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的苦闷——裘山山散论

——裘山山散论

冰心说:假如我是个作家,我只愿我的作品,在世界中无有声息,没有人批评,更没有人注意;只有我自己在寂寥的白日或深夜,对着明明的月,丝丝的雨,飒飒的风,低声念诵时,能以再现几幅不模糊的图画,这时我便要流下快乐之泪了。

冰心说:假如我是个作家,我只愿我的作品入到他人脑中的时候,平常的,不在意,没有一句话说,流水般过去了,不值得赞扬,更不屑评驳,然而在他的生活中痛苦和快乐临到时,他便模糊地想起,好像这光景曾在谁的文字里描写过,这时我便要流下快乐之泪了。

七十年前,冰心女士对自己写出的作品仅仅存有这一点奢望,一是对自我,一是对社会。

冰心又说:假如我是个作家,我只愿我的作品,在人间不露光芒,没个人听闻,没个人念诵,只我自己忧愁、快乐,或是对无限的自然,能以自由抒写,当我积压的思想发落到纸上,这时我便要流下快乐之泪了。

冰心又说:假如我是个作家,我只愿我们作品,被一切友伴和同时有学问的人轻蔑讥笑,然而在孩子、农夫和愚拙的妇人,他们听过之后,慢慢地低头,深深地思索,我听得见同情在他们心中鼓**,这时我便要流下快乐之泪了。

二十二岁的冰心竟是为这些而写。冰心是个老太太,现在却被人称为先生。在中国,女性能获这种称谓,大抵是不会速朽。冰心对文学理解的这种素朴,当今文艺界不多见了。这可算是个令人扼腕的现象。我们惧怕这种素朴彻底失传。偶尔的发现就让我们倍加欣喜。

裘山山的创作可以作证。

裘山山从1979年开始业余创作,十多年来没有停顿。这十年,文坛大潮一浪推一浪,女作家作为弄潮儿的不乏其人,有一鸣惊人后就不见下文的,也有一鸣惊人后二鸣更加惊人的。裘山山与这两者都不沾边。这十年,只要一鸣惊人过,日子都会好过得多。裘山山难免要感叹办公室把她“青春的脊背一点点弄弯了”。她曾经没有房子,她曾经被一两个官僚差一点革去她奋斗几年才谋到的一个位置。她的这些情绪都是通过小说这个媒介传达的,现实中的她没有工夫感叹这些。她要养儿子,她要用心爱丈夫,她要用八小时之内和八小时之外煞费心机去发现培养那些一有时机就飞向高枝的业余作者。这样,她能用于写小说的时间就微乎其微了。这种现状就决定了她被文坛认可,需要用一批展示其个性和心灵特征的作品而不是一两篇。只有这样,读者才能在阅读的审美惯性中一次又一次加深那种愉悦的印象,因为她不具备领导某种潮流的品性,作品不可能呈现黄钟大吕般的警世启示。她太热爱生活,才可能有滋有味地耐心地咀嚼生活中的点滴酸甜苦辣咸并把这些发现倾诉于笔端。

下面的这些作品已经为我们勾勒出一个独特的世界来。《绿色的山洼》(1980.4)《山若有情》(1985.12)《青橄榄》(1986.2)《太阳雨》(1986.10)《八月蝴蝶黄》(1986.11)《春天里落叶满地》(1987.2)《梦魇香樟树》(1988.5)《情丝七题》(1988.11)《房间里的女人》(1989.9)《舞场上的女人》(1989.11)。

然而,裘山山却很不幸,尽管《太阳雨》1988年获了四川文学奖,《情丝》也被《小说月报》转载,但仍没很轰动,也就是说没鸣起来。北京的某些批评家论及所谓成都军区作家群的业绩,裘山山仍是作为一种陪衬出现的。这很不公平!裘山山对这种情况似乎早有预感,她说:“热天时,住底楼的人会看见一圈儿一圈儿的潮印,于是就唠唠叨叨,要下雨了,要下雨了。但奇怪得很,有时灰到极处,又会突然透蓝,白让大家以为会下雨而愉快地忍受了一天的汗渍。久而久之,天再有深灰时,人再有念雨时,便有老人说:很难说嘞,成都的天。”

成都的批评界曾给裘山山下了一阵毛毛雨,雨量不大,一般的读者早就忘却了。这大约要归罪于裘山山的全部可以诠释冰心的那首小诗。

在进入裘山山闭锁的内在世界之前,勾勒出她的阅历是必要的。读她的小说,这种人与文不隔的现象,几乎可以让我们断言,她的作品基本上是她的经验世界的变种的翻版。我们这种心情和俞平伯面对《红楼梦》、圣勃夫看见乔·桑是一样的。裘山山生于杭州,长于石家庄、重庆,真正开始生活,是在四川成都。杭州、石家庄、重庆,只能解释她的内秀于心、豁然大度的品格。要想读透她的作品,则必须读懂成都了。

成都是个好地方,书上管它叫天府之国,这主要指物产。外省人说“到了川西不想家,又有老婆又有妈”,这大约是形容成都美女如云的。这里自古吃与玩都很发达。现代更是如此,饭店小吃店三步一个五步一家,歌舞厅几百家,且每日四场。若单纯地过生活,我们很难找到比这里更好的去处。然而裘山山是不准备轻松打发掉几十年生命的,二十岁的时候,她就做出了别的选择。成都有些心思的人不下百万之众。这支庞大的队伍,都知道这个古训:“少不入川,老不出川。”少不入川,大约是怕玩物丧志;老不出川,肯定是回避晚景凄凉的可能性。

所谓古训,都是因前鉴而发。就文人而言,川西有成就者,皆是少年出川后完成的。江邮李白眉山三苏,新都杨缜,现代郭沫若、艾芜,真的无一例外。但地球似乎越来越小,文人的云游或结庐梁山的可能,对于川西的少男少女们,只能结成一丝通向无限的追思。现实为心灵的强烈反差,筑造起一个无法挣脱的苦闷的世界。裘山山又很不幸,恰恰在少年时入了四川。一晃十多年,现在似乎还没有出现那种可以改变她的生存环境的力量。她必须与这个苦闷的成都朝夕相处。但现代人不安现状的流行病和现代人对社会和自我总要剥到体无完肤的内省嗜好在成都并不少见,似乎已经形成一种可以左右这群人命运的情结。裘山山在行为上始终尝试着某种和环境的改变。她由一名电话兵走入大学中文系,又从一个专门解决文凭的教导队跨入成都文艺圈,可谓一帆风顺。若再谈苦闷,难免要被人看作石油大王不知捡煤婆的苦痛了。虽然中国人不是像浮士德博士那样追求着无限,但他们总是能一山一壑一花一鸟中发现无限。这就决定了外国人的苦闷多用行动去改变,中国人的苦闷常常用心灵去排遣。中国人的心总是在阴沉中仍能固执地向往着未来。裘山山亦如此。

这段生活的体验,使她可以把那些积压的思想,寻找到一个途径抒发出来。于是,我们就看到了《青橄榄》中三位改变环境的女军人。柳淑芬一觉醒来,发现时代的列车匆匆过去了,她不能连滚带爬地追赶。宋力本来坐在列车的软席上,打了一个盹,就有人想把她从这里挤出去,她不能放弃这个位置,她要拼一拼。李小陶被拉上这趟列车完全是被动的,只是因为尊严被人伤害了,她偏偏要在这列车上占个位置,根本不管别人说她站着茅坑不拉屎。这自然不算什么划时代的发现,但裘山山的重复不是无为的,她完全有理由表达出这种真切的、发自肺腑的情绪并以行为表现出来。表达的时候,她又匆忙地,来不及问问自己这趟列车究竟要开往何处。虽然鲁迅先生对娜拉的出走提出忧虑,但她似乎必须出走,哪怕绕场一周再回到原地。裘山山怀着一种美好的愿望都让她们留在车上。李小陶们并不担负有反映社会的义务,她们只清楚而真实地反映自己的一个阶段。或者可以说《青橄榄》以前的作品只承担表现裘山山那一阶段经验世界的责任。

一个人可以用遗忘来对待现实,而现实却总像影子样跟着她。裘山山发现这一点后,她不敢回避了,甚至企图小心地提出一些她认为可以解答的问题,并给予解答。在《太阳雨》里面,她用依依的一段生活际遇,向我们展示着她的真实的感知与思考。出发点仍是从苦闷中寻找一个出路。问题提得很尖锐,一个军人牺牲了,他的妻子开始考虑如何处置遗腹子。依依的内心矛盾与外界冲突都表现得很纤细、很真实。把这些矛盾放在医院这个背景下是很聪明的,裘山山给予解答了:尊严——“不愿与做人工流产的十八九岁的女孩子为伍”;母性——“做母亲的怎么能剥夺孩子出生的权力”;一点哲学上的思改——“重要的不是死,而是生”;荣誉——“我的丈夫是军人,牺牲了”。然而依依去医院,分明是要处理掉这个遗腹子的,这种前与后的转变,使裘山山的解答等于没有解答。冰心女士说:“假如生命是乏味的,我怕有来生。假如生命是有趣的,今生已经满足。”依依觉着自己的生命是乏味的还是有趣的?裘山山不敢回答,虽然她在《太阳雨》的最后,让依依的眼里淌出了一滴血,但还是等于没有回答。因为裘山山的苦闷依旧,成都的苦闷依旧,而且越发浓重起来,无法化解似的。

我们认为,《青橄榄》和《太阳雨》作为裘山山第一阶段创作的代表,很典型地显示出了女作家关注生活、表现自我的独特视角和百折不回的固执。这些小说是写实的,与当时文坛上眼花缭乱的新方法、新观念,相距不可以以道里计。她的目光始终想要在当代女性在社会现实中的挣扎上,她有时也想见点血,最终都没有狠下心来。这大概要从她素朴的爱的哲学上才能寻找根源吧?这时,她的创作思想上出现的矛盾,使她在苦闷的背后又要饱尝一番智慧的痛苦。经验证明,女作家一旦面临这种痛苦,就像是怀胎十月就要临盆似的,不诞生出一个婴儿决不罢休,哪怕生产出一个青面獠牙般的怪物来。张洁写完《从森林里走来的孩子》《爱是不能忘记的》这样美好而清丽的故事后,被《沉重的翅膀》压变了形,开始把爱情形容成三角裤头下的痔疮和经血了。铁凝在《哦,香雪》和《没有纽扣的红衬衫》中演奏了几曲天籁音乐后,叫《麦秸垛》闷得坠入《玫瑰门》中去了。据说“玫瑰”在拉丁文中与女性**为同一词根。可见人籁之声的魅惑力之大。

诞生的婴儿有胖瘦黑白之分,分娩的过程却必不可少。裘山山也没例外。这个过程,她是在一次梦魇中度过的。《梦魇香樟树》无疑是一个里程碑,它是裘山山前期创作的一个总结,又预示了后期创作的变化。苦闷在这里已经达到极致,无所适从,无可奈何的心绪几乎使她窒息。尽管她在语言上一反往日的一本正经,加入了调侃和幽默,但无法冲淡这篇作品主旋律的悲凉,我们几次想笑,也笑得出,但衣襟已被泪水湿透。我们从哪里来?我们是谁?我们到哪里去?高更的名画在这里得到了裘山山式的阐释。我们不知从哪里来,我们不知到何处去。我们知道人不能离开花草树木,我们却砍掉了树。我们知道发牢骚无用,我们却天天发牢骚。我们知道坐在办公室一不能挣钱,二不能升官,三不能干专业,却只有新分来的女大学生不肯在这里把青春的脊背弄弯……够了!树没有了,童心没有了,艺术没有了,尊严也没有了,唯有契诃夫的《海鸥》可以入梦,但那只不过是过去一切美好东西的一曲挽歌罢了。

从前裘山山总想从现实出发,屡屡提出问题并尝试着解答,但她确实太胆怯,缺乏正视现实的勇气,常常是对着现实转几转秋波,便在自己神秘的博爱之心的引导下,舍现实而取理想去了。几棵香樟树的毁灭竟使她幡然悔悟,一下子走到了白茫茫一片真干净的大地上去了。这个弯转得好陡、好悲壮!然而这能算把人生参悟透了吗?即使是香樟树中的女主人公最后用三尺白绫挂了喉,算起来也比鸿毛重不了好多。她有挚爱的丈夫,在这个地球上还有一个属于她的一张办公桌,还有一张多达四位数的存折,尽管只能买到半台电视机,因此,她穿上黑衣服为自己的生活挂孝,才是最恰到好处的发泄方式。裘山山斗胆加上一个1988年春心态纪实,全仗着她坚信人与人心灵上会有某种契合这一固执的念头。或许,她原想只为自己的将来留下一份关于自己1988年春的白皮书。不管怎么说,《梦魇香樟树》是裘山山全部作品中把现实世界和内心世界最卖力气的一次揉合。在这之后,再面对现实,她真的感到心力交瘁了。

在盐水碱水里泡过的经历,发生在裘山山的童年。如果这种磨炼再迟上十年,她或许会重复张洁、铁凝的心理嬗变过程。我们可以猜测,张洁和铁凝在成年以后,一定都有一段难言的炼狱之苦,对这种苦的记忆常常要转换为复仇的情结。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马佐夫兄弟》可以做证。童年经历苦难,多半要生出耶稣、穆罕默德和释迦牟尼,前提是他要拥有一个智者的心灵。裘山山在这之后,并没有一发而不可收地发泄,她完全躲进自己那个锁闭的世界里去了。到外面走了一遭,她发现外面的世界并不很精彩。纷杂的世界,不是她单纯的目光可以看透的。虽然她的前期作品中的爱与憎表现得不是那么分明,但起码是冰火不同炉的,所以她前期作品就只有结果过程了。她的家庭生活比较美好,看到的常常是爱,她的社会生活总不尽如人意,看到的通常是憎恨。她从自己小我生活的幸福美满,去推想人世的所有丑恶是因为大家没有相互理解相互爱。所以,才有李小陶和阳副政委沟通心灵的场面,才有依依决心生下遗腹子的勇敢。我们很赞赏这种美好的愿望,但这用来解释大社会,就变得一无是处。

这段游逛外面世界的时光并没有白流。裘山山完全回到自我之后,她的心情平静而又激动。这回她才发现自己的生活体验发掘出来会有多么丰富的价值!一个舍弃了家园,怀着一个美好的梦到城里挣钱,四处碰壁后才发现家园珍贵的农民,他见到家里皮包骨头的黄牛,一定会泪流满面地叫一声:“哦,亲爱的黄牛。”裘山山要有节制得多,她不愿意把这种独特的感知只转化为创作中阶段性的情绪,她要留住这种感觉,至少要把它打磨成一批作品可以站稳脚跟的基石。

于是我们看到了《情丝七题》。这组作品的社会背景完全被淡化了,都是对往日那一缕情丝的追忆。这小桥流水般的情丝,叫裘山山冷峻、洒脱、沉着地一梳,就只剩橄榄果的内核了,苦苦的,甜甜的,怎么咂摸,也舍不得吐出去,仿佛觉着这光景都成了自己心历的一景了。在这里,一个人与世界的关系,被滤到只剩几根末梢的神经了,不见了肉不见了骨,只把那某一根轻轻地一触,心便触电般地开始战栗。读过了,无笑,无泪,也无言,思绪却到自家的体验中去打捞着什么,终捕捉不到什么实体,只有几片影子在眼前飘飘忽忽,最后迸发出的是一声苦闷的轻叹。白日的喧嚣早退入幕后,太阳般的思想也已落山,只剩这灵魂的影子在相互倾诉。袭山山不再去涂抹什么社会意义,却画出了普遍人生共同的一隅。需要用流血来证明人生的苦痛,需要“冬雷滚滚夏雨雪”般的宣言,需要向宇宙提出一百七十二个问题,需要勇敢的第三者来埋葬全世界不幸的婚姻,难道就不需要这苦闷的内心残存的那一缕温情么?

裘山山的苦闷在外在表现形式上平和了许多,但其震撼力却成倍增加了。李小陶们的苦闷,依依的苦闷,连同香樟树的苦闷,都有排解出的可能,《情丝》里深藏的苦闷无医。前一种伴随肉体而生,后一种与灵魂同住。

裘山山经过梦魇这次**之后,遵照现实潜心于内心隐秘世界的自省,恰恰和张洁、铁凝的后期转变构成两个极端。这里无意把裘山山与张洁、铁凝相提并论。作家心理嬗变后的两种结果所透出的消息不是很值得研究吗?关照曹雪芹举家食粥、中年丧子时的心态,张洁、裘山山等人似乎都缺少那么一点艺术所必需的中庸。

裘山山的顿悟,很可能完全出自于她良好的直感,未必是在哲学、美学、文学艺术内在规律的意义上获得理性认识后,要自觉去建立一种属于自己的艺术品格。她似乎对盆景气的《情丝》的局限性认识不足,仍在陶醉于自己的发现。尽管她在《情丝》里更属于她自己,从来没有这么清楚地反映过自己,但必须要有一种忧患了。因为回头过来,还必须承认人首先是社会的人,他注定要在一种背景之下才能活着。

好在我们从《房间里的女人》身上嗅到了一丝消息。这女人终于出门了,尽管她只是趿着拖鞋,不像是要作一次远游。裘山山大概想到过再一次拥抱这个世界,就看她的勇气了。

裘山山的创作所以需要关注,多半不是因为她在某一篇作品中有过上乘表演。她的真正的价值,在于那十几篇可以贯起来的作品所显示出的心灵的旅程。

冰心说:我以为领略人生,要如滚针毡,用血肉之躯去遍挨通尝,要他针针见血。

看来,裘山山仍需要带着苦闷的灵魂下海。

超越了浓浓的成都的苦闷,才能见到那一轮明天的太阳。

1990年夏于大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