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的租界洋人

上海租界里的洋人特别看不起中国人,也看不起去中国其他地方的洋人,包括在北京使馆的同胞,甚至不屑在租界之外走动。

租界曾经是中国的一景,惹人看的景。它有殖民意味,这毋庸讳言。鸦片战争之后,上海开埠。地方官为了不让洋人进城,在城外的荒滩上划出一片地来,租给了他们,于是有了后来的租界。租界遍地开花,洋人握有实际控制权、司法管辖权,这些其实都是僭越的。但是,当年的中国政府没有这个本事阻止洋人的僭越。租界,就成了国中之国。

国中之国的租界大多建在通商大埠,这些城市的建设亦步亦趋,跟着租界走。人家修马路,我们修马路;人家安路灯,我们安路灯;人家修厕所,我们修厕所;人家定城市管理章程,我们也跟着抄。连新式的警察,都是跟人家学的。至于建筑就不用说了,人家怎么建,我们怎么建。上海的租界是所有租界的祖师爷,所以当年上海的时髦,实际上就是租界的时髦。清末全国人民出来到上海见世面,坐一回四轮马车,吃一次西餐,逛一逛租界,看一看洋楼,所有的时髦其实都跟租界有关。

但是,上海租界里的洋人特别看不起中国人。这一点,连这些洋人的母国人们都觉得过分。他们给这些洋人起了一个特别的名字,叫作“上海人”。“上海人”看不起去中国其他地方的洋人,包括在北京使馆的同胞,甚至不屑在租界之外走动。这些洋人在大街上横冲直撞,从来不会因为任何原因给中国人让路。如果中国人躲避得慢一点,举起手杖就打,抬腿就踢。上海人还为此有一个自嘲的说法:吃了一只洋火腿。上海的租界尽管主要是靠华人的税款支撑,但长期以来,管理租界的工部局里却一个华人董事都没有。后来经过争取,才勉强给了几个名额。他们母国无代表不纳税的原则,在租界里一文不值。

上海公共租界(英美合一)的黄浦公园里,“华人与狗不得入内”的牌子实际上真是有过的。这个牌子上面写的是禁止携带家犬进入,下面一行字是“NoḤChinese,exceptingḤworkḤcoolies,areḤadmitted!”意思是,除了前来做工的苦力,中国人不许入内!在那个时代,即使是满口英文的高等华人,地位也比一般的洋人低一等,华人的巡捕也要比其他殖民地来的巡捕,比如印度巡捕,安南(越南)巡捕地位低下。

当年的租界,实际上实行的是种族隔离政策。不仅黄浦公园可以公然挂出这样歧视华人的牌子,连租界里的跑马场,最初也不许华人入场,要想看稀罕只能在外面踮起脚。1909年之后,基于市场的角度,开放华人入场,但洋人和华人的看台是分开的。就像当年的美国,黑人和白人坐公共汽车,座位区域分开一样。

当年租界里的洋人最不能容忍的,是洋人的堕落。于是,好些在本国混不下去的穷苦洋人,只要能蹭张船票来到中国,总能找到一个工作,不至于流落街头。当年也有中国富人为了争口闲气,特意高价雇几个穷洋人,为自己抬轿子,招摇过市。但很快就会有洋富人出头,把这些穷洋人收留。俄国十月革命之后,大批白俄人流落上海。一些白俄女人生活无着,只好沦落风尘,为上海的四马路(相当于北京的八大胡同)增添了白人品种。开始的时候,租界的洋人对此特别敏感,为此发起救济,不忍看到白种女人被黄种人嫖的情景。但是,后来这样的救济对象越来越多,救不胜救,也只好听之任之了。

最令华人不能容忍的事,是租界当局的胡乱杀人。在那个时代,只要租界里有一点点骚乱,哪怕仅仅是一些学生上街游行,都有可能遭到军警的枪击。在“五四运动”中,这样的惨案出现过;在后来的五卅运动中,死于租界军警的中国人更多。但是,反过来,闹革命的人也可以在租界得到庇护,因为这里毕竟是中国政府统治的死角,租界洋人出于殖民者的傲慢,也不会让中国政府进来插上一脚。

然而,进入20世纪20年代之后,整个世界都变了。租界里的上海洋人越来越没办法按照过去的样子生活了。黄浦公园的牌子,悄然之间,就消失了。再后来,租界也逐渐被取消了。

租界的历史是华人的屈辱史,但是也留下了文化,留下了西方生活的形态。中国城市的现代化,其实是从租界开始的。历史,就是在这样的曲折和吊诡中前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