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耐读的男人

朱向前,男性,生于马年,却属蛇。年少时插过队,后入军中,司查电话线和放电影。或许是因了孤寂,或许是青春熟透要唱出歌来,就写诗,诗发多了,就博得一些名声,地位为之一变,改作吹鼓手,参与部队的通讯报道工作。虽还是小兵,已感自己与众不同,在营区走动,头便微向后拗,把胸和小腹突出来,见女孩子便不再有羞涩状,一脸目中无女神的样子。忽一日,听说这一方地盘冒出一个才女,也是战士,便主动前去较量。结果,无师自通写起了爱情诗,当然不是用来发表的。这个叫张聚宁的才女后来水到渠成做了朱向前的夫人。诗人之梦也算功德圆满了。

接着便做起小说,与张聚宁合出过中短篇小说集,再后来便入军艺文学系读书。这时,夫人已步入仕途,一副蒸蒸日上的感觉,而朱向前的小说,严格要求,便与他的大志不相般配了。虽然他对许许多多的小说作者都不以为然,但文运和时运两不济,《一个女兵的来信》和《地牯的屋树河》两次杀入当年全国短篇小说评奖决赛圈,都铩羽而归,终没带他跃过龙门。不平就愈积愈浓,无法消解开了。

机会终于来了。一日,大名鼎鼎的徐怀中组织学员研讨小说艺术,半日不见有人跳出发言,朱向前便抓住时机,仗着读电大中文系四年的功底和本就长于理性的特长,洋洋洒洒侃了五十分钟。徐怀中眼睛一亮,私下便对他说:“向前,你做批评会有大展。”朱向前便开始面壁思前途。把小说一直做下去,就算写到江西老乡陈世旭的名头,放到全国恐怕已经要用放大镜寻找了,放到全世界,肯定要动用显微镜。再一点,做一个埃塞俄比亚总统风光,还是做一个美国州长风光,看放在什么坐标系中衡量,而文学界沿用着的标准是联合国式的标准,卡扎菲上校来了北京,和美国总统布什来北京待遇一样,也检阅仪仗队,也要住钓鱼台国宾馆。已作古多年的江西乡党黄庭坚,专学老杜奇诡冷僻,竟创出了江西诗派。看来重要的问题不是做什么而是怎么做,已经走过的路上已耸立着此路不通的木牌,再往前走就不能称作迂腐,而是与愚蠢已做了邻居。朱向前就改弦更张作起文论来。他选择了刚刚独立出来的军旅文学开始了他全面掘进式的研究。几年下来,逐步取得了在这片领地里较为权威的地位,也铸就了他文论的无法替代的特征。在文论集出版很不景气的今天,四年内出版了《红黄绿》和《灰与绿》两本书,《红黄绿》还获了第三届当代文学研究优秀成果奖,在文学评论的行当里跳过了龙门。拉美文学研究专家赵德明先生去拉美讲学,又把朱向前这条鱼带到亚马孙河游去了。大狗也叫,小狗也叫,朱向前这回终于叫出了自己的声音。

我生也晚,与朱向前认识时,他已在军艺作家班做教官多年,已很有些踌躇满志了,除了教学和在家搞研究外,再就是被人请去满世界地开会,已无暇与我细谈他当年是如何过五关斩六将,在何时何地走过麦城。以上只能算是他的履历式的轮廓。偶然在他家下棋误了时间,已是正司局级干部的张聚宁便在无声无息中把饭菜端上了桌子,解着围裙,把头探进客厅柔和而深情地叫一声:“向前,吃了再下吧。”于是,我们两个男人便净手,待到入座,张聚宁已把盛好的饭递在朱向前手中。当我知道这种齐眉举案并不是因有了客人才进行的仪式时,我忽然明白其实夫妻间也是需要一些心理平衡的。他们夫妻间的相互尊重,已经很说明问题,无须我再对朱向前的文章进行什么老太太裹脚布一样的阐释和议论,那些具有美文特征的文章是很值得一读的,朱向前的智慧和眼光的价值,他的书已说得明明白白。我要干的活儿,便是再画一个我眼中的朱向前,叠在前面我勾勒的画像轮廓上,而多半又是一些闲笔。

他形状清癯,背已有些弧形,不明显;双目如炬,多半又不盯在什么实体上:他的胃口极好,食量极大,与他从来不曾长出多余的肉的矛盾,可以证明出他的冥想似乎已延续到梦中去了。终日这样琢磨着文学和人世,就有无穷的问题要他发现和研究了。他的文章多半是提出问题,引人疗救。他是一个择友甚严的人。有时又烂漫到吾爱吾友但吾更爱真理,这就有把是朋友的人变成敌人的危险。譬如说,他明知中国之文人多半都有要做官的情结,本该泛泛谈的,他却要拈出实例,譬如说有的作家从未写出成功的女性,他偏要道出这是对美的一种迟钝,这就让人感到有些怕。久之,朱向前就十分的寂寥了,也只好躲进高楼成一统。这样的人,再遇沉闷的环境,不倾心于围棋和书法就不正常了。当然还需结交一些新朋友。三年前的一个夏日,我在四川偏僻的一隅收到一封陌生的来信。信是朱向前写来的,前半部大意是看了我的一些作品觉着我这截朽木尚可雕上一雕,鼓动我到军艺修炼两年。读信时的心情难以名状,我那时正处逆境,看这世界难免很灰色,突然叫朱向前这一番热心弄得挺不自在。这也可以说明他的外冷内热。信的后半部谈的是围棋和书法,谈当时他心境的郁闷和无奈如何叫围棋和书法化成淡泊宁静,讲得一目了然了。从此,我便知道淡泊也是需要修炼的。

朱向前现在可以磨炼一下对名利的淡泊了。文坛这些年热闹到了混乱,作为批评家若想不致落伍,就要被一个个潮头追赶得连静心撒上一泡尿的机会都没有,若没些定力,久之恐怕就成了一个热病患者。因此朱向前就为自己设置了一个从纷杂的文坛抽身回去的一个宁静的居所。在那套位居十一层高楼的公寓里,他把最大的一间留作书房,藏书之丰自不必说,各种真古董仿古董充斥其间,他就终日穿着一件蓬灰的睡袍踩着猩红的地毯徜徉这个空间,或坐或卧或俯案,研读一些经典和流行书刊,累了,便迈入阳台,把一排花草欣赏修剪一通,伸手一拨风铃,他就伴着金属的叮当之声发思古之幽情了,偶有友人造访,多半又都会摆两盘围棋,厮杀得肚里饥了,这才发现夫人张聚宁仍在班上未归,便自己去厨房做两碗鸡蛋面吃了再战。若不是地处几十米高空,又装了金属防盗门,他大约还会准备一根长竹竿,赶走曾骚扰鲁迅睡眠的叫春的猫。猫啊狗呀的,现在是不常见了,再说现代人的居所急剧缩小着,便真有花狸猫乱叫,竹竿一伸就要打到别家的阳台,麻烦事又来了,如邻人媳妇辛辣如王熙凤,倒还不如听个猫叫好。因此,在烦躁时,他就眺望一下京城的风貌,体味一下一览众山小的感觉。说他淡泊通达,也是相对而言。有时,看见别人不打招呼就用了自己某个观点、某段话,便有些发急,可从不骂人,最终又检讨自己来:“这是我没把这问题解决得天衣无缝。”前一段,我看到有篇谈长篇小说中半部杰作的现象的文章,便知道这想法是读了朱向前《半部杰作的咏叹》才受孕的,和他说起这事,他淡淡道:“半部杰作只是我的发现而非我的发明,打官司也打不赢的。”这大概只能是无可奈何了。

平日的做派,朱向前也十分讲究。他穿西服则必扎领带,夏日里也不例外,头发总是梳得一丝不乱,十分注意为人师的形象维护。烟瘾不小,每次朝讲台上一坐,不说话,用眼光朝全场一抡,摸出一根香烟叼上,燃后吸上几口,慢条斯理的声音这才送出来:“今天继续讲《新军旅作家三剑客——莫言、周涛、朱苏进》。”有十分聪明又善恶作剧的学员给每个教员都送一个雅号,朱向前分得一个:衣冠楚楚。这究竟是一种拘谨还是严谨,不像小葱拌豆腐一样分得清楚。徐志摩当年在大学讲中国文学,第一次开讲,必拿一个烟台苹果一边啃一边走上讲台,一边走一边说:“并不是外国的东西都好,我去过英美和日本,苹果都没中国烟台的好吃。中国的诗歌呢……”金岳霖发现林徽音女士还被梁思成深深爱着,便从情场急流勇退,从此不近女人,倒是养一只硕大公鸡,进餐时,鸡伫一边,把头伸到桌面上,金岳霖吃这边,它啄那边。这可算是一种文人风格吧。朱向前到了暮年,大约也可在这个领域内造出一两段绝唱来。我这么说有点根据。他脸上有七颗显眼黑痣星罗棋布,当年张聚宁爱屋及乌没有挑剔,近两年朱向前从面象学上重新解释了这些黑痣的意义,他对我说:“有位精通面相和星相学的作家说我脸上的黑痣分布如北斗星形状,北斗星主文昌,我是不准备用什么消斑灵了。”

这像画到这里已经差不多该打住了。还有一个重要的、又不能说破的内容需要来一个点到为止。朱向前研究文学,是从创作本体和作家本体出发的,很推重作者家族史、病史、婚恋史对作者的作用,与他交往久了,我也染了此好,这里就想用己矛攻己盾一下。上面我已说了他的爱情婚姻,他的孤独淡泊,他的只要有吃的可以十天半月不下高楼如蛇冬眠似的嗜好,他的有点怪味豆样的风度。这里再透一点他受爱情骚扰时的态度。有一日,几位女同学,也就是被称为女作家女诗人的女人,大约是觉着朱向前太自在,逼着要喝他一次酒,并扬言说如他不敢请就是惧内。朱向前就在当场拍了板,顺便又拉了几个男同学作陪。到家一看,夫人恰好不在,就遭到一阵讥讽,说他衣冠楚楚后面还有个胆小如鼠。酒至半酣,女诗人翻出陈年老账,大胆表露早两年就如何爱上朱向前云云,又说当年醉酒后吐他身上是故意考验他的。请注意,作家、诗人都长于杜撰,这故事编出来大半是调节气氛的,但又有些风影可捉,这就真假难辨了。当朱向前面临“当年你是否爱我回答不出就罚三大杯”的诘问时,他选择了饮酒。喝完方知上当,原来爱情也让女诗人女作家用到劝酒了。这就是朱向前的态度:耍滑头,把事情变得模糊。

朱向前对付这种场面,其能力恰如他的棋力,有九段的理论,却只有业余初段的实力。他是一个足以让妻子完全放松,但不能完全放心的丈夫,因为他是一个十分耐读的男人。问题的别一种回答是:想做将军夫人,必须在男人还是士兵时就爱上他。男人们都明白这个道理,女诗人便是真心,也已迟到。

先把朱向前画到这里吧。

1993.10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