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子的批判

荀子是先秦诸子中最后一位大师,他不仅集了儒家的大成,而且可以说是集了百家的大成的。汉人所传的《诗》、《书》、《易》、《礼》以及《春秋》的传授系统,无论直接或间接,差不多都和荀卿有关,虽不必都是事实,但也并不是全无可能。因为他既是一位儒家的大师,而他为学的程序又是“始乎诵经,终乎读礼”,六艺之传自然有他的影响在里面了。但公正地说来,他实在可以称为杂家的祖宗,他是把百家的学说差不多都融汇贯通了。先秦诸子几乎没有一家没有经过他的批判。老子、庄子、申子、它嚣(环渊)、慎到、田骈、季真、魏牟、惠施、邓析、宋钘、墨翟、陈仲、史,他都说他们有所偏蔽而加以非难。吴起在魏国所创始的“武卒”,商鞅在秦国所建立的“锐士”,那些兵制他也不能满足。就连儒者本身,他对于子张氏、子夏氏、子游氏的后学都斥为“贱儒”或“俗儒”或“沟犹瞀儒”,而于子思、孟轲更不惜痛加斥骂。这些固然表示他对于百家都采取了超越的态度,而在他的学说思想里面,我们很明显地可以看得出百家的影响。或者是正面的接受与发展,或者是反面的攻击与对立,或者是综合的统一与衍变。他只恭维孔子和子弓,但直接的师承是怎么样,我们却不大明了。照年代说来,他可能只是子弓的私淑弟子。他十五游学于齐,当在齐宣王末年,大约稷下学宫的一些大师如宋钘、孟轲、慎到、环渊之流,他都曾听过他们的讲学。《荀子》书中屡称宋钘为“子宋子”,至少可以为他曾经师事过宋钘的证明。他尽管不满意宋钘,说他“有见于少无见于多”,“蔽于欲而不知得”,甚至把他和墨翟并举,斥为“欺惑愚众”;对于“见侮不辱”与“情欲寡浅”之说不惜连篇累牍的驳斥,但关于“心术”一方面的见解,受宋钘的影响最深。这些,我们都且留在下边再细细加以推阐吧。

荀子的文章颇为宏富,他要算是最有幸运的人,他的著述保存下来的一共有三十二篇。虽然这里面有些确实是门人的手笔,甚至有别家文字的窜入;但大体上都能成为条贯,至少有百分之八十,应该是他自己所写下来的东西。他以思想家而兼长于文艺,在先秦诸子中与孟轲、庄周可以鼎足而三;加上相传是他的弟子的韩非,也可以称之为四大台柱了。孟文的犀利,庄文的恣肆,荀文的浑厚,韩文的峻峭,单拿文章来讲,实在是各有千秋。但荀子的思想却是相当驳杂,我在下面,想逐类地加以分析。

第一,他的宇宙观或世界观是一种循环论。一切自然界和人事界的现象虽然是千变万化,但变来化去却始终是在兜圈子,结果依然是没有变。所以在他看来,天地开辟时的情形和今天是一样。

“天地始者,今日是也。”(《不苟》)

“皓天不复,忧无疆也;千岁必反,古之常也。”(《赋篇》)

“以类行杂,以一行万。始则终,终则始,若环之无端也。”(《王制》)

这些观念显然是从《周易》的“复极必剥,剥极返复”的那种见解导衍出来的。只承认变化而看不出进化,只承认循环而看不出发展。变化之所由起,他也归之于天地阴阳的对立。《礼论篇》言:“天地合而万物生,阴阳接而变化起。”《天论篇》言:“四时代御,阴阳大化,风雨博施,万物各得其和以生,各得其养以成。”荀子本是善言《易》的人,特别在这宇宙观方而更显明地表现着由子弓而来的道统。自然这些观念在战国中叶已经相当普遍了,差不多为当时的各家学派之所共通,尤其像阴阳家邹衍的终始五德之运,便是把阴阳变化的意见推广到了极端的。这或者也就是荀子之所以特别推崇子弓,使他和仲尼一道并列的原故吧。不过他进了一步,没有把他的力量用在这形而上的方面去驰骋,而且是有点反对向这方面去驰骋的。他说:

“唯圣人为不求知天。”(《天论》)

“明于天人之分,则可谓至人矣。不为而成,不求而得,夫是之谓天职。如是者,虽深,其人不加虑焉;虽大,不加能焉。虽精,不加察焉。夫是之谓不与天争职。”(同上)

“君子……之于天地万物也,不务说其所以然,而致善用其材。”(《君道》)

他也最反对迷信,所以他虽然推崇《周易》,而扬弃了它的占筮的一面,他说“善为《易》者不占”(《大略》)。一切的天变地异,自然界中反常的现象,在他看来,是“天地之变,阴阳之化”,可怪而不足畏的东西。可怪,是因为在当时还没有找到说明;不足畏,则表现他已经发挥着相当高度的理智了。他富有戡天的思想,即所谓人定胜天。这本是儒家的一个特点,例如,孟子便说过“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而荀子却表现得更为痛快。

“大天而思之,孰与物蓄而制之?从天而颂之,孰与制天命而用之?”(《天论》)

这同时不用说也是对于墨家尊天明鬼的反对,“制天命”的说法便是“非命”说的超越的回答。“非命”是以为自然界或人事界中没有所谓必然性,这是违背现实;“制天命”则是一方面承认有必然性,在另一方面却要用人力来左右这种必然性,使它于人有利,所以他要“官天地而役万物”。这和近代的科学精神颇能合拍,可惜在中国却没有得到它的正常的发育。

他所认识的神或天,和旧时代的人格神已经完全不同。

“列星随旋,日月递照,四时代御,阴阳大化,风雨博施,万物各得其和以生,各得其养以成。不见其事而见其功,夫是之谓神。皆知其所以成,莫知其无形,夫是之谓天。”(《天论》)

据此可知他所说的神就是宇宙中的运行变化,生生不息的一种生机,而所谓天也只是这个。它是“无形”的超越乎感官的,不仅不是有形的天空,也不是完全和人的形态相同的那位老汉。这就是他所拟想的在万变之中的一种不变。就是说万物都要变化,只有“万物都要变化”这个道理不变化。这个不变化的道理,他有时也蹈袭着子思、孟轲的说法,称之为“诚”。

“天不言而人推高焉,地不言而人推厚焉,四时不言而百姓期焉。夫此有常以至其诚者也。……天地为大矣,不诚则不能化万物。”(《不苟》)

诚于变化之谓“诚”,所谓“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天论》),也就是这个意思了。因此荀子的宇宙观,我们可以得到一个结论:虽然是变化的而却不是进化的。

他同时肯定着“神道设教”的办法。有一位信神者反诘他:“(你说没有神,那么)求雨便下雨,又是什么道理呢?”他回答得很妙:“那可没有什么道理。那也同不求雨而下雨一样”。接着更把这答案扩大着说:

“日月蚀而救之,天旱而雩(求雨),卜筮然后决大事,非以为得求也,以文之也。故君子以为文,而百姓以为神。以为文则吉,以为神则凶也。”(《天论》)

“以为文”便是所谓“神道设教”。这是儒家的一项惰性的特征。他们虽然已经知道“天不明,鬼不神”,但对于旧时代的仪节习俗,却保守着不敢摧毁。在初不外是因为习俗的力量太强,不愿过分地干涉人民的信仰自由,而流到后来却成为了有意识的愚民的手段。就在荀子时代这个有意识的边缘都已经是达到了的,他在政治上主张“复古”,便是显明的旁证。

就因为这“以为文”的原故,荀子在行文时也每每承认着上帝的存在。最显著的如像《知赋》的开首几句:“皇天隆物,以示下民。或厚或薄,帝不齐均”。所谓“皇天”,所谓“帝”,都是旧时代的人格神的名称,而他却依然沿用着。不仅名称没有变,就连天帝的神通广大似乎都没有变。

“天生蒸民有所以取之。”(《荣辱》)

“天之生民,非为君也。天之立君,以为民也。”(《大略》)

这和旧时代的“天生蒸民,作之君,作之师”的说法,可谓毫无二致。这显然是一个矛盾。这矛盾之所以产生,除有意识的“神道设教”之外是无法说明的。这种文饰他又称之为“惮诡”。卜筮、斋戒、告祝、祭祀,一切吉凶军宾嘉的仪式,都是所谓“惮诡”。“圣人明知之,士君子安行之,官人以为守,百姓以成俗。其在君子以为人道也,其在百姓以为鬼事也。”他没有意思让老百姓也“明知之”,而倒颇认为就这样正好。

第二,我们来探索他的人性论。在这一方面他主张人性恶,这是他最有特色的一项学说。性究竟是什么呢?是天生就的本质,不是人力所能教得出来的,也不是人工所能造得出来的。——“生之所以然者谓之性”(《正名》),“性者天之就也,不可学,不可事”(《性恶》)。这种天生就的底子,他认为是坏的东西;人之所以能成其为好人,全靠后天的努力——人为,就是他所说的“伪”。这是积蓄上去的东西,就如像积土成山、积水成海的一样,要全靠外在的蓄积。因此,在他的学说里面,性与伪是对立的东西,性与积也是对立的东西。

“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性恶》)

“性也者吾所不能为也。然而可化也。积(原误为情)也者非吾所有也,然而可为也。”(《儒效》)

所以在荀子看来,人生下地来是平等的,一律都是“小人”,只有靠着后天的积蓄,然后才有圣贤君子,才有一切贫富贵贱的等级出现。圣人是“人之所积”,途之人百姓积善而全,尽都可以成为圣人。不过也要看积的是什么。积耕耨便成为农夫,积削便成为工匠,积贩卖便成为商贾,据说要积礼义然后才成为君子。途之人百姓虽然都可以成为圣人,但不一定都能成为圣人,那就是由于所积的不同。因此他很注重学习,而且尤其注意环境——用他的话来说,便是“注错习俗”。他的开宗明义的《劝学篇》便反反复复地说明学习与“注错”的必要。“注错”是说安置,比诸自然物吧,便是“蓬生麻中,不扶而直;白沙在涅,与之俱黑”(《劝学》);征诸人事吧,便是“居楚而楚,居越而越,居夏而夏”。(《儒效》)

一定要把人性说成恶的,颇有点类似近代某一部分生物学家的见解,主要是把人作为纯粹的动物在看。他认为人性具有好恶食色的情欲,让这种情欲发展下去,那就只有争夺暴乱,完全和禽兽无别。一定要有礼义师法化导人的情性,然后才能知道辞让,然后才有文化。所以说性是恶的,善是人为的。这可以说是他的生理上的性恶说的根据。

他也想从心理上来证成性恶说的合理。这项根据更简单,便是“苟无之中者必求于外,苟有之中者必不及于外”;便是人要自己没有才向外面去求,自己已经有了便不向外面去求。他举例来归纳,譬如薄的才想求厚,丑的才想求美,窄的才想求宽,贫的才想求富,贱的才想求贵,这便是自己没有才向外面去求。反过来,已经有钱的便不想发财,已经有地位的便不想发势,这便是自己已经有了便不向外面去求。就这样演绎出,人之所以要求善,正是因为内部没有善,人之所以强学而求礼义,正是因为自己原来没有礼义,所以性是恶的。

在不承认有神明的荀子,因而要否认天生的圣哲,而特别强调后天的学习和环境作用,这是他的学说的极有光辉的地方;但一定要说“人性恶”,可惜他的论证太薄弱,而且每每自相矛盾。

心理上的论证在他虽然不是重要的一个,而在理论上却也要算是最薄弱的一个。“无之中者必求于外”,可以说是例外比较少的原则。“有之中者必不及于外”,便差不多只是变例。照常识说来,有的贪多,实比无的求有,是更普遍的现实。荀子本人应该也是自觉着的,你看他在证明“有之中者必不及于外”便只举了两例,所谓“富而不愿财,贵而不愿势”。但是世间上有几位这样的富贵人呢?就是荀子自己不是在慨叹世上的人在“愚以重愚,暗以重暗”(《成相》)的吗?所以用这样一半以上缺乏原理性的假说来做大前提以导引出性恶说,那是大成问题的。

再从生理上的论证来说,人虽然具有与动物相同的通性,但也具有为一般动物所没有的特性。这在我们现代相信进化的人看来是极平常的常识。古时候的人不知道进化,以为人是上帝的杰作,故以“人为万物之灵”;荀子不相信进化也不相信神,故又跑到另一极端,以为人生来只是坏蛋,这是违背事实的。假使真是那样,那么善或礼义从何而出,那就苦于解答了。要说礼义由圣人而出,那么圣人又不是人吗?他又凭借什么呢?当时也有人这样诘难过他,说“礼义积伪者是人之性,故圣人能生之也”,而他的答辩是:

“陶人埏埴而生瓦,然则瓦埴岂陶人之性也哉?工人木而生器,然则器木岂工人之性也哉?夫圣人之于礼义也,辟(譬)亦陶埏而生之也,然则礼义积伪者岂人之本性也哉?”

这答辩其实是诡辩。瓦埴虽不是陶人之性,但可以为瓦却是土之性(而且是某种土之特性),而能够以土为瓦则是人之性。器木虽不是工人之性,但可以为器却是木之性,而能够以木为器则是人之性。土不能自行成瓦,木不能自行成器,人却能自行成礼义积伪。这能自行成礼义积伪的便是人之性。怎么能够断言人之性便全部是恶呢?

他的矛盾还不仅这一点。他自己也明明说过,人和无生物的水火,有生物的草木禽兽,都是有本质上的不同的:“水火有气而无生,草木有生而无知,禽兽有知而无义。人有气有生有知,亦且有义,故最为天下贵也”(《王制》)。又说:“人之所以为人者非特以二足而无毛也,以其有辨也。……夫禽兽有父子而无父子之亲,有牝牡而无男女之别,故人道莫不有辨。辨莫大于分,分莫大于礼”(《非相》)。这“有义”“有辨”便是礼之所由起,岂不是人性里面本来便具有这种美质的吗?

更其次他很重视人的心,心与性的区别是怎样?《正名篇》里面有这样的话:

“生之所以然者谓之性。

性之和所生,精合感应,不事而自然谓之心。(此心字原误作性,以上下文案之,理当如是。)

心(原亦误作性,因重文而致误)之好恶喜怒哀乐谓之情。

情然而心为之择谓之虑。(如上举第二三项非心字之误,则此项心字无着落。)

心虑而能为之动谓之伪。虑积焉,能习焉,而后成,谓之伪。”

心应该就是现代语的精神。它既是“性之和所生”,对于情欲能择选考虑,并因而成伪(人为),那么所谓“化性起伪”也就是“性之和所生”的事。怎么能够说性一定是恶!

心的作用,他在《解蔽篇》里探索得很清楚。他说:“心者形之君也,而神明之主也,出令而无所受令。自禁也,自使也,自夺也,自取也,自行也,自止也”。一切都出于自律。其本身的妙用是“虚壹而静”。因为“虚壹而静”所以它能够得到外来的知识。

“心未尝不臧(藏)也,然而有所谓虚。心未尝不两也(两原误为满,据旧注校改),然而有所谓壹。心未尝不动也,然而有所谓静。人生而有知,知而有志()。志也者、臧(藏)也,然而有所谓虚;不以所已臧(藏)害所将受,谓之虚。心生而有知,知而有异。异也者,同时兼知之。同时兼知之,两也,然而有所谓一;不以夫(彼)一害此一,谓之壹。心卧则梦(无知觉),偷则自行,使之则谋。故心未尝不动也,然而有所谓静;不以梦剧乱知,谓之静。”

这三种作用“虚”、“壹”、“静”,照他说来都是心本身所具有的。心既具有绝对的自律性而又具有这三位一体的妙用,那么心的价值可以称为善了。所以它是“形之君”,是“神明之主”;所以它不能有所蒙蔽,有所蒙蔽的时候便失掉作用。因为这样,所以荀子主张“解蔽”。这种关于心的见解,主要是由宋钘的《心术》承受过来的,“解蔽”事实上也就是宋子的“去宥”。但宋子以道家的立场,主张道即是性,性即是心,自无矛盾,而荀子以性恶说主张者的立场采取这样的心说,那便是怎么也无法弥缝的一个大矛盾。性既是恶的,心怎么会善得起来?性既须积伪,何以心反而主张虚静?反过来,则性便不能完全说是恶的了。

大抵荀子这位大师和孟子一样,颇有些霸气。他急于想成立一家言,故每每标新立异,而很有些地方出于勉强。他这性恶说便是有意地和孟子的性善说对立的。事实上两个人都只看到一面,要求比较圆通,倒是“性可以为善,可以为不善”的合乎事实一些。但孟、荀两人虽各执一偏,而他们的结论却是相同。他们都注重学习,在孟子是性善故能学习,在荀子是性恶故须学习。在学习上孟子虽然注重“自得”,但也并不忽视环境作用。所谓“一齐人傅之,众楚人咻之,虽日挞而求其齐也不可得矣,引而置之庄岳之间数年,虽日挞而求其楚,亦不可得矣”,不也就是“居楚而楚,居越而越,居夏而夏”的同一意义吗?因此有人因孟子主张性善便谥之为唯心论者,荀子主张性恶便是唯物论者,那却是有点不大公平的。

孟子也一样接受了宋钘的心说,但孟子直接承受了“情欲寡浅”的主张,所以他说“养心莫善于寡欲”。荀子则反对“寡欲”而主张“节求”。一边是用力在情欲上,所以宋子、孟子都趋向禁欲主义;而荀子则是用力在意志上,不问情欲的多寡,而问获得满足的能否或利害,所以他反对禁欲,有时甚至用到“纵欲”的字眼。只是他的“纵欲”是在合理的一个范围内而已。“圣人纵其欲,兼其情,而制(猘)焉者理矣”(《解蔽》),这自然也就是孔子的“从心所欲不踰矩”了。这种主张比较要合理一些,但也同样是不容易办得到的事。

更进,他的关于知识的见解也和性恶说自相矛盾。《解蔽篇》说:“凡(所)以知,人之性也,可以知,物之理也”,便是说:客观的事理有可以知道的关系存在,而人的本性有能够知道客观事理的力量。自然,这是心的活动,而且这活动能力是内在的,是性所本来具有的。所以他又说:“所以知之在人者谓之知;知有所合谓之智。智所以能之在人者谓之能(本能),能有所合谓之能(才能)”(《正名》)。“所以知之在人者”不就是孟子所说的“良知”吗?人性既本来具有这种良知良能,何以能够说人性完全是恶呢?他的《赋篇》有《知赋》,也说“知”是皇天降给下民的东西,虽是厚薄不齐,但人人具有。它的活动非常迅速,善有善用,恶有恶用,大有大用,小有小用,一切行为动静都不能够缺少“知”这项东西。更进而称颂之为“血气之精也,志意之荣也”。血气志意既具有这样精荣的一面,而一定要全称肯定地说性是恶的,无论如何是很难自圆其说的。

因此性恶说之在荀子只是一种好胜的强辞,和他的心理说、教育说,都没有一定的有机的联系。

第三,我们来研讨一下荀子的社会理论吧。在先秦诸子中,能够显明地抱有社会观念的,要数荀子,这也是他的学说中的一个特色。他是认定了群体的作用的,认为“能群”是人类所以能够克服自然界而维持其生存的主要的本领;群之所以能够维持是靠着分工;分工的依据就是礼义。他在《王制篇》和《富国篇》里面,把这些意思叙述得特别详细而且明白。

“人有气有生有知,亦且有义,故最为天下贵也。力不若牛,走不若马,而牛马为用何也?曰人能群,彼不能群也。人何以能群?曰分。分何以能行?曰义。

故义以分则和,和则一,一则多力;多力则强,强则胜物。故宫室可得而居也。故序四时,裁万物,兼利天下。无它故焉,得之分义也。

故人生不能无群,群而无分则争,争则乱,乱则离,离则弱,弱则不能胜物。故宫室不可得而居也。不可少顷舍礼义之谓也。”(《王制》)

“人之生不能无群,群而无分则争,争则乱,乱则穷矣。故无分者人之大害也,有分者天下之本(大)利也。”

“离居不相待则穷,群而无分则争。穷者患也,争者祸也,救患除祸,则莫若明分使群矣。”(以上《富国》)

这所说的“分”,有时又称之为“辨”,是已经具有比较复杂的含义的。它不仅限于分功,它已经是由分功而分职而定分(去声),在社会是“农农、士士、工工、商商”;在家庭是“父父、子子、兄兄、弟弟”;在国家是“君君、臣臣”;要各人守着自己的岗位,共同遵循着一定的秩序,而通力合作。

“君臣父子兄弟夫妇,始则终,终则始,与天地同理,与万世同久,夫是之谓大本。故丧祭朝聘师旅,一也;贵贱生杀与夺,一也;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兄兄弟弟,一也;农农士士工工商商,一也。”(《王制》)

“一”是什么?是说不变。一而不变,古今同理。荀子的宇宙观既是一种循环变化的不变论,他的人生观和社会观也是这样。“始则终,终则始”,虽不断循环,然而“大本”不变。这不变的“大本”便是他所强调的礼义。含义是很广泛的。包括着礼乐法制和一切人为秩序,甚至扩展到了宇宙的范围。例如:

“天地以合,日月以明,四野以序,星辰以行,江河以流,万物以昌,好恶以节,喜怒以当,以为下则顺,以为上则明,万变而不乱,贰之则丧也。礼岂不至矣哉!”(《礼论》)

天地日月,星辰时节的运行不用说都有一定和自然秩序,这个秩序已为古时的人所发现,虽说不甚精密。那便是历数。地上的万物,人也找到了它们的生生不已的自然秩序,因此更能“畜而制之”,“制而用之”。栽种、牧畜、锻冶、械器、宫室、衣履,举凡宇宙中的物质,我们都可以利用为厚生之具。风力水力也可以驯服于人以为风帆水车之动力。配备五色而成文采,调节八音而成乐章,雕镂刺绣,一切文化活动和其成品都是人为秩序的礼。富有文学才能的荀子,他是把这些事实,紧紧地把握着了。他不仅一次地爱用“旁皇周浃”的字句来赞叹这种人为秩序的成功。在他看来,人是因为有这样的创制本领所以才能够和天地并列的。“天有其时,地有其财,人有其治,夫是之谓能参”(《天论》)。这和《中庸》参赞化育的思想,明显地有一脉的渊源。但这种人,他是归之于圣人君子的。故尔也说:“天地者生之始也,礼义者治之始也,君子者礼义之始也。为之,贯之,积重之,致好之者君子之始也。故天地生君子,君子理天地。君子者天地之参也,万物之总也,民之父母也”(《王制》)。这和《易传》的圣人观象制器的思想,也有一脉的渊源。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兄兄弟弟〔夫夫妇妇〕”,应该是怎样呢?他在《君道篇》里面有一段问答体的解说。

“请问为人君。曰:‘以礼分施,均遍而不偏。’

请问为人臣。曰:‘以礼待君,忠顺而不懈。’

请问为人父。曰:‘宽惠而有礼。’

请问为人子。曰:‘敬爱而致文。’

请问为人兄。曰:‘慈爱而见友。’

请问为人弟。曰:‘敬诎而不苟。’

请问为人夫。曰:‘致功而不流,致临而有辨。’

请问为人妻。曰:‘夫有礼则柔从听侍,夫无礼则恐惧而自竦也。’

此道也,偏立而乱,俱立而治。”(《君道》)

他这些观念不用说是有所承继而来,而同时也就开启了此后二千余年的封建社会的所谓纲常名教。值得提起的,在这儿还没有朋友一伦。但他也并没有轻视这项关系,他对于“师法”是极其尊重的,师的地位在礼义之上。师即是圣人君子,礼义乃由之而出。

“礼者所以正身也,师者所以正礼也。无礼何以正身?无师,吾安知礼之为是也?礼然而然,则是情安礼也。师云而云,则是智若师也。情安礼,智若师,则是圣人也。故非礼是无法也,非师是无师也。不是师法而好自用,譬之是犹以盲辨色、以聋辨声也,舍乱妄无为也。”(《修身》)

像这样尊师重道的话,全书中触目皆是,举不胜举。有时他把君和师合而为一,对于治国平天下的圣王把礼成法备的情形叙述了一遍之后,爱这样赞叹一句:“夫是之谓人师”(《王制》、《议兵》、《儒效》)。这是指圣人之在位者而言。圣人之不在位者如像仲尼、子弓,在他看来,也就是万世师表了。他们的地位和名望在一切非圣人而在位者的王公大人之上。

师是一切的准则:“言而不称师谓之畔,教而不称师谓之倍(背),倍畔之人明君不内(纳),朝士大夫遇诸涂不与言”(《大略篇》,又《吕氏春秋·尊师篇》亦有相类似之语,盖出于荀门后学)。“学莫便乎近其人,学之经(径)莫速乎好其人,隆礼次之”(《劝学》),“其人”便是师,师既为礼法之准则,所以近师好师便重于“隆礼”了。

友也是被看得很重要的,“君子居必择乡,游必就士”(《劝学》),“君子隆师而亲友”(《修身》)。在学习上既注重“注错习俗”,当然也就要注重这项朋友的关系。

“夫人虽有性质美而心辨知,必将求贤师而事之,择良友而友之。得贤师而事之,则所闻者尧、舜、禹、汤之道也。得良友而友之,则所见者忠信敬让之行也。身日进于仁义而不自知也者,靡使然也。”(《性恶》)

但这项重要的关系,他却没有把它列入伦常里面,大约因为还是新起来的原故吧。在前一时代学术礼义为贵族所垄断了的时候,一般的社会里面无所谓师,因而也无所谓“同师曰朋,同志曰友”(《周礼·大司徒》郑玄注)的朋友。古时候的所谓师氏,所谓僚友,都是官,和春秋战国以来的所谓师友之名是完全不同的。

朋友这一伦在社会价值的比重上虽然比较大,而在名教的束缚上却比较小,就在封建秩序已经固定了的后代,一直都是这样。虽然我们大家的神坛上在前时普遍地供奉着“天地君亲师”的神位牌,但背叛了师并没有像背叛了君亲那样严重,甚且远不如背叛了夫与兄。这原因也很明白,便是师法只是精神道德上的束缚,而缺乏物质上法律上的束缚。假使师而做了上司而且地位非常显赫,那可是例外了。师既是这样,所以师弟的关系并不像君臣父子兄弟夫妇那样固定。至于友,更是平等的交际,束缚性更少了。因此像出卖朋友的事情,在后代差不多也就成为家常茶饭了。

“农农士士工工商商”又应该怎样呢?这是一种严密意义上的社会分工,封建社会的基层就是建立在这四根台柱上的。“农以力尽田,贾以察尽财,百工以巧尽械器,士大夫以上至于公侯莫不以仁厚知能尽官职,夫是之谓至平”。他以为这是“群居合一之道”(《荣辱》)。这种社会分工,他给予了一个特殊名称,叫着“曲辨”。这是荀子的独特的用语,别的文献里面还没有见过。曲是局部,辨就是别,因此所谓“曲辨”似乎就可译为区别;不过它的意义没有这么广泛。它的事实上就是社会分工,所谓等差阶级的意思。请看他所陈述的“曲辨”的内涵吧。

“朝廷必将隆礼义而审贵贱,若是则士大夫莫不敬节死制者矣。

百官则将齐其制度,重其官秩,若是则百吏莫不畏法而遵绳矣。

关市几而不征,质律禁止而不偏,如是则商贾莫不敦慤而无诈矣。

百工将时斩伐,佻其期日而利其巧任,如是则百工莫不忠信而不楛矣。

县鄙将轻田野之税,省刀布之敛,罕举力役,无夺农时,如是则农夫莫不朴力而寡能矣。

士大夫务节死制,然后兵劲。

百吏畏法循绳,然后国常不乱。

商贾敦慤无诈,则商旅安,货财通而国求给矣。

百工忠信而不楛,则器用巧便而财不匮矣。

农夫朴力而寡能,则上不失天时,下不失地利,中得人和而百事不废。

是之谓政令行,风俗美。以守则固,以征则强。居则有名,动则有功。

此儒之所谓‘曲辨’也。”(《王霸》)

这不用说完全是一种封建秩序的阶级社会。同时在这里我们也很明显地可以看出,士农工商虽是四民,但士是候补官僚,他的地位是和王公大人接近,而超出乎农工商之上的。一时新起的“士民”,在荀子时代已成为固定的阶层,而实质上恢复了前一时代的元士的地位。这种新的分化或还原,荀子自己也是意识着的,你看他明白地说过这样的话:“由士以上则必以礼乐节之,众庶百姓则必以法数制之”(《富国》)。这不是前一时代的“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的复写吗?自然多少有一点不同,便是把士提升了一层。此外把士和民对立着说的地方还有不少,如“凝士以礼,凝民以政”(《议兵》);“人有是(礼)士君子也,外是民也”(《礼论》);“人君者隆礼尊贤而王,重法爱民而霸”(《强国》、《天论》);“君人者欲安则莫若平政爱民矣,欲荣则莫若隆礼敬士矣”(《王制》)。礼只有士才有分,而农工商的庶民则只好受法政的制裁。但须得注意,这些地方荀子所说的“礼”便是狭义的礼义揖让之礼,和包括着法制刑政的广义的礼不同;他用那种广义的礼的时候,便是把一切的人都作为对象的。“大国之主也,不隆本行,不敬旧法而好诈故,若是则夫朝廷群臣亦从而成俗于不隆礼义而好倾覆矣。朝廷群臣之俗若是,则夫众庶百姓亦从而成俗于不隆礼义而好贪利矣”(《王霸》)。像这样众庶百姓也要“隆礼义”,那是广义的礼。那种“隆礼义”是包含着尊法听制的主要成分的。在这儿我们可以看出荀子和孔子已经有了相当大的距离。孔子所说的“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德礼刑政都是以民为对象,而且说以刑政待民不如以德礼(狭义的礼)。这和荀子的见解多么的不同!这是时代的进展使荀子逆转了。荀子也明白说过,他是要“复古”的。

“王者之制,道不过三代,法不贰后王。道过三代谓之**,法贰后王谓之不雅。衣服有制,宫室有度,人徒有数,丧祭械用皆有等宜。声则凡非雅声者举废,色则凡非旧文者举息,械用则凡非旧器者举毁。夫是之谓复古。”(《王制》)

他这样的“复古”,不很明显的是开倒车吗?有些学者因为他有“法后王”的说法,认为他是有进化的观念,其实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他的所谓“法后王”和孟子的“尊先王”毫无区别:所谓“先王”者因先于梁惠、齐宣故谓之“先”,所谓“后王”者因后于神农、黄帝故谓之“后”,如此而已。但孟子的“尊先王”还保有着托古改制的用意,如他的耕者有其田的井田制便是绝好的例证。荀子则差不多老老实实的在想复兴“周道”了。

“圣王有百,吾孰法焉?故曰:文久而息,节族久而绝,守法数之有司极而禠。故曰:欲观圣王之迹则于其粲然者矣,后王是也。彼后王者天下之君也,舍后王而道上古,譬之犹舍己之君而事人之君也。故曰:欲观千岁则数今日,欲知亿万则审一二,欲知上世则审周道,欲知周道则审其人所贵君子。”(《非相》)

其实就是他所审的“周道”已经有很多新的成分添加进去了,“师法”便是最大的一项,他似乎并没有觉察。他有时又在说:“刑名从商,爵名从周,文名从礼,散名之加于万物者则从诸夏之成俗曲期”(《正名》),足见得他也并不限于“从周”,有时也还是要“从商”“从俗”,而且所从的礼也明明不限于周了。又例如他所鼓吹的王政里面有“相地而衰政(征)”(看土地的好坏而分别征税)的一项(《王制》),这分明是春秋时管仲的办法。然而他要“审周道”。他之所以要“审周道”并不是因为礼法进化到周代比较完备,而是因为周以前的东西,时代太久了,息绝了,但周代的也就是古代的,“文武之道同伏羲”(《成相》),那是丝毫也没有改变的。“天地始者今日是也”,他的不变的宇宙观一直延长而为他的不变的人生观与社会观了。他的这种信念很坚决,你假如要主张变——进化的变,他是要斥你为“妄人”的。

“妄人曰:‘古今异情,其所以治乱者异道’,而众人惑焉。……妄人者门庭之间犹可诬欺也,而况于千世之上乎!……古今一度也,类不悖,虽久同理。……五帝之外无传人,非无贤人也,久故也。五帝之中无传政,非无善政也,久故也。禹、汤有传政而不若周之察也,非无善政也,久故也。传者久则论略,近则论详。略则举大,详则举小。……是以文久而灭,节族久而绝。”(《非相》)

把一切的差别和进展都消灭进“时间久远”这么一个大网篮里去,于是乎得出他的一个结论“百王之无变,足以为道贯”(《天论》)。汉儒董仲舒的“天不变,道亦不变”,分明是从荀子发展出来的。

“天能覆之而不能载之,地能载之而不能覆之,大道能包之而不能辨之。”(《庄子·天下篇》)

和这极相类似的话,荀子也在说。《礼论篇》有云:

“天能生物不能辨物也,地能载人不能治人也,宇中万物生人之属待圣人然后分也。”

这相似的程度,实在有点像响之应声、影之随形。仅此相似还不足为奇,而两家却都是同由这些不齐的现象导引出“齐”的见解。荀子要说没有受前者的影响,那是怎么也说不过去的。因而他又爱说:

“斩(崭)而齐,枉而顺,不同而一,夫是之谓人伦。”

(参差却是整齐,弯曲却是顺畅,不同却是一致,这就是所谓人类社会。)

这几句话在书中凡见两次,《荣辱篇》冠以“故曰”,《臣道篇》冠以“传曰”,可见是引用陈语,或者也怕就是从慎到、田骈诸人的著作中引用出来的吧。

慎到、田骈也注重分辨。慎到说:“法之所加各以其分”(《慎子·君人篇》)。田骈之师彭蒙说:“雉兔在野,众皆逐之,分未定也。鸡豕满市,莫有志者,分定故也”(《意林》引《尹文子》,又《吕氏春秋·慎势篇》所引慎到语亦与此相似)。这和荀子的强调分辨不能说没有平行。慎子尚法,荀子尚礼,然慎子之法含有礼,荀子之礼含有法,彼此也几乎是两两平行的。只有一点重要的不同处,便是荀子所尚之礼主要在“复古”,慎子所尚之法主要在“从俗”。荀子批评慎到、田骈的话是:“尚法而无法,下修而好作,上则取听于上,下则取从于俗。终日言成文典,反察之,则倜然无所归宿”(《非十二子》)。“无法”是没有荀子那样的古法——即“周道”。“好作”是要从新立法,这是荀子所极端反对的。所以他说他们“无所归宿”。在这儿不仅表现着慎到、田骈的面貌,也正表现着荀子本人的面貌。

荀子也非斗,认为是“忘其身,忘其亲,忘其君”的事情。他恨之到了极端,认为好斗的人是该受刑辟的“狂惑疾病”,人其形体的“鸟鼠禽兽”(见《荣辱》)。在保持社会生活的“群居合一”上,这种主张倒具有逻辑的必然,这种主张和墨翟、宋钘的非攻救斗有相因应之处,尤其是从人道立场出发的宋钘的救斗应该就是荀子的蓝本。但荀子对于宋子“见侮不辱”之说却极力加以驳斥(见《正论》)。在宋子以为虽受人侵犯,如不以为受了侮辱,则不至于与人争斗。荀子则谓受侮而斗,非因辱不辱,乃因恶不恶。如恶之,虽不受辱亦必斗。如不恶之,则虽受辱亦不斗。前者,他引猪彘被人窃,必逐盗而斗为证,谓非因以失猪为辱,乃因恶之。后者,则引“俳优侏儒狎徒詈侮而不斗”为证,谓非因以詈侮为不辱,乃因不恶之。这似乎是无足重轻的一件事,而荀子却辩驳得非常认真,足见得这位大师实在沾染了不少当时辩者之流的好骋口舌的习气。主要的目的,自然是在想展开他的义荣和势荣,义辱和势辱的见解。但这见解又分明是从孟子的天爵人爵之说演变出来的。“志意修,德行厚,知虑明,是荣之由中出者也,夫是之谓义荣,”这不就是孟子所说的天爵?“爵列尊,贡禄厚,形势胜,上为天子诸侯,下为卿相士大夫,是荣之从外至者也,夫是之谓势荣”,这不就是孟子所说的人爵?发展是在消极的一面。“犯分乱理,骄暴贪利,是辱之由中出者也,夫是之谓义辱。詈侮捽搏,捶笞膑脚,斩断枯磔,藉靡舌(疑是“告”之误),是辱之由外至者也,夫是之谓势辱。”这分析得自然更加精细,倒可以说是“青取之于蓝而青于蓝,冰水为之而寒于水”了。

第四,我们来研讨荀子的政治理论。他的主张,和孟子一样,在原则上是重视王道的,但也并不反对霸道。他在《王制篇》里面有王、霸、安存、危殆、灭亡的五等国势的区分,不妨把它们并揭在下边。

“殷(盛)之日,案(爰)以中立,无有所偏而为纵横之事偃然案兵无动,以观夫暴国之相卒也:〔为是之日而权剸天下之重矣。〕案平政教,审节奏,砥砺百姓,为是之日而兵剸天下〔之〕劲矣。案然修仁义,伉隆高,正法则,选贤良,养百姓:为是之日而名声剸天下之美矣。权者(则)重之,兵者劲之,名声者美之,夫尧、舜者(之)一天下也,不能加毫末于是矣。故权谋倾覆之人退,则贤良知圣之士案自进矣。刑政平,百姓和,国俗节,则兵劲城固,敌国案自诎矣。务本事,积财物,而勿忘棲迟薛越也,是使群臣百姓皆以制度行,则财物积,国家案自富矣。三(王)者体此而天下服,暴国之君案自不能用其兵矣。……安以其国为是者王。

殷之日,安(爰)以静兵息民,慈爱百姓,辟田野,实仓廪,便备用。安(爰)谨募选阅材伎之士,然后渐赏庆以先之,严刑罚以防之,择士之知事者使相率贯也,是以厌然畜积修饰而物用之(是)足也。兵革器械者,彼将日日暴露毁折之中原,我今将修饰之,附循之,掩盖之于府库。货财粟米者,彼将日日棲迟薛越之中野,我今将畜积并聚之于仓廪。材伎股肱健勇爪牙之士,彼将日日挫顿竭之于仇敌,我今将来致之,并阅之,砥砺之于朝廷,如是则彼日积敝,我日积完;彼日积贫,我日积富。彼日积劳,我日积佚。……安以其国为是者霸。

立身则从傭俗,事行则遵傭故,进退贵贱则举傭士。之(其)所以接下之人百姓者则庸宽惠。如是者则安存。

立身则轻楛,事行则蠲疑,进退贵贱则举佞悦。之所以接下之人百姓者则好取侵夺,如是者危殆。

立身则骄暴,事行则倾覆,进退贵贱则举幽险诈故。之所以接下之人百姓者则好用其死力矣而慢其功劳,好用其籍敛矣而亡其本务,如是者灭亡。”

霸以下是现实,大概都有所指或有所由抽象的事证。例如“灭亡”的一等似乎是指齐闵、宋献,他在《王霸篇》也说到他们。说他们为一国的人主,不得其道,“索为匹夫不可得”。“危殆”的一等似乎是指魏安厘王、赵孝成王之流,他们幸而有信陵君那样的“拂臣”,平原君那样的“辅臣”,算免掉了亡国之患。荀子在战国四公子中佩服平原君和信陵君;春申君是他所臣事的,自然也在佩服之列,故他悼叹楚国的灭亡是“春申道辍基毕输”(《成相》)。只有孟尝君他是看不起的,他称之为“篡臣”。何以叫作“辅臣”或“拂臣”呢?“能比知同力,率群臣百吏而相与强君矫君,君虽不安,不能不听,遂以解国之大患,除同之大害,成于尊君安国谓之辅,能抗君之命,窃君之重,反君之事,以安国之危,除君之辱,功伐足以成国之大利,谓之拂”(《臣道》)。

“安存”的一等只是苟且偷安的国度,大概泛无所指。在《王霸篇》里面便只有三等:“义立而王,信立而霸,权谋立而亡”。这儿的“亡”里面包括“危殆”与“灭亡”二等,所谓“安存”,一切都是平庸的国度,便被筛掉了。

“霸”是指当时的秦,他曾经说它“威强乎汤、武,广大乎舜、禹”(《强国》)。就他亲自入秦所得到的观察说来,霸者的风貌更为具体。

“其固塞险,形势便,山林川谷美,天材之利多,是形胜也。入境,观其风俗,其百姓朴,其声乐不流汗,其服不佻,甚畏有司而顺,古之民也。及都邑官府,其百吏肃然,莫不恭俭敦敬,忠信而不楛,古之吏也。入其国,观其士大夫,出于其门,入于公门,出于公门,归于其家,无有私事也;不比周,不朋党,倜然莫不明通而公也,古之士大夫也。观其朝廷,其间听决,百事不留,恬然如无治者,古之朝也。”(《强国》)

他这样陈述了一通。甚至称之为“治之至”,然而他不满足,他以为:“县之以王者之功名,则倜倜然其不及远矣!”这意思分明是说秦只做到霸的极致,而还够不上王道。但已经有谈王道的资格,而且应该施行王道了。他之所以在昭王时亲自跑到秦国去,打破了儒者不入秦的旧例,自然是看上了秦国,而他替秦国的划策,也就是希望它实行儒术,所谓“力术止,义术行”,“节威反文,案用夫端诚信全之君子治天下焉,因与之参国政,正是非,治曲直,听咸阳,顺者错之,不顺者而后诛之。若是则兵不复出于塞外,而令行于天下矣”(《强国》)。他这样替秦国所策划的自然就是所谓“王道”。

古代社会的蜕变,经过了齐桓、晋文、楚庄、吴阖闾、越勾践的递霸(这是荀子所称的“五霸”,见《王霸篇》),继之以战国七雄,而以秦总承其势,“四世有胜”,中国快要达到大一统的局面了。要如何来应付这大一统,即是如何来建立将来社会的新秩序,是战国时儒者的王道思想之所由产生的苗床。王道和霸道的区别,简单地说来,后者是纯粹的武功,前者要在武功之上加以文治。由霸道而王道谓之曰“节威反文”,就是这个意思了。

王道究竟该演些什么节目呢?所谓“平政教,审节奏,修仁义,正法则,选贤良,养百姓”,究竟有些什么详细的内容呢?他在《王制篇》里面也列举了一些纲领,有所谓“王者之政”,“王者之人”,“王者之制”,“王者之论”,“王者之法”。

“贤能不待次而举,罢不能不待须而废,元恶不待教而诛,中庸民不等政而化。分未定也,则有昭缪(穆)。虽王公士大夫之子孙也,不能属于礼义,则归之庶人,虽庶人之子孙也,积文学,正身行,能属于礼义,则归之卿相士大夫。故奸言、奸说、奸事、奸能、遁逃反侧之民,职而教之,须而待之;勉之以庆赏,惩之以刑罚。安职则畜,不安职则弃。五疾,上收而养之,材而事之,官施而衣食之,兼覆无遗。才行反时者死无赦。夫是之谓天德。王者之政也。”

这所说的“政”也很简略,主要在举贤良,除奸慝,养废疾。不过也充分表现了一些时代精神。例如,王公大人之子孙不能遵守礼义便归之庶人,庶人之子孙能遵守礼义便归之卿相大夫,至少后一半在当时是事实;这就是后来的封建社会的“茅屋出公卿”了。前一半的“王孙泣路隅”则是主张,除掉在亡国灭氏的场合是少有见到的。“才行反时者死无赦”的一项有点惊人。照荀子的通盘见解看来,凡是先秦诸子就连儒家的子思、孟轲在内,都是一些“饰邪说,文奸言,以枭乱天下”的人,都是在所必诛的。在荀子的政治节目里面,没有言论思想的自由。后来秦始皇的焚书坑儒,汉武帝的废百家、崇儒术,在这儿是有其一部分的渊源的。

什么是“王者之人”呢?

“饰动以礼义,听断以类,明振毫末,举措应变而不穷。夫是之谓有原。是王者之人也。”

这大抵是说王者的相佐。荀子主张王者须“共己正南面”,不要自己管事,要紧的是要选择一位好的宰相。他说:“君者论一相,陈一法,明一指以兼覆之,兼照之,以观其盛者也。相者论列百官之长,要百事之听,以饰朝廷臣下百吏之分,度其功劳,论其庆赏,岁终奉其成功以效于君。当则可,不当则废。故君人劳于索之而休于使之”(《王霸》)。“为人主者莫不欲强而恶弱,欲安而恶危,欲荣而恶辱,是禹、桀之所同也。要此三欲,辟此三恶,果何道而便?曰在慎取相,道莫径是矣”(《君道》)。像这样的话书中还有几处,可见他的主张,拿近代的话来说,就有点像在采取责任内阁制。相是称为“国具”的。但除相之外另外也还有两种“国具”,便是“知慧足使窥物,端诚足使定物”的足以信赖的“便嬖左右”和足以使于四方的外交官。“人主无便嬖左右足信者谓之暗,无卿相辅佐足任者谓之独,所使于四邻诸侯者非其人谓之孤。孤独而暗,谓之危。国虽若存,古之人曰亡矣”(《君道》)。这三项“国具”看来好像是鼎立的,但卿相辅佐实在居于重要的地位,这是“人主之基杖”,其他二者不过是耳目口舌而已。但也有朋友仅剔取“便嬖左右”的一项而断论荀子是奖励使用特工的,那却不免有点冤枉。

“道不过三代,法不贰后王。道过三代谓之**,法贰后王谓之不雅。衣服有制,宫室有度,人徒有数,丧祭械用皆用等宜。声则凡非雅声者举废,色则凡非旧文者举息,械用则凡非旧器者举毁。夫是之谓复古。是王者之制也。”

这所说的是礼乐制度的事体,上面已经揭举过,他很明显地是在开倒车。其所以然的原故,是因为他的宇宙观和人生观都是一种循环论,认为一起一伏,始则终,终则始,若环之无端,所以在大乱之后,剥极必复,返乎古道。更鞭擘近里一点,便是先秦时代的社会变革经过春秋、战国的长期动**,新的阶层秩序又渐就稳定了,于是在旧的统治工具里面又发现了金色的光辉。一些高唱神农、黄帝之言的乌托邦式的空想家,或者蔑视禹、汤、文、武之道的权谋术数的实力派,在他看来都不适合乎新的统治了。所以他要倡言“至治之极复后王”(《成相》)在这儿他把初期儒家的托古改制的精神差不多完全阉化了。

什么是“王者之论”呢?

“无德不贵,无能不官,无功不赏,无罪不罚。朝无幸位,民无幸生。尚贤使能而等位不遗,析(折)愿(暴)禁悍而刑罚不过。百姓晓然皆知夫为善于家而取赏于朝也,为不善于幽而蒙刑于显也。夫是之谓定论。是王者之论也。”

这主要是司法上的问题。论功行赏,论罪行罚,皆当有所援论,故称为“王者之论”。(又古者司法之官谓之理,理亦犹论也。王先谦读论为伦,训为等,失之)。这儿所论的其实都是新时代的思想。在旧时代事实上是“以族论罪,以世举贤”的,故“一人有罪而三族皆夷,德虽如舜不免刑均(商均)。……先祖当(尝)贤后子孙必显,行虽如桀、纣列从必尊”(《君子》),这在荀子本人已经都是知道的,故在旧时代,贵者不必有德,官者不必有能;有功不必受赏,有罪不必受罚。因而朝必有幸位,民只有苟活。所有一切“尚贤使能”的思想其实都是在氏族统治的奴隶制解纽之后才认真发生出来的。荀子虽然在高唱“复古”不承认时代的进化,然而时代的影响,他却没有那样的大力完全摆掉。故在这儿所论的,事实上是从法家的信赏必罚的主张蜕化出来的。照性恶说的立场看来,倒是很有逻辑的必然性。所以他在别处也说“制号政令欲严以威,庆赏刑罚欲必以信”,“刑威者强,刑侮者弱”(《议兵》),“治则刑重,乱则刑轻”(《正论》)。因而废除肉刑他是反对的:“罪至重而刑至轻,庸人不知恶也,乱莫大焉”(《正论》)。

刑之中最大者为兵,因而他又强调征诛,赞汤、武之诛桀、纣“若诛独夫”,和孟子同一见解。同时值得我们注意的,在儒家中对于兵学有确定有见解的,除掉专家吴起之外,恐怕要推数荀子了。他的《议兵篇》,虽然一多半是问答的纪录,大抵出于门徒之手,但那里面的见解应该是他的见解。他所说的“凡用兵攻战之本,在乎壹民”,实在是最基本的主张。怎样才能“壹民”呢?他仍归本于他的王道,“隆礼贵义”,“好士爱民”;然而也没有忘记“赏重刑威”,械用兵革的“攻完便利”。他的六术五权三至,尤其五无旷,不仅是作为一个将领所必备的条件,就是在任何方面的战斗者,似乎都是不可缺少的东西。“敬胜怠则吉,怠胜敬则灭。计胜欲则从,欲胜计则凶。战如守,行如战,有功如幸。敬谋无旷,敬事无旷,敬吏无旷,敬众无旷,敬敌无旷,夫是之谓五无旷。”——这似乎是可以作为每一个生活战斗者的座右铭的。“将死鼓,御死辔,百吏死职,士大夫死行列”,我们可以翻译成一句现代的话:每个战斗者死守在岗位上!

“等赋政事,财万物,所以养万民也。田野什一,关市几而不征,山林泽梁以时禁发而不税。相地而衰政(征),理道之远近而致贡。通流财物粟米无有滞留,使相归移也。……是王者之法也。”

这是说的财政经济上的事体,有一部分确实在企图“复古”,如“田野什一”、“不征”、“不税”,这是前一时代的奴隶制下的情形,在这一点上和孟子也相同,只是没有提出井田制的恢复而已,然而这种复古的办法,在后来的历史上却始终也没有实现过。“相地衰征”是管仲的新办法,便是视土宜而定征收的轻重,这和“田野什一”似乎是冲突的。大体上荀子是一位重农主义者,他主张:“轻田野之税,平关市之征,省商贾之数,罕兴力役,无夺农时”。又说:“上好功则国贫,上好利则国贫,士大夫众则国贫,工商众则国贫,无制数度量则国贫。下贫则上贫,下富则上富。故田野县鄙者财之本也,垣仓廪者财之末也。百姓时和,事业得叙者货之源也,等赋府库者货之流也。故明主必谨养其和,节其流,开其源,而时斟酌焉”(俱见《富国》)。在这个观点上,我们可以得到一个了解,便是在他的书中凡有注重人民,注重百姓的陈述地方,他所说的民或百姓事实上是指的农民老百姓了。例如说“用国者,得百姓之力者富,得百姓之死者强,得百姓之誉者荣”;“生民则致宽,使民则綦理”(《王霸》);这些民和百姓里面,不仅士是除外了,就连工商者等于是除外了的。因此荀子时代所说的“民”已经和孔子时代乃至孟子时代所说的“民”不尽相同了,这点我们是应该加以识别的。

以上的所谓“王者之政”、“王者之人”、“王者之制”、“王者之论”、“王者之法”,虽然依旧简略,大体上是把立法司法行政,乃至文化政策、生产政策,都包括着了。他在《成相篇》里面说:“请成相,言治方,君论有五约以明。君谨守之,下皆平正,国乃昌”。所谓“君论有五”,应该就是指的这五等王制。“此五等者,不可不善择也,王,霸,安存,危殆,灭亡之具也;善择者制人,不善择者人制人,善择之者王,不善择之者亡”(《王制》);可见他对于自己的这套政见(“治方”)是看得怎样重要了。

关于君主的人选问题,大体上他还怀抱着有德者必在位的主张。“天下者至重也,非至强莫之能任;至大也,非至辨莫之能分;至众也,非至明莫之能和。此三至者非圣人莫之能尽,故非圣人莫之能王”(《正论》)。人王能够兼为“人师”,这是他的理想,也是初期儒家以来所有的理想。然而关于禅让说,他却不能不让步了。他以为尧、舜并非禅让,乃是“圣不在后子而在三公,则天下如归”;反之如“天下有圣而在后者则天下不离”(《正论》)。这样模棱两可的巧妙说法,和孟子的“天与贤则与贤,天与子则与子”,可以说是异曲同工。这里自然有现实问题逼着他们不得不让步。第一,在王位固定了的时候,高唱禅让,岂不是图谋不轨!第二,燕王哙和子之演过一次禅让的闹剧,失败了,禅让说已经不吃香。

“传曰:农分田而耕,贾分货而贩,百工分事而劝,士大夫分职而听,建国诸侯之君分土而守,三公总方而议,则天子共己而已。”

这话在《王霸篇》里面,他反复说了两遍,既冠以“传曰”,自然是先代的儒说,而为他所称引的了。这君主不专政的主张,他很尽力的赞扬,更加上他的责任内阁的说法,竟可以达到这样的理想——“垂衣裳而天下定”。那么在位者如非圣人,也就不成问题了。

他有时也赞成用革命的手段。当时的学者已经有人说汤、武是篡逆的(他的弟子韩非便有这样主张),他极力加以辩驳,认为汤、武只是“诛独夫”。他对于这种革命,曾给予一种独特的术语,叫作“权险之平”。

“夺然后义,杀然后仁,上下易位然后贞(正),功参天地,泽被生民。夫是之谓‘权险之平’,汤、武是也。”(《臣道》)

所谓“权险之平”,是权其险侧使归于平正的意思。这主张倒相当彻底。那么,在“天下不一,诸侯俗反,则天王非其人也”(《王制》)的时候,自然也尽可以“夺杀易位”而“权险之平”了。荀子何以竟说出这样干脆的话?我估计是他晚年在膺受秦始皇的暴政之下有所激而然的。李斯相秦时,荀子闻之为之不食,足见荀子寿考,确曾领略过秦政的横暴。他的弟子说他“迫于乱世,鳅于严刑,上无贤主,下遇暴秦……怀将圣之心,蒙佯狂之色”(《尧问》),也正是绝好的证据。就在荀子自己的文字里面似乎都可以找得出一些朕迹。《成相》一篇,在我看来就是秦人混一区宇以后的作品。例如,“春申道辍基毕输”是说楚国因春申君之法废止而国以灭亡。又如“礼乐灭息,圣人隐伏墨术行”,则是说秦奉墨道而黜儒术。《王霸篇》在鼓吹共己而治之余,更极力反对人君的自己动手,以为是“役夫之道,墨子之说”。秦始皇便是自己动手的人,他的作风正是荀子所反对的“贯日而治详,一内而曲辨之”的办法。《君道篇》也说:“(人主)卑势出劳,屏耳目之乐,而亲自贯日而治详,一内而曲辨之,虑与臣下争小察而綦偏能;自古及今,未有如此而不乱者也”。这样的话不会是凭空说出的,应该确有所指,而所指的应该就是赢政。他处在这样一位大独裁者之下,自然也就足以使他喊出“权险之平”的口号来了。

《荀子》书中又每每言术,如《仲尼篇》的“持宠处位终身不厌之术”,“求善处大重,理任大事,擅宠于万乘之国必无后患之术”,“天下之行术”(行者通也),以及《致士篇》的“衡听显幽重明退奸进良之术”,因而有人说荀子也深深沾染了战国术士的习气,无怪乎他的门人里面有法术专家的韩非出现。在这儿我觉得有略略替荀子辩护一下的必要。以上所举的那些“术”,读起来有些实在太卑鄙,太乡愿了,特别像“持宠处位终身不厌之术”,实在有点不大像荀子所说的话。

这样的一片妾妇之道,汉以后有不少的太平宰相正靠着这种方术的实践而博得了安富尊荣,死而配享文庙的,然而要说真是出于荀子的手笔,荀子似乎还没有堕落到这样的程度。他在《臣道篇》里面是反对“偷合苟容,以持禄养交”的,他以为这样是“国贼”。无能而专一“巧敏佞说,善取宠乎上”的,他斥之为“态臣”。而在反的一面则称赞“谏争辅拂之人,社稷之臣也,国君之宝也”,鼓吹“从道不从君”。这在思想上和上面的方术很相矛盾。二者必有一伪,如非《臣道篇》靠不住,便是《仲尼篇》有问题了。细细地探究起来,症结是在后者。

《仲尼篇》一起首关于“羞称五伯”的一节是问答体,足证乃门弟子记述之文。《荀子》全书反复强调礼字,我曾经逐篇点查了一下。可列记如下:

《劝学篇》12《修身篇》23《不苟篇》8《荣辱篇》4

《非相篇》5《非十二子》5《仲尼篇》0《儒效篇》9

《王制篇》23《富国篇》23《王霸篇》24《君道篇》26

《臣道篇》3《致仕篇》5《议兵篇》10《强国篇》10

《天论篇》7《正论篇》2《礼论篇》45《乐论篇》10

《解蔽篇》1《正名篇》2《性恶篇》43《君子篇》1

《成相篇》2《赋篇》4《大略篇》57《宥坐篇》0

《子道篇》6《法行篇》2《哀公篇》1《尧问篇》2

不见礼字的就只有《仲尼》和《宥坐》两篇。但自《大略》、《宥坐》以下六篇乃“弟子杂录”,早成定论,足见向来认为荀子手笔的二十六篇之中,就只有《仲尼》一篇没有礼字了。以这样作为中心思想的表征文字,应该见而不见,这也可以成为《仲尼篇》有问题的一个证据。故尔我断定《仲尼篇》也是“弟子杂录”,因此那些言“术”的卑鄙不堪的思想,不一定出于荀子。照历史发展的情形看来,要汉文、景以后才有发生那种方术的苗床,或者就是董仲舒之流所揣摩出的也说不定。

《致仕篇》也有问题,虽然有礼字,虽然非问答体,但整篇不成条贯,显系杂凑,而且有从别的书里面摘录的文字,下列一节便是。

“赏不欲僭,刑不欲滥。赏僭则利及小人,刑滥则害及君子。若不幸而过,宁僭无滥。与其害善,不若利**。”

《荀子》书事实上是由门人弟子纂辑而成,《尧问篇》末尾的一段赞辞便是绝好的证据。又经过刘向的校雠叙录,是从三百二十二篇中定著的三十二篇,这里自然也不免有所窜杂了。除上述数篇之外,如《儒效》、《王制》、《君道》、《议兵》、《强国》等篇均有有问题的文字在里面。《乐论》采《乐记》及《乡饮酒义》,这些都表明辑录于门人弟子。但在这几篇文字里面,思想上倒还寻不出什么大的矛盾。

要之,荀子的思想相当驳杂,他的寿命长、阅历多、涉猎广、著述富,是使其驳杂的一些因素。书非成于一时,文非作于一地,适应环境与时代自然不免有所参差。但他并不纯其为儒,而是吸取了百家的精华,确是无可否认的事实。因此我觉得他倒很像是一位杂家。杂家代表《吕氏春秋》一书,事实上是以荀子思想为其中心思想,也就是我这一断案的旁证了。但这种杂家的面貌也正是秦以后的儒家的面貌,汉武以后学术思想虽统于一尊,儒家成为了百家的总汇,而荀子实开其先河。“今之学者得孙卿之遗言余教,足以为天下法式表仪。……观其善行,孔子弗过”(《尧问》),荀子门徒的这一番赞辞,可谓推崇备至了。然而文庙里面的冷猪头肉才没有荀子的份,这怕就是那些言“术”的窜杂成分误了他吧。那些“术”本来是后代的官僚社会的渡世梯航,尽管人人都在遵守,然而却是不好见天日的东西,于面子问题大有关碍。就这样,荀子便只能做狗肉,而不能做羊头了。

(1944年10月3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