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豆生北国——《啊,索伦河谷的枪声》续篇

——《啊,索伦河谷的枪声》续篇

从西山岗爬过的小风淘气猴子似地溜进索伦河谷,顺路戏谑地扬一扬冰凉的雪粉,嘲弄地推一推发抖的炊烟,滑稽地摸一摸冻僵的柳条,随手再抓一抓行人冻麻的脸,又扬长奔东山岗一小片鲜艳的草绿色而去。这顽皮的风,又好奇地摸弄着绿丛中的一架十二倍黑色望远镜。

望远镜正被指导员冼文弓用双手举着向白茫茫的河谷观察。冼文弓不时地把冻得猫咬一样的手连同望远镜一块放进皮大衣里焐一会。他的栽绒鼻罩始终戴着,不然鼻子很快就要冻硬。

“第一号方位物,正前方,远方位,山脚石壁偏右一指幅,狍子墓。”连长王自委左手举望远镜,右手向前平伸着下达口令。“第二号方位物,狍子墓偏左三指幅,绿色独立树。第三号方位物,山脚公路靠河边一侧电线杆……”

王自委带领侦察班在雪山头上进行观察所训练。冼文弓只当过无线兵,不懂观察所一套指挥业务,所以也跟来学习。

山头、山腰和山谷没有哪儿不覆盖着厚厚的白雪。人站在雪山顶上无论向哪儿一望,仿佛都有一种什么东西在召唤自己。冼文弓就在这样奇妙的感觉中移动着眼前的望远镜。没等他找到第二个方位物,王自委已把第四号方位物指示完了。他正左一下右一下地找第二号方位物时,一个蓝色身影忽然出现在他望远镜的分划线上:是个穿蓝色衣服的女人,她在雪地里躬身拉着一爬犁树枝朝公路移动。冼文弓调了调焦距,人影清晰了,是李罗兰。她拉得十分艰难。冼文弓心里怦然一动:她身后不远紧挨着狍子墓就是她丈夫的坟啊!丈夫不在了,啥活都得她自己干。

狍子和李罗兰的丈夫葬在一处是司机班长刘明天的主意。他把狍皮给冼文弓做了褥子,其余一丝儿没动,整个儿葬在李罗兰丈夫的坟旁了。善良的刘明天既是为了安慰心爱的人,也是为了安慰自己——自己亲手击毙的无言战友在九泉之下有伴儿啦。被枪声震动了心灵的王自委,亲手把“英灵”碑立在狍子墓前。不久,复员的老兵走了,补入的新兵来了,走的留下了难舍难分的友情和怀念,来的带入了新的希望与烦恼。如果只有老战友离去留下的深切怀念而没新兵带来的希望和烦恼,留下者感情的天平得多久才能恢复平衡啊。如果说军人最可贵的是牺牲精神,那么遵守军营的特殊纪律,从各方面努力克制自己的感情,则是军人最难能可贵的牺牲了。刘明天交上去的复员申请没被批准,却转为志愿兵,当了司机班长。志愿兵,这意味他至少还要在部队干十年。按军规,志愿兵也不准在驻地找对象,这就等于他复员回家乡后再把户口转到索伦和李罗兰结婚的打算已经落空。这在局外人看来似乎没什么,甚至或许有人会感到刘明天走运了——志愿兵挣工资,转业按国家干部待遇,这对成千上万的农村兵来说都是百求千求而不得的。可是人心不一样啊,刘明天自己心里装了许多难言之苦。他不忍心看着自己的恩人带个孩子艰难地守寡。他觉得他俩是互相爱慕的,只要她在守寡,他就无论走到哪里也没法平静地生活。他认为对她欠下的感情债只有同她成婚才能偿还。偏偏他又被留下来了,党员嘛,哪能不服从组织决定?是不是得提个条件呢?如果同意和她结婚,在这儿干多少年都行,否则……否则……他还没来得及把否则就怎样想好,更没来得及把已有的那点想法说出来的时候,王自委却把新兵带到狍子墓前,讲起了刘明天的事迹,教育新兵向他学习。这么一来,反倒堵住他的嘴了。哪想到那些爱琢磨现代人情世故的新兵们理会错了连长的意思——听说刘明天就是新入党、刚当司机班长、和寡妇教师相好的喂猪老兵,便以为他的入党和当司机班长都与给指导员送了一张狍皮有关。于是乎,王自委、冼文弓和刘明天的**都悄悄出现了写着姓名的烟、糖、罐头以及一二十块钱的电子表等等。一个傻呵呵的新兵小孙还趁没人时拿着一台小录音机溜进连部,悄声说:“连长,我哥哥是海员,这东西我家有好几台!”“喔,好几台就好几台呗?”“这台给您。”“您”字说得那么清晰,那么亲切。王自委听着很不是味儿,问:“给‘您’?为什么给‘您’?”“您不是……让我们向司机班长学习吗?”王自委气得掏出哨子马上要紧急集合:“让你们给‘您’!我要把给‘您’送东西的一个个点名‘照像’!老弄这个事儿还叫不叫我安生把这一年过完?”正好冼文弓进屋,劝下王自委的哨子:“新兵刚来,伤面子不好!”他接过小录音机看了看说:“这玩艺儿我托人买好长时间了,买不到。小孙,连长不喜欢,我要了!”这都是最近的事。更有甚者,昨天还有给李罗兰送东西求她跟刘明天说情要当司机的……

“目标,第三号方位物偏左五指幅——河边公路运动汽车!”王自委继续下达口令。

冼文弓没找到第三号方位物,急忙改用肉眼观察,捕捉到公路上移动的汽车后才用望远镜瞄上。

汽车忽然停下来。驾驶楼里跳下一个人,冼文弓看清楚了,是刘明天。刘明天急忙下了公路,跑进雪地里,深深浅浅地朝捡柴的李罗兰奔去。那秒秒必争的急慌劲,与其说象去迎接归来的亲人,不如说象去搭救落水的陌生人。李罗兰立即停下来,擦着汗亲切地望着刘明天。她身后那满满一爬犁超载的干树枝和两条深深的雪沟说明,此时他对于她,就是雨中的伞,雪里的炭。到了跟前,刘明天塞给李罗兰点什么东西,两人推让了一阵才合力将爬犁拉到公路上的汽车跟前。刘明天把爬犁拴在车尾,然后又让李罗兰和他一块坐进驾驶楼。汽车重又前进了。

这情景,连长王自委也通过望远镜真切地看见了,他放下望远镜看看冼文弓,冼文弓也正注视着他。同时,侦察班长张久光和炮队镜手也离开镜头看了看连长和指导员,但谁也没吱声。他们复杂的眼神说明,这对儿特殊的男女关系令人关注,令人担心;令人同情,令人头痛;令人赞佩,令人扫兴;令人思索,令人费解……

“指导员,你多咱有工夫?我想跟你说件事!”刘明天从汽丰库里跑出来,迎住刚从野外回来的冼文弓。跟随冼文弓的一行人都好奇地看了看刘明天。

“急吗?”冼文弓解下栽绒鼻罩,手搓着皮帽耳和眉毛上的霜反问刘明天。

“有点急!”刘明天说有点急的事一定就是急了。

“那就现在到连部说吧。”

连部的炉子烧得正旺,冼文弓领刘明天到他住的那屋,脱了皮大衣、皮帽子,蹲在火墙边驱着寒气:“什么事?”

“有人建议,新兵分班也应该象高中生考大学那样,先自己报志愿,然后考试,择优录取!”

冼文弓听刘明天试探地说完,突然从火墙边站起来了:“好建议!谁提的?”这几天他和王自委都在为分班的事生气、发愁,考虑怎样在分班之前搞一次教育,因此他立刻因刘明天说出这建议而喜不自胜,他感到这建议既公平、科学,又可从一开始就调动新兵自学成才的积极性。

刘明天支吾了一阵才红着脸讷讷说:“李老师跟我说,她收到一个新兵的礼物。那新兵对她说:‘嫂子,求你跟刘哥说个情,让我上他们班吧,我就想学开车!’”

“她怎么说?”

“她说,‘说情可以,东西不能收!’”

“她怎么跟你说的情呢?”

“她说……说……你们指导员不是很有办法吗?他为什么不把分班方法也改一下,倒叫新兵跑我这嫂子长嫂子短的走后门!”

“于是她就提出了这个建议?”

“嗯。”

“好,她不但心好,脑子也好!”

冼文弓脱口说出这赞语时,刘明天一阵心跳:“指导员,我和她……新兵们瞎传……咋办?”

冼文弓看出刘明天是鼓了很大勇气才说出这话的,主要意思也不是指对新兵们的瞎传咋办。是呀,咋办呢?他是个好战士,她是个好女人,他们的心思……应当咋办呢?对一个指导员来说,这真比什么都难办。这可以说是部队政治工作的禁区,要么睁只眼闭只眼不管,等出了事向上一报,叫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要么放刘明天离开部队,他们愿怎么办就管不着了;要么教育他们自我克制,遵守铁的军规,默默地让他们心中正萌芽的种子慢慢死亡。作为一个指导员,冼文弓希望他们能有个完美的结局,可是,这件事很复杂,他暂时还倒不出精力,只好非常不安地安慰刘明天抓好工作,注意影响,等新兵分完班再好好谈谈。

当天夜里熄灯哨已经吹过了,团司令部值班参谋忽然给三连打电话。王自委接完电话,哭笑不得,穿上衣服去敲隔壁冼文弓房间的门。他开门见山地对冼文弓说:“我可不是怕辛苦,这事恐怕非得你去不行!”王自委自从知道冼文弓当过副营职干事以后,便不再对他使用吩咐的口气了。

冼文弓正准备采纳李罗兰的建议,用新方法分班呢,这时听王自委说又来了两位家长,这真叫他挠头。他琢磨,新兵小孙的父亲赶这时候来,无非是想要求给儿子一点关照,分个好兵种,小孙给连长送录音机就证明了这点。郭云河他父亲来干什么呢?莫非知道了儿子冒充高干子弟的事?或者来要求让儿子复员?郭云河这阵干得不错,威信刚树立起来,正准备让他代理炮班长。他父亲一来,冒充那档子事会使他们父子俩都难堪,连队也……

“干脆让他们住团招待所算了,问问有什么事,能解决悄悄解决;解决不了,给郭云河几天假回趟家也就拉倒了!”

冼文弓想了想说:“大老远来的,怎么也得让人家到连队看看。我先去接来再说,你在家安排一下住的,查铺查哨也得你代我辛苦啦!”

王自委叫上通信员去招待间烧炕,冼文弓穿上皮大衣到司机班叫刘明天。

刘明天离开饲养室的热炕后冷丁睡床总感到有点凉,刚焐热被窝真不愿起来:“出了什么事,指导员?”

冼文弓趴在刘明天耳朵边小声一说,刘明天就激灵爬起来了:“哼,热闹了!”

汽车慢速在索伦河谷的夜路上行驶。车灯划破夜幕,路上露出压实的积雪,很滑。小火车站就在团部跟前,离三连有二十里路。冼文弓一再嘱咐刘明天小心慢开,刘明天开玩笑说:“车开得不快,指导员是没想出办法吧?”

冼文弓确实在琢磨怎么办。

车灯远远照见了山谷平原上的小火车站,象是夜幕上映出的电影。近些,又照见了候车室门口站着的两个人。再近些,那两个人象电影特写镜头似一的映在光束里:一个穿草绿军大衣、戴军帽,一个戴大狗皮帽子、穿牛皮。穿军装的提着个黑旅行皮包,还戴着口罩;戴狗皮帽的背着个白布口袋,嘴含一管烟袋,不时吧嗒几下,好像里边有吸不完的营养。

车在他俩眼前停下,冼文弓上前说:“是郭大爷和孙教导员吧?”

背布口袋的老农连连说是,提皮包的军官还礼点头。

“我是小郭和小孙他们连的指导员,来接你们!”冼文弓一手接过布口袋,一手接过皮包,“郭大爷您年纪大,坐驾驶楼里。我和孙教导员在上边站一会吧,用不了半小时就到了。”

郭大爷倒是没少坐汽车,可坐驾驶楼还是头一回。老人受宠若惊摸摸这儿摸摸那儿,问刘明天:“你开几年车了?”

“三四年了。”

“你们班长开几年了?”

“也三四年。”

“你跟班长一块学的?”

“大爷,我就是班长!”

“呀,你就是开车班班长?你认识我家云河不?他干得怎么样?”郭大爷边问边从布口袋里抓糖,抓瓜子,往刘明天兜里揣。

“干得不错,要让他代理炮班长呢!”

“哎呀,你不能把他要到你们开车班吗?能开车可比当班长强。我们大队刚买了汽车,现从外边雇人开。我这趟来就是想求求你们,能不能让我家云河开车,开会了回队上就能用了,你说呢?”

“想当司机的很多呀,大爷!”

“他班长同志,我不是走后门,大队派我来的,我有公家介绍信,盘缠也是队上出。队上算了帐,要是派个小伙子到外边学两年,工分、盘缠、伙食开销加上求人送礼就得六、七千。云河要是在这儿学成了,队上就省了。再说队上公积金也不多!”郭大爷又倒出捏烟锅的手,给刘明天点烟卷。

刘明天对郭大爷和他们生产队产生了同情:“大爷,这事儿得连里定,我说了不算!”

“你帮大爷跟连里求求情呗!你是开车班长,说话总能算点数!”

刘明天理解农村的事儿,他受不了乡下老人低声求告,很同情曾被不肖之子丢过脸的郭大爷了——这老人代表着全村人的面子啊!

孙教导员坐卡车也是常事,但总坐驾驶楼,见冼文弓陪他站在车厢上,不免犯了核计:这指导员肯定是个死心眼子,话怎么跟他说呢?

倒是冼文弓先开口了:“教导员,小孙那台录音机不错,我要了,钱暂时不够,‘五一’一定交齐!”

“他哥当海员,在外边买那玩艺儿稀烂贱,我们家拿那都不当玩艺儿,以后要买这类东西只管让他往家写信!”

“好,有事一定麻烦你,你也放心,小孙我们一定带好他。”

“我也在部队做十多年政治工作了,什么人是什么料也都看得准。我那孩子没大出息,干别的都没心思,就想当汽车司机,听说你们是炮兵连,汽车多?”

“一共八台车,今年只选两三个司机,想当的可就多了。”

“我那孩子特别想当,当不上恐怕要闹情绪!”

“我们研究一下看吧。”

王自委已和通信员把招待间烧暖了,冼文弓把孙教导员和郭大爷领进去的时候,洗脚水、洗脸水也都打好了。冼文弓又把自己铺的狍皮拿给郭大爷铺上,同时说:“司机班长已把您老的要求说了,我们得商量商量,你们好好休息吧,啥时解过乏啥时起来!”

早晨还没吹起床哨,冼文弓先把郭云河叫到外面:“小郭,你父亲来了!”

“什么?爹……”

“夜里到的。我把你要代理班长的事跟他说了,他挺高兴,但他又一再说你不是当班长的料,来就是想让你当司机。你先别管这些,好好陪他玩几天,冒充那件事就不要说了,千万不能说,他知道会伤心的。一会出操你留下收拾收拾,我向全连强调一下,让大家都替你保密!”

“这……”

“换套新军装,穿利利整整的。那件事无论如何不能说!”

郭云河又惭愧又窝火,心里暗暗叫苦:“祖宗啊,这不是让爷俩一块现眼嘛!”

说不清从哪年开始的,新兵分班就是个复杂的工作。今年比往年更难办了,因此冼文弓决定采纳李罗兰的建议。他征求王自委的意见:“连长,今年不好把分班方法改一改吗?一年一年老这么着,我们总是被动!”

冼文弓这几个月采取的一系列新招儿使三连起色很大,这使王自委很高兴:副营职指导员,能力强,有热情,团长政委都支持他,愿怎么干就怎么干吧,干好了于我的既定方针并没坏处。他说:“改改也好,怎么个改法?”听冼文弓说完打算,他问:“对找上门来的这两位,我们怎么答对?”

“那位孙教导员对基层政治工作的难处,不会不理解。我同他谈谈吧。郭云河他父亲,倒是难办,应该研究一下!”

几天后新兵分班大会开始了。郭大爷也被请到会场。本来也请孙教导员参加的,他提前一天走了。李罗兰老师是这件事的建议者,特被请来做顾问,她和郭大爷都在前面主席台位置就坐。她只在丈夫死后到连部为刘明天求过两次情,再就是看电影进过几回三连的院,参加军人大会是头一次。她在学校给学生讲课那样自然大方,在端坐的战士们面前却眼盯水杯,不轻易抬头。

冼文弓讲话:“党支部研究决定,今年新兵分班采取新的办法。每人都可按表填上三个志愿,经过文化考试,然后由各班长根据大家的志愿和条件择优录取。”接着阐明了这一改革的意义。说诘问,他发现有几个兵的眼光总是在李罗兰和刘明天身上溜来溜去,特意多说了几句:“这个办法是李老师建议的,我们应该感谢她。她不但不计较连队给她造成的损失,反而帮连队做了不少工作,尤其对刘明天的帮助很叫人感动,我们都应该向她学习!”

郭大爷不知连里发生过什么事,看看女教师,又看看刘明天,闹得糊糊涂涂。李罗兰显得更不自然了,冼文弓忙转入正题:“为了让大家了解各班业务特点,发志愿表前请各班长介绍一下本班情况。由司机班长刘明天先讲。”

刘明天胡子刮了,头发理了,脸色和精神气质与以往简直判若两人,连生人也可一眼看出他心中有朵活生生、水鲜鲜、含苞待放的花儿。至于这朵花具体什么样,大概只有冼文弓清楚——万山白雪中那株绿茵茵、开过白花、结出嫩荚的黄豆。有点诗人素质的冼文弓,竟在心里为这株黄豆吟了一首仿古诗:“黄豆生北国,冬来发一枝,愿君莫采撷,此物虽相思。”

刘明天因李罗兰在场,有些紧张了,局促地请求说:“指导员,我没想好,最后讲吧?”

“最后讲就是想好好讲,那你就好好想吧。请侦察班长张久光先讲!”

张久光除了“自荐公议”那次抽象地谈过一回当班长的见解,当了班长还没在全连面前发表施政演说,他想利用这机会好好讲讲,因此没推辞就讲开了:

“我们炮兵连的工作可以用四句话概括:吃得好,开得动,联得上,打得响。吃得好关键是炊事班,开得动关键是司机班,联得上关键是无线班和有线班,打得响关键是侦察班和炮班。可见在重要性的排列顺序上,炊事班第一,司机班第二,有、无线班第三。谦逊点说,我们侦察班算第四。别看顺序第四,实际我们班是出指挥员的班。指挥排长是我们班出去的,连长、副指导员都是我们班出去的。没有我们班,炮弹就没法打得准,打得快。”

“我们班的任务是,侦察兵迅速捕捉住射击目标,计算兵迅速计算出目标距炮阵地距离,所以我们班的兵必须具备文化高、智力强的条件。我们班装备的器材有望远镜、炮队镜、计算盘、测绘器、指挥仪等。我们班训练和作战时的位置都和首长在观察所,可以居高临下纵观炮弹在敌阵开花的壮丽景象。欢迎有兴趣的新战友报考我们班!”

炊事班长没用点名就抢着发言了,他是怕没人报炊事班:“侦察班长的观点我很赞成,炊事班确实是最重要的班。不管中国、外国,古代、现在、将来,城市、农村,男人、女人,老的、小的,军人、老百姓,不吃饭就不能活吧?在我们连,谁敢说他能离开炊事班呢?没人敢说。我们炊事班,煎、炒、烹、炸、烟、炖,都行。豆腐脑、油条、面包、饺子……都会做。”

“我本人,在师部所在地乌兰浩特市宾馆学过三个半月,其他几个炊事员分别在师部机关食堂、团招待灶、白阿线铁路餐车学过手艺。从我们班复员的,有分配到县委食堂的、市宾馆的,还有自己挂幌开个体小饭店的,反正出息的人不少。今年连里只同意给我们班一名新兵,所以我们把条件定高点,必须初中以上文化水平,能自己学懂营养学和烹调学的,手巧、心细、没私心,有耐心,个人卫生好的。”

“司机有驾驶证,炊事员达到一定水平的,我们也通过团后勤给办厨师证。好像有个作家说过,做饭是一种创造性的工作。一些不起眼的素材经过炊事员创造性的劳动就变成形形色色的佳肴。我有兴趣终生从事这项创造性的工作。只有一个名额,如果觉得不具备条件千万别报,报了我们也不要!”

各班长都唯恐自己招引不来好兵,都抢着搞竞争演说。无线班长大概背密语、传口令惯了,创造性的话不多:“无线班就是电台班,和有线班工作性质一样,只不过他们是有线电话,我们是无线电台。依侦察班长的说法,我们是联得上的关键。指挥员从观察所下达的口令能不能准确及时传给炮阵地,以及行军途中和上级能不能保持联络,全看我们班了。无线兵的武器主要是电台,要求必须具备初中以上文化,口齿清楚,手巧,记忆力好的条件。另外还要能经得起批评,因为无线兵经常因沟通联络不及时受批评。只要两个新兵,请新战友斟酌好再报。”

炮班一共六人,发言由一班长代表了。刘明天最后发的言,他讲的跟别人都不一样。

“司机班重要是重要,当司机也有不少坏处和难处,坏在哪,难在哪,我归纳不成条条,干脆以我自己为例说说吧。”

“我是初中毕业生,觉得掌握《汽车构造与原理》、《汽车驾驶》、《汽车修理》这些书还挺吃力。我当司机三年了,现在胃疼、腰疼的毛病都有,还因为车祸伤人蹲了一年监狱!”

王自委插话:“车祸伤人应由我负主要责任,我却没有承担责任,我对不起刘明天,也对不起李老师!”

冼文弓也插话:“新兵同志不了解李老师,我介绍一下。她因我们连的车祸失去了爱人,本来是连队欠了她的帐,她却再三为刘明天求情,不要判刑。判刑后她给刘明天买书、寄东西、写信,安慰他、鼓励他,帮我们连队做了不少工作,这次又来帮我们判考试卷子。她自己带个孩子,还要教学生,挑水、弄柴、伺弄自留地也都是她自己的事。不管新兵老兵,希望有空时帮她家和学校干点活。这方面刘明天以前做了一些,很好!”他讲这些话是想让新兵对他们俩的关系有个正确认识,不要在背后乱议论。

刘明天很感激连长、指导员,他说得动了感情:“我感到,当司机没有吃苦精神、牺牲精神不行,不管刮风下雨,深更半夜,有情况就得出车。吃饭不及时,容易得胃病。出了故障,雪地、泥地一躺几小时地抢修,弄不好还要翻车、撞人、犯罪。”

“根据这些情况,我们班考试项目有文化测验,体力测验,胆量测验,吃苦精神和牺牲精神测验,根据成绩要前两名。”

“条件高,名额少,我劝想报名的同志慎重考虑,不要轻易报。不是不欢迎同志们到司机班来,有些同志给连首长和我送了东西,谢谢这些同志的心意,但我不能凭这个选司机。我们班任务很重,请同志们原谅,我必须考虑到任务。等考完试我再把东西还给新战友!”

冼文弓让李罗兰也讲几句话。李罗兰是特聘的监考人和判卷人一,她表示愿意协助三连搞好这项工作。冼文弓又把小孙那台录音机拿出来说:“我们这种做法还得到来队家长的支持,小孙父亲因为忙而提前走了,请大家听听他的讲话!”孙教导员的讲话,是在冼文弓的要求下才录下来的。

“我是小孙的父亲,我这次来部队其实主要是想帮小孙活动活动,让他学司机。连里决定用新方法分班,不走后门,对我触动很大。我也是部队干部,知道新兵分班的难处,自己不想法研究改进工作却来兄弟部队走后门,实在不应该。我打算把这办法带回我们部队也试一试。至于小孙能不能进司机班,看他自己够不够条件了……”

大家正觉得新奇地听着,录音机啪地停了。冼文弓又让郭大爷对新兵讲几句希望的话。郭大爷觉着这一套做法都是冲他来的,听到孙教导员的录音时就已气颤了胡子,冼文弓又指名让他说说,他当场火了:“不同意我儿子开车就明说,弄一大堆花招儿唬我们老庄干啥?我是代表队上来求你们,不是来讹你们。难怪人都说,老庄送礼也没人高兴收哇!”

郭大爷这一骂,好好的会给骂乱了。郭云河又羞又恼站起来,冲他爹吼道:“你乱说什么呀?连里为我好,丢人事不叫跟你说,你又来丢人!”

郭大爷被儿子说愣了。冼文弓忙向郭大爷解释:“您消消气,消消气,怪我们疏忽了。您代表队上的请求连里已经研究了,作为特殊情况处理,已给小郭留了名额,小郭身体好,也聪明,其他方面自己再刻点苦,可以当个好司机。回头我们给大队党支部写封信,您放心好了!”

郭大爷一时愧得连连说:“哎呀,你看这事,你看这事……”

郭云河感动得索性当场把自己冒充高干子弟的事讲出来了,最后还说:“希望新同志别学我搞邪门歪道,给父母丢脸。在我们连,只有靠好好干才有出路!”

郭大爷骂自己也不是,骂儿子也不是,嘴巴哆嗦了一阵说:“新来的孩子们可别学我们云河呀,你们要好好干!”

郭云河父子这一对特殊人物的话,比冼文弓说的有说服力,新兵脑子里活生生打下一个烙印:只有自己好好干!

一个没有风但是下着雪的晚上,李罗兰帮三连判完新兵考试卷后向冼文弓提了个要求:“我想请一位校外辅导员,你们连能支持一下吗?”

冼文弓抱歉说:“我们早该主动派一个了,只是来后一直忙,也没顾得考虑这事。谁适合,你说吧!”他猜她要请刘明天,并且是对连里对她和刘明天关系持什么态度的一种试探。

李罗兰果然说:“孩子们认识刘明天,说他和雷锋叔叔一样都是开车的!”

“我和连长商量一下,没特殊情况尽量派明天去。”他想趁机把李罗兰和刘明天的关系挑明谈一谈,又觉不方便,不成熟,便压下了。

冼文弓和王自委没商量出结果来,原因很明白,这不单是派辅导员的问题,实质在于能否同意刘明天和李罗兰发展成恋爱关系及以后能否批准他们结婚。这不是连队权力范围内的事。冼文弓主张向团里写份报告请示一下,王自委不同意:“写报告就等于我们赞成了!”

“这不等于提倡战士就地恋爱。寡妇门前是非多,越这样拖下去,越会造成不良影响,不利于军民关系!”

“那就制止他们嘛,刘明天又不是找不着媳妇,干吗非得在一棵树上吊死?”

“不能那么简单化地处理这件事,得符合社会主义精神文明!”

“那么你看着办吧,这是政治工作范围内的事!”

王自委一不争辩,冼文弓反倒退让了。他觉得连长考虑条令和规定是对的,法律、纪律和道德感情毕竟不是一回事,于是改口说:“那就让刘明天去当辅导员,只当辅导员,别的,跟他们挑明了,不许越雷池一步!”

“就应该这样,别的一定要卡死!”

冼文弓跟刘明天一谈,刘明天坚决摇头:“如果组织不同意……我就要求复员!”他虽不象王自委要打狍子那次一样发怒,但眼神同那次一样不容商量。

冼文弓没料到刘明天态度会这样生硬,他认为他不该这样,口气严肃了:“你是战士,应该理解部队的规定!”

“我已经超期服役了,提这个要求不算过分。想当志愿兵的很多,不可以让那些愿意干的当吗?”

“领导不是考虑你比较全面,出于对你的信任吗?”

“我有实际问题,我不是从个人利益出发,我有责任一辈子帮助她!”

“你的心情我理解,部队规定能变吗?”

“我不想违背规定,所以才要求复员。”

“你是志愿兵了,经营、团两级批准的,不好再改!”

“志愿兵嘛,报的时候就应该征求一下我的意见!”

“这是我的错,疏忽了,也太不尊重你了。既然这样了,辅导员你还是去当,其他慢慢研究。”

“班里工作我先干着,辅导员坚决不当!”

“刘明天,你是党员!”

“指导员,你也是党员!”

“你……”

“我……出车去了!”

刘明天甩下冼文弓走了。冼文弓本来就同情刘明天,现在嘴上虽然说得硬,心里却还是同情,并且觉得又亏欠了刘明天什么。他马上搭车到团政治处去找主任。

政治处主任是个正直、果断、不徇私情的人,四十多岁。一九六一年他由公社团委书记被保送进师范大学政治系进修。一九六二年蒋介石叫嚣反攻大陆,他在学校报名当了兵。一开始进步很快,后来不行了。但直到现在他那正直、果断、不徇私情的性格也没变。冼文弓在他办公室外喊报告时,他正在里面和书记发牢骚:“现在政治工作净乱整!”听见喊报告立即不作声了。

冼文弓等书记离开后,如实向主任汇报来意。没等说完,主任截住他的话:“你到三连工作很有成绩,先跟你透个信,准备让你到营里,正教、副教还没定。你不要闲着没事支持这种事,影响不好!”

“主任,寡妇带个孩子,除了教书,吃、烧、扒炕、抹墙,伺弄自留地都得她自己干,太难了,能帮她找个丈夫,老乡还会感激我们,不会有什么坏影响。”

“不信人家自己就找不着。我们按法律服了刑,给了抚恤金,这就行了,为什么非要再把战士和带孩子的寡妇往一块捏合?”

“主任,他们有了爱情,是我们批不批准的问题,不是往一块捏合!”

“你一个指导员不要张口闭口爱情,不好听嘛!一个家穷怕说不上媳妇,一个带孩子怕找不到丈夫,往好了说也就是互-相将就,什么爱情不爱情。”

“主任,年轻人的心理跟你们不一样!”

“我也年轻过,也没弄什么爱情,日子也过来了嘛!”

“现在……精神文明……应该要爱情!”

“你不是还没结婚吗?要是让你跟她谈——你肯定不干。”

“这……不是谁让的事。人家已经有那个意思了,我怎么能再……呢?”

“算了吧冼文弓,就是没有,你也不会要寡妇的!”

“主任,现在不是说我的事。你不了解她,我觉得我还不一定配得上……”

“你是副营职军官,怎么这样……”

冼文弓见主任要发火,忙收敛口气:“主任,我的错误以后您只管批评。他们……”

“军规如山,解决他们这种事我个小主任哪有权力?”

“我不是说违犯规定,他本人要求复员,我看……”

“你看可以,是不是?当初你们为什么报他?刚批了又要改!”

“当初……我错了。”

正赶这时政委来找主任问个事,冼文弓便把政委给缠住了。政委听完他的汇报问主任:“你们政治处看怎么办好?”

“这样的事没有先例,我们也不知怎么办好。”

政委想了想,问冼文弓:“女方也找你们谈过吗?”

“没有,不过肯定是这个意思。”

“你们办事太欠周到,报刘明天志愿兵时就不周到,现在又这么毛草。”政委又对主任说,“这样吧,规定决不能违犯,先让冼文弓回去侧面向女方了解一下。如果女方也很坚决,让三连正式写个报告,我们再开会研究,看是否可以考虑让刘明天转成后勤军械修理所职工。后勤不是说差个职工,一直配不上合适的吗?”

主任同意政委的意见。政委又嘱咐冼文弓:“这个情况暂时只你自己掌握就行了,等了解确实以后,再同支部其他人研究写报告的事。”

冼文弓真佩服政委处理问题的周到和果断。

冼文弓第一次来到李罗兰的家。

这哪象寡妇的家啊!烧火的木头用锯截得一般齐,用斧劈得一般粗,摆得整整齐齐,活象一面用榛子糖垒成的工艺墙。柳条杖子围住的小院扫得全露土了,这在大雪茫茫的索伦河谷是少见的。屋檐下挂着一嘟噜一嘟噜红辣椒、黄苞米和金红的山菇。门上的对联也写得超凡脱俗:

索伦河水长,

兴安山脉远。

横联是:山水相依。

贴“福”字的位置被“军民一家”代替了。

屋里摆设简单、雅致,恰到好处。几件必不可少的家具中最漂亮最突出的是立柜般大小的书橱,里面满满都是书,四壁和顶棚都用报纸糊得很熨帖。墙上一张照片也没有,只挂了一幅草书“爱我河山”。从署名看,是她丈夫写的。可以想见,她和丈夫都是有较高志趣的知识青年。

李罗兰给冼文弓端来一杯糖水,往摆满小学生作业本的写字台上一放的时候,冼文弓的眼睛忽然被玻璃板下压的一张年历卡片重重撞了一下。呃?那不是四个月前,他在学校因一时找不到可玩的东西而顺手送给她的小女孩玩的那张年历卡吗?卡片上印着雪后布达拉宫的风景照,藏民和外地游人在踏雪瞻仰富丽堂皇的殿堂。殿堂旁边空白的雪景处有冼文弓写的四行小字:“只有唯一的一种宗教——友谊/只有唯一的一种教堂——前线/这种教堂永远不会毁灭/至今温暖着战士的心房”。已经过时了的卡片竟保存得完好无损!是孩子保存的还是她妈妈保存的?他随手拿起一本学生作业,忽然又被玻璃板下露出的另一张大照片吸引了。那是李罗兰在索伦河畔雪地里拍的半身风景照,空白处也写着同样的四行小字。这说明她也很喜欢这首诗,同时也说明年历卡是她保存起来的。他不禁油然生出一种敬意,也生出一种幸福感。为什么而幸福?为刘明天将要有这样的好爱人?为自己意外遇了知音?他喝下一口水,好甜。

小女孩扑上来缠着他讲故事,他抱起她说:“叫什么名?啊,兴安,好,小兴安给叔叔唱个歌,叔叔就给你讲故事。”

小兴安真坐在他腿上唱起来。纯真的童音唱了一首多么奇妙的歌儿呀,曲子是现成的——“十五的月亮升起在天空哟”那首歌的曲;歌词是改编的:“只有唯一的一种宗教‘友谊’哟/只有唯一的一种教堂‘前线’哟/这种教堂永远不会毁灭哟/至今温暖着战士的心房哟。”

冼文弓心颤了,眼湿了,他想起遥远的军部门诊所的那位护士。“如果她唱着这支歌儿送我一步,即使不能结婚,也够幸福一辈子了!他想着,为了镇静自己而一连喝了好几口水。这水虽然仍是热的,却象加了一丝酸辣味。他偷偷擦了擦眼角,被李罗兰发现了”,她忙叫过女儿说:“兴安过来妈抱,叔叔有工作!”

“累是累点,不过累得踏实,累得高兴。更累的是你。”

“没你们帮助,说不定累啥样呢!现在累点也踏实、高兴。”

小兴安忽然说:“妈妈你累就要个解放军叔叔呗,咱家有了解放军叔叔你就不累了,我也有人玩了!”

李罗兰忙岔开孩子的话:“兴安给叔叔拿糖去!”

兴安到柜子里翻糖去了,冼文弓终于鼓足勇气说:“李老师如果信任我,我跟你谈件事。”

李罗兰心慌意乱看一眼冼文弓:“我信任你!”

“信任”二字分量重啊,冼文弓心头撞起一束荧荧的火花,那火花分明是一棵结了硬荚的黄豆:“明天是好样的!”

她瞅瞅他,又点下头:“嗯!”

“你们的感情都很高尚。”

她没有点头也没有“嗯”,期待而惶惑地盯着他。

“我很赞成你们,已快两年了……”

她眼中的期待和惶惑消逝了,眼睛瞪得大大的:“你是来给我做媒吗?”

“是明天叫我来跟你说的。”

她惊疑着咬了一阵嘴唇,心情十分复杂,好半天才说:“明天确是好样的,因为不幸的机缘我熟悉了他,因为他我才了解到战士的可爱。我对他,是象对弟弟那样爱的,我没有想过要和他定下什么!”

冼文弓非常意外,不相信这是真话。好不容易才得来政委那些话呵,他一定得帮明天办成这件事:“明天真心实意爱你,他大冬天种了一棵豆子,已经结果了!”他讲了刘明天种豆子的事。她十分惊讶,十分感动,又十分不安,眼里亮晶晶地闪动着泪光,泪光里仿佛有颗透明的心流动着鲜红的没有一丝杂质的血液,那血是无私的善良人的血。她想象着刘明天用这纯洁的血一滴滴浇灌那株希望之豆时,怎样祈盼着与她成婚的日子到来。她感激而又难过,好半天才自疚地说:“这都怨我,我没想到他会这样理解我们的关系。”她擦擦眼角,“我一直把他看成一个善良的孩子,他太善良太单纯了,一定是感到我生活很艰难,不容易找到丈夫了,出于同情才这样想的。他把我对他弟弟般的爱理解为爱情了。”

严格说起来,冼文弓对爱情的理解确实不如李罗兰深刻,不然他怎么会把那位护士小姐的一点关心当作爱情啊。现在他更不理解两人如此纯洁高尚的感情会不是爱情。

“不管你怎么想。明天是爱上你了。他虽然比你小几岁,但他也是大人啦!马克思就比燕妮小四岁!”

“那是因为燕妮对马克思有爱情,真有爱情大十岁也不算什么!”

“你真这么想?”

“我都做三年妈妈了,还会说谎吗?”

“亏你还提到马克思!你这样武断,想必内心就以为我是个寡妇而应该自卑吧?要是这样,你错了,我也错了——把你看错了,以为你是个马列主义者呢,原来也是个庸俗的好人主义者!刘明天是心善手巧的好司机,他象帮助姐姐那样帮助我,我象爱护弟弟那样爱护他,这就行了。我是个教书的,从事精神工作,我理想的伴侣也是从事精神工作的人,那样我可以得到更多的共同语言,更多的理解和支持。你是不是以为我成了寡妇就没了这个权利和可能?这个权利每个人都应该有。可能呢,即使没有我也不会用同情、怜悯和爱护去同不真正理解我的人结婚!”她说得激动,把小兴安吓愣了。兴安推着她的肩说:“妈妈别生气,妈妈吃糖!”

李罗兰忽然觉得自己过分了,看看尴尬而惶惑的冼文弓:“你别见怪,我不想掩饰自己,所以说得尖刻了点。你是指导员——专业精神工作者,你会理解和原谅我!”

冼文弓仿佛经历了一个漫长的世纪,也仿佛刚刚遇见一个陌生人。这个陌生人,象一面镜子,第一次使他照见了自己的面目;象一根锥子,一锥见血地刺中了他的要害;象一把刀子,把他思想和灵魂的五脏六腑解剖开来。“庸俗的好人主义者”?!自己还自命不凡,以为已是个马列主义者了,可是还不如一个山村女教师有见解!他感到自己没资格做她的工作了,因此半天才说出话来:“原谅我冒昧,亵渎了你的尊严。可是,我……怎么跟刘明天说呢,这对他打击太大了!”

“不早点跟他讲明,将来对他打击更大。我会让他理解的,我今后会照样关心他,帮助他。”她看看玻璃板下的年历卡片,“你送给兴安的卡片上这首诗多好哇,同处逆境的明天和我,就是靠友谊的力量克服了困难。你能理解和支持这种友谊,可以说比创造和享受这种友谊的人有更高的精神境界。爱情就应该是更高精神境界的产物,这是我的想法,很可能让你见笑!”她给他剥了一块糖,“明天向我讲过你的许多事情。那个女护士固然是不配被你爱的,但也用不着去骂她。这怪你自己对爱情理解得肤浅,以为关心、帮助和反过来的感激都是爱情。原谅我不知天高地厚,信口教训从大机关下来的指导员。但是说句心里话,我是出于……信任才这样说的,也算向你汇报思想。前任指导员……认为他仅仅是个不合格的封建主义者!”

这些话,冼文弓除了惊奇几乎完全赞同,他简直象被强国的皇帝征服了思想的柔弱使者,只是出于怎样维护本国利益和怎样回复使命而在寻找外交辞令:“你的论述大概很对,但……是不是理想化色彩太浓了?生活在现实中,却空想拔着自己的头发脱离现实,结果未必比正视现实好。现实主义和理想主义各占一半就不错了!”

“你怎么知道?”

“刘明天佩服你,我也受了影响。”

“我没有那么好!”

“看得出,你是勇于改变现实的政治工作者,你的到来使我的理想更有了希望。我也不是个人主义的小学教师。”沉默了半晌,“我很喜欢写画,你能把年历卡片上这几句诗给我写写吗?这儿有毛笔!”

冼文弓忽然感觉到一种暗示,匆忙看一眼墙上那幅“爱我河山”的草书,心想:那是她丈夫的手笔啊!他声音发抖地说:“我……不会写!”

“我的字那么难看还写对联呢。你是我们村驻军最高的‘文官’,又是军民中最大的‘学者’,并且是我佩服的同代人,如果不怕影响你什么,我希望你能动动笔,字因人贵!”她那既温柔又坚定的强者眼光使冼文弓不好意思拒绝:“就写前两旬吧?”

“也好。”

李罗兰从抽屉找出毛笔和墨汁,翻了半天没找到白纸,便把一张报纸铺在写字台上。

冼文弓把笔蘸饱墨,颤抖地写了起来。当写到“友谊”两个字时,因手抖得厉害,掉下一滴墨把字溅得变了形。他要重写,李罗兰却不让:“这更好!”

冼文弓真有点心慌意乱了:怎么才能跟刘明天说清楚?这善良的战士经过重重的挫折之后,自尊心还能经住再一次挫伤吗?如果李罗兰除了只同意和刘明天保持姐弟关系之外再没别的也好说,她却又给了我那么多暗示,发展下丢……她固然值得爱,可是怎么能够……心太乱,需要平静一下。

他找张久光一块爬山去。

张久光扔下计算盘,就地做了几次俯卧撑,便跟冼文弓跑出了营房。

两人顺着猎人进山的小路爬上山顶,放眼远眺。阳光下,银辉灿烂的雪山哟,哪里是边?哪里是际?哪里是头?哪里是尾?是法国著名作家齐奥诺认为的吧:文学作品中给人的位置太突出,太重要,也太不公平了。人也是大自然的儿子,在整个自然界,人和山、河、树、鸟、鱼……的位置是一样的,大自然母亲对它们同等厚爱。一座山也有气味,有动作,有魅力,有语言,有感情。一条河也是一个人,自有其喜怒哀乐,自有其爱情、力量、灵魂和病痛,溪涧山泉都是人,也会恋爱,会骗人,会撒谎,会背信弃义。森林会呼吸。田园、荒野、丘陵、海洋、山谷、峰峦……他们都是能够喜怒哀乐的人……大山噢,你什么时候喜?什么时候怒?河水哟,你什么时候哀?什么时候乐?你们不是也有爱情吗?你爱我们战士吗?你爱我们的罗兰吗?啊,“爱我河山”,这是罗兰她爱人说的。山、水、草、木、日、月、风、雪,我也对你们说:“爱我河山!”

滑到山下,他仰天一躺,四肢放纵地伸展开来,闭目尽情享受这短暂而难得的轻松。

“指导员受伤了吗?”满身雪粉的张久光滑到了他的跟前。

“躺在雪里闭目养神真惬意!”冼文弓坐起来一看,不远就是狍子和李罗兰丈夫的坟。他重又落进矛盾的旋涡,脸上涌起愁苦的云。

眼尖的张久光发现了,联想今天反常的举动,问:“指导员,你心里是不是有什么难唱的曲?”

冼文弓犹豫着长叹一声:“明天……”他憋得实在难受,想说一说。

几辆汽车正赶这时从山脚拐过,顺公路开来。车上的人看见他俩,把车在公路旁停下了。刘明天打开驾驶楼门招呼道:“喂,回不回去?回去上车!”

冼文弓忽然又不想说了,和张久光一块上了汽车。刘明天非让指导员坐进他的驾驶楼,张久光坐后车驾驶楼。刘明天看冼文弓脸上阴沉、忧郁,以为还因前两天被他顶撞了生他的气,车一开起来便摸出个罐头:“指导员,我请你客!”他是想问问他的要求到底能否达到,但没直说。

“什么事请客?”

“没什么事,惹你生气了,赔个不是!”

“呃,你分了两个好兵,高兴了?”

“还有一个郭云河呢。”

“抓好了,郭云河也……他聪明,点子多,可以给你当参谋。”

“要求复员还要什么参谋不参谋的!”

冼文弓没吱声,嘴角**了几下。

“指导员脸色不好,是不是病了?”

“可能要感冒。”冼文弓说着故意咳嗽起来。

刘明天不忍心再问复员的事了。冼文弓忽然又停住咳嗽,安慰说:“这两天忙,我还没倒出空考虑你的事。”

“别不当回事就行!”

冼文弓真的病了,发烧四十度,不得不住进医院。

星期天王自委特意去看冼文弓。他拿的也是罐头。山里什么水果也没有,看老人,看小孩,看病人都一律拿罐头。王自委想到自己给冼文弓出难题泡病号时,住的正是这个病房,不禁开玩笑说:“这不是我泡病号的屋吗?你也进来啦!”

“我可不是泡病号,病得真不轻啊,这是第二回生大病。上回是被精简的时候,加上被那护士小姐蹬了一脚,就病了。这回比那次好像还重,吃吃你的罐头吧!”

王自委把罐头打开了:“‘情绪不好爱得病’,是你说的。我看你病前情绪不大好,是什么事影响了情绪?”

“专门做别人的思想工作,我自己还能闹情绪?我是先病后情绪不好的。”

“连长,看你说哪儿去了。”冼文弓支吾了一会,拿过罐头一气吃了大半,然后把剩下的递给王自委:“你也吃点吧。”

王自委不客气地吃了。他又热心地说:“论能力我不如你,可是岁数比你大几岁。你说心里话,是不是因为到团里受批评了?”他说得这么友好,冼文弓终于憋不住把心里话吐出来了:“连长啊,批评几句倒不算什么,刘明天的事出了意外,还把我牵进去了!”

王自委听完来龙去脉,气得差点摔了罐头瓶子:“她个寡妇太不知天高地厚,又想甩了志愿兵打干部的主意!刘明天欠她的人命,欠她的情份,你亏她什么欠她什么?”

“小点声,小点声。这么说不对!”

“不对?你把自己折腾这样了,是不是对她有了意思?”

“问题不这么简单。你可能认为我太看不起自己了,她比我强。我还没对哪个女同志这么好感过。可我是给明天处理这事的,两方面都没法说呀!我真他妈是个熊包指导员!”

“你凭什么要这样?刘明天当了志愿兵,不象以前那样不好找对象了。你,到哪儿找不到个象样的?”

“连长,我的心情你不理解……”

“咱也不懂爱情到底有多玄乎。你要真想帮刘明天的忙,自己就往后退退。要是实在看上她了,就叫刘明天往后退退,正好他没这个条件。你是副营职,家属可以随军,就地一随很容易。”

“不,不,先不能这样,要绝对保密,对团里,对明天都不能说,说了我就认为你不怀好意。等我回连再慢慢说。”

第二天刘明天也来看冼文弓,他带来一串红红的山菇儿:“指导员,李老师叫我捎来的,她说这东西败火!”

“她怎么知道我病了?”

“全索伦村就一个指导员,一天不在谁还不知道。”

“她跟你说什么了吗?”

“汽车路过她家门时,我在车里问她有事没有,她就叫我捎了这串菇儿!山菇在我们家乡比人参都贵,留到冬天的菇能治好多病。”

冼文弓松了口气。

刘明天忽然现出一脸愁容。

冼文弓心又缩紧了:“明天你怎么了?”

刘明天犹豫了半天不肯说,冼文弓再三催促,他才吞吞吐吐地问:“我那事你们还没研究吧?”

“还没有。”

“又出了麻烦事,我不知咋办才好。”

“说说,我帮你拿主意。”

“昨天家里来信说,给我定婚了。女的上小学时跟我何桌,初中不在一班了,现在当小学老师。我对她印象一直挺好,但是没敢想过。我大哥在信里说,她一直没定婚就是偷偷等着我,听说我当了志愿兵,怕我在外头找才急忙求亲的,家里答应了!”

“在连里。像片在!”

冼文弓一看照片暗暗吃惊。两张照片,一张全身,一张半身,从五官到身材,怎么端详都比李罗兰出众,甚至气质也不亚于李罗兰。

“多大岁数?”

“比我小一岁,四月十二日生的。她有个哥也在外边当兵,家里老人也挺好。”

“以前没和别人处过吗?”

“我了解她,心高。在我们家那儿,她不会看中谁!”

“那你的意思?”

“我不知怎么办才好。同意,觉得对不起李罗兰,不同意,家里又会骂我没出息,拣死人扔下的寡妇。”

刘明天如此发愁样,冼文弓缩着的心反倒松开了:“要是这样,李老师这头先别提了,跟你同学通通信再定。婚姻这事儿,一定慎重,光同情不行!”

“指导员,我这样……算不算不道德?”

“有我作证,不算。”

“你得给我保密。”

“别人都不知道吗?”

“谁也不知道。”

“好,我绝对保密,直到你拿定主意再公开。”

“那,复员的事就算我没提!”

“哼,提也白提,不会批的!”

“那我该咋对待李老师呢?”

“军民关系,同志关系,姐弟关系,这都是正当关系。辅导员你一定去当,不去反而不好了!”

刘明天起身要走:“我到老乡那儿写封信去,今天就往回邮,不陪你了!”

“回连前再到我这儿来一趟,捎点东西。”

傍晚刘明天来了,把写好的信给冼文弓看。冼文弓只看了看收信人地址和姓名就还给刘明天:“这种信让我看不合适,我不看了。”

“你给看看,我一点经验没有,别有不妥当的话。”

冼文弓只好看了一遍,三页纸,写得认认真真,没什么不得体的话。他把自己的一封封了口的信交给刘明天:“捎给连长,你跟连长请假明天再来一趟,把你家来的那封信拿给我看看。跟连长说给我送书就行了。”

冼文弓的信是问连长是否跟刘明天说了什么。他只觉得事情太巧了,似乎刘明天知道了情况。

第二天刘明天把连长的回信和自己的家信都带来了。连长的信也是封口的,说他对刘明天只字未露。刘明天的家信也和他说的一样,并且信的地址、时间、邮戳都对,照片也对,冼文弓这才相信是真的,心情也真正轻松了一半。

冼文弓回连的当天晚上,刘明天就喜滋滋地约他出去散步。

在卫生队住了十几天,连队平平安安,一切正常,使冼文弓心情很好,他猜刘明天的对象一定回信了,并且很顺利,不然怎么会喜滋滋的。

正是山谷的风趁天黑出来撒欢的时候,它们恶作剧地往行人身上扬雪,使劲呼叫不让行人说话,这实在不是散步的时候。他们干脆走进车库。

“怎么样?”

“五张纸,一笔一画,一个字都没勾没抹。”

“有什么难题没有?”

“谈的都是她自己,说了不少缺点。难题也有一个,她提出要来看我!”

“叫她来,可就等于你同意这门亲事定妥了。”

“你看看信。”刘明天非把信塞给冼文弓看。

明天:

你家把我的照片寄去后,因为盼你的信我都病了。收到信后,就象吃了灵丹妙药,病很快就好了。当天,家里为我摆了席,又杀鸡杀鸭,我哪有心思吃呀,把你的信看了一遍又一遍,最后又抄在日记本上。

明天,从你的信就看出来了,当兵这几年进步真大,记得同桌时作文每次我都比你分多,现在可不如你了……

寒假还有些日子,我准备到部队看看你,学校和家里都同意了,征求一下你的意见,你说可以去我就去,你认为不好我就等着……

春芝

冼文弓被春芝工整的字和诚恳的心感动了:“不错,外貌和思想都不错。”

“让她来可以吗?”

“这得你自己定,我可不包办。”

“那我就让她来,定妥了,省得大家风言风语。”

冼文弓没表示反对,也没表示赞同,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在涌。他有好多话想说说,又不好说,他为刘明天高兴的同时想到了自己……

“指导员,我请你吃一样东西,我敢说皇帝都没吃过!”刘明天掏出两个小白玻璃药瓶,一个里头装满了又嫩又胖的煮黄豆,象一颗颗金亮的珠子;另一个小瓶里装的是酒。他自己拿酒,豆子交给冼文弓:“真难说有些事是不是迷信。我种那棵豆子,刚熟五六个荚,媳妇就有了。指导员是见证人,我请你吃喜豆,可别叫别人知道笑话我呀!”

“明天,你配得到幸福!”冼文弓倒出几颗豆子放进嘴里嚼着。香吗?甜吗?鲜吗?涩吗?用哪种单一的味比喻这战士用心灵之水浇灌的相思豆都不贴切。他又一口把半小瓶酒喝下:“祝你和春芝白头到老!”

刘明天又从兜里掏出两颗生黄豆:“我留了两颗豆子,你也种一种吧,你要没时间我给伺弄!”

冼文弓接下黄豆,放在手心上看着,他觉得这是两颗海枯石烂也不会改变的金子般的战友之心。

刘明天把剩下的一点酒喝下:“祝你的豆子早日开花结果!”

看着,看着,冼文弓眼里也有两颗亮晶晶的豆子在转了。

第二天刘明天到小学校第一次和孩子们过完队日,顺便把春芝的照片让李罗兰看了,还告诉说春芝最近要来。李罗兰见刘明天情绪很好,可高兴死了,大姐姐似地说:“明天,叫她来吧,多住些日子,我准备件礼物等着她!”

春芝给刘明天回信说,公社抽调她参加搞一个展览,领导答应春天给她补假来部队。她一再向他道歉,说春天(四月十二日她生日那天)一定来,到时请他去火车站接。冼文弓想跟连长商量一下给刘明天探亲假回家看看,刘明天说春芝正忙着搞展览,回去也没时间说话,还是等四月十二日她来。

刘明天和春芝又通了五次信,四月就到了,是跟春风一块到的。它的到来使索伦河谷以及小兴安岭的大部分积雪都化了。冼文弓亲手埋入土中,由刘明天伺弄着的那盆黄豆已长二寸高。向阳坡上的草在拱芽,树在含苞,不忠贞的大雁也赶这好时候又飞回来了。

四月十一日,刘明天正心神不安地想着第二天怎么去车站接春芝,连里突然接到通知,对炮兵特别感兴趣的副军长(就是去年说要来,团长让三连给他打狍子的那位副军长,后来因事役有来成)来检查工作,临时决定要看看一营火箭炮实弹射击。

三连上下立刻临战一般紧张起来,凡是跟“吃得饱”、“开得动”、“联得上”、“打得准”有关的人员都忙碌起来。当天全连就拉入阵地和观察所演练了一遍。比较顺利,只是新兵训练时间不长,各班都有点紧张。这样刘明天无论如何要亲自开指挥车去观察所。接春芝的事,冼文弓安排饲养员去办。冼文弓嘱咐饲养员一定穿套干净衣服去,先把她接到团招待所休息,下午射击结束就叫刘明天开车去接。

十二日天气很好。吃过早饭全营顺利开进阵地。

上午九点多钟,起风了。副军长乘越野吉普车来到观察所山脚,迅速率随员登上山头。团长从指挥地图前站起来,高声下达口令:“全体——起立——!”

整个山头的指战员迅速起立,枯黄的山头草地象突然间长出一片小松树。团长跑步迎上前:“报告副军长,炮兵团火箭炮营全部进入阵地,观察所也已准备完毕,请指示!”

副军长还礼后,面向全体致意:“同志们辛苦啦!”

“首——长——辛——苦——!”喊声随春风有节奏地**向山谷,起伏在草浪间。

副军长不顾草棵绊扯裤脚,和山头指战员一一握手问好。轮到和冼文弓握手时,团长特意介绍了一下:“这是军里放下来的,很能干。去年秋天您要来那次,他上山为您打了一只熊!”

冼文弓急忙回身指着刘明天补充道:“我们俩一块打的,是团长的命令!”

副军长同刘明天握了握手,又转向冼文弓:“军里哪个处的?”

“组织处。”

“怎么没见过你?”

“见过!有一次我跟处长在司令部会议室向您汇报过训练中的思想政治工作情况。”

“没印象了。你敢打熊,这不错!下来半年了,学点军事没有?”

副军长要过团长的望远镜,继续对冼文弓说:“政工干部是要学点军事。我考考你学得怎么样。”他举着望远镜看了看,山外边还是山,山风从重叠的山那边吹过来,仿佛带上了庄严的战争气息。他问:“进入阵地、占领观察所后连指挥员首先做什么?”

“和炮阵地沟通联络。”

“然后?”

“指示各班各就各位,展开作业。”

“已经就绪?”

“向指挥排指示地形地物,明确射击地域方位物。”

“完了?”

“指挥侦察班计算出两观距离,命令阵地报出气温、风向、风速。”

“全部完毕?”

“发布敌情通报,准确下达相应口令。”

“下面我发布敌情通报,请你根据通报向阵地下达指令——我西北方向发现敌侦察机一架。”

问得急促。

答得干脆。

副军长看看表:“当半年指导员掌握这么些,还算可以,继续努力。”

风大了,射击按时开始。

“一连注意,目标,敌步兵阵地,榴弹延期引信,标尺329,基准射向向左009,一次齐射装填,装填好报告!”指挥员的口令通过电台和电话同时传向炮阵地。很快,炮阵地指挥员的口令又通过电台和电话同时传回指挥所:“装填完毕!”

“放——!”

“放——!”

咔啦啦似一阵惊雷滚过山谷,炮弹有如尖厉的长风呼啸着冲出去。炮阵地突然象刮起一阵巨风,每门炮后面都有一堆灰土和杂草被抛上天空,大地和整座山都随之晃了一下,炮弹拖着火焰闪电般钻进云空,过一会儿才传来弹头落地的沉重炸声。

“放——!”

“放——!”

又一排火箭弹惊雷闪电般射出。

射击成绩相当不错。

二连开始射击时,弹着区起火了。先只是一小股白烟,象条白纱布飘着。很快就变几十丈宽,几百丈长了,把山谷盖住了一大片。春天的枯草象浇过了油,一着一大片,加上被风推拥着,纱布似的白烟象被人扯着顺山谷伸延。

以往出现这种情况,再往着火区发射几发炮弹即可把火炸灭。可是这次连续几发炮弹炸过之后,火着得更大了,白烟变成了黑烟,越来越浓。新装备的火箭弹和普通炮弹不同,越炸,火势反而越猛烈。

射击停止。团长命令一连立即扑火。

冼文弓和王自委指挥战士们把本连的指挥器材装上指挥车,让刘明天开走。然后,两人折了一把树枝,带侦察班向火头侧面冲去。

接近火一看,浓烟伙同着一条条火蛇呼呼啦啦叫着,蹿着。树焦了,成片成片的草被一口吞下去变成了灰烬。人一沾边,火舌便吐出无数根长长的看不见的热针扎上来,脑袋、身子扎得象要炸裂,眼泪汩汩直流,跟钻进炉膛一样,喘不出一点气,打几下就得退出来咳嗽一阵,否则就会烤死、憋死。有人已被火扑倒。

山北坡往里就是大片大片的森林。有一年失山火,救火的人跟着火跑,一直跑了半个月,几百里的森林被烧毁了,死伤许多人,漫山遍野披了黑纱。后来出动飞机连续轰炸才扑灭了。这次,如果火一蔓过北坡,那一场悲剧又将重演。

从阵地赶来的人在山脚围成口袋形,想逐渐把火道压缩得越来越窄,然后一举扑灭。

冼文弓和王自委在最前边把着“口袋”两边,极力想办法使口袋嘴变小。他们的的确良军装已烧了许多洞,眉毛燎光了,泪水和着草灰模糊了面孔。

火道在变窄,“口袋”嘴在变小,火已变成一条龙了,但仍不服气地直往山头上蹿。

“上,决不能让火烧到北坡去。如果烧了森林,谁没受伤就判谁的刑!”不知谁在大喊。

冼文弓拼命冲上山头。火在山头上挣扎着,只要稍微一放松就可能蹿过山头。

有人扑倒在地,用滚动的身体朝火压过去。冼文弓受了启发,也把树枝一扔,两手捂脸躺倒在地,猛地朝蹿起的火头滚去。

冼文弓开始只觉得草扎手,火烧身,滚着滚着就不知方向了。蓦然间他开始不由自主地滚动,不用自己使劲就朝前转辘,忽然又飞起来,并且在飞的时候听见一声巨响,后来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一〇

不知什么原因,春芝没有来。代刘明天接她的饲养员又等了一班火车,她还是没有来。老实巴交的饲养员等了一夜,第二天又等到下午那班火车过了才回连一进院,他觉着气氛异常。莫不是实弹射击打糟了,挨了首长批评?他先奔连部找冼文弓汇报情况,不在。好像刚哭过的通信员对他说:“你到车库看看吧。”

饲养员到车库一看,郭云河和司机班另一个兵哭丧着脸守在一辆汽车前,忙上前问:“指导员呢?”

郭云河红红的眼瞧了瞧车厢,饲养员赶快绕到车厢下跷脚一瞅,冼文弓和卫生员在为一个死者整容。听饲养员说没接来春芝,冼文弓用缠着绷带的手擦了擦露在绷带外面的眼睛,低低地说:“给春芝……拍个电报吧,叫她快点来,别说明天牺……牺……”他哽着嗓子说不出下边的话来。

原来,冼文弓在昏迷状态中向悬崖下飞滚时听到的那声巨响,是刘明天在火头上拉响了一束手榴弹。当时火已没法挡住,眼看就要蔓到北坡。他呼喊了好几声,让周围的人都后退、卧倒,然后站在火中把四颗手榴弹同时拉响,火头当即被炸灭了……他用生命保住了大森林。

郭云河瞅一眼刘明天已经无法辨认的尸体,泪水又涌出来了,悲声说:“拍电报叫明天他哥来就行了,‘春芝’她……她不会来了……”说着竟哽咽起来。

郭云河那天也去医院看望指导员,在病房外面刚要喊报告,听连长在里边和指导员说李罗兰和刘明天的事,他全部听完,没有进屋,当即回连告诉了自己的班长。刘明天难过得一夜未眠,左思右想,从郭云河冒充干部子弟的事受到启发,同郭云河商量后,第二天便编出了个“春芝”。“春芝”的照片是刘明天姐姐的,信是求一个在团里当公务员的老乡写的,他们订了合同,定期通信。刘明天想让冼文弓相信他有了未婚妻,这样冼文弓就不必考虑他而踏实地和李罗兰恋爱了。多咱他们结了婚,他再停止和“春芝”来往。郭云河一直替刘明天保密至今。

冼文弓给刘明天写悼词的时候,把一封封“春芝”来信都找出来读了。泪水打湿了一张又一张纸,怎么也写不成悼词。

刘明天也葬在狍子和李罗兰丈夫的坟旁了。葬那天,冼文弓把刘明天替他伺弄的那盆黄豆放在坟前。豆子已经一尺高了,枝壮叶茂,绿茵茵的。等人们离去后,哭肿了眼的李罗兰又悄悄来到坟前埋了一颗豆子……

经团里批准,三连因失火没打成的实弹射击挪在刘明天追悼会这天来了。正赶上下第一场春雨,三连全体人员臂佩黑纱,冒小雨开进阵地。

大火烧过的山谷山坡都在细雨中默哀。

冼文弓在炮阵地致完悼词,王自委站在刘明天牺牲的山头上下令:

“为我们三连的英灵——刘明天致哀,一次齐装装填——放——!”

“放——!”

山谷阵地上,六门火箭炮发出震天的长啸,山在摇晃,地在颤动,阵地和观察所的人们五脏六腑和每根神经都剧烈地一抖。雨,落得更密了。

小兴安岭漫山遍野的种子都在萌动……

1983年5月北京——沈阳

7月27日改毕于沈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