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大约八年前,我做过一次演讲,讲的题目是《快乐的读书人》。读书确实是一件让人快乐的事情,但是人不可能把一辈子的时间全部用来读书。我在自己以往的读书悟道生涯中,比较偏好中国传统文化,这是因为,我出生在大别山一个较偏僻山区的小县城里,而中国最适合读书人居住的地方,就是像五十年前的比较僻静的山区小县城这样的地方,它是城乡的结合部,既不乏城市的信息,又有农村的形态。我们有很多做学问的人都是在小县城里出生的。小县城里的生活给了我精神和物质的营养。很多年前我写过诗,写到了深山的小县城,说那里是“牛铃摇动的城市”,是“混凝土建造的乡村”,表达了我的一种生活状态。传统文化对我来讲,就如同须臾不能离开的空气、阳光与水,是故乡给我的精神食粮。当然,在全球化的背景下,世界上各种优秀的文化很多,但我的祖辈很少接触外来的文化,我在少年和青年时代之前,也极少接触到异域文化。我一直在传统文化形态下生活,因此我觉得,别的文化对我来说并不重要,是我的母语文化让我诞生、成长、壮大,后来一直延续,最后走向自己的终点。这种感情不一定每个人都会是这样,但这是我个人的一种状态。

上次来国学院座谈时,冯天瑜先生问我,这次讲座讲什么?大家都知道,张居正是中国有名的改革家,如果讲张居正和他的改革,对这么多在国外生活的同胞来讲,也许是个太具“政治性”的话题,可能不算最佳的选择。因此我觉得,还是从传统价值观对当下社会的启示这个角度,来讲一讲我的一些体会比较合适。对于中国传统价值观这个题目,我近几年思考了很多。从小由于家学的原因,我读了一些古籍和典籍,那时读书有点囫囵吞枣,并没有想到它有什么用。等到我进入了社会,理解这个社会渐渐达到一定宽度之后,再回想当年我受到的家学教育,把储存在我少年记忆中而没有用到的一些观念重新焕发出来时,我就能够更清楚地认识一些问题。今天我们的生活哪些是进步了,哪些是退步了,哪些让我们振奋,哪些让我们痛心疾首。以史为鉴,今天,我想同大家一起探讨对“仁”的理解。

我分三个内容来讲。首先讲的是:仁是儒家思想的核心。

大家都知道,是中国传统文化养育了我们这个民族,养育了这一片东方大陆上的人民。在漫长历史的融合发展中,渐渐由儒、释、道三家构成了我们的传统文化核心。那么,这三者之间是什么关系呢?

从哲学观与方法论的角度讲,儒,用一个字可以概括它的意义,就是“中”,不偏不倚谓之中。释,也可以用一个字来概括,那就是“空”。《心经》上讲“五蕴皆空”,然后又讲“空不异色,色不异空”。这个“空”不是什么都没有,而是另外一种生存的思维状态。道,也能用一个字来概括,那就是“无”。从无到有,从少到多,这样一种状态的表现,是从“无”开始的,包括我们经常听说的“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这种逻辑都是从“无”字概括出来的。

如果从价值观与认识论的角度讲,也有三个字,可以帮助我们来认识儒、释、道。佛就是“悲”,所谓大慈大悲、慈悲为怀的“悲”。进寺庙我们会听到《大悲咒》,悲,反映了佛家对客观世界的认识和理解。人从生下来就是悲剧的开始,人间有喜剧,有正剧,但最终无论是什么人,其一生在佛家看来,都是做悲剧的文章,人生就是要解决这个“悲”字。悲天悯人是佛家的情怀,要解决悲剧这个问题,不在当下而在未来,不在此岸而在彼岸。解决悲的问题首先是“觉”,觉悟的“觉”,先知先觉的“觉”,这就是佛教讲的价值观。道,也是一个字,那就是“德”。老子的《道德经》就讲到了道与德的关系。道家的价值观和认识论,就是要一辈子解决“德”的问题,凡是符合“道”的,就是“德”,我们讲“德配天地”,德就是道的精神层次上的体现,道是客观存在的,德则是理解了客观以后的主观需求和对应,所以说,“老子疾伪”,“伪”就是不符合客观规律,伪君子就是不遵守道德规范的人。有一次我在演讲中说到八个字:“人为为伪,人弗为佛。”为是人主观想的,它不是“德”,我们说“有所为,有所不为”,说国家要“无为而治”,就是不要离开德而去想自己的不符合客观规律的东西。凡是人想要的,就是“伪”,凡是人不要的东西,就是佛的境界,所以,佛是一个单人加一个“弗”。

儒,在价值观上也是一个字:“仁”。用甲骨文,甚至更早在仓颉造字的时候,“仁”字的写法是一竖两横,这是什么意思呢?在象形文字中,一竖,就是古人在八卦上的一竖,一竖为阳,两横为阴,一为阳,二为阴,即奇数为阳,偶数为阴。“仁”字就是从阴阳关系中创造出来的。阴阳的观念,是中国传统文化中的上古文化。什么是上古文化呢?就是上古时期提炼出来的哲学观,主要就是阴阳观。周敦颐的《太极图说》里有“无极而太极,太极动而生阳,动极而静;静而生阴,静极复动,一动一静,互为其根。分阴分阳,两仪立焉”的说法。所以说,中国文化最早的元素,就是从阴阳这两个字演变出来的。这是上古文化的特点。我们讲的道德,就类比阴阳。比如说汶川为什么发生地震?一个看似自然的问题,是客观上的某种原因造成的,研究这个规律就是“道”。然后,这个事情如何避免它,如何处理它?最得当的方法就是“德”。“德”就是自然规律;“道”就是顺应自然规律;只要弄懂了“道”“德”这两个字,一个人就能成就大事业。古代人讲“三公”政治。周朝创立的“三公”政治,就是分属行政、司法、军事的三个人,即主管行政的周公,主管司法的召公,主管军事的姜太公。三公的职责可以用八个字来形容:坐而论道,协理阴阳。所有古代宰相,没有到处跑的,宰相都坐在帷廊之下,沉思国事,研究道德。古代的“三公”政治是一个非常好的工作方式。古代帝王学,就是讲这个君子垂裳而治的道理。

从公元前六世纪到公元前五世纪,仁的意义就有所改变。“仁”不再仅仅是人与自然的关系,而是变成了人与人的关系。如果说一竖两横是先天的仁,源于道家的思想范畴,那么单立人的仁,则是后天的仁,完全变成了儒家思想。当两个人出现的时候,就需要一个人去理解另一个人,就需要把两种不同的声音用一种方法统一起来。那么,在人与人的交往过程中,“仁”就要起作用了。可见,仁,主要是解决人际关系问题,解决人类社会问题。

关于“仁”,孔子有很多重要的论述。比如《论语·颜渊》一节说,樊迟问仁,子曰:爱人。接着又说:“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意思是说,把自己所有的私欲控制起来,去恢复周朝的礼制,这样一来,你的仁心就会出现,仁心出现了,你周边所有的人就会爱你。由此可见,周礼是一个非常好的制度。

再看《论语·卫灵公》一节:“子曰: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不成功便成“仁”,杀身成“仁”,说的都是这个意思。在中国古代思想史中,孔子第一个把整体的思想道德规范集于一体,那就是一个字:仁。他以“仁”为核心,形成了完整的伦理和思想体系。这一点是非常了不起的。

仁是中国传统哲学观与价值观的具体体现。以仁为本体,其内容还包括义、礼、智、信、忠、孝、悌、节、恕、勇、让等。这十二个字,都是“仁”在每一个不同侧面展现出来的美好品质。国家需要你“勇”的时候,你就勇敢地迎接挑战,舍身成“仁”;国家需要你“信”的时候,你就诚信待人;国家需要你宽恕什么人的时候,你就要遵循“恕”道……以仁为本体,由此衍生出复杂的伦理价值体系,上面所说的十二个字,形成了中国传统的价值观,而仁是分存于每个字的意义中的。佛家的观世音菩萨,有一种形态是“千手千眼”。小的时候我不懂这个,后来我懂了。因为佛家讲的是悲,人世间有多少种苦难,观世音就用多少只接应的手、多少只智慧的眼睛来看你。仁也是这样,仁在你没落的时候给你勇气,在你迷茫的时候给你信仰,在你孤立无援的时候给你照应。这样一来,仁也像佛教中千手千眼的观世音一样,是身法千千万,每一种身法,都对应了你当下的思想状态以及你需要解决的问题,来接应你,帮你解脱。在这方面,孔子还有很多论述,例如,“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都是解释如何爱人的。究竟如何爱人呢?就是我自己要站得住同时也要别人站得住;我自己要行得通同时也使别人行得通;凡是我不想要的东西,我也不会给你。己所不欲,却施于人,这就违背了爱人的思想。与人为善,这个“善”就是良知,就是诚信;既是谦卑,也是勇敢。对父母为孝,对兄弟为悌,对朋友为信,对国家为忠,如此便形成了一个立体的“爱人”,一种悲天悯人的胸怀。这个胸怀拥有了,这种境界达到了,就是古人所说的“文质彬彬,然后君子”。

下面我讲第二个问题:仁是孔子思想境界的最高体现。

孔子在公元前六世纪至公元前五世纪交替时,为什么会提出“仁”这个概念呢?冯友兰先生曾说过:“孔子对于中国文化之贡献,即在于开始试将原有的制度,加以理论化,与以理论的根据。”冯先生给孔子下的这个结论是正确的。他所说的“原有的制度”,就是周朝的制度,也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周礼。孔子生活在春秋向战国过渡的时期,即由上古向中古过渡并转型的时期。不是所有人都能有幸生活在历史转型期的。幸运的是,在中国的第一个转型期,孔子出生了。而从1840年鸦片战争开始,全球化也就开始了,中国的第二个转型期就在那时萌动。现在,我们也有幸处在中国历史的第三个转型期。一个转型期需要几百年乃至上千年,单个的人在其中是十分渺小的,转型期的时间跨度非常长,而对历史长河来说却仍然是很短暂的。孔子是中华历史第一个转型期里产生的一个“奇观”。如果说,炎黄文化是华夏文化的起源,阴阳八卦是中国传统文化的内核,那么,孔子的儒学就是华夏文化第一次大裂变,是中国思想的一次升华。

周礼就是从炎黄文化开创来的上古文化的结晶。周礼,是周代典章制度、文明规范的体现。但有一点需要指出,这样一种好的文化,为什么在春秋战国时期开始出现了“礼崩乐坏”的转型期呢?其转型的特点,就是旧有的文化不管用了,新的文化还不足以支撑起这个时代的发展,这个时候,就出现了很多仁人志士来研究文化的断裂。孔子就觉得,他要研究周代文化起源以及这个文化在历史上起到的巨大作用,现在它为什么不适应这个时代了,是周朝错了吗?还是现在的人错了呢?他得到的经验是“郁郁乎文哉!吾从周。”然后他又说,“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他觉得,自己应该把一辈子的心血用在恢复已经崩坏的周礼上,把在文化地震的废墟上重建文化王国作为己任。孔子自觉地承担起了中华文化承前启后的重任。他在承担责任的时候,发现了这个“仁”字,用这个“仁”字来解释周朝礼乐文化,并使之有了现实意义。这个石破天惊的发现,也是一种挟雷带电的创新。一个“仁”字,成了一把解释周朝制度并使之理论化的钥匙,这是孔子一生最伟大的理论创新,也是中国文化史具有划时代意义的理论创新。

孔子之前的春秋时代,就出现过不少关于“仁”的思想表述。如,《诗经·郑风·叔于田》:“不如叔也,洵美且仁”;《诗经·齐风·卢令》:“其人美且仁”;《尚书·金滕》:“予仁若考,能多才多艺,能事鬼神”。从这些论述看,上古时代的“仁”和孔子的“仁”有接近的地方,也有不同的地方。《诗经》是孔子删定的“洁本”,据说原编者为尹吉甫,现在流传的都是“孔子版”。孔子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诗经》中两则论述,“仁”与“美”同列,“美且仁”,即人很美且很善良。《尚书》中“予仁若考”中的“考”通“巧”,“巧”的定义是多才多艺、能事鬼神。它更多的是从人的生存状态和生存本领上去说的。由此可见,春秋时期的“仁”,是一种对人的品质与才艺的赞美。孔子借用过来,扩大并丰富了“仁”的含义。

“礼崩乐坏”有两大具体表现:一是社会上普遍存在蔑视权威;二是利益至上。从经济学家的观点讲,这也许是社会进步的表现,但在孔子这样的思想家看来,“礼崩乐坏”是一种社会倒退、阴阳失调的恶劣表现。我们今天就存在着孔子说的那种处在社会转型期的“礼崩乐坏”的事情。因此,孔子的“仁”对当下来说,有着特别的意义。每一次变革导致人与人之间、国与国之间的关系的剧烈变化,人们由平常心、佛心、道心,变成了“机心”。“机心”,这是庄子的说法。庄子是寓言大师,他的深邃思想都蕴藏在寓言故事里。有一天,他带着学生在路上走,看见当时的一项科技创新,人们挖井并用辘轳取水,他的学生于是就赞美科技进步是多么伟大,庄子却感叹说,“机心”既生一发而不可收,人类就会向着恶的一面去发展了。人如果要保持本真的状态,就要去掉“机心”,增添道心、佛心、仁心。所以,到了明代后期即十六世纪末,李贽在湖北的麻城讲学,讲到了“童心说”,希望人们重新回到“儿童时代”。当整个社会的人心都被“机心”控制的时候,你如果拥有一点“童心”,也就有了更高层次的智慧。若干年前,我的儿子很小的时候,弟弟从老家送来一只鸡,儿子看见了,想养着这只鸡,就给鸡的一只腿绑上绳子,系在栏杆上,在阳台上养着,还弄了一些小白菜、米粒和水喂它。他对鸡说,这里有水、有菜、有米可以吃,教鸡如何生活。他放学回家后,发现阳台上有很多血,他问:“谁打这只鸡了?”大家都说没有打。鸡因为习惯刨食,刨水泥地当然会弄得脚趾血淋淋的。儿子看了很伤心,用创可贴给它包扎,然后又对鸡说:“地很硬,你别刨了,我们喂你吃。”第二天中午回来,看到这只鸡奄奄一息了,爪子又被刨烂了,他很忧伤地对鸡说:“我已经告诉你了,你还要这样!”我在旁边看到了这一幕,就开始思考这个问题。伟大的圣人告诉我们应该怎么生活,我们却如同这只鸡一样,听不懂圣人的话,结果我们把自己带进了死亡,带进了坟墓。庄子说的“机心”是圣贤之言,孔子的“仁”,老子的“道”,都是我们听不懂的真话,结果往往如同那只鸡一样,最终失血而死。

除了“机心”的说法,庄子还有“朽木”的说法。一天,庄子带着学生来到一片树林,看到一棵朽木倒在那里烂掉了,庄子对学生们说,你们要注意,做人不能做成朽木一样,任人踩踏,没有尊严。再往前走又来到一棵正在被砍伐的参天大树跟前,庄子又对学生们说,你们做人不能像这棵树一样,这么英俊高大,否则人们就会砍了你们去做栋梁。学生们不解,就问老师,朽木也不能做,栋梁也不能做,那我们做什么?庄子说,做你自己!老子讲《道德经》很抽象,庄子讲做人的道理却是寓言化的,很形象。孔子与他们两人又不一样,他能把所有复杂的问题都变成操作性很强的准则,变成“仁、义、礼、智、信”这样完备的思想与道德的体系,可以进入每个人的生活,进入国家常态中的“顶层设计”。正因为如此,儒、释、道三家,一定是儒为首,这一点是孔子了不起的地方。我们的先贤、圣人很多,有的圣人讲小乘佛教,讲自己修行;有的讲大乘佛教,讲天下人一起修行。反观我们当下的中国,人际关系是如此冷漠。我昨天看到网上的一则小故事,说一个老太太开车把一个年轻人碰了,那个老太太把车门一关,躺在了地上,她倒变成了受害人,年轻人呢,也躺在了地上。这就叫“人心不古”。还有就是,见义勇为的救人者反而被诬,为什么人会变得这样冷漠,把所有人都当成自己的敌人?救人反被人诬,拜金主义盛行。这样的状况,类似于两千五百年前孔子所处的转型时期。每一次旧的传统即将毁灭,新的道德规范还没有约束力,人性的恶、低劣、庸俗、卑鄙等等不好的东西就出现了,如同“潘多拉的盒子”被打开。这就是整个社会缺乏“仁”和“爱人”之心的表现。

我们常常感叹今不如昔,每个人都“记得住乡愁”。乡愁美好,其实就是说当年比现在好,才会记得住,才会怀念。如果今天比过去好,我们还要乡愁做什么。提出这个口号,让我们怀旧,就是怀念单纯的人心,怀念良好的风气。感叹今不如昔是人类的生存本能之一,也是我们“记住乡愁”的主要原因之一。我在八年前的一篇文章中讲到,单纯从生活角度来考虑,科技是一场盛宴;可是,从人类最根本的需要来看,科技却是一场瘟疫。什么是科技创新?人类一定需要这个东西吗?李白没有这些东西,他能成为伟大的诗人,今天还有像李白那样伟大的诗人吗?恶的东西一出来,总是有人趋之若鹜。“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讲的就是这个意思。大慈大悲的人,先知先觉的人,从社会一开始发生某种转型的时候,就会表示出忧虑,但是往往没有多大的用处,直到灾害已经发生,多少人为之失去生命,人们才会理解这些先觉的声音,可是那时悔之已晚矣。

接下来讲第三个问题:仁在政治上的表现即是“王道”。

孟子在孔子提出的“仁”的基础上,又提出了著名的“仁政”之说,即把“仁”的学说作用到了具体的政治伦理当中,具体表现为施行“王道”,反对霸道统治。

孟子曾对求教于他的梁惠王说过一段话:“地方百里而可以王。王如施仁政于民,省刑罚,薄税敛,深耕易耨;壮者以暇日,修其孝悌忠信,入以事其父兄,出以事其长上,可使制梃,以挞秦楚之坚甲利兵矣。”在这段话里,孟子阐述了“仁政”统治的三条原则:一是“省刑罚,薄税敛”。古人讲“苛政猛于虎”,即是说刑和税过重了,比猛虎还可怕。所谓藏富于国,民必反之;藏富于民,国必强之。二是“深耕易耨”,即发展经济,改善民生。孟子说:“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数口之家,可以无饥矣。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路矣。七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孟子的这段话,是对“仁政”与民生改善的具体阐述。通过这段话可以看出,古代中国的生产力十分低下,农人那么认真地种桑织布,到五十才有衣穿;农人养了那么多鸡鸭,到七十才可以不劳动而有肉吃:一百亩田才可以让数口人衣食无忧。现在如果有这个标准,非洲都不算贫困了。在那种情况下,中国人自娱自乐地生活,同一时期的有些国家还在茹毛饮血呢!中国古代的帝王重视农作,每年于春耕之前,亲自扶犁耕田,进行“耕耤礼”。这是必须的,劝农、悯农是社稷大事。明代开国皇帝朱元璋登基后,也十分看重孟子的学说。相传他规定每户农民必须在地里种五十棵桑树。后来,相传当他读到孟子的“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这段话时,就不再喜欢孟子了。

关于私人财产与国家稳定之间的关系,孟子也说了一段话。他说:“无恒产而有恒心者,惟士为能。若民,则无恒产,因无恒心。”这是什么意思呢?就是说,你让一个毫无财产的人保持恒心,除了士大夫,小民是做不到的。没有解决好财产问题,就解决不了道德问题。孟子就是这么认为的。这些没有财产的人,很可能会用不法手段去谋取不义之财,这样你就必须制定很多法律去惩罚他,如此一来,国家也就会陷入尖锐的矛盾之中,会增加很多警察、牢房、刑法。增加这些,又会增加老百姓的税赋,国家就会处于恶性循环之中。这些人一旦“机心”出来以后,就会对父母不孝,对国家不忠,给世局、世风造成混乱,国家进行镇压,则会加剧混乱。所以,要想让国家平安,明君的政治就是施行“王道”。“是故名君制民之产,必使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饱,凶年免于死亡;然后驱而之善,故民之从之也轻。”意思是说,如果这些人,对上会孝敬父母、养老送终;对下会养育子女、使之长大成才,他本人终身不为吃穿发愁,遇到灾难国家会救济他,这样一来,你引导他,他就会向善,国家就会安稳。孟子的学说,从个人的修养走向了国家治理方面,比孔子说得还要透彻。孟子对孔子学说进行了继承和发扬。民生是国家之本,这一点,古往今来没有改变过。民心稳,首先是人民的生活稳,这样国家才稳。当下食品这么不安全,教育成本这么高,房价居高不下,这就是民生出了问题,改革的成就诚然很大,但民生没有解决好,改革就等于失败了。另外,还有教化问题,老百姓通过教化,自觉用道德标准,即“仁、义、礼、智、信、忠、孝”来约束自己。当前改革最大的失误就是教育,不仅仅是学校的教育,也包括整个社会教育。《论语》中记载了孔子关于教育问题的观点,“子适卫,冉有仆。子曰:‘庶矣哉!’冉有曰:‘既庶矣,又何加焉?’曰:‘富之。’曰:‘既富矣,又何加焉?’曰:‘教之。’”这就是“仓廪实而后知礼节”。西方有三代人才能出贵族的说法,我们改革开放三十年,暴发户如雨后春笋一般,真正的贵族却很难看见。对老百姓不能只富不教,在孔子的观念中,教化百姓是十分重要的。财富如果给了小人,财富是会带来祸乱的,给社会带来灾难;如果财富给了君子,他会给社会创造美好的秩序。所以,在中国谁是财富的拥有者和生产者,这才是更重要的。在改革之初,我们常说拿手术刀的不如拿剃头刀的,造原子弹的不如卖茶叶蛋的。改革就是要把这种现象改掉。可是改到现在,明星都有私人飞机了,科研工作者还只有国家发的一点点工资,为什么会这样呢?第一是财富的掘取方式出了问题;第二是财富的使用方式出了问题。只说了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的话,却忘了说另一句更重要的话,就是让这部分人先高雅起来。高雅一定是教化的成果,没有道德的教化,富只能是巧取豪夺的成果。所以说,改革积累的深层次问题很多,还需要一个明晰的方法来拨乱反正。

仁政就是王道。孟子追求“从内圣开出外王”,这个“内圣”,就是“仁”,这个“外王”,就是“王道”。有一句话叫“天下归仁”,但当下的世界恰恰相反,是“天下归霸”。霸道是王道的对立面。我们可以用这套哲学体系去看美国。美国是全球化之后的胜者,对内是王道,对外是霸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中国不会称霸,我们可以用“仁”这把钥匙,去打开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道路这扇大门。我认为,还是屈原的那句话说得好:“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当历史发展到某一阶段时展现出来的状态,如果站在更远大的时空来看待,可能就是错的,但在当时,你就算知道是错的,也得跟着。或许科技是缘木求鱼,全球化更是个骗局,只会让美国得到好处。但中国因为1840年以后受尽了创痛,包括我们的道德沦丧,民风失去了淳朴,这些问题都有待我们一件一件去梳理,一件一件去辨析和厘清,重新发现它的创新之道。中国历来有“道统”与“政统”之分,“政统”处理的是国家事务,“道统”讲的是理论政治,只有两者合力,一起推动中国这辆巨大的列车前行的时候,我相信,“天下归仁”这个伟大目标,最终还是会实现的。

2014年5月

在武汉大学国学院的演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