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参横斗转欲三更,苦雨终风也解晴。

云散月明谁点缀,天容海色本澄清。

空馀鲁叟乘桴意,粗识轩辕奏乐声。

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六月二十日夜渡海》)

东坡先生的这首过海诗,是他于绍圣四年(1097)谪放海南岛儋耳的三年后,即元符三年(1100)六月遇赦,渡琼州海峡北归,到廉州,也就是现在的广西合浦时所作的。

三年流放,九死一生,竟轻轻巧巧地落在了“兹游奇绝”四个字上,绝不是一般人的心境能够想得开的。诗人的乐观胸襟,豁达精神,不屈意志,全在笔下流露出来了。尽管此时的他,已是一位遍体鳞伤的诗人,但他精神不死。他的一首《观棋》诗“胜固欣然,败亦可喜,优哉游哉,聊复尔耳”十六个字,能够表达出他的人生态度。

据《王氏交广春秋》:“朱崖儋耳,大海中极南之外,对合浦徐闻县,清朗无风之日,遥望朱崖州如菌廪大。从徐闻对渡,北风举帆,一日一夜而至。”

不妨设想,在九百年前过琼州海峡,可不是现在一两个钟头的事情。即使在现代交通条件下,航行在茫茫苍苍、激流汹涌、波涛起伏、浪逐船高的琼州海峡之中,也是一次令人不由得心情凝重的旅程。何况苏轼乘坐的是一艘吃水量很小的趸船,要作二十四个小时的不间断航行呢?

可以想象,他在雷州半岛的徐闻港码头上告别登舟时,无论送行的亲友,还是同船的渡客,自然包括“监解”的官方人员,都不相信年逾花甲的东坡先生还有北返的可能;恐怕连他自己,也作老死海外,有去无回之想。

他与友人范元长的书信中说:“漂零江海,身非已有,未知归宿之地,其敢必会见之日耶!临纸哽塞,言不尽意。”与友人王敏仲的书信中,连后事都作了安排:“某垂老投荒,无复生还之望。昨与长子迈诀,已处置后事矣。今到海南,首当作棺,次便作墓,乃留手书与诸子,死则葬身海外,庶几延陵季子赢博之义,父既可以施之子,子独不可施之父乎?生不挈棺,死不扶柩,此亦东坡之家风也。”

古往今来,凡是尝过流放滋味的人,都能体会这种生离死别、回归无期的痛苦。回想起1957年,一顶帽子,逐出京门,深山老林,四顾无亲时,唯有寒号鸟的啼声,伴我度过那无望的岁月;读苏文至此,也不由得心头发紧,潸然泪下。人之最残忍,莫过于教你看着自己怎么一步步地走向死亡。人之最冷酷,莫过于让你看不得父母妻子儿女而一片片撕裂着自己的心。但是,苏东坡没有死,不但没有像他预计地那样埋葬自己,也没有像那些收拾他的小人们所设计的那样油尽灯灭,不死也死,而是多少近乎奇迹似地生还中原。

据清王文诰辑注《苏轼诗集》所辑翁方纲注,引《独醒杂志》里的一则小故事:“东坡还至庾岭上,少憩村店,有一老翁出,问从者曰:‘官为谁?’曰:‘苏尚书。’翁曰:‘是苏子瞻欤?’曰:‘是也。’乃前揖坡,曰:‘我闻人害公者百端,今日北归,是天祐善人也!’东坡笑而谢之,因题一诗于壁间。”

鹤骨霜髯心已灰,青松合抱手亲栽,

问翁大庾岭头住,曾见南迁几个回?(《赠岭上老人》)

历来的皇帝,都把他们不喜欢的文人往冰天雪地里送,和俄国的沙皇将十二月党人押往西伯利亚的用意一样,冻得你灵魂出窍,看你还有兴致给朕唱反调?但从未振作过的赵宋王朝,只拥有中原半壁江山,因此,对犯了错误的官吏,只好往南方偏远的省份送。那时的岭南,是蛮荒之地,疫疠之乡,而发配海南岛者,更难逃瘴气,几与死刑无异,到得那里,绝无回返的可能。

苏东坡很高兴自己成了一次罕见的例外,给岭上老人写了这首诗。可那些整了他一辈子的小人们,得知没能将他整趴、整死、整完蛋,还活着出现在大陆南端,光火愤怒,跺脚骂娘。于是,今天发出一道命令,“量移廉州”,明天颁布一纸文书,“改舒州团练副使”,一会儿教你东,“徙永州”,一会儿让你西,“提举玉局观,复朝奉郎”,使得北归的苏东坡,疲于奔命,仍过着折腾不已、折磨不止的日子。

这就是千古不灭的结论:只要遭遇小人,好人就休想安生。

据《宋史》本传,苏轼始终“忠规谠论,挺挺大节”,所以“为小人忌恶挤排,不使立于朝廷之上”,常因文字之祸、无罔之灾,饱尝贬谪他乡之罪,领受颠沛流离之苦。苏辙在《墓志铭》里,有这样一段对他人格力量的赞语:“其为人,见善称之,如恐不及,见不善斥之,如恐不尽,见义勇于敢为,而不顾其害。用此,数困于世。”抱着这样的人生哲学,他能不触犯小人吗!一般稍懂得处世道理的人,见到这些决非良善之辈,躲都来不及的,他“斥之如恐不尽”,岂不引火烧身么?所以,他一生,不是困于文人中的小人,如王安石、吕惠卿、章惇之流,就是困于小人中的文人,如何正臣、舒亶、李定之流。

无论文人中的小人,还是小人中的文人,其危害性不亚于鼠疫、虎列拉和时下在非洲流行的埃博拉病毒。细查一下历代文字狱的起因,总是小人先来劲,尔后皇帝才下手的。这倒不是为统治者开脱罪责。皇帝政务倥偬,日理万机,是何等忙碌?哪里有闲情逸致在金銮殿上捧读小说和诗歌。而下了朝回到内廷,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后宫三千粉黛,哪一个女人不是似饥如渴,等着他全身心的投入?宫闱之内,床笫之间,文学,又不是伟哥,有什么用处?所以,小人吃准皇帝不可能了解详情,就用两片子嘴,把文人送上断头台。

我还发现,那些根本不入流的作家;那些已经写不出作品的作家;那些写得不如别人好,一比之下黯然无色而又不甘心的作家;那些压根儿就以文章为登龙术,为敲门砖,为垫脚石,志在攀附巴结,其实是打着作家幌子为了达到目的,连杀人之心都敢有的作家;那些吃柿子拣软的捏,以作家为靶子,为猎物,根本不是作家,却挤在作家行里来谋算作家的文学杀手,则是最卖力气收拾同行的种子选手。

这些人,无一不身怀绝技,无一不人其面而兽其心,无一不是想将文坛扫**干净就剩下他老人家称王的家伙。这些人,惟其志不在写而在整,所以,只要一有机会,结伙、成群;倾轧、排他;派性、门户;封王、称霸;告密、陷害;检举、揭发;批判、打击;压迫、厮杀。这些人要是串同作恶起来,有时候,连皇帝老子,皇帝他妈,都拿他们没法办。

他们到底把苏东坡抓了起来,其中一条理由,他写了反诗,“根到九泉无曲处,世间唯有蛰龙知”,宋神宗也觉得这些人过分。据王巩《闻见近录》载:“王和甫尝言:苏子瞻在黄州,上数欲用之。王禹玉辄曰:‘轼尝有‘此心惟有蛰龙知’之句,陛下龙飞在天而不敬,乃反欲求蛰龙乎?’章子厚曰:‘龙者非独人君,人臣皆可以言龙也。’上曰:‘自古称龙者多矣,如荀氏八龙,孔明卧龙,岂人君也?’及退,子厚诘之曰:‘相公乃欲覆人之家族耶?’禹玉曰:‘它舒亶言尔。’子厚曰:‘亶之唾亦可食乎?’”尽管如此,还是要将他定罪。仁宗皇后急了,据陈鹄《耆旧续闻》载,她对神宗说“不须赦天下凶恶,但放了苏轼,足矣!”然而,小人仍旧不买账。

所以,当一个政权中小人成堆,败类结伙,就有左右政局的能力。其实,苏东坡最终被谪放岭南,再逐琼岛,未必是哲宗赵煦的意见。而是已贬往惠州的他,写的一首即兴诗,惹恼了小人群落:

白发萧散满霜风,小阁藤床寄病容,

报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轻打五更钟。(《纵笔》)

原来算是苏轼的挚友,还曾为他说过两句好话的章惇,后来爬上高位,成了小人集团的领袖人物,也干起卖友的勾当。这首诗传到了京师,小人们凑在一起,一为他的文学声望,感到沮丧,越想消除他的影响,影响却越来越大,二为他的不妥协精神,感到恼火,本想整得他灰溜溜,他却越来越自在。于是,大家看着章惇,他冷笑一声,“苏子尚尔快活耶?”于是,完全不念旧交,大笔一挥,再贬儋州。

为什么贬到这个县份呢?陆游在《老学庵笔记》里,道出其中底里:绍圣年中,把一批元祐党人贬往外地,苏轼号子瞻,瞻字的偏旁为詹,就罚往儋州;苏辙号子由,由字与雷字下半的田字近似,就罚往雷州;刘莘老罚往新州,也因为莘与新两字的部分相同。从这种挖空心思的刁钻行径看,文学杀手比职业刽子手更毒辣阴狠,更卑污龌龊。

如果考较起苏东坡之死,其远因要追溯到王安石实行的新政。

他的一生噩运,就是从这里开始的。王安石的改革,固然勇气可嘉,但他的新政措施,峻刻狷忿,法严责苛,加之操之过急,任用非人,结果民不受利,反而成害,遂酿成一次政治大动**,朝野大分裂,宗派斗争,馀波达半个多世纪,差不多闹到北宋政权结束。王安石这个人,世称拗相公,其实,拗是他的外在表现,内心世界里,有其小人的一面,至少,他的许多行状看出他是个不折不扣的伪君子。

如果,苏东坡的刚直性格,能够自我敛抑一些,不去忤弄这位权倾一朝的同行;也许,就像当时很多人的看法一样:“轼稍自韬戢,虽不获柄用,亦当免祸。”至少,不会在宋代历次翻烧饼的“政治运动”中一再倒霉,直到搭上一条老命。主撰《宋史》的元代大臣脱脱,不以为然。生就的骨头,长就的肉,“假令轼以是而易其所为,尚得为轼哉?”

从下面他写的一首诗,也可看出他,即使想不做他自己,也难。

早知臭腐即神奇,海北天南总是归。

九万里风安税驾,云鹏今悔不卑飞。(《次韵郭功甫观予画云雀有感》)

列宁说过,后院里的鸡,飞得再高,飞不出院墙,只能在垃圾堆上啄食;山鹰有时也会飞得很低,但属于蓝天的它,永远要高高飞翔在碧空里。苏东坡虽然“悔不卑飞”,但他的这种“性格悲剧”,注定了不可能“卑飞”,这也是种下他一生不幸的根由。

林语堂作《苏东坡传》,把苏轼划入反对新政的保守派阵营,不完全正确。只是以司马光、欧阳修为首的保守派,人多正直,皆为君子,苏轼从思想感情上,从人文精神上,更容易彼此呼应,心际相通,因而贴近交融,自在情理之中。而以王安石为首的改革派,悉为奸佞,绝非善良,使得苏东坡从良知上,必然要疏远这类食肉类动物。

他从未全面否定新政,他在《上神宗书》里,只是站在老百姓的立场,觉得王安石的做法,峻急伤民,持不赞成的态度。同样,保守派上台后,全面否定新政,彻底停止改革,他也并未感情用事地附和声援,而且,颇悖众议地认为新政中的某些措施,未必不可继续执行。说苏轼是一个温和的改革派,或者,一个进取的保守派,或许更接近于历史的真实。正因为这样,可怜的东坡先生成了两边都不讨好的尴尬人。就像《伊索寓言》里的那只蝙蝠,鸟类看它是兽,兽类看它是鸟,都对它抱有敌意,这种被拒绝的日子,就变得很难过了。

何况王安石,很嫉妒,如果,苏东坡的文学成就,不是那么令王安石不安,假如苏东坡是个鸦鸦乌的,有他不多,无他不少的作家、诗人,王安石也许就不会把他当回事了。那些二三流的文人中的小人,或等而下之的小人中的文人,也就不会一路追杀下去,置之死地而后快了。苏东坡的诗,苏东坡的文,苏东坡的字,苏东坡的画,在当时所造成的“轰动效应”,“流俗翕然,争相传诵”,“宣传中外,孰不叹惊”,绝非今天文坛上那些老少瘪三们的作秀造势所能比拟。

帝王都成了他的追星族,放下美丽的后妃,陶醉在他的诗文中,读到激动处,夜起徘徊。当时的高丽人、日本人,派人常驻都城开封,不惜重金,高价收购有关苏东坡的一切出版物。公元九世纪的后半叶,那是一个文学上的苏东坡时代。“东坡之文,落笔辄为人所传诵”,“士大夫不能诵苏诗,便自觉气索”,而且“禁愈严而传愈多”,“传于人者甚众”。一直到今天,九百年来,像一块兀立不动的文学基石,支撑着中国文学史。可不是时下那些一哄而起、转眼即逝的文学泡沫,除了留下一股令人掩鼻的腌臜味外,便什么也剩不下了。

王巩《闻见近录》载:“天下之公论,虽仇怨不能夺也。李承之奉世知南京,尝谓予曰:‘昨在侍从班时,李定资深鞫苏子瞻狱,虽同列不敢辄启问。一日,资政于崇政殿门,忽谓众人曰:‘苏轼真奇才也。’众莫敢对,已而曰:‘虽二三十年所作文字词句,引证经传,随问即答,无一字差舛,诚天下之奇才也。’叹息不止。”李定为王安石党羽,力主极刑除掉苏轼,以泄私愤,连这样极无耻的小人,也不得不折服其奇才,可见罗大经在《鹤林玉露》中所讲,苏东坡被时人敬服,以至于他“所经过之地,溪翁野叟,亦以为光华”决非虚言了。

文学的较量,只有绝对高出一头的人,才能表现出优裕雍容的“费厄泼赖”的绅士雅量。王安石虽文采出众,诗文佳绝,为唐宋八大家之一,但同为“大家”,亦有长短高矮之别,他在苏轼面前,还是要矮一头的。所以,他指使御史台中他提拔起来的走卒,将苏轼打入大牢,折腾得死去活来,不能不说这其中夹有文人妒意。

十个文人,九个相轻,这种文学上的计较,常常导致文人相整的格局。而苏东坡的文学成就又几乎是不可逾越的,他的对手没有一个肯甘拜下风,然而,又无一不在文学的竞争中,败下阵来。这些赌输了的文人中的小人,和小人中的文人,便只有借助于非文学的手段,把苏东坡扳倒。尤其,苏东坡说:“某生平无快意事,惟作文章,意之所到,则笔力曲折无不尽意,自谓世间乐事,无逾此者。”“吾文如万斛泉涌,不择地皆可出,在平地滔滔汩汩,虽一日千里无难。及其与山石曲折,随物赋形而不可知也。所可知者,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如是而已矣。”他这样一说,更刺激了以王安石为首的文人兼小人群落,气得发昏章第十一,也使他们更疯狂地收拾他。

苏轼应该明白老百姓的一句口头禅,越是半瓶子醋,越晃**得厉害。文人相轻,本是一种习见的现象,中国文坛上,这类半瓶子醋又特别的多,这样,谁也瞧不起谁,谁也容不得谁的场面,也不知看过多少。不但文人自己看不胜看,连老百姓也都熟视无睹,遂也不以为奇了。若是文人居然不相轻,居然心服口服地钦敬某位同行,那才是怪事一桩呢?有几个文人能像欧阳修那样,一读到苏东坡的文字后,马上给梅圣俞写信说:“取读轼书,不觉汗出,快哉快哉!老夫当避路,放他一头地也!”

回顾时下文坛,令人高山仰止者,虽大有人在,但像欧阳修那样提携后进者,也并不多,而患有王婆子卖瓜的自我感觉良好症者,更为数不少。这类喜欢文人相轻的人,多自负,少自审;好自炫,乏自谦;有自大之狂,无自知之明;总自视甚高,自鸣得意,自以为老子天下第一,却从不把别人放在眼里,这也是文人相聚时少不了的风景线了。

于是,轻人者,被人轻;被轻者,也轻人,大家彼此彼此,不分轩轾。说作家谦虚诚笃者少,浮狂傲气者多,不算夸张之语。即或有的作家阳作恭顺和逊,那骨子里的倨慢骄侮,即或是傻子,也能够感觉出来的。还有的,也许当着面,嘴上不得不说些好话,什么还不错啦,什么蛮可以啦,什么比上一部作品大有进展啦……其实,他心里的月旦雌黄,真的全盘托出的话,我敢担保,会使那位想听到佳评的对方,心脏病都要气犯了。

其实,仅仅是文人相轻,应该是看成一件无所谓的事情,不必太当回事。一位作家,看不上某位同行和他的作品,事属正常。品位之差,胃口之别,好恶不同,格调有异,评价自然也就很难一统。你再好,哪怕你拿到外国或中国的什么文学奖,我可以不喜欢,即使你的作品已经捞到外国版税或中国稿费,我也有权发表不敢恭维的评论。

同样的道理,一个作家对自己的作品,也不必要求每个人都叫好;不叫好,便视为大不敬,那就是霸道了。何况本来就不是那么好,因此,挑出点毛病,讲出些不是,或者摇头唾弃,置之若敝屣,被彻底地粪土一番,也不会天塌地陷。要是作家不能承受这种或热或冷的待遇,一闻好评,欣喜若狂,一听批评,如丧考妣,那该像玻璃杯经不起高低温的迅速转变一样,就要炸裂成碎片了。

话说回来,文人相轻,不完全是一件坏事。若不相轻,何来竞争?惟其不让人相轻,就只有发奋写得更好,让人家想轻你也轻不成;惟其要轻别人,自己写得很不上路,英雄气短,也张不开这张嘴去数落别人。因此,意气用事也好,情感作用也好,纯粹就是为了赌气也好,或者什么也不为,就由于看对方不顺眼也好,而相轻某一位同行的话,撇开其消极的一面,设法使自己写得更出色些,具有轻人的本钱,也是有其积极的,值得嘉许的一面。这大概就是毛主席说的两分法了。所以,不必把文人之间这种争长较短的行为,看得太严重了。曹丕在《典论》里说这四个字的时候,口气也是轻描淡写,看得并不严重的。但是,就苏东坡之死而言,怕就怕这种文人相轻的情结,发作到像王安石恨不能整死对方的病态心理,那负面效果,便是不好估量的了。

千万别小看了这些文学跳蚤,别以为他们就咬不死人,书生的悲剧,诗人的噩运,作家的痛苦,文人的灾祸,哪一件文字狱案中,没有他们可疑的黑手介入呢?现在,苏东坡不知在南迁途中,掉了多少层皮以后,万幸不死,终于踩着跳板,踏上大陆。

等待他的将是什么呢?文人之受小人挫折,往往是灵肉两伤。他在北归路途中给朋友的通信中,一再说到“衰病枯槁,百念已忘”(《与谢民师书》),“已前者皆梦,已后者独非梦乎”(《答李端叔书》),他的精神面貌、身体状况,日甚一日地衰弱,死神的影子,丧钟的声音,对这位文学巨人来说,不可能没有种种预感。六十五岁的大师终于感到欣喜过后的迷茫了。

荒凉海南北,佛舍如鸡栖。

忽行榕林中,跨空飞拱檩。

当门洌碧井,洗我两脚泥。

高堂磨新砖,洞户分角圭。

倒床便甘寝,鼻息如虹霓。

童仆不肯去,我为半日稽。

晨登一叶舟,醉兀十里溪。

醒来知何处,归路老更迷。(《自雷适廉,宿于兴廉村净行院》)

这是他到大陆后最初写出来的诗,“归路老更迷”的“迷”字,多少道出了他兴奋之馀,悲怅随之的复杂心境。

芒鞋不踏利名场,一叶轻舟寄淼茫。

林下对床听夜雨,静无灯火照凄凉。(《雨夜,宿净行院》)

这首同期作品,更可佐证回到大陆以后那种迷乱、凄冷、衰迈和孤独之情。终于他写了一首类似“遗言”的五言诗,给他的儿子们:

皇天遣出家,临老乃学道。

北归为儿子,破戒堪一笑。

披云见天眼,回首失海潦。

蛮唱与黎歌,余音犹杳杳。

大儿牧众稚,四岁守孤峤。

次子病学医,三折乃粗晓。

小儿耕且养,得暇为书绕。

我亦困诗酒,去道愈茫渺。

纷纷何时定,所至皆可老。

莫为柳仪曹,诗书教氓獠。

亦莫事登陟,溪山有何好?

安居与我游,闭户净洒扫。(《将至广州,用过韵,寄迈迨二子》)

读到这首锐气消失,退意浓厚的诗,只能得出一个结论,苏子老矣!和他元丰二年(1079)四十三岁时,所写的那首情绪化的诗,已无共同之处了。

平生文字为吾累,此去声名不厌低。

塞上纵归他日马,城东不斗少年鸡。

休官彭泽贫无酒,隐几维摩病有妻。

堪笑睢阳老从事,为余投檄向江西。(《十二月二十八日,蒙恩责授黄州》)

当时,他从开封御史台的诏狱里放出来,尽管荆棘满途,小人当道,他根本是不买账的,才写出这篇挑战的檄文。虽然不知会是一个什么跌宕起伏,命途难卜的局面,在等待着他,但是,“出门便旋风吹面,走马联翩鹊噪人”,“却对酒杯疑是梦,试拈诗笔己如神”,坐了几个月的大牢,诗情激发,文思泉涌,到了不可抑制的程度。

可六十五岁高龄的他,已经找不到那股生命的活力了。

心似已灰之木,身若不系之舟。

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自题金山画像》)

小人是社会生活中的可怕病毒,谁招惹上了,谁就得付出沉重的代价,而文人中的小人,又具有格外歹毒的恶本质。翻开一部中国文学史,如果进行一次大师级人物的统计,你会发现,若是按人口比例,我们中华民族的文学大师,其总数是大大低于外国的。这其中的一个毋庸讳言的原因是,中国的文学小人群落,说得上是继往开来,络绎不绝,无论哪朝哪代,总有这类东西跳出来施虐作恶,挫折得那些有可能成为大师者,不能成为大师;已经是大师者,不能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

朱弁在《曲洧见闻》中说:“东坡文章,至黄州以后,人莫能及,唯黄鲁直诗,时可以抗衡。晚年过海,则虽鲁直亦瞠若乎其后矣!”然而,当他再次踏上大陆南端的土地,他的生命也就进入了倒计时了。那位乡间老翁所言,“天祐善人乎?”其实也不尽然的。虽说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但老天爷(如果有的话),有时候常站在小人一边的。君不见十年“文革”期间,那些得意过的整人的人,如今继续在得意着的,张狂着的,还算少吗?

虽然,苏轼之死,是属于“寿终正寝”的一类,他在死前半月给维琳方丈的信中说:“岭南万里不能死,而归宿田野,遂有不起之忧,岂非命也夫!然生死亦强故尔,无足道者。”但是,若没有小人们给他造成不幸历程,也许未必会如此一病不起,迅速地走向死亡。

据他逝世前与钱济明的信中所述症状观察,“某,一夜发热不可言,齿间出血如蚯蚓无数,迨晓乃止,困惫之甚。细察疾状,专是热毒,根源不浅”,显然,积毒爆发,不可收拾,疗治无效,不语而终。同时代人朱彧的《萍洲可谈》里说得更明白:“余在南海,逢东坡北归,气貌不衰,笑语滑稽无穷。视面多土色,靥耳不润泽。别去数月,仅及阳羡而卒。东坡固有以处忧患,但瘴雾之毒,非所能堪尔。”所以,被小人迫害至死的苏东坡,很大程度上也是属于非正常死亡之列的中国文人。

苏轼活了六十五岁,如果天假以年,能够拥有与他活了七十三岁的弟弟苏辙那样的寿命,那么他在中国文学史上的成就,肯定会攀登更高的峰巅,不知该如何的光辉灿烂呢!

于是,便是他生命史上最后一次的辉煌,据邵博《邵氏闻见录》载:“东坡自海外归毗陵,病暑,著小冠,披半臂,坐船中,夹运河岸,千万人随观之,东坡顾座客曰:‘莫看杀轼否?’其为人爱慕如此。”有史以来,有哪一位文人受到过这样隆重热烈的万民夹道的欢呼?

这次盛大的谢幕式过后,不久,一代文宗就撒手人寰了。

如果,从苏东坡之死,我们能够汲取到什么教训的话,那就是捷克作家尤利乌斯·伏契克在《绞刑架下的报告》一书中的结尾两句名言,值得永远牢记:

人们,我是爱你们的!

你们可要警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