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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开一部两千多年的中国诗史,首先闻到的,怕是一股醉得非同一般的酒气了。以五柳先生自况的陶渊明,“造饮辄醉”,十足一个酒麻木,因此生的儿子痴呆。酒精把天才诗人的后代变成了傻子,你说亏也不亏。偏偏陶公不以为亏,照旧一手执壶、一手执笔。酒喝得愈壮烈,诗写得愈清逸。还有一个李白,也是三天两头醉。终日坐在酒店里,不但“天子呼来不上船”,甚至还吟出“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的诗来。把饮者的地位抬到圣贤之上,这张狂劲儿,真叫人手掌生汗。

中国古今的大诗人,都与酒多多少少有些瓜葛。诗名饮名俱重的,除上面提到的两位,尚有刘伶、嵇康、杜甫、苏东坡等一大批。中国的女诗人中,也不乏卓然世上的饮者。文君当垆卖酒,该是何等的雅事。“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的李清照,酒量是可以想见的。辛亥的烈士秋瑾,有传颂的名句:“不惜千金买宝刀,貂裘换酒也堪豪。”把价值千金的裘皮大衣一把掷给店小二,换回一壶酒喝,这等豪气,怕也只有诗人干得出来。

由此看来,世界上的诗人,最有饮名的,大概都在中国。俄罗斯诗人的酗酒也是举世闻名的。但深得酒中三昧,饮到极致的,仍是我们中国的诗人。

《宋稗类钞》中有这么一句话:“一郡之政观于酒。”这里把酒的作用看得更不寻常了。想想也自然,中华民族是一个饮食文化非常发达的民族。风调雨顺,地方富裕,饮风必昌盛。饮风一盛,酒的价格也就会看涨而居高不下。这一点,古诗中多有记述。白乐天诗“共把十千沽一斗”,李白诗“金樽清酒斗十千”,王维诗“新丰美酒斗十千”,许浑诗“十千沽酒留君醉”等。一斗酒卖十千钱,价乃昂贵若是。不过,这是名酒的价格,一般的村酿,一定也是便宜的。杜甫诗“速令相就饮一斗,恰有三百青铜钱”,北齐的卢思道也说过“长安酒贱,斗价三百”,可作杜甫诗的佐证。同是一斗酒,有的卖到十千钱,有的只要三百青铜钱,价格悬殊何其大。今天的水井坊、五粮液、茅台酒等名酒与一般酒的价格差别,庶几近之。去年,中国股市牛气冲天,率先冲破百元大关的,不是高科技,也不是传统工业,而是茅台酒。由此可见,对酒的嗜好,并非诗人的专利。

诗人对于中国酒文化的创立和发展,贡献是很大的。中国的诗,其实,多半也都是酒精的产物。周作人先生认为,诗人饮酒,是自我麻醉,而且还是国粹艺术。这般思路我不敢苟同。屈原是饮酒的,他诗中出现的“椒浆”和“桂浆”,据考证,都是当时的药制酒。可是他却偏偏死在“世人皆醉唯我独醒”上头。至于李太白趁着酒劲儿要高力士为之脱靴,后来写了《讨武曌檄》的骆宾王把御赐的葡萄酒用来洗脚等历代相传的市井故事,人所称道的不是青白不分的醉汉,而是超凡拔俗的诗人形象。可以说,诗人的真,是由酒催发的。诗人饮酒,却不是酒的奚奴,而是借酒来洗涤被世俗生活尘封了的性灵。所以,一般人眼中的醉,恰是他们的心之醒。记得某处的太白酒楼,留有这样一副古联:

我辈此中宜饮酒

先生在上莫题诗

此中意思,我想在两层:第一是来此饮酒的人,都可以把太白酒风作楷模,好好儿当一名饮者;第二,让人悟一悟“莫题诗”的理由。我想,这也是因为有李太白在上。庸庸我辈,怎能像谪仙人那样,浪饮于天地间,把整个的人生,当成一首诗来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