不让我来扶你?

屈原 不,我不愿见任何人的面孔。人的面孔使我害怕!(愤愤然下场)

〔弟子二人茫然。

〔园外观众有惋惜、有诧异、亦有嗤笑者。

宋玉 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子兰 看那样子,先生好像失了本性啦。

宋玉 怎么没有人跟着他一道回来呢?

子兰 奇怪,真是奇怪!

宋玉 我看,你跑回宫里去,探听探听一下情形吧。

子兰 好的,我正在这样想。我在宫里的时候,看见他同母亲两个人讲得非常投机的。该不是在路上遇着了疯狗吧?

宋玉 就遇着疯狗也不会有那样快的啦。总之你还是回去探听一下的好。

〔众人将园门让开,上官大夫入场。宋玉与子兰迎接上去。

靳尚 (一面前行,一面问)怎么样,子兰公子,你也在这儿?你们先生回来了吗?

宋玉 刚才回来了。他说,他不愿见任何人的面孔,见了要爆炸。

靳尚 哎,事情真是出乎意外。

宋玉 子兰 (同时)是怎么一回事呢?

靳尚 真是出乎意外,不是亲眼看见,恐怕任何人都不会相信。

宋玉 子兰 到底是什么事情呢?

靳尚 你们想晓得么?我告诉你们吧。子兰,你来,我先告诉你。(贴耳与子兰私语)

子兰 吓?先生会有那样的事?

靳尚 我原说不是亲眼看见,谁也不会相信的啦。(信步走上台阶,故意选择一地点向园外群众而坐)

子兰 (随之而上)详细的情形究竟是怎样的呢?

靳尚 让我慢慢地同你们讲吧,你不要着急。

〔宋玉立阶下,此刻返身驱逐群众。

宋玉 你们这些没事的闲人,请走开吧,没有什么好看的。

靳尚 (阻止之)宋玉,你让他们听听啦。反正今天的事情在都城里恐怕都已经传遍了,他们早迟也是会晓得的。让我亲眼看见的人对他们说说,也免得以讹传讹。你最好放他们进园子里来!

〔群众闻靳尚言均拥挤入园,宋玉无法制止,只跑到内园门次,将门掩上。

群众 三闾大夫是怎样的?请你告诉我们!

靳尚 (起立步至亭阶)各位邻里,各位乡长,你们都知道三闾大夫是最有德行的人吗?

群众 一点也不错。——他是我们南国的圣人啦!

靳尚 你们都知道三闾大夫是最会做文章的人吗?

群众 是呵。——我们知道。——他是我们楚国最大的文豪!

靳尚 他把祭神的《九歌》改编了一遍,你们是知道的吗?

群众 知道的。——他的新的歌词我们都能够唱哪!喏,(零星唱出)

暾将出呵东方,揽余马呵扶桑。……

魂魄毅呵为鬼雄。……抚长剑呵拥少艾。……

靳尚 那就好了。我现在要把三闾大夫遇着的事情告诉你们。

群众 好啊!——我们很愿意听。

靳尚 今天中午,国王要给秦国的丞相张仪饯行,我们的南后亲自把三闾大夫的《九歌》排演起来,要让张仪鉴赏。

一部分群众 南后的本领真不小啦!

靳尚 南后又请三闾大夫去指导。还是叫这位公子子兰亲自到这儿来恭请的啦。

少数群众 结果又怎样呢?

靳尚 南后和三闾大夫在宫中导演的时候,叫我到令尹的府上去,把国王请回来;国王是去和令尹商量大事去了的。我到了令尹家里,碰着张仪也在那儿。国王便顺便把张仪、令尹和我一同约回宫里。

少数群众 又怎么样了呢?

靳尚 吓,真真是出乎意外。在我们回到宫里的时候,《礼魂》歌刚好跳完,再奇怪也没有的就是我们的三闾大夫了。你们猜,他是怎样了?

群众 怎么能够猜得出呢?——这是苦人所难了。——这怎么猜得着!

老者 该不是因为过于高兴,便失了本性吧?

群众 哪里,三闾大夫决不会那样!——三闾大夫不是那样的人!——老头子,你侮辱了三闾大夫!……

靳尚 没有亲眼看见的人谁也猜不着,而且在说出来之后恐怕是谁也不大相信的。

群众 究竟是怎样的呢?

靳尚 (徐徐地)唉,我们跟着国王回到宫里的时候,《礼魂》歌刚刚跳完了,国王走在最前头,张仪第二,令尹子椒第三,我在最后。我们亲眼看见,我们的三闾大夫站在明堂内室的台阶上,紧紧地把我们的南后抱着,要逼着和南后亲嘴啦!

群众 (哗然)吓?三闾大夫会做出那样?——我们不相信!——谁也不相信!——你侮辱三闾大夫!……

靳尚 我原说过,没有亲眼看见的人恐怕是谁也不肯相信的。三闾大夫是那样有品行的人,地方呢是极其庄严的宫庭,人呢又是我们举国敬仰的南后,那样的事情怎么会做得出来呢!(瞥见令尹子椒赶至外园门口)哦,令尹也到了,又是一位见证到了。你们赶快把路让开。

〔群众回头,同时将路径让开。仍然是哗然不安,议论纷纷。

〔令尹子椒走入,宋玉由内园门次迎接上去。

子椒 怎么样?三闾大夫没有回来吗?

宋玉 启禀令尹,先生是回来了的,不过他的精神很不好,他说他不愿意和任何人见面。此刻大概在前面休息吧。

子椒 (见靳尚与子兰)你们两位也早到这儿来了。你们见到三闾大夫吗?(步上亭阶)

〔宋玉随上。

子兰 我是见到先生的,他的衣服也脱了,帽子也掉了,气愤愤地只是说要爆炸。又说是谁陷害了他,但陷害了的又不是他,是楚国。

子椒 我看他的病实在很深沉啦。(向靳尚)你来,见到他吗?

靳尚 我特别关心他,跑来,还是没有见到。

子椒 (向宋玉)我看怕最好去请位巫师来替他招招魂吧,他是失掉了本性的啦。

宋玉 令尹,先生对南后有失礼的举动是实在的吗?

子椒 怎么不实在呢?我同上官大夫都亲眼看见,国王和秦国的丞相张仪也亲眼看见的啦。不过我们幸好回去得早,看见他正搂抱着南后要和南后亲嘴,南后在死死地挣持,喊他快丢手,快丢手。他大约也是看见了国王,也就让南后挣脱了身。结果嘴是没有亲到的。幸好我们回去得早,假使再迟得一刻,恐怕三闾大夫不仅是丢官,而且还会丢命的啦。你想,国王看在公族的份上即使能够容恕他,南后怎能够对他容恕?好在他是作恶未遂,真是不幸中之一幸呢。

宋玉 (叹息)哎,我再也没有想到,我们的先生会走到这一步!

子椒 其实我早就劝告过他的。他的太太去世了两年多,我早就劝他再讨一位,他总是拖延着。你想,一个四十岁的鳏夫子,又到了百花烂漫的春天,怎么不出乱子呢?我来本是要看看他的,他现在虽然失掉了官职,但我们是同过事来。不过他现在既不想见人,我也不想去惊动他了。(向宋玉)宋玉,你是聪明的孩子,我看你听我的话,务必要替他招招魂啦。能够使他回复得本性,我也不枉和他做了多年的同事,你们也不枉做了一世的师生。……

老者 是的,我们也不枉做了一辈子的邻里啦。(向群众)各位邻里们,你们快走两位去扎劄一个茅草人来吧!

〔群众中有二三人应声下场,其余仍有人表示怀疑,或摇头,或翻白眼。

老者 (又回向宋玉)宋玉小哥,你快去把你先生用的衣服取一件来。

〔宋玉颇为迟疑。

子椒 宋玉,你照他的吩咐做去,你是你先生的得意门生,应该特别尽这一点孝心。

宋玉 不过我怕先生知道了,会生气的。

子椒 你悄悄地叫婵娟把衣服给你,不要声张好了。

宋玉 为尽我的一点孝心,我也就照着这样做吧。

子椒 那是很好的,我可不能在这儿久留了,我要赶着回去。

靳尚 我也同你一道走啦,令尹。(回顾子兰)你怎么样?

子兰 我要留在这儿看招魂啦,我也是要尽我一点儿孝心的。

子椒 很好,很好。你也是先生的弟子,是应该的,万一南后回来了,我要替你声明啦。好的,各位邻里和这位乡长,一切的事情就请费心了。

群众 我们是一定要尽心的,请令尹放心。

靳尚 好,我们可以走了。

〔子椒前,靳尚后,一面走,一面说,下亭,向园门走去。

子椒 唉,真是天有不测的风云喽。人太固执了,实在也是招祸的事。

靳尚 不过你叫三闾大夫再讨一个,也不是容易的事呵。他是悬想过高,不是神女下凡,恐怕是不能满意的。

子椒 那就是坏事的根本喽。会做文章的人总爱胡思乱想。想到尽头,还是自己害自己啦,何苦来。

靳尚 真的啦。“嫫母有所美,西施有所丑”,不知道满足的人,实在是自取灭亡呀。

〔子椒与靳尚下。

老者 (待二人去后)宋玉小哥,就请你快去,把先生的衣服取来。

宋玉 (向子兰)公子子兰,那内园门要请你照料一下。

〔宋玉与子兰向内园门走去。

子兰 你去好了,我还希望你把婵娟也叫出来啦。

宋玉 我可以替你叫,不过她出来不出来我就不敢担保。我看你恐怕也要让这位老伯伯替你招招魂吧。

子兰 你这刻薄鬼,先生疯了,你才高兴啦,现在没有人能够盖得过你了,是不是?

宋玉 哼!你真聪明!(下)

老者 (摇头)哎,这些年青人,真是毫没有点真正的孝心!呵,茅草人也扎来了。你们真快。

〔扎草人者由后园门跑回,将茅人交与老者。

群众之一 我们能齐心,就干得很快。

老者 现在是赶急,愈快愈好啦。(接受茅人在手,抱之入亭,倚立栏杆上。又返向群众)你们大家先来做一番法式。你们围成一个圈,等我开始施法的时候,你们就唱《礼魂》,要一面唱,一面跳。

〔群众围成一圈,但仍有人怀疑。

〔宋玉抱白衣一袭,婵娟抱黄犬同由内园门入场。老者奔下亭来接去白衣,复奔至亭上。

老者 还要几珠亲人的血来滴在茅人头上,要童男、童女的才行。三闾大夫没有亲人在场,婵娟姑娘的血是可以用的啦。婵娟姑娘,你请来,把你的指头刺破,滴几珠血在这茅人头上。

群众之一 (见婵娟踌躇)你连这点孝心都没有吗?我们都在帮忙啦。

〔婵娟将黄犬放下,任其自由动作,奔至亭上。

老者 (向群众唱)招魂开始,请先唱《礼魂》之歌。(持衣至茅人前行垂拱礼)

群众 (唱歌)

唱着歌,打着鼓,

手拿着花枝齐跳舞。

我把花给你,你把花给我,

心爱的人儿,歌舞两婆娑。

春天有兰花,秋天有**,

馨香百代,敬礼无涯。

(返复三遍。停止,散立亭下)

老者 (唱)《礼魂》已毕,再请灌血。(领婵娟至前,取小刀刺破其右手中指,滴血数珠于茅人头上。挥婵娟下亭)

〔婵娟下亭步至宋玉处。

老者 (持衣向空中招展)东皇太一,赫赫明明,大小司命,云中之君,请你们齐来鉴临。今有楚大夫屈原,魂魄离散,邻里乡党,为之招魂。敬求各大明神怜鉴,将其魂魄放还故乡。(祝毕,将衣裹于茅人身上,复行垂拱礼一次,将茅人抱起,先向东方招展。拖长声音唱唤)三闾大夫,你回来呀!

〔群众同声和之。

老者 你不要到东方去,东方有十个太阳,把金石都要融掉,又有一千丈长的魔鬼,要把你的灵魂抓去的。(向南方招展)三间大夫,你回来呀!

〔群众和之。

老者 你不要到南方去,南方有吃人的蛮子,头上雕着花,牙齿是漆黑的,又有吃人的蟒蛇,吃人的狐狸精,吃人的九头蛇,都会要把你吃掉的。(向西方招展)三闾大夫,你回来呀!

〔群众和之。

老者 你不要到西方去,西方有千里的流沙,你滚进去便会烂掉。又有和象一般大的红蚂蚁,和葫芦一样大的黑马蜂,会把你蛀得精光的。(向北方招展)三闾大夫,你回来呀!

〔群众和之。

老者 你不要到北方去,北方是一片的雪海冰山,草也不能生,木也不能长,你去是要冻坏的。(立亭正中向天上招展)三闾大夫,你回来呀!

〔群众和之。

老者 你不要到天上去,天上有九重天门,都有虎豹把守。还有九头的怪神,赶着一大群豺狼,专等人去便抓来投进深渊。上帝是不大管事的呀。(走至亭口,将茅人向地下招展)三闾大夫,你回来呀!

〔群众和之。

老者 你不要到地下去,地下有土伯把守,三只眼睛两只角,头如老虎身如牛,把人捉去当点心,背脊隆起血满手,你千万不要去吧。(在亭中开始打回旋)三闾大夫,你回来呀!

〔群众和之。

老者 回到你的故乡来。你的橘子园在这儿,你的亭台在这儿,你的邻里在这儿,你的婵娟在这儿,你的子兰和宋玉在这儿,你的小黄狗儿也在这儿呀!(回旋愈转愈急)三闾大夫,你快请回来呀,快请回来呀……(愈唱愈快)

〔群众均齐声和之。

〔屈原身着黑色长衣,披发,突由内园门走出,群众及宋玉、子兰因回旋呼唱,婵娟则因注意众人行动,均未觉察。

屈原 (愤愤然)你们在这儿闹些什么!

〔宋玉、婵娟、子兰及群众均大惊,向后退。屈原急急步至亭前。

老者 (趋下亭,向屈原行拱手礼)三闾大夫,我们在替你招魂呢。

屈原 谁要你们替我招魂?你们要听那妖精的话,说凤凰是鸡,说麒麟是羊子,说龙是蚯蚓,说灵龟是甲鱼。谁要你们替我招魂!你们要听那妖精的话,说芝兰是臭草,说**是毒草,说玉石是瓦块,说西施是嫫母。谁要你们替我招魂!(急由老者手中将茅人夺去)

老者 (大惊,抱头鼠窜)呵,真是疯子!真是疯子!要打人啦!

〔群众急向后门逃窜,或复回顾,仍表示同情或怀疑。

屈原 (愤愤地望着众人的背影,最后将茅人投掷于地)唉,你陷害我,你陷害我,但你陷害了的不是我,是我们整个儿的楚国呵!(抱头一转身,复急骤地走入内园门,下)

〔宋玉、子兰、婵娟三人伫立望门内,默然有顷。宋玉一人拾茅人步上亭中倚之于亭栏上,徘徊,有沉思之态。

子兰 呵,简直把我骇倒了。这儿我是不敢再呆的,我也永远不想再来了。婵娟,你怎么样?

婵娟 我怎么样?

子兰 你不怕疯子吗?

婵娟 要你才是疯子,我不相信你们的话!

子兰 哼,摆在眼面前的事你都不相信吗?

婵娟 我说不相信就不相信,我们先生不是明明说遭了陷害吗?不过我还没有问,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罢了。

子兰 刚才令尹子椒和上官大夫都来过,他们所说的话,可惜你没有听见。

婵娟 他们说了些什么话?

子兰 他们本来是来看先生的,因为先生不愿见人,他们便和我们大家说了一些话便走了。

婵娟 究竟说了些什么话?

子兰 他们说:他们亲眼看见,先生在宫庭里面抱着我的母亲要亲嘴呢。

婵娟 瞎说!我才不相信这些鬼话!

子兰 鬼话?哼。详细说起来呢,恐怕也不由你不相信。今天清早我来请先生进宫里去,你是晓得的。妈妈请他,为的要跳《九歌》神给张仪看。妈妈和先生在宫里作准备。爸爸呢,到令尹子椒家里去了。时间快到了,妈妈叫上官大夫去把爸爸请回来,碰着张仪也到了令尹子椒家里。爸爸便同着张仪、令尹子椒、上官大夫一道回宫。谁个想到他们一走进宫里,便看见先生就这样……(作欲搂抱势)

〔婵娟惊退。

子兰 搂抱着妈妈,妈妈也正在和他死拚。你想,这还成什么体统呢?好在先生一看见爸爸就把妈妈丢了。爸爸生了气,撤了先生的职。令尹子椒刚才说:他们回去得恰好,假使再迟得一刻,恐怕先生仅仅丢官还不能够了事的呢!

婵娟 他们真是这样说的?

子兰 谁还骗你?你去问宋玉好了。对不住,我还有点儿要紧的东西要去收拾一下。(入内园门)

婵娟 (步至亭前)他们真是那样说的吗?

宋玉 可不是!而且先后不同时地来,先后不同时地说,两人的话说得来却是完全一致的。

婵娟 你肯相信?

宋玉 我现在正在为这件事踌躇,要想不相信吧也好像不由你不相信。先生鳏居了两年多,又是春天啦。

婵娟 哼,你也要侮辱先生!我早就晓得你这个人是靠不住的!

宋玉 你骂我好了,其实我也希望能够不相信啦。你要说不相信的话,你又有什么证据呢?

婵娟 不是我亲眼看见的,任你怎么说,我也不相信。你说证据吗?我自己就是一个证据啦。你想,我朝夕都在先生近前服侍,先生待我完全就跟自己的嫡亲的女儿一样,丝毫也没有过什么苟且的声色。这不就是铁的证据吗?

宋玉 (微笑)吓吓,婵娟姑娘,你也未免把你自己太看高了!

婵娟 什么!你这样说,你简直是先生的叛徒!

宋玉 抱歉得很,实在也没有办法。我也感觉着在这儿呆不下去了。辜负了先生教育了我一场,不过我也算把先生的长处学到了。婵娟,你请上来,我要送你一样东西。

婵娟 谁要你送我什么东西!

宋玉 是先生写的东西啦。

婵娟 (跑上亭去)先生写的?

宋玉 (自怀中将《橘颂》取出)是今天清早先生写的一首新诗。(授与婵娟)

婵娟 (受书展视,呈喜悦色)呵,《橘颂》,赞美橘子的诗,橘子是我顶喜欢的东西。

宋玉 今天清早就在这座亭子上,先生把这首诗给了我,同时还给了我一席很长的教训话呢。

婵娟 你把那教训话也给我吧。

宋玉 太长了,我也记不清楚了。听的时候倒觉得很深刻。现在呢?可又是一番感觉了,不过大意我是还记得的。先生要我把橘子树来做老师,说橘子树是怎样的不怯懦,不懈怠,不迁就,就是把这诗里面的意思来敷衍了一遍的。

婵娟 还说过什么话没有呢?

宋玉 还说过一些在大波大澜的时代,要我把饿死在首阳山上的伯夷来做榜样,就是气节要紧。他说我们处在目前的大波大澜的时代,生要生得光明,死要死得磊落。

婵娟 哦,这话多么好呵!

宋玉 是好呵。我清早听见的时候,委实是刻骨铭心的。不过我现在是这样感觉着:说话倒还容易,做人实在是太不容易呀。

婵娟 你的意思是说先生言行不符了?

宋玉 我只是说我自己的感觉,你不要又扯到先生名下去,不过先生还告诉了我一些话,我实在是受益不浅。

婵娟 还告诉了些什么话呢?

宋玉 是关于做诗的经验啦。先生说他是拚命的在向老百姓学,在向小孩子们学。他教我不要把先生看得太高,也不要把自己看得太低。

婵娟 哼,大约你现在很觉得比先生还要高些吧?

宋玉 不要尽是那样挑剔吧,婵娟。向老百姓学,实在是一个宝贵的教训。我不瞒你说,我刚才在这儿看见那位老头子在给先生招魂的时候,我得到了一篇很好的文章。停两天我一定要把它写出来,就安它一个《招魂》的题目吧。我相信这一定可以成为一篇杰作,比起先生的《九歌》来,是会毫无愧色的。

婵娟 真是恭喜你啦,但希望你不是做来招你自己的魂。

宋玉 你高兴要骂,你就骂吧。(下亭阶)反正我在这儿呆不下去了。

〔此时子兰抱若干古老竹帛卷册复由内园门入场。屈原之老阍人阿汪,及老灶下婢阿黄各负行李随其后。

婵娟 (在亭上叫出)阿汪,阿黄,你们要到哪里去?!

阿汪 对不住,我们在这儿呆不下去了。

阿黄 我害怕呢,婵娟姑娘。

婵娟 你们到底要往哪里去?!

阿黄 子兰公子同情我们……

阿汪 要把我们收进楚王宫里去啦。

宋玉 (下阶,与子兰对面)公子子兰,请你也把我收进宫里去吧。

子兰 那不成问题。我的妈也喜欢你,她一定是很高兴的。

宋玉 放在先生这儿的东西,我想一概也不带了。

子兰 你还带什么,你怕宫里少了你的使用吗?我这些东西(示以所抱卷册)你是晓得的,是从宫里抱出来的楚国的国史《梼杌》啦,我不抱回去,那关系可太大。事实上连阿汪、阿黄我都不要他们带行李的,他们偏偏要带,也就只好听随他们了。

宋玉 把《梼杌》让我来抱一部分吧。

子兰 好得很。(分一半与之)

〔婵娟一人立于亭口,将牙关紧紧咬定,心中有无限的悲愤、憎恨、凄凉,种种复杂的情绪潮涌,自脸上可以看出。

子兰 (步近亭阶,故意郑重地向婵娟)婵娟姑娘,我要向你告辞了。不过在我临走之前,我还要奉承你几句,你允许我吧?

〔婵娟仍鹄立不动,并缄默无言。

子兰 今天清早我在这座亭子上问过你:你到底喜欢什么人?你答应我说:你喜欢你喜欢的人。现在我算确确实实地弄明白了。你喜欢的不是我这跛了脚的公子,你喜欢的是那失了魂的疯子啦!

婵娟 (怒极欲涕)你们这些没有灵魂的东西!

子兰 你也不必那样动怒。我还要告诉你一个使你也失掉灵魂的消息——先生已经失踪了!

婵娟 (大惊)什么?

阿汪 是的,先生刚才从前门跑出去了!

阿黄 先生刚才从园子里面转去的时候,便戴上一顶高帽子,佩着那把很长的宝剑,跑出去了!

婵娟 先生要到什么地方去,没有对你们讲过?

阿黄 他老是那样气汹汹的,什么也不说。

阿汪 谁也不敢问他一声啦。

宋玉 (初闻失踪之说亦略略表示吃惊,继而沉静下来,此刻更沉静地)我看,先生这一出去,不是想杀人,便是自杀啦!

婵娟 宋玉,你快去追寻先生吧,快请你去啦!

宋玉 (迟疑)我去有什么用呢?先生疯了,不死比死了还坏。活着有什么好处?我已经决心跟随公子子兰进宫,请你原谅。

婵娟 宋玉!你们把先生看得那样下贱!先生哪里会疯呢?先生是楚国的栋梁,是顶天立地的柱石,你不知道吗?楚国如果失掉先生,那会是多么大的一个损失?我是一个普通人家的女儿,我是先生的侍女,我的责任是服侍先生,是洒扫庭堂,整理用具,我不像你们一样能够吟诗作赋,谈论国家大事,但我就知道先生一人的存在关系着楚国的安危。先生是我们楚国的灵魂,先生如果死掉,那我们的楚国就会完了。(见宋玉不应,回向众人)你们谁也不去找回先生吗?

〔余人不应。

婵娟 你们都这样忍心吗?

〔余人不应。

婵娟 呵!先生,你的婵娟是不能离开你的,如果你死,婵娟也要跟着你一道死!(飞奔下亭,向内园门跑去)

子兰 呵,快走,快走,又出了一个疯子!

〔余人均向外园门跑去。

——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