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记

我还没写出一篇令自己满意的作品来。

因《雪国热闹镇》获奖,中国文联出版公司为我出了这本集子。

我本想光把短篇收成一集的。集起来一看,不禁脸红而且量手抖了:分量轻,质量也不行啊!开始走上文学道路岁月,吃过一些狼奶,有些作品肯定会露出吃了狼奶所产生的病态来。

为使读者拿起本书时少失所望,不得不又从发表过的几出那篇里挑篇个啊,索伦《河谷的枪声》及其续来,以充重这中《小说选刊》转载它时让我写过一篇创作谈,虽然主要是关于《枪声》的,也涉及了我前段的创作情况,抄来作为后记。

小说完稿时,我曾在前面加过这样一段话:“谨以交上考卷时不知能否及格的惴惴之心,怯将此篇献给触发了我灵感,哺育过我灵魂,告诉我文学是怎么回事的战友和朋友们——年轻的、年长的、活着的和死去的,以及或许能被枪声震动一下心灵的。”后来考虑这是题外话,便删去了。稿子发表后,收到许多读者来信,回信时我差不多一一把这意思说了。

我怎么写出这篇小说的?说来话长。在一次命题《我爱……》的作文中我写道:“如是个中国人问,我会答最爱故乡——故乡有我的母亲;如是个外国人问,我会答最爱祖国——祖国有我的故乡……”我的确非常爱故乡,一想到她我心中就升起“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那支歌儿的旋律,我的故乡就在松花江畔的平原上。那儿有我童年的梦、少年的幻想、活着的亲人和慈母的尸骨,还有那让我引为骄傲的英魂——一河之隔就是已故女作家萧红的故乡“呼兰”。上高中时我就被萧红的名字激动过,尽管当语文教师的爸爸反对我将来考文科大学,我还是偷偷在心里埋下了萧红这颗文学的种子。我幻想象萧红写她故乡《呼兰河传》那样,写写我自己的故乡《少陵河传》。但在生活和文学的道路上我都不是幸运儿。大学不能考了,我直接从中学的大门走进了军营的大门,于是内蒙古的索伦便成了我的第二个故乡。我在那儿站岗、训练、施工、伐木,雨来雪去好几年,青春之血最热的时日就是在那儿度过的。我爱那个地方,十年前就写过歌唱那儿的小说、散文(如果那也叫小说散文的话),但那时我还不懂文学是怎么回事,只是轻描淡写地勾了几张风景画片而已,开头不是“我骑着骏马在辽阔的科尔沁草原上奔驰……”就是“微风吹拂着营区周围的绿水、青山和花的草原……”再不就是“雪白的羊群象飘动的云朵……”等等。其实,那儿不是辽阔的草原,而是小兴安岭连绵的山。我们的军营是在山里。可是由于这样一些文字的发表,我调离那儿,到上级机关去了,后来又调到更上一级机关,并且犹犹豫豫走进了文学队伍(但没走进文学之门),每天去体验、搜集和编织新的生活并用来写作。可以说,写作态度还是严肃的,也不太偷懒。后来我慢慢发现自己是站在文学大门之外写,写的并不是最值得写的,写成的东西严格说也不算文学作品。经过几次大的震动之后我开始思考,决心同“瞒”和“骗”的文学决裂,写自己由衷想写的。由于我穿着军装,吃着军粮,领着军饷,觉着不为养我的军队做事于心有愧,就又回到第二故乡索伦去代职。那是十月了,瑟瑟的大野秋风把满山满岭的树叶都吹落下来。我就在那种情况下和战士们一道上山打柴、收庄稼、救山火,到大山里搞火炮夜间实弹射击。那阵正赶上转业干部和复员老兵即将离队。没事时他们就找我闲扯,毫无顾忌地把喜怒哀乐讲给我听,让我写。留队的首长、战友也不把我当外人,摆了酒一边喝一边讲甘甘苦苦。旧情新感剧烈地触动着我,使我越发感到部队生活还不是当时文学作品反映的那样。我向他们保证一定写出来。我写了,但是失败了,而且是接连的失败。我痛苦极了。为什么越深入生活越写不成功呢?没办法时我转而写点地方生活或“准军事”生活,虽然也发表一些,但理所当然不会有大意思、大影响。伴着愈来愈健康发展的文学潮流和摆不脱的苦恼,我索性先不写了,苦苦地读书,思索、熟悉和认识部队生活,越来越感到,部队的素质和成分比之以前是大大改变了。究竟变好了还是变坏了,有时真难一语说清。不过有几点我是认识到了:军人生活也是复杂的,军人思想感情也是丰富的,军人性格也是多样的,军人也是人——平凡的人和优秀的人。八十年代的军人比之过去的军人名声不好了,内心世界复杂了,传统性格发生变化了,但他们品格中最核心的还是难能可贵的牺牲精神,只不过因时代的变化比过去增加了科学、民主和现代化的新成分。光靠传统的道德观念去衡量他们、认识他们是不行了;光靠传统的带兵方法去管理他们、指挥他们是不灵了,因而光用老一套文学眼光和笔调去表现他们也不中了。再写,就要写出他们具有新因素的特征来。不追求这个,毋宁缀笔(当然这浅显的道理别人早就意识到并有不少成功的实践了)。

就在我这样思考的时候,《解放军文艺》邀我参加笔会。我欣然去了。这次笔会,鼓励大家解放思想,按自己的想法放手写,不必考虑编辑和编辑部的口味,写什么和怎么写自己定,行不行写出来再研究。我兴奋了,少有的兴奋,脑中积累的生活和人物纷纷活跃起来。但写什么呢?想来想去,兴奋点在我的第二故乡索伦固定住了。我不是每天都觉着欠索伦什么,以至不敢再回去见“江东父老”吗?就以那儿为背景,写我最熟悉的人、最关心的主题。我就选定了小说中那样几位人物,模特儿可是东南西北的。

怎样写呢?琢磨再三,我给自己规定了四点:一,注意“人味”——文学是人学,军事文学也是人学,应该注意“军人”而不是“军事”,不要把军人写得只有“军味”或“神味”,而缺少“人味”。二,突出“风味”(地区特色)——文学越有区域特色越容易走向全国和世界,军事文学大概也如此,如《林海雪原》、《静静的顿河》等。三、不忘“气味”(时代气息)——虽写边地军人和风光,也紧扣时代脉搏,才能让内地人和外地人也产生共鸣。四,不失“兵味”——失去了兵味也就失去了军事文学的位置。

稿子写得怎么样呢?我脸红。我没能把那些好材料写好。我笔力不行,没达到自己的目的,拥挤、不空灵、不成熟等毛病显而易见。我遗憾,但不后悔,因为总算还了点欠我第二故乡的感情债,并且没说谎话。

1984年8月于北京中国作协文讲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