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的王道士有点冤

如果藏经洞的文书没有被盗，收藏在英国和法国的博物馆里，而是交由中国官府来处理，最大的可能是被懂行的文人偷光，被不懂行的官僚糟蹋光，今天的敦煌学也许就不会有了。

说到敦煌藏经洞，几乎人人都知道有个王道士。在某个文化大师的“大文化”散文里，王道士几乎成了卖国奸贼，比人人痛骂的李鸿章还可恶，因为他卖掉了大师所在乎的“文化”。一个身材矮小，笑容可掬的道士，就这样被大师钉在了耻辱柱上。好多去敦煌旅游的人，都是因为阅读了大师的散文。当然，去了之后，他们中的大部分又感到失望，觉得这个地方除了点泥菩萨，以及一些看不清楚也看不明白的壁画之外，没什么东西。

王道士的法号叫作王圆箓，一个再平常不过的道士法号。本名已经无从可考，据说当过兵，退役之后做了道士。发现藏经洞时，是莫高窟这个废弃的佛家圣地上一座破寺庙里的住持。在那个年月，一个道士做佛教寺庙里的住持不稀罕，内地好多地方都这样。一个寺庙，一座道观，和尚管还是道士管，都一个样。老百姓只在乎他们能不能做法事，会不会念经。很多庙宇都是三教合一的，里面什么神都供，当然更不在乎维持庙宇的是什么人。

王圆箓做了这个已经废弛的寺院的住持，非常敬业，不仅招了几个小和尚帮忙（这不难，那个时候孤儿有的是，只要有人管饭，就不难招到人），而且到处化缘。自己过着极其俭朴的生活，省吃俭用，化来的钱都用在修缮寺院上。他给寺院重塑了若干面目狰狞的神像，请来一些低能的画匠，在一些洞窟里，将原来的精美壁画覆盖掉，重新绘制他所认为好的壁画，内容主要是他听说来的三藏法师玄奘的故事。因为王道士最崇拜的人，或者说神，就是玄奘。他之所以忍饥挨饿，坚守在莫高窟，就是因为玄奘法师精神的鼓舞。因为当年玄奘到西天取经，就是从这里走出去的。

清末的敦煌，其实是清代中叶靠强制移民，才得以重建的一个小县城。移来的民众多是无知无识的贫民，没有什么文化传统。对于信仰，大抵处于可有可无之间。一个无名的道士，在那个时候的敦煌能够活命，已经是奇迹了，但王道士居然可以用化缘来的钱重修庙宇。这说明，他还是真的有点本事。这个本事，据说就是打卦算命，还能玩几手杂耍和幻术。当过兵，见过世面的王道士有这样的本事，也不奇怪。

1907年，当英国人斯坦因来到敦煌的时候，从一个乌鲁木齐商人那里听说了藏经洞的事。此前，王道士已经雇了一头毛驴，驮了一筐被发现的藏经洞文书送到了县衙，报告了发现藏经洞的事。然后经过一级级的转交，这一筐经卷到了陕甘总督手里。总督的幕僚文案们觉得这些经卷上的字，还不如自己的手笔，所以没有建议总督收藏这些经卷。转告王道士，就地封存好了。现在我们看到的敦煌文书，的确有一些文字相当粗陋，但字写得好的也有不少，有些简直就是书法的杰作。

也许，是因为王道士没有挑选，随手拿了几卷，这几卷恰好书法不怎么样。不管怎么说，我们的王道士在当时还是挺懂规矩的，多少有点国家概念。如果要追究后来的责任，首先要为此负责的，其实是当地的官府。显然，这些官员大抵是些白薯和棒槌，对古文书一点概念都没有，居然也没有一个肯费事到现场来看看的。没有上过学的王道士不懂，这些按理说应该是读书人的官员和幕僚也不懂，真是说不过去。也有资料说，这些官员也知道这些东西有点稀罕，之所以没有拿走这些经卷，是因为他们不想为此拨款，因为将这些文书全部拉走，需要一队骆驼，得花费百十两银子。

即便如此，斯坦因来到敦煌，见了王道士之后，一连好多天连经卷的影子都没见到。还是由于斯坦因的助手中国人蒋师爷从小沙弥手里，拿到了一卷王道士放在住所的经卷，斯坦因才得以知晓这些经卷的年代。后来，即使斯坦因表示，可以对寺院的修建赞助一大笔钱，王道士依然没有动心。最后，斯坦因不知怎么打听到了王道士崇拜玄奘，就借玄奘来套磁，说自己也崇拜这个人，而且他此行从印度来到这里，就是在重走玄奘的道路，重温伟人的伟业。显然，这样的说辞最终打动了头脑简单的王道士。藏经洞里的文书，一点点地被挪了出来，最终交易达成。至此为止，王道士依旧认为，他和这个白人一起做的，不过是玄奘当年事业的延续。

法国人伯希和第二年来中国，是通过俄国进入新疆的。在乌鲁木齐，伯希和见到了被发配到这里的端郡王载漪。这个当年的义和团大首领，因庚子年的事迹，很受陕甘总督的崇拜。因此，他的手上，居然有一卷王道士呈给官府的敦煌文书。但此时的端郡王，已经可以跟当年恨之入骨的洋鬼子把酒言欢了。在酒酣耳热之际，他给说着一口流利中文的伯希和看了这份手卷。于是，才把这个精通东方学的大学者引到了莫高窟。

能说中文而且懂行的伯希和，在说服王道士方面，显然更加在行。于是，经过他整理过的敦煌卷子，精品基本上都落入了他的囊中。当然，跟与斯坦因的交易一样，得来的钱王道士并没有用来自己享受，而是修建庙宇，重绘壁画。在当年，几百两的银子，在敦煌，甚至兰州这个穷地方，已经足够让他做一个不小的富人了。伯希和带了其中一箱卷子到了北京，开了一个小型的展览会，北京的学者这才知道中国还有这么一窟的罕世宝贝。于是，学部（新政之后的文化教育部）下令，将所有残存的文书统一封存，上解北京。但是学部到这个时候，也没有想起派专员来督办此事。所以，一听说藏经洞的文书值钱，经办的官员们偷的偷，剪裁的剪裁，送人的送人，等文书最终到达北京的时候，已经是残卷中的残卷了。

而这时的王道士自知有了罪过，所以，此前得到的钱根本也没有用在修建寺庙上，而是都贿赂了官员。最后，他没有被追究，但从此销声匿迹。有人甚至传说，他锒铛入狱，在狱中死去。

当今，敦煌已经成为爱国主义教育基地。在王道士居住过的寺院，那里的展览首先强调的，就是西方人的盗经恶行。自然，王道士也就成了帮凶，加上我们文化大师的渲染，他的灵魂被诛杀不知多少次了。其实，如果藏经洞的文书没有被盗，收藏在英国和法国的博物馆里，而是交由中国官府来处理，最大的可能是被懂行的文人偷光，被不懂行的官僚糟蹋光，今天的敦煌学也许就不会有了。当年的中国政府，就是这么一副德行，你能有多大的期待呢？如果是这样的一个结局，那么王道士的灵魂也就不用负罪了，文化大师的感慨也没来由去发了。所有人洗洗睡吧，阿弥陀佛！

王道士是个小人物，很多小人物只有在特殊的历史时刻，由于特别的机缘，才能露上一小脸。可惜，王道士的露脸却是以坏人的面目出现的。其实呢，按世俗的道德，他是一个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