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嘉印象

“简嘉!这小子,《拉岱大桥》写得比《女炊事班长》好,多大岁数?”我问身边一位认识简嘉的同志。

“二十八九吧。”

“好小子,怪不得又写了篇《行将而立之年》,起码又能得《昆仑》奖。”我对这位比我小四五岁的同行深表敬意。那是1983年春天,我在北京参加一个笔会。当时我只读过以上提到的他的三篇作品,再加一篇《会编竹篮的战士》。这四篇作品已使我产生了敬慕之意。我猜想,这位行将而立之年的军人的形象和性格,应该是我喜欢的,文如其人嘛,我喜欢他的作品。

也就是那几天,我偶然在解放军文艺社碰见了他。他刚从南京来,领回了《青春》奖励他那篇《拉岱大桥》的奖金。他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他。编辑同志给我们做了介绍,我们握了握手。我感觉出他用的力气没我大。放下手,我说:“《拉岱大桥》比《女炊事班长》好,我喜欢《拉岱大桥》。”

“啊,啊……”他轻轻啊了两声就跟大家诉起苦来:他的部队撤销,他无处可去等等,很不屑跟我一谈的样子。他诉苦的声音很亮,加上一米八零的个子,全屋里数他高。我有点不痛快地暗自嘀咕了一句:“小伙子,别一副鹤立鸡群的样子,这屋数你岁数小!”这是我对简嘉的第一次印象。不好。

1984年3月,我有幸考入中国作家协会文讲所(现已改为鲁迅文学院),不用说,心情是高兴的,由于当兵养成的时间观念,我按时报到了。一共考上五位军人,朱苏进、唐栋、乔良也都按时报到,惟独缺个简嘉。开学好几天了他还没来。我想,这个简嘉,如此重要的事情他竟不准时报到,还是个军人!什么原因?不管什么原因,也是没准时报到,军人嘛。一星期后,他来了,穿件旧皮夹克,没戴军帽,我在心里噢了一声:“怪不得么,他真正军人的不是!”

当即,我们几个军人学员都到他宿舍去看他,才知道他爱人刚生了个女儿,是难产。噢,他做父亲了,而且不顺利,晚来几天算情有可原吧,做父亲了嘛,升了嘛。当作家,不是个标准军人也不为过,何况他是个好丈夫,是个好爸爸。军人难得做好丈夫和好爸爸的。

那天他还是不冷不热的样子,不光对我,对别人也是这样,大概长途乘车太累了,需要休息。

以后,我们就在一起上学。我住第八室,他住第十室,只隔两道墙,天天见面,经常说话。越说越了解,越见印象越好。

有天他拿了篇新作让我看:“刘兆林,我又写了篇力作,你不学习学习?”他把这篇小说也给其他几个同学看了。简嘉挺谦虚嘛,我想着接过小说:“当然学,力作嘛!”

“得好好学!”他又叮了一句。

我好好“学”了一遍,感觉很不错。跟他交换完意见,我说:“我也有篇力作,你是不是也好好学学?”他也要去“学”了。我们交换“学习心得”时都很坦率、认真、诚恳,甚至有点默契。文如其人,他说话很幽默。每次写完一篇小说往外寄时,他几乎都要到我面前晃晃说:“刘兆林,我的又一篇力作,注意看报纸吧,几天后广告就会登出来,头题!”我也拿出编辑部给我的采用通知:“咱们的力作已经付印,真正的头题!”虽然是开玩笑,无形中成了友好竞赛。当然我赛不过他,他一篇接一篇发表,不是头题就是二题。每当看见载有他作品的刊物来了,我便自我解嘲:“简嘉,你的退稿!”

简嘉也确有被退稿的时候,但他绝不服气:“我这是力作,思想很深,他们没看明白!”他又往外寄,直到发出为止。

简嘉是个不安分的军人,他的作品也不安分,每一篇都透着不安分劲儿。发在《昆仑》“首都青年军人笔会”上的《没有翅膀的鹰》,很不错,里边的人物个个都不安分。他追求这种不安分。今年九月号《延河》小说专号上,他在自己作品前边所作的“自白”就是这样说的:“一个木匠,拿着斧子端详着一块木料,看它适合做件什么东西。他觉得做个柜子比较好,于是按照老规矩动工了。砍、锯、凿、刨……几经折腾,柜子做成了,涂了层漆,光亮亮地立在你面前,全不见一点‘斧凿’痕迹。”

“顾客没挑剔了,木匠松了口气。”

“有的木匠耐不住寂寞要独出心裁:四条腿的方桌他给改造成三条腿的圆桌,你乍一看觉得不顺眼,又上前摇摇,比四条腿还稳;圆形,没棱角,可结实,无隙无缝,浑然一体,顾客觉得更满意。光会闷着头干活的木匠不一定是好木匠。不安分的木匠倒可能是高手。”不安分的简嘉出手就不低,处女作获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这样不安分下去,不定成为多大的高手呢。

简嘉的不安分劲处处都有体现。有天我们五位军人学员一同去中国剧院看《中国革命之歌》大歌舞(我们五人经常这样集体行动,被大家说成“五朵金花”或“五位解放军叔叔”。),又是简嘉不穿军装。美其名曰:减少市面上军人的“流通量”。一上公共汽车,当然是简嘉最具优越性,可以抢座,可以不让座,碰上老年人或抱小孩的,他便悠然自得地冲我们说:“解放军同志,让个座!”人家在眼前站着,不好分辩什么,四人当中准有一个连忙让座。当然,他话虽这么说,自己也欠起身准备让座,不过这个荣誉我们是不会让给“老百姓”的。于是他马上当着坐者的面表扬:“还得说解放军好,一路乘车总看见解放军让座。解放军好,不服不行啊!”

因为不安分,简嘉常常得冠军。前不久乔良从兰州调到北京。全部家当运到火车站时,我们五个又一同去当搬运工,北京太大,要辆运输汽车不容易准时到,五位守时的军人等车等得腻烦了,由朱苏进提议搞起原地跳远比赛来。几个人谁也不是孬种,在大门外搞起了蛙跳,你追我赶,一会你越过我,一会我又压过了你。但到最后精疲力尽时,简嘉最佳,遥遥领先。大概是他个子最高的缘故。

学校搞过一次羽毛球赛,“五朵金花”组成的“八一”队实力不薄,循环大赛到最后,又是简嘉最佳。当他兴高采烈走上领奖台时,得到的奖品却最差——一个最小的空酒瓶子,这是他应得的报偿,谁让他平时总那样和大家幽默呢。

一到办正经事时,简嘉可就严肃了。今年上学期学委会组织课堂讨论,除了自由发言外,每个学习小组要选出代表重点准备。简嘉他们小组的代表难产了,有两个被提名的差点闹翻了脸,班长为难时,简嘉说:“‘这危险,我来上’!”他是党员,用这么句轻松幽默的话就把个严肃的任务主动接过去了。我记得,全年课堂讨论共三次,他发言两次。还有一次他们组里分电影票。很不错的电影,票少人多,他说:“我不爱看,别给我了。”其实他很想看,不过考虑自己是“解放军叔叔”,又是党员罢了。每次小组值日打扫教室,他都很积极。虽然没穿军装,解放军的作风是体现出来了。

简嘉办事也很讲信用。他有个战友新近当了一个杂志的副刊编辑,需他帮助组几篇反映部队生活的小说,他把我们五位军人作者几乎组成该编辑的组稿协会了。他是秘书长。暂时交不上稿的写个欠条交编辑手里放着,写明何时还债,他在欠条上签字,当证债人。我就被他逼着这样写了一张欠条。不过欠条上还附了一笔:稿费分出三分之二请客。

最近我和他被批准加入中国作家协会,很高兴,见面免不了又互相逗几句:“不光是大学生,还是正式作家啦!恭喜恭喜!”

于是我们决定乘兴去美术馆看日本画展。路上我对简嘉说:“你这人,越接触印象越好,我越来越愿意和你接触了!”

“那当然”,他说,“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1984年11月22日于鲁迅文学院

(原载《青年作家》1985年2月号)

我对简嘉印象不错,前年《青年作家》叫写他的印象记,我便欣然命笔了。作家生活报又让写,写就写吧,反正又有些新印象没写呢,而且半年多没见,怪想念他的,就当和他见面聊天了。

我喜欢幽默,因而喜欢简嘉。幽默是智慧,是才华,是自信,是艺术。简嘉有很强的幽默感,无论是言谈还是作品。他幽默得严肃,幽默得活泼,而且幽默得既不生硬又不油滑。跟他在一起愉快。

1985年末我们鲁迅文学院刚放寒假,马上就要过新年了,我们都没回家,直接同车去广州参加笔会。当时我心情不好,闷闷不乐地坐着。我对面的简嘉说:“兆林是好人,实践证明了”。

“那当然!”我说。

“不过,好的还不够呀,别骄傲。”

“不会好瞎好呗。”

这样东拉西扯闲聊起来,不知不觉到了广州。紧接着就是新年聚餐,免不了要喝酒。白酒这东西实在伤人,我早就不喝了,那次也一点不想喝。简嘉总是幽幽默默的不显眼。我跟主人一再推辞说:“我喝酒不行,不信问简嘉!”

简嘉作证说:“他喝酒是不大行,也就五六杯吧!”

这样一弄,怎么推辞也少不了四五杯。四五杯白酒下肚,即使不醉也好受不了。这个简嘉呀。

后来又一次聚会,是一家新主人做东,极热情,我百般推脱脱不得,将饮进的酒偷偷吐入汤碗,后来忙乱中疏忽又将汤喝了,结果烂醉,说了许多胡话,把自己心中不快说个尽,酒醒后不少话自己竟一点不知道。简嘉学着我的话和动作问:

“你亲自醉了?”

“从来没亲自醉这样!”

“醉得有水平,妙语连珠,语无伦次。”

“不会醉瞎醉呗,以后再醉一定录音,肯定是意识流佳作!”

“醉得还很不够啊,祝你戒骄戒躁,醉出新水平来!”

从此我便骄傲起来,再没醉出新水平,可以说再没醉过,因为死心塌地戒了白酒,一滴不沾,不管简嘉怎样引诱我。

笔会后我们去深圳转了一趟,大家都免不了要买些洋货,走时大家一比,我给儿子买得最多,他给老婆买得最多。我说:“简嘉对老婆最佳,看买这么多衣服。不过也别骄傲,眼光一般化吧!”

“买多买少是态度问题,买好买赖是方法问题。比如不知尺寸号码啦,就可能不合身。”

我泡他:“也不光是方法问题,连尺寸号码都不知道,说明态度还不够……”

“慢慢来嘛,逐渐改进态度。”

六月份,我又去成都参加笔会,简嘉也参加了。他家就在成都市人民公园里,我应邀去他家做客。他叫我看了他的影集,印象最深的是他和爱人接吻那张彩照。我惊讶地问:“这是怎么拍的?”

“我请人到家里给拍的,不赖吧?”他说得没事似的。

我深为感动,简嘉竟能专门请人拍张这样的照片!我说:“我明白你买的那些东西了,确实是感情问题!”

“一般化吧。”他仍没事似的说。

简嘉夫妇俩一同参加了笔会活动。游九寨沟需要穿靴子,因为要过许多道美丽的水。每人都租了靴,惟简嘉夫妇俩人一双。几道窄水都换穿靴子过去了,忽然一道宽水横在眼前,很宽,一个人先过去再扔靴子回来无论如何不可能了,大家停下来帮着想办法。简嘉说:“你们先走吧,我自有办法!”

人们走了一段还揣摩他有什么办法,回头看时,见简嘉背着爱人一步步在水中跋涉,清清如天上遥池的水映着他们的身影。大家都为之感动,遗憾没能抢上去拍下这镜头。

一会遇上简嘉了,我故意问他:“过来了?”

“过来了。”他没事似的,他总是那样没事似的。

“怎么过来的?”

“背过来的。”

“谁背谁过来的?”

“我背她呗,男子汉大丈夫连老婆都背不动?嘁!”

今年简嘉分别在《人民文学》、《中国作家》、《解放军文艺》、《昆仑》、《西南军事文学》、《天津文学》、《青春》等刊物上发表了一批中短篇小说,《青春》发表作品时同时登作者照片,别人都是单人的,独简嘉选了张双人照,还特意标明,另一位女同志是我妻子。

看着照片和他的小说,既忍不住想笑,又不知不觉受了感动。无论同简嘉在一起还是读他的作品,都愉快。

(原载1987年《作家生活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