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记——我怎样写《青铜时代》和《十批判书》

小时四五岁起所受的教育是旧式的,《四书》、《五经》每天必读,虽然并不怎么懂,但毫无疑问,从小以来便培植下了古代研究的基础。

我和周、秦诸子接近是在十三四岁的时候,最先接近的是《庄子》,起初是喜欢他那汪洋恣肆的文章,后来也渐渐为他那形而上的思想所陶醉。这嗜好支配了我一个相当长远的时期,我在二十年前曾经讴歌过泛神论,事实上是从这儿滥觞出来的。

在《庄子》之后,我读过《道德经》、《墨子》、《管子》、《韩非子》。对于《墨子》我从前也曾讴歌过他,认为他是任侠之源。《墨经》中的关于形学和光学的一些文句,我也很知道费些心思去考察它们,就和当时对于科学思想仅具一知半解的学者们的通习一样,隐隐引以为夸耀,觉得声光电化之学在我们中国古人也是有过的了。

十七八岁时做过一些诸子的抄录,把警粹的文句摘取下来,目的自然是在供给做文章时可以运用的辞藻(五年前我曾经回过我峨嵋山下的老家,发现了这样的抄本,现今我还把它保存着在)。

这些虽然说不上是研究,但也总可以说是我后来从事研究工作的受胎时期了。

我是生在过渡时代的人,纯粹的旧式教育在十二三岁时便开始结束,以后便逐渐改受新式教育。尤其在一九一三年出国,到日本去留学之后,便差不多完全和旧式教育甚至线装书都脱离了。

在日本的学生时代的十年期间,取得了医学士学位,虽然我并没有行医,也没有继续研究医学,我却懂得了近代的科学研究方法。在科学方法之外,我也接近了近代的文学、哲学和社会科学。尤其辩证唯物论给了我精神上的启蒙,我从学习着使用这个钥匙,才认真把人生和学问上的无门关参破了。我才认真明白了做人和做学问的意义。

学生时代完结(1923),中国大革命的浪头逐渐高涨,解放祖国应该是每一个中国人民的使命,一九二六年我便参加了北伐。不幸仅仅一年多,我又不能不向日本去度亡命生活了。

亡命生活又是十年,在日本人的刑士与宪兵的双重监视之下,我开始了古代社会的研究。为了研究的彻底,我更把我无处发泄的精力用在了殷虚甲骨文字和殷、周青铜器铭文的探讨上面。这种古器物学的研究使我对于古代社会的面貌更加明了了之后,我的兴趣便逐渐转移到意识形态的清算上来了。

在一九三四年与一九三五年之内,我写了些关于屈原的研究和一篇《老聃·关尹·环渊》,还有是用日本文写的《周易之制作时代》和《先秦天道观之进展》(日本文原名为《天之思想》)。这后两篇由我自己译成了中文,曾经有单行本问世,现在我已经把它们收在《青铜时代》里面去了。

一九三七年我写过一篇《驳“说儒”》,是反驳胡适的《说儒》而作,原名为《质问胡适》,曾在钱亦石兄所主编的《中华公论》上发表过。发表当时,适值卢沟桥事变与八一三战役的爆发,时代的大波澜把它湮没了,未曾获得世人的注意。往年我曾经把它收进《蒲剑集》,新近我也把它收进《青铜时代》里面去了。

卢沟桥事变使我结束了十年的亡命生活,回到祖国,接着便忙于抗战的宣传,把学术研究工作便又完全中断了。

我的从事古代学术的研究,事实上是娱情聊胜无的事。假如有更多的实际工作给我做,我倒也并不甘心做一个旧书本子里面的蠹鱼。然而时代毕竟善于调侃,回国以来转瞬八年,时局尽管是怎样繁剧,国内国外都是一片烽火连天,而我在最近的两三年间却又得到了充分的闲暇,使我走起回头路来。

我写了六种历史剧,写作的经过,我在每一个剧本的后记里面都有详细的叙录,不必在这儿重提。我在这儿很想把两个学术论集——《青铜时代》与《十批判书》——的各篇的写作过程叙述一下。上面所提过的在日本写出的几篇,因为当时的日记已被丢在日本,写作的记忆已经模糊,我可以不用再缕述了。

回国以来担任了将近三年的宣传工作,后来又被改任为文化工作委员会的主任委员。五年来的“文化工作”最近告了结束,我这两个集子也不先不后适在这时完成,倒也是值得纪念的事。但我也须得多谢文工会的一些朋友们,是他们没有让我过问会内的杂务,使我得集中精力读书。又因为每星期的纪念周须得有工作可以报告,我便把朋友们作为对象,火迫地赶写了一些文字出来以供报告的资料。看是凑巧,今天我的工作刚好告了一个段落,而文工会也被迫解散了。多年朝夕共处的朋友们要向四方分散,这一事,实在不免使我增加回忆。

同处在一个环境里面,大概是不能不感受同一风气的影响。历史研究的兴趣,不仅在我一个人重新抬起了头来,同一倾向近年来显然地又形成了风气。以新史学的立场所写出的古代史或古代学说思想史之类,不断地有鸿篇巨制出现。这些朋友们的努力对于我不用说又是一番鼓励。我们的方法虽然彼此接近,而我们的见解或所得到的结论有时却不一定相同。我不否认我也是受了刺激。我的近两三年来的关于周、秦诸子的研究,假使没有这样的刺激或鼓励,恐怕也是写不出来的。

我比较胆大,对于新史学阵营里的多数朋友们每每提出了相反的意见。我坚持着殷、周是奴隶社会,重新提出了更多的证据和说明。我对于儒家和墨家的看法,和大家的见解也差不多形成了对立。我自然并不敢认定我的见解就是绝对的正确。但就我所能运用的材料和方法上看来,我的看法在我自己是比较心安理得的。

秦、汉以前的材料,差不多被我彻底剿翻了。考古学上的、文献学上的、文字学、音韵学、因明学,就我所能涉猎的范围内,我都作了尽我可能的准备和耕耘。

说陈腐了的一句老话:人生如登山。今天这句话对于我却有了新的意义。登山不纯是往上爬,有时候是往下窜。爬过了一个高峰要到达另一个高峰,必须窜下一个深谷。今天我或许已窜到了一个深谷的绝底里,我又须得爬上另一高峰去了。而比较轻快的是我卸下了一些精神上的担子,就是这五十年来的旧式教育的积累。

虽然也有人说我已经老了,但我自幸还没有那样的自觉。再能活多少年辰我不知道,我也无须乎知道。我能再活多少年,我就要再学多少年。我的学习的兴趣并没有减衰,不要让它减衰,无疑也就是我活在这人世上的一部分责任。

以下让我根据我的日记,追述我这两三年来的研究经过。

起初是一九四三年的七月尾上,于怀兄要我为《群众杂志》写文章,我答应写一篇关于《墨子》的东西。那年有所谓“热气团”通过重庆,我从七月二十六日起便中暑发烧,一直到二十九日正午“热气团”过了,我的烧才退了。三十日挈眷下乡,移住赖家桥。这是每年的惯例,就像候鸟一样,冬天冷的时候住城,夏天热的时候下乡。

赖家桥在成渝公路上,离城四十多公里。桥东不远的公路旁边有一家相当宽敞的农家院子,做了四年半的文工会的在乡地点。就在这院子里面,我把一间原是堆稻草杂具的四面土墙的房屋改修了一下,开了一些窗眼,围了一圈篱栅,也就自成了一个小小的院落,我就住在这儿。

这院子我相当喜欢,特别是门边的一株大白果树最使我留恋。白果树在重庆附近是不容易见到的,而那株树子特别高大,论年龄总当得在百年以上了。夏天,它是我一位无言的伴侣,树如有知,至少我一半的甘苦它应该是知道的。

下乡的第二天,七月三十一日的日记上,这样写着:“读方授楚《墨学源流》,仍在梁(启超)、胡(适)余波推**中,在打倒孔家店之余,欲建立墨家店。杜老以为最平允者,其实际不过如此”。杜老是杜守素兄,日本留学时代的老同学,兼三厅以来的老同事,他是墨学研究的专家,而且是相当崇拜墨子的人。只有在这一点上我和他的意见不十分一致。他的生活很艰苦,我们有时戏称他为“墨者杜老”。

墨子,我在前面说过,我在小时也曾经崇拜过他,认他为任侠的祖宗,觉得他是很平民的、很科学的。那时的见解和时贤并没有两样。但约略20年前我的看法便改变了。我认为他纯全是一位宗教家,而且是站在王公大人立场的人。前后看法的完全相反,在我是有我的客观根据的,我并没有什么“偏恶”或“偏爱”的念头。我的方法是把古代社会的发展清算了,探得了各家学术的立场和根源,以及各家之间的相互关系,然后再定他们的评价。我并没有把他们孤立起来,用主观的见解去任意加以解释。

继续温习了几天的《墨子》,在八月四日的日记里写着“开始草《墨子的思想》得十页”这么一句。五日依然写着“草《墨子的思想》”。六日写着“将《墨子的思想》交人录副”。

《墨子的思想》是我这次恢复诸子研究的第一篇文章,就这样费了两天工夫把它写成了。

由于研究《墨子》引起了对于吴起的同情。吴起本是儒家,由魏人楚,辅助悼王变法,不幸遭了贵族们的反对。在悼王死时,他便被一些反动的贵族们射杀了。在这贵族中有一位阳城君,而他的老师却是墨家巨子孟胜。在这个故事里面,我看出了儒、墨斗争的政治化。因此在八月十二日的日记里面记着这样的话:

“对吴起发生兴趣,将《吕氏春秋》中关于吴起的故事抄出。读《吴子》,乃伪托。《艺文志·兵权谋类》本有‘《吴起》四十八篇’,但今传本仅《图国》、《料敌》、《治兵》、《诠将》、《应变》、《励士》六篇,大率托为吴起与魏文、武二侯之问答,毫无精义。《治兵篇》中竟有‘左青龙,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之语,妄甚。殊感失望。”

酝酿了一个星期,我在二十日便“开始写吴起”。

二十一日的日记又这样写着:

“晨起极早,天尚未明,乃于菜油灯下续草《述吴起》。时复出步中庭,月正当天,颇为明朗。早饭后复就寝移时,始解去困倦。将《论语》温习一遍,看孔子对于军事与政治之主张。‘足食足兵’、‘世而后仁’、‘教民即戎’等,应即吴子思想之渊源。续写《述吴起》,至午后四时顷完成。稿约一万二千字。”

这以后有几天工夫专门研究建安文学,到二十七日又“查《史》、《汉》,获得若干资料,拟写《秦汉之际儒者参加革命之史实》”。这,仍然是《墨子》研究的补充,因为时贤有的主张墨家曾参加陈涉、吴广的农民革命,陈、吴失败,故墨家因而灭亡。但考之史籍,毫无迹象可寻。反而是墨家以外的各家都曾有参加革命的人物,而以儒者为最多。

二十八日“开始草《秦楚之际的儒者》”。

二十九日“续草《秦楚之际的儒者》。午后草成,得十五页,七千字。此为意外之一收获”。

就在写完《秦楚之际的儒者》的同一天晚上,我的兴趣又被吸引到了音乐问题上面去了。因为儒、墨之间所争的主要问题之一便是音乐,我须得彻底根究一下儒家方面对于音乐的见解究竟是怎样,因而公孙尼子的《乐记》便上了我的研究日程。

研究《乐记》费了好几天的工夫,我曾经参考着《史记·乐书》、《荀子·乐论》及其他有关文献,把《乐记》按照着刘向《别录》的原有次第加以整理,整个钞录了一遍。一切准备工作停当了。九月四日“夜,开始草《公孙尼子与其音乐理论》。”第二天也就把它完成了。

九月七日的清早,我到金刚村去访问杜老,他依然辛勤地在研究着墨子。我看见他的书架上有一部钱穆著的《诸子系年》,便向他借阅。这书我是早就闻名的,但还没有看过它的内容。翻到了考证公孙尼子的一节,作者的意见和我所见的完全相反。他认为《乐记》是抄袭《荀子》、《吕览》、《毛诗》等书而成的东西,因而他断定公孙尼子为荀子的门人。我感觉着这样的论据实在是薄弱得可笑。

八日“夜,临睡前,草《公孙尼子追记》千余文,驳钱穆之说。冰藕一大碗,立群恐其久留变味,乃啖食之几尽。”

把《公孙尼子》写好之后,我的兴趣又掉换了一个方向。九月十三日的日记这样写着:

“读《吕氏春秋》,初意欲收集关于惠施之材料,忽尔意动,欲写《吕不韦与秦始皇》,写此二人之斗争。吕不韦当为一非凡人物,汉人名之为‘杂家’,其实彼具有集大成之野心,儒、道、墨、法,冶于一炉,细心考之,必有所得。”

接连几天,翻来覆去地把《吕氏》读了好几遍,我的一贯的方法是先就原书加以各种注意的标识,再备一个抄本把它们分类摘录下来,这样在下笔的时候,便可以左右逢源了。

开始写作是在九月二十五日,至十月三日夜完成:竟成了四万字左右的长文。

在写作当中,便是十月二日,偶然在报上看见中大出版的《社会科学季刊》的广告,中有程憬《秦代政治之研究》一文,当即以电话通知城内的友人,托为购买,第二天便得到阅读的机会。我的日记里这样写着:“程文歌颂赢政,有意阿世,意见与余正反,毫无新鲜资料”。

在这之后,我曾经“打算开始写《荀子与韩非之比较研究》或《子思孟轲之思想体系》,又想把《庄子与惠施》作一彻底之清算”——十月四日的日记里这样记着。这三项课题虽然也酝酿了几天,但都没有照原订计划进行,而我的注意力专门集中到韩非子身上去了。

从十月十日起又开始读《韩非子》,翻来覆去的读了好几遍。要征服《韩非子》却费了很大的力气。第一,《韩非》书很窜杂,有好些不是他的文章。第二,真是韩非的文章如《五蠹》、《显学》之类,完全是一种法西斯式的理论,读起来很不愉快。因此我读得非常的勉强,像“不愉快”或“愈读愈不愉快”这样的话,在日记里屡见。

写时也很感困难。先想从真伪的考证入手,每篇文章都一一加以考核,也着手写过十几页。但那样必然成为干燥无味的学究式的流水帐,而且必然愈拖愈长,我自己的兴趣不容许我写那样的文章,结果我中止了。

还有使我的工作不能不中止的原因,是乡下渐渐寒冷了起来,而立群又将作第四次的分娩,我们又不能不作进城的准备了。

进城是在十月二十二日。计在乡间一共住了三个月,算写好了四篇文章,《韩非子》的研究在中途抛了锚。

这一抛锚经过了相当长的时间,一直到去年(1944)的一月十二日又才“开始草《韩非子的批判》”。二十日的夜间写成。这个使我不愉快的《韩非子》,和我足足纠缠了三四个月,但到写好之后自己也认为“清算得颇为彻底”。

不过在入城后的这三个月的期间,立群产了一个男孩,我在左边的鼻道里生过一次疔疮。这些当然也要分担一点耽误了时间的责任。

我的《韩非子的批判》,仍然采取的单刀直入的办法,废弃了最初预计的考证式的打算。但从这预计中有一篇副产物值得提起的,便是《韩非子“初见秦”篇发微》,这是十二月十七日写成的。我认为《初见秦》是吕不韦所作。这个副产物也是从乡下带来的胎儿,十月十三日的日记里有这样的一段:

“心境颇寂寞,不愉快。勉强读《韩非子》,除《解老》、《喻老》之外,大率全部温习了一遍。其中确有不能一致之处,不知系韩非前后不同之主张,抑系它人文字有所窜入。确为窜入者如首篇《初见秦》即毫无疑问。此篇必作于秦昭王时围邯郸失败事之直后,或疑乃蔡泽或其徒所为。依余所见,实吕不韦所作也(下列论证颇长,已见《发微》中,今从略)。”

把《韩非子的批判》写完了的同一天(1月20日),日记里面又写着:“明日起拟写《周代的农事诗》”。这是一个新的方面,我的念头又转换到社会机构的清算上来了。好多年辰以来,研究古代社会的人,意见不一,但大多数认为周代是封建社会,我是不赞成的。主张封建说的朋友们,对于我的奴隶社会说,自然也不赞成。我现在想从周代的农事诗来证成我的说法。但这篇文章,事实上是一月三十日才开始写的,断断续续地写了一个礼拜,就是收在《青铜时代》里面的《从周代农事诗论到周代社会》。

在这前后,我以偶然的机会得以读到清初的禁书《剿闯小史》的古抄本。明末农民革命的史实以莫大的力量引起了我的注意。适逢这一年又是甲申年,是明朝灭亡的三百周年纪念。我的史剧创作欲又有些蠢动了。我想把李岩与红娘子搬上舞台。因此我对于古代研究便生出了在此和它告别的意思。在这时早有过一个计划,想把性质相同的一些论文收集为一个专集,名为《先秦学说述林》,连《后叙》都写好了(2月20日),而且发表过。这书在重庆的出版未能实现,后来我的计划也改变了。最近福建的东南出版社却照旧替我把它印行了出来,虽觉得多余,但也可以作为我并无留恋于古代研究之意的证据。

史剧没有写成功,想和古代研究告别也没有办到,这原因我在这儿可以不必缕述。但在这儿却须要提到的,不仅和古代研究告别没有成功,而研究的必要反更被促进了。主要的原因在上面已经提到过,是在这个期间之内有好几部新史学阵营里面的关于古史的著作出现,而见解却和我的不尽相同。主张周代是封建制度的朋友,依然照旧主张,而对于我的见解采取着一种类似抹杀的态度。这使我有些不平。尤其是当我的《墨子的思想》一文发表了之后,差不多普遍地受着非难,颇类于我是犯了众怒。这些立刻刺激了我。因为假如是不同道的人,要受他们的攻击,那是很平常的事;在同道的人中得不到谅解,甚至遭受敌视,那却是很令我不安。因此,我感觉着须得有一番总清算、总答复的必要。就这样彻底整理古代社会及其意识形态的心向便更受了鼓舞。

一九四四年,我下乡比较往年早。在五月三十日,全家便又搬到了赖家桥的乡居。

下乡之后酝酿了一个月,到七月三日才“开始写《古代研究的自我批判》。”

起初我的计划是想由社会机构写到意识形态,一直写成一部长篇论文。但到后来我把这计划改变了。我想分成各个单独的论文来写,而综合起来却又可以成为条贯。我尽力地避免了讲义式或教科书式的体裁,而且想写得比较容易懂。但这后一种企图却没有十分达到:因为研讨的是古代的东西,反复征引古文,自然难免要具有晦涩的外貌和内容。不过我也不希望任何人都要阅读我这次的著作,只要是对古代的东西感觉兴趣的人,就稍微晦涩一点,我相信是不大要紧的。我们现在还没有达到可以下结论的时候,自然有时也不免要用辩论的笔调。这或许也就是不能写成为讲义式或教科书式的一种制约。

由七月三日起,到十八日止,把社会机构的一部分写完了。这一部分我就尽它占有了《古代研究的自我批判》的题名。中间虽然休息过几天,也还写过些别的文字,但我的意识主要是集中在这一个问题上面的。

我在古代社会的机构上,除掉把我历来的意见综合地叙述出了之外,有了些重要的新的发扬。第一,我把井田制肯定了,由井田制如何转化而为庄园制,我也得到了较合理的阐明。第二,我从工商业方面来证明了和农业的蜕变有平行的现象,即是从事工商业者在春秋中叶都还是官奴,继后才逐渐成为了都市的有产者。第三,《考工记》一书附带着得以考定了它的年代和国别,那是春秋年间齐国的官书。第四,详细地追求了士民阶层的分化,在这上面奠定了后来的封建政权的基础。这些都是比较重要的新的收获,杜老很为我高兴,他看见了我的原稿后,竟做了四首诗来送我。虽然有点近于标榜,但也足见只要有辛勤的耕耘,一定可以得到朋辈的承认和慰勉的。四首诗,我摘录三首在下边:

“殷契周金早擅场,井田新说自汪洋。庐瓜一样堪菹剥,批判依然是拓荒。”

“齐国官书证《考工》,纷纷臆说廓然空。晚周技史增新页,不下美洲发现功。”

“管家娃子扬眉日,正是士林得意时。狗盗鸡鸣君莫笑,帮闲衣钵滥觞兹。”

不过第三首仅侧重“帮闲”性质来看“士林”,和我的原意还不大相洽。其实“士林”就是封建社会的层累的统治者,“帮闲”仅是其中一小部分的弄臣而已。

社会机构得到明确的清算,从这里建立起来的意识形态然后才能清算得更明确。我的对于孔子和墨子的见解,虽然遭受了相当普遍的非难,但我却得到了更加坚定的一层自信。大家都为后来的渲染所眩惑,孔、墨的基本立场究竟是怎样,不是只凭渲染去看,便是只凭自己的想象去描写;有一项重要的资料,《墨子》书中的《非儒篇》把孔、墨之所以对立的关系突露得非常明白,却一向不为人所注意。我抓到了这一项现成的资料,进行着阐述了孔、墨的基本立场,在公家腐败、私门前进的时代,孔子是扶助私门而墨子是袒护公家的。

杜老曾经说过我“有点袒护儒家”,其实,话不能那样笼统地说。“儒家”那样一个名词,便是非科学的东西。秦、汉以后的儒者和秦、汉以前的已经是大不相同,而秦、汉以前的儒者也各有派别。不加分析而笼统地反对或赞扬,那就是所谓主观主义或公式主义。因为在你的脑筋里面先存了一个既成的观念,而你加以反对或赞扬,你所如何的只是那个观念而已。假如要说我有点袒护孔子,我倒可以承认。我所见到的孔子是由奴隶社会变为封建社会的那个上行阶段中的前驱者,我是在这样的意义上“袒护”他。我的看法和两千多年来的看法多少不同。假使我错了,应该举出新的证据来推翻我的前提。拘守着旧式的观念来排击我的新观念,问题是得不到解决的。但我也实在鼓起了很大的勇气。我在前写了《墨子的思想》,已经瞠惑了好些友人,今年我又开始写着《孔墨的批判》,不仅依然反对墨子而在反面还赞扬了孔子,这也恐怕要使好些友人更加瞠惑。然而我不想畏缩。今天已经不是宋儒明儒的时代,但也不是梁任公、胡适之的时代了。只要我有确凿的根据,我相信友人们是可以说服的。

有的朋友也很担心,以为我这样做会是替旧势力张目。但我的感觉却稍稍两样。在我认为答复歪曲就只有平正一途。我们不能因为世间上有一种歪曲流行,而另外还他一个相反的歪曲。矫枉不宜过正,矫枉而过正,那便有悖于实事求是的精神。敌对者不仅不能被你克服,而且你将要为敌对者所乘,把问题弄得更加纷挐的。

就在这样的意识之下,我在七月十九日便开始写《孔墨的批判》,写到8月1日得到初步的完成。

在这之后,我的研究有点波动。先是想继续“追求儒、墨间的相互影响”,已经写了一些东西,结果不能满意,通同抛弃了。接着便徘徊于儒家八派与黄老学派的探索。在这个时候突然有了一个新的发现,是八月十九日的事,日记里这样记着:

“读《管子·心术》、《白心》、《内业》、《枢言》、《戒》、《君臣》、《四称》、《侈靡》诸篇。忽悟《心术》、《白心》、《内业》与《庄子·天下篇》宋钘、尹文之学说为近,乃比较研究之,愈觉若合符契。无意之间得此发现,大快于心。此重要学派重见天日,上承孔、墨,旁逮孟、庄,下及荀、韩,均可得其联锁。在灯下更不断发掘,愈发掘,愈信其不可易。”

二十日我又把《心术》、《白心》、《内业》等诸篇整个抄写了一遍,发现了《心术下篇》和《内业篇》的中段相同,而简篇是错乱了,依着《内业》把它整理了出来,觉得更有条贯。

这个发现在性质上是属于考证部门的东西,和我所写的《批判》有点不相水乳,因此我便把它写成了另外一篇单独的文字。便是收进《青铜时代》的《宋钘尹文遗著考》。这是在八月二十六日开始写作的,28日完成。它便成为了我的一项重要的副产物。

宋、尹这一派被发现,我对于齐国稷下学宫的黄老学派的清算便得到了一个头绪。

九月一日开始写《稷下黄老学派的批判》,主要依据《庄子·天下篇》的次第,连续批判宋钘尹文、田骈慎到、关尹老聃的三个派别。九月十九日得以完成。

这儿来了一个错综。在九月七日把关于田骈、慎到的一节草完之后,我却回到了《儒家八派的批判》里去。九月八日开始写作,十一日完成。到十八日又才回写关于关尹、老聃的一节。

儒家八派的追踪,在我认为是尽了我自己的能事。资料多被秦、汉以后的儒者所湮灭或粉饰了,所有的孔门弟子及其门徒都被涂上了正统派的色彩。然而,仔细分析起来,他们内部的派别性实在是相当可观的。而他们对于儒家以外的各派也是在相互影响之下,并不是那么互为水火般的存在。

九月二十一日开始写《庄子的批判》。《庄子》书是我从小时便爱读的一种,至今都还有好几篇文字我能够暗诵。但写起他的批判来却也相当吃力。主要的原因是书里面的各篇,究竟那些真是庄子本人的,那些是他的后学或许别派的,实在划分不出一条显明的界线。我只按照着一般学者间比较近于公认的一些见解,把《内篇》七篇作为庄子本人的文字而处理着,其他《外》、《杂》诸篇使它们处在从属地位,或则完全除外了。

这一批判写成于二十六日。日记里这样写着:“草《庄子》告一段落,拟补写一些庄子后学,但无甚新意。蔺且疑是蔺相如,时代性格均颇相合,可惜别无旁证”。这层意思我没有写在《批判》里面。我当时为了证成这一说也相当绞了一些脑汁,我疑“相如”即是“且”之缓音,但以终觉勉强,我把它抛弃了。

接着写了《荀子的批判》。十月十五日开始,三十一日完毕。

荀子的思想相当驳杂,最成问题的是《仲尼篇》的“持宠处位终生不厌之术”及“擅宠于万乘之国,必无后患之术”。那完全是后代腐败官僚社会的宦海指南,令人怎么也不能忍耐。我本来是不大喜欢荀子的人,假使我抓到这些“术”便痛贬他一顿,更进而断定无怪乎从他的门下会有韩非那样刻激的术家,李斯那样无耻的卖友者出现,自然是很容易的事(在《先秦学说述林》的《后叙》里已曾这样说过),但我踌躇了。我感觉着荀子不至于这样卑鄙,而且那些“术”和他的《臣道篇》的见解也不能相容。是一真一伪,否则便有一先一后。假使说《臣道篇》是伪作或《仲尼篇》是晚年定论,那么荀子便值得铸铁像了。每读一次《荀子》,对于这一个问题总要伤一次脑筋,想不到妥善的方法来处理。

已经开始写作的第二天,十月十六日,我才终于发觉到《仲尼篇》不会是荀子的文章。荀子的中心思想之一是把礼看得很隆重的,而本篇通篇却没有一个礼字。因此我又把《荀子》书通读了一遍,统计了各篇中的礼字。结果就只有本篇和《宥坐篇》没有,而后者自来是被认为“弟子杂录”的。那么本篇也可断定是“弟子杂录”了。一开首便是问答体,到这时又成了另一个证据。

就这样我总算费了一些心思,没有过于轻率地诬枉古人。

批评古人,我想一定要同法官断狱一样,须得十分周详,然后才不致有所冤屈。法官是依据法律来判决是非曲直的,我呢是依据道理。道理是什么呢?便是以人民为本位的这种思想。合乎这种道理的便是善,反之便是恶。我之所以比较推崇孔子和孟轲,是因为他们的思想在各家中是比较富于人民本位的色彩。荀子已经渐从这种中心思想脱离,但还没有达到后代儒者那样下流无耻的地步。

下乡之后,不知不觉之间便整整住了五个月,白果树的叶子逐渐翻黄,气候寒冷了下来,又到了要作进城打算的时候了。但我所想写的东西却还没有完毕。我想写《名辩思潮的批判》,企图把先秦诸子关于名辩的思想综合起来加以叙述。我不想把所谓名家的惠施、公孙龙诸人孤立起来看,也不想对于墨家辩者毫无批判地一味推崇,那种非辩证法的态度是我在整个研究中所企图尽力摒弃的。这工程比较艰巨,但我不能再推延了,很想火迫地把它完成,因为时局一天一天地严重了起来,敌人打通大陆交通线的企图快要如愿,似乎不能容许我再有多的余暇来,在旧纸堆中出没了。

十一月六日我一个人进了城,准备参加第二天的苏联十月革命纪念日的庆祝。在城里住了九天,研究工作是完全停顿了。

十九日往北碚看舍予兄,来回又耽搁了三天。认真“开始写《名辩思潮的批判》”是二十九日。

在这时桂、柳相继沦陷,敌人还有西进的模样,一般人都有惶惶然不可终日的情形。逃难呢?上山呢?大家都在那儿认真考虑着。我在这时候却于十二月四日又把全家搬进了城。有的朋友感着奇怪,他问我:“别人都在下乡(逃难)的时候,你怎么又搬进城来了?”我的回答是:“敌人不会来的”。我的这个预言倒当真猜中了。(理由很简单,日寇和蒋政权是狼狈为奸的,他何必来?)

进城后的第三天,我又开始继续写作,是关于庄子的部分。但来访的友人很多,“仅一着手,即有人来,进行很不顺畅”。

八日“独山克复消息传出”,群情稍见稳定。接着上司下司亦有相继克复的消息。外界传言:“西犯之敌,人数极少,只御单衣短裤,盖准备南下广东,误向西来者”。这样重庆的生活经过一番甚嚣尘上之后,似乎又像洒了水的一样了。然而我自己的生活却是相反,日日为人事繁忙,倒弄得甚嚣尘上,很难得安静下来了。文章一天写得一两页,一两行,或甚至一两字。艰涩得比钻石磴似乎还要费力。就这样一直拖延到一月中旬(是哪一天,日记里失记),才勉强完了卷。

从《墨经上下篇》看出了墨家辩者有两派的不同,是我进城后的一个发现。这个发现在庄子以后是为前人所未曾道过的。《墨经上篇》盈坚白,别同异,《墨经下篇》离坚白,合同异,两者判然不同。《庄子·天下篇》言墨者“以坚白同异之辩相訾”,可见是真确的事实。离坚白,合同异是道家别派惠施、公孙龙的主张,《经下》派显明地是受了惠施、公孙龙的影响。《经上》派固然是反对施、龙,然必先有正然后有反,可知墨家辩者的抬头断然是后起的事。先秦人言辩者合称“杨、墨”,杨在前而墨居后,正是包含有历史程序在里面的。关于辩的资料,墨者幸运,所被保存的比较多,因而推崇墨家的人便差不多都认为古代逻辑是墨家的独擅场,连惠施、公孙龙都被认成为墨者。那是在研究方法上根本有了错误。

游离了社会背景而专谈逻辑也是以前治周、秦诸子者的常态。就是新史学家也未能免此。我是不满意这种办法的。无论是怎样的诡辞,必然有它的社会属性,一定要把它向社会还原,寻求得造此诡辞者的基本立场或用意,然后这一学说或诡辞的价值才能判断。不然,我们只好受着古人的愚弄,得不出他的真相的。

在《名辩思潮的批判》写完之后,我的关于古代意识形态的研究似乎是可以告一段落了。在前我已经写了法家的韩非和杂家的吕不韦,从春秋末年以来一直到秦代,我算已经作了一个通盘的追迹。假使还有一节断径须得架一座桥梁的话,那便是韩非以前的法家思想的清理。因此我便有了《前期法家的批判》以为补充。

在前期法家中,我清理了子产、李悝、吴起、商鞅、申不害诸人。我是一月三十日开始写的,到二月十八日才把关于申不害的一节草拟完毕。关于慎到,因为在黄老学派中已经叙述了,便没有重提。很想清理《管子》书中的法家思想,也反覆研究了好几遍,像《法法》、《任法》、《明法》诸篇,无疑是田骈、慎到一派的传习录。但因找不出其他的证据,这一清理终竟没有完成。

凡本文中所述及的一连串的研究,我本来是想把它们集合成为一部书,分为前编和后编的。但为出版上的便宜起见,把它们分成了两部:《青铜时代》是原拟的前编,《十批判书》是后编。

为使《青铜时代》的名称更有所凭借,我在二月八日赶着起草了一篇《青铜器时代》,是在二月十日草成的。这本是我十几年来研究青铜器所得的结论。腹稿构成了多年,在最近一两年间我曾作过几次的演讲,现在率性把它写了出来。这是错综在《前期法家的批判》写作期中的一个副产物。

在这儿,我不妨把两个集子的内容整个地撮录在下边:

一、《青铜时代》:

(1)先秦天道观之进展,

(2)《周易》之制作时代,

(3)由周代农事诗论到周代社会,

(4)驳《说儒》,

(5)墨子的思想,

(6)公孙尼子与其音乐理论,

(7)述吴起,

(8)老聃、关尹、环渊,

(9)宋钘、尹文遗著考,

(10)《韩非子·初见秦篇》发微,

(11)秦楚之际的儒者,

(12)青铜器时代。

二、《十批判书》:

(1)古代研究的自我批判,

(2)孔墨的批判,

(3)儒家八派的批判,

(4)稷下黄老学派的批判,

(5)庄子的批判,

(6)荀子的批判,

(7)名辩思潮的批判,

(8)前期法家的批判,

(9)韩非子的批判,

(10)吕不韦与秦王政的批判。

合共二十二篇,除掉四篇是旧作之外,其余都是最近两年写的,而大多数是写在赖家桥的白果树下。假使这两个集子有合印成一部的机会,应该恢复我原来的命名:《先秦学说述林》,或者称为《白果树下书》也还别致。

音乐,我曾经写过一篇《隋代音乐家万宝常》,虽是属于后代的事,但其中也涉历到了古代。古代的音乐,我感觉着我们所固有的东西非常简单,卜辞及金文中所见到的乐器,只有钟、鼓、磬、签等类。音阶在古只有宫、商、角、徵、羽的五音,其起源还不知道。琴瑟是西周末年由国外传来的新乐器,三《颂》中祭神乐器无琴瑟,《风》、《雅》中虽见琴瑟的使用,却是用于燕乐男女之私,足见这类乐器传统不古,没有资格供奉宗庙鬼神,也就如一直到今天二胡琵琶都还不能进文庙的一样。十二律也是春秋时代由国外输入的,有了它的输入才使五音或七音成为了相对的音符。但这些乐器和乐律的来源,我也还没有得到更确切的阐明,只好等待对于这一方面感觉兴趣的人去继续从事发掘了。

绘画、雕塑,资料不多。一部分可由象形文字上去追求,一部分可得诸青铜器的花纹形制。关于后者,我在《青铜器时代》一文中略略有所叙述。这是应该作为专书研讨的,而且没有插图是不容易说明的事。这些,自然也只好留待研究美术史的专家了。

月来我不断地思念着那株白果树。它的叶盖已经是青翠成云的时候了。假使是在往年,我又是快要作下乡准备的时候,但我现在却十分地踌躇,往年的朋友们已经散了,白果树的无言会给我难堪的忍受。我倒愿意就和我对于古代研究告别的一样,永远和它告别。

(一九四五年五月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