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我读到一部近人编的《宋词选》,其中选了舒直一首《蝶恋花》:

芙蓉落尽天涵水,

日暮沧波起。

背飞双燕贴云寒,

抛向小楼东畔倚栏看。

浮生只合尊前老,

雪满长安道。

故人早晚上高台,

寄我江南春色一枝梅。

这首词,写出一点怀旧的感情,好,说不上;坏,也说不上。如果不是因为舒亶的名字,也许不会有人用正眼瞧的。但这位懒堂先生,却是一个坏蛋,因为他作为“乌台诗案”主控官,与另一坏蛋李定一起,受王安石驱使,一心想把苏轼弄死。由于这样一个背景,后人记住了他,他很一般的作品,也就没有被湮没在历史的故纸堆里。

这倒吻合晋人桓温所言“既不能流芳百世,复遗臭万载邪!”若是不管用什么方法,能把自己的名字附着在历史上的话,整名人出名,倒不失为一种求得“不朽”的诀窍。

舒亶有《舒学士词》一卷,赵万里辑。不过,不传而已。《全宋词》存其词五十首,几乎全为令词。评者认为他“雅语深情,得花间派真传”,显然,他的文风,属趋时一派。凡没有真功夫,而进入文学这一领域者,通常都搞新潮,这是一条颠扑不破的文学定律。宋代,从皇帝到官员,文学素养要较别朝为高,几乎每人都写得几首浓词艳赋。因为那时的应酬,官伎侑酒,猜枚行令,歌女展喉,按谱度曲,因此,倚声填词是一种席间的风雅。舒亶任职御史台,上有靠山,下有爪牙,巴结的人很多,畏惧的人则更多,少不了吃请。饭局上,自然有漂亮小姐缠着他,写两首小令唱唱。

后来,“元祐更化”,旧派上台,哲宗罢新政,新党人物纷纷落马。御史台把臭名昭著的舒亶,赶了出去。新政的铁杆党羽中,他算是比较早的落寞者。这首词中可以读出他的心态,既有落寞的凄凉,更有重登政治舞台的期盼。

“故人早晚上高台”,这是最堪玩味的一句。故人是谁?不言自明,就是大名鼎鼎的王安石,他的恩公。

在中国封建王朝中,有两个神宗,一为宋神宗赵顼,一为明神宗朱翊钧,之所以著名,都搞过成功或不成功的改革。宋神宗支持王安石变法,“断然废逐元老,摈斥谏士,行之不疑。卒致祖宗之良法美意,变坏几尽。自是邪佞日进,人心日离,祸乱日起,惜哉!”(《宋史·本纪第十七》)这个半截子改革,不但未能奏效一时,而且导致党争分裂,互讦不止,北宋从此益发衰弱,最后只好南渡。明神宗支持张居正新政,倒是一直坚持到这位首辅寿终正寝。但张师傅一死,皇帝翻脸,满门抄斩,鸡犬不留,也还是一个半截子改革。“明之亡,实亡于神宗”(《明史·本纪第二十一》),张的新政也救不了颓败的大明王朝,从此一蹶不振,直到崇祯吊死煤山。

中国历史上的维新、变法、改良、改革,从王莽、桑弘羊起,到康、梁、谭嗣同止,未获成功的原因,非常复杂,但重要一条就是这些领袖人物,往往缺乏真正的治国才能,和足够的人格魅力。坐而论道者多,浮躁偏激者多,而且这些人中,多多少少具有精神上的缺陷。精于谋划的张居正如此,乱来一气的王安石尤如此,所以,王比张的政治寿命更短;几年之内,把宋朝搞得一团糟以后,回南京赋闲去了。

舒亶当然希望王荆公东山再起,好回到想收拾谁就收拾谁的御史台。一般来讲,在官场厮混久了,得到的,怕失去,失去的,希望再得到。春风得意过的人,就怕秋风萧瑟,那落寞,那冷落,颇忍受不了。如今,长安道上的雪,已经在为别人沸沸扬扬地落下来,赏雪没他的份,寻梅没他的戏,好凄清,好孤冷,好伤心,只好端起酒杯,对着已是别人的世界,凭栏独眺,黯然神伤了!

罢相后的王安石,回到金陵去了,滋味和他的这位部下,大略相似,也写过一首同样意境的词《桂枝春》。当然不是与舒亶唱和,主子和奴才之间,利用归利用,瞧不起归瞧不起,没有多少共同语言的,我估计王甚至不屑搭理舒。

到底王安石是唐宋八大家之一,果然出手不凡:

登临送目,正故国晚秋,天气正肃。

千里澄江似练,翠峰如簇。

征帆去棹斜阳里,背西风,酒旗斜矗。

彩舟云淡,星河鹭起,画图难足。

念往昔,繁华竞逐。

叹门外楼头,悲恨相续。

千古凭高,对此漫嗟荣辱。

六朝旧事如流水,但寒烟衰草凝绿。

至今商女,时时犹唱,《后庭》遗曲。

王安石对金陵太熟悉,当初就是在这座城市里大造声势而发迹的。那时,中国还未有“作秀”一词,他已深懂“作秀”之道。一心想改变积弱国势的宋神宗,求才若渴,好像有了王安石,大宋王朝就有救了,一天连发几道急令,沿途驿卒将坐骑鞭策出累累血痕,从开封赶往南京,请他去上任。那时的王安石,如日中天,红得发紫,气势如虹,众望所归。现在,完了,过气政客,下台官员,失意明星,落魄文人,都是“挑水的回头,过井(景)之人”。一句“千古凭高,对此漫嗟荣辱”,越琢磨,越体味出王安石满肚子的不是滋味。

这是他不想道出,可又不能不道出的真心情,难怪苏轼读了这首词后,不由发出“此老乃野狐精也”的感叹。苏是大家,王也是大家,大家之间,总有惺惺相惜之处。尽管这两个人,同是文友,更是政敌;偶有过从,很少来往。但王首先是政治家,然后是文学家,倒霉也倒不太大;苏相反,第一是文学家,第二才是政治家,一跟头栽下就起不来。所以,常失败的苏对王能看得透,坦然而自信,虽空间有限,时间无穷,政治败而文学不输;占优势的王对苏则甚计较,拘谨而戚戚,虽将其扳倒而并无赢的感觉,不免空虚。到了写这首《金陵怀古》词时,王对苏似心结尚在,苏对王则豁然开朗。这大概就是两位文人高低上下的差异所在了。

王安石变法,在神宗支持下出台,舆论大哗,遭到保守派的抵制,可想而知,他要反击,也属自然。当时,朝廷内外,反对者甚众,有一位叫范缜的大臣,上书反对他,“疏入,安石大怒,持其疏至手颤”,但他犯了一个策略性的错误,判断苏轼为保守派的首领,先要把他干掉。决策错了。其实,苏轼并非全部否定变法,只是新法在具体落实的过程中,过于峻急伤民,与民争利,而持有异议而已。

据宋人王栐《燕翼诒谋录》,可见实施新法中的“青苗法”其弊何在,“上散青苗钱于设厅,而置酒肆于谯门,民持钱而出者,诱之使饮,十费其二、三矣!又恐其不顾也,则命娼女坐肆作乐而蛊惑之”。本来,春季借给农户的小额低息贷款,秋后还款付息,农民国家均得利的“青苗法”,本是无可非议的事情。但在执行的过程中却变成诓骗农民的一个局。

王安石此人绝对听不得任何反对意见,这样,把一个可能争取的同盟者,推向对立面,我想,“拗相公”的“拗”,显然是从他精神上的缺陷,思维易走极端而来。我始终相信,想将苏东坡送上断头台的最致命的原因,不完全是因为他的《上神宗皇帝书》,不完全因为他是保守派的核心人物,而是文人相轻,到文人相嫉,到文人要把文人干掉的恶心理。王安石也逃不脱。

因为苏东坡的诗词歌赋,甚至为皇帝拟的诏书文告、道德文章,都要胜王安石一筹。清人袁枚在《随园诗话》里说:“王荆公诗无一句自在,故其为人拗强乖张。”就冲王之矫揉造作,苏之坦**率真,两种性格上的差异,也能理解人品的高下之分,文品上的高低之别,是再正常不过的事。王安石忍受不了他实际上属二流作家的事实,尤其不能忍受苏东坡根本不把他当回事的调侃。

倘非王安石作了暗示,就是他安插在御史台的那几个狗腿子,承其意志,视其脸色,拍其马屁,大打出手,于是,深文周纳,捕风扑影,苏轼成了王安石实施新政后的第一个倒霉的大文人。

擒贼先擒王嘛!王安石会“嘿嘿”一笑的。

虽然,王安石的变法,为史家肯定,虽然,他的“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的“三不足”精神,为后来的离经叛道者,视作精神指南。但是,他相当小人,而且,很伪君子。

到了南宋,就出现一篇丑化他的平话《拗相公》,存于《京本通俗小说》,后被冯梦龙收进《警世通言》。出于政敌反宣传的精彩段子,自是不可全信。但是,读他未发迹时,《上欧阳永叔书》之二中“某以不肖,愿趋走于先生长者之门久矣,初以疵贱,不能自通”这几句话,颇有“文革”中写效忠信的那股卑微口气,就不以为然了。接着读《宋史》,知道曾巩曾经将王安石介绍给欧阳修,欧“为之延誉”,王才渐渐得志的。可他很快把最早的牵线人抛到一边。再后,青云直上的他,连曾经鼓吹他的欧阳修,也要排挤出政坛,断情绝义,令人不齿。这期间有人建议应该留下这位有经验的政治家,“安石曰:‘欧阳修附丽韩琦,以琦为社稷臣。如此人,在一郡则坏一郡,在朝廷则坏朝廷,留之安用?’”欧阳老被逐出开封,回安徽滁州去筑醉翁亭了。

这些见诸正史翻脸不认人的事例,实在让我对王产生新认识。姑且认为王安石出于“革命”大义,并非小人行径。但冲他起劲反对的那些政敌,如司马光,如欧阳修,如苏轼,都是在文学上有建树的大手笔,我又不禁怀疑大义之外的小人心胸。因为文人,通常不能宽容比他稍好一些的同行,王安石是毫无疑义的大家,但同是大家,也还是存在某些质素上的差别,因此,借助于非文学的手段,将同行置之死地,便是可以理解为下作了。

这种下作,从来也不会绝迹的。而王安石豢养的狗腿子,则是等而下之的小文人,就更是**裸的嗜血之徒了。宋人仓皇南渡,是在金兵压境,迫近开封的情况下,一次毫无准备的大撤退,所以,政府的文书档案,散落开封街头,无人过问。到了南宋,朋九万从民间搜集到当年监押苏轼时的审讯记录,将其出版,书名《乌台诗案》。乌台是宋代开封御史衙门所在地,由于那里有几棵大树,乌鸦营巢于上而得名。这本书收集了元丰二年(1097)审讯苏轼的全部材料。

于是,我们看到了舒亶的“生花妙笔”,他参奏道:“包藏祸心,怨望其上,讪谤谩骂而无复人臣之节者,未有如轼也。盖陛下发钱以本业贫民,则曰:‘赢得儿童语音好,一年强半在城中。’陛下明法以课试郡吏,则曰:‘读书万卷不论律,致君尧舜知无术。’陛下兴水利,则曰:‘东海若知明主意,应教斥卤变桑田。’陛下谨盐禁,则曰:‘岂是闻韶解忘味,迩来三月食无盐。’其它触物即事,应口所言,无一不以讥谤为主。”

这种文字狱的惯技,玩的人,和被玩的人,都太了如指掌了。

李定更不是东西了,一般来讲,小人是东西者也少,他尤甚。封建社会,提倡孝道,父母丧必报丁忧,三年内不做官,不婚娶,不赴宴,不应考。李定迷恋官位,竟然瞒丧,为世人所不齿。他跳出来配合舒亶,参苏轼四大该废的理由,就更恶毒了。“轼先腾沮毁之论,陛下稍置之不问,容其改过,轼怙终不悔,其恶已著,此一可废也。陛下所以俟轼者可谓尽,而傲悖之语,日闻中外,此二可废也。鼓动流俗,言伪而辨,当官侮慢,行伪而坚,此三可废也。陛下修明政事,轼怨不用己,遂一切毁之,以为非是,此四可废也。”

他所说的“废”,就是舒亶说的“重典”,“按轼怀怨天之心,造讪上之语,情理深害,事至暴白,虽万死不足以谢圣时,伏望陛下用治世的重典,付轼有司,论如大不恭,以戒天下之为人臣子者。”贼咬一口,入骨三分;要是小人咬住你,你就只有等死了。

中使皇甫遵到了湖州,捉拿苏轼,那情势就十分可怕了。苏轼在给文潞公的一封信里,写得很凄惨:“某始就逮赴狱,有一子稍长,徒步相随,其馀守舍皆妇女幼稚。到宿州,御史符下,就家取书。州郡望风,遣吏发卒,围舟搜取,长幼几怖死。既去,妇女恚骂曰:‘是好著书,书成何所得,而怖我如此?’”他在给陈师仲书中,很痛苦地回忆这件往事:“悉取焚之。比事定,重复寻理,十亡其七八矣。”

受他这次案件牵连的人不少,王安石想把所有变法反对派一网打尽。驸马王诜因来往甚密,被削除一切官职,司马光、范缜等被罚铜二十斤。还有一位王巩,一向生活奢侈,连外出旅游,也要让仆人带着自家的佳酿,决不肯在村店野肆喝酒的贵公子,也因与他来往,被发配到荒僻的地方。苏轼后来在一篇文章里写道:“饥寒穷困,本书生常分,仆处不戚戚固宜,独怪晋卿以贵公子罹此忧而不失其正,诗词益工,超然有世外之乐。此孔子所谓可与久处约,长处乐者。”

幸亏这世界上还是好人占多数,“予得罪于吴兴,亲戚故人皆惊散,独两王子(立、敏)不去,送予出郊,曰死生祸福,天也,公其如天何!返取余家致之南都。”“苏轼自湖州赴狱,亲朋皆绝交。道扬,太守鲜于冼往见,台吏不许通。或曰:‘公与轼相知久,其所往来诗文,宜焚之勿留,不然,且获罪。’冼曰:‘欺君负友,吾不忍为。以忠义分谴,则所愿也。’”

但是,这个不沉的友情之湖,对小人而言,是永远也不会出现的。小人之间,只有利害,毫无情谊,只有勾结,不讲信义,他们一旦失去咬人的可能,便觉得全世界都有可能咬他,这种日子,就很难过得坦然自若了。

拗相公,拗了一辈子,最后死于惊恐之中,是一点也不奇怪的。

王安石(1021—1080),字介甫,号半山,抚州临川人。他的变法,在历史上的影响,要较他的文学成就更大些。然而,他也是个怪人。宋人叶梦得《石林燕语》记载:“王荆公性不善缘饰,经岁不洗沐,衣服虽弊,亦不浣濯。与吴冲卿同为群牧判官,时韩持国在馆中,三数人尤厚善,无日不过从,因相约,每一两月,即相率洗沐定力院家,更出新衣,为荆公番号拆洗。介甫云出浴见新辄服之,亦不问所从来也。”

“经岁不洗沐”,“衣服虽弊,亦不浣濯”,其实也没有什么了不起,但《宋史·王安石传》里说:“性不好华腴,自奉至俭。或衣垢不澣,面垢不洗,世多称其贤。”这就有点莫名其妙了。世风好谀,大人物的一举一动,那怕放个屁,追随者也会顶礼膜拜的,所以,才有“马屁精”这一美称。不过,一年到头不沐浴,一件衣服穿旧穿脏也不洗涤,怎么能和“贤”联系上,我真佩服古代马屁精的想象力。也许他们心目中的贤人,都是从内到外,不那么干净吧?

宋人彭乘《墨客挥犀》里,还记载了另外一个小故事,也可见此公的性格:“王荆公为大学士时,尝访君谟。君谟闻公至,喜甚,自取绝品茶,亲涤器烹点,以待公,冀公称赏。公于夹袋中取消风散一撮,投茶瓯中并食之,君谟失色。公徐曰:‘大好茶味。’君谟大笑,且叹公之真率也。”这个烹绝品茶,希望得到王安石称赏的人,大概也属“马”派,有什么真率可叹?说得好听些,一个不通晓,或者假装不通晓人情世事的怪人罢了。

不过,从古到今,文人中间,怪者也多,倒也不足为奇。

王安石是一个搞政治的文学家,在野二十多年,冷板凳坐得太久,要不作一些怪的话,也是怕人把他忘记的。所以,凡是在文坛跟头把式,出点洋相,制造新闻,兴风作浪,不那么老老实实坐在那儿写作者,十之九,都有其广义上的政治企图。因为搞真正的文学,是要费点力气的,而作怪的话,兴之所至,率意而为,那就容易多了。

例如作《登楼赋》的王粲,喜欢作驴叫,实在怪得可以。他死后,安葬毕,来送丧的曹丕对一些参加追悼会的文人提议,仲宣生前爱作驴鸣,可各作一声以送之。于是,每人皆引吭高声效驴之吼鸣,墓前的那个交响场面,肯定令人亢奋,但也确实是荒诞不经的。同时期,还有一位阮籍,喜欢作长啸,声闻数百步。他既不是戏曲演员,需要吊嗓子,也不是美声唱法,要练发声,长啸不已的话,也会让人不得其解的。所以,由文人组成的文坛,忽而传来一声驴鸣,一声虎啸,大可不必太在意的。因为,他不这样怪一下,怎么能让大家侧目而视呢?

至于王安石的怪,到底属于哪一类的怪,千古论者,看法不一。甚至当时的皇帝,那位宋仁宗,也弄不清他是真怪,假怪,还是装怪,何况我们后人乎?据邵伯温《邵氏闻见录》载,仁宗有一次赐宴,自然也算是盛典了。但他请臣下的客,倒具有一点西洋情调,与会者得自己在池塘里,钓上鱼来,然后或红烧,或清蒸,与大家共享同乐。

王安石不喜欢钓鱼,也不善钓鱼,坐在那里,便把一碟子用面粉做成的鱼饵,一粒一粒地扔进嘴里,吃了个精光。第二天,宋仁宗对当朝宰相讲,可能是韩琦吧,所以,王安石记他一辈的仇。仁宗问韩,这个王安石是怎么回事呢?他是极虚伪,还是极呆傻呢?一个人保不齐误吃一粒两粒鱼饵,但总不能把那么一大盘子的小面球,统统吃下去的。所以,宋仁宗不怎么赏识他,也不曾重用他。因此,他的怪,就是苏东坡的老爹苏洵所说,大奸加上大愚的混合物了。

但他对宋神宗,又好像并不怪。宋人曾舒《南游说旧》记载:“王介甫以次女适蔡卞,吴国夫人爱此女,乃以天下乐锦为帐,未成礼而华侈之声闻于外。神宗一日问介甫云:‘卿大儒之家,用锦帐嫁女?’甫愕然无以对,归问之,果然,乃舍之开宝寺福胜阁下为佛帐,明日再对,惶惧谢罪而已。”由此看,他有时要装装怪,有时也不敢怪的。

文人的怪,恐怕不是一加一等于二那样简单,有时,表象和本质会很不一致,怪诞的背后,没准更加世俗,说到底,怪的行为举止,无非是文人一种引人注目的表演手段而已。

有一年元宵节,王安石陪着神宗皇帝,君臣二人,边谈边行,乘马进宣德门。没想到执勤卫士,持枪把他拦住了,拉住了他的马,不许他进去。那时,他已经是参知政事,相当于副首相,宰相肚里好撑船,本不必发那么大的脾气。但他居然上奏章,要逮捕法办。御史蔡确不同意:“宿卫之士拱扈至尊而已,宰相下马非其处所,应诃止。”王安石“拗”起来,连神宗也拿他没办法,只好为他“杖卫士,斥内侍”,而“安石犹不平”。

但是,他要把他的儿子王雱推荐给神宗皇帝时,按他的怪和拗,直接提出来,也未为不可的。可他却绕了个大弯子,先把他儿子写的策论和《道德经》注疏,刻了板,再印成书,再拿在市场上卖,再从读者的呼声中,上达天听使皇帝闻知,采取了这种迂回战略,此公究竟是真拗呢,还是假拗,真是要打个问号的。

在中国历史上,唐宋两朝,是文人做官最多的年代,唐宋八大家,最起码的也做到地委一级。此前的汉魏时期,皇帝是不怎么把文人当回事的,司马迁自己都认为史官不过倡隶优卒之流的小人物,司马相如、枚乘也不过文学侍从罢了。祢衡被曹操罚作鼓吏,杨修只是随军参事,竹林七贤中有的官职不低,但无实权。此后的明清时期,文人做大官者,就更少了,进入中央决策机关,能参与政要、发号施令者,绝无仅有。虽然有些御用文人,随侍皇帝左右,写些应制文章,但只有吾王万岁万万岁的捧场权,干政是轻易不敢的。唯有唐宋两代,文人的价码要高一点,像韩愈、柳宗元、欧阳修、苏轼,在被黜被贬被流放的情况下,还能当上地方官。而王安石,改变了整个国家现行政策者,亘古以来,也只有他一人而已。

王安石为了实现他的出人头地的远大目标,以不做官的手段求官,几乎等待了他的前半辈子,能下这么大本钱,连同时代的人,都认为他怪得可以,因为朝廷再三请他出仕,他硬是拒绝任命。有一次,给他一个修起居注的差使,“阁门吏赍敕就付之,拒不受,吏随而拜之,则避于厕。吏置敕于案而去,又追还之,上章至八九”,如此这般地坚辞,可见他是懂得以怪制胜的,其实并不怪的人。

他庆历二年(1042)考中进士,时年二十一岁。一直到四十六岁,也就是熙宁元年(1068)得意,经历了仁宗、英宗两朝,一共二十五、六年之久,讲学金陵,不与奔竞,“馆阁之命屡下,安石屡辞,士大夫谓其无意于世,恨不识其面。朝廷每欲俾于美官,惟患其不就也”。由于他谢绝到朝廷里就任,恬退守职,声名日盛。越表示不做官,朝野上下越希望他出来做官,越做出怪的行止,也越是吸引观众。舆论造得如此之足,竟被视他为“一世之伟人”,朝拜者、敬礼者、请安者、侍奉者不绝于门,“以金陵(指王安石)不作执政为屈”。如此极尽鼓蛊煽动之能事的效果,试想这是傻不唧唧吃了一盘子鱼饵的人,制造得出来的吗?

治平四年(1067)正月,神宗即位,立即任命王安石为江宁知府。九月,又擢升翰林学士兼侍讲,这比坐直升飞机还要快,因为他决心要把这位隔墙吹喇叭,名声在外的奇才,从外任调入京师予以重任。因为当太子时,他的太子司文书事韩维(后来王安石把他一脚踢了),经常对政局发表看法。每逢这位王储赞同时,韩就表示,此非臣之意见,乃王安石之见解耳。所以,神宗耳朵里早被王安石的名声灌满了,王安石和韩维密信往还,很了解这位新皇帝对他的态度。看来,此公身在金陵,心在汴京,并不是无抱负的傻吃鱼饵的呆子,更不是厌倦仕途的尘外之人,只不过要看时机和什么样的皇帝罢了。

所以说,怪也好,不怪也好,装怪也好,都有其现实的考虑。王安石不是不想出仕的,嘉祐三年(1058),仁宗把他从江东刑狱调到中央来任度支判官,他也曾对仁宗皇帝抱有幻想,上过万言书的。结果,碰了个钉子,未被采纳,他怀才不遇,适逢丁忧,只好退隐金陵,待机而动了。英宗一朝,他因为反对过这位皇帝继承大位,知道不会有好果子吃,所以给他官做,他也不做。等到神宗登基,他认为是时候了,圣旨一到,他不再拒绝做官,马上接受了任命。

不过,他也许觉得一反常态地热衷仕途,和他多年营造的恬淡拒任的形象,不那么吻合,到底还是称病,拖延了七个月才进京。弄得神宗也疑惑起来,是真有病呢?还是冀图高位?

他二十多年,韬光养晦,拒不出山,制造空气,声誉鹊起,也有其策略上的盘算,因仁宗、英宗两朝任职的范仲淹、晏殊、文彦博、欧阳修、司马光,这些文学上的对手,要想超越的话,还得凭借政治上的优势才行。而在封建社会里,最大的政治上的靠山,就是皇帝。他深知仁宗、英宗不可能对他另眼相待,所以,只有踞守金陵,等待时机了。

神宗上台,宋王朝积弱的国势,至此愈益衰敝。仁宗时,国库就“所出无馀”,英宗时收不抵支,出现赤字。范仲淹在仁宗庆历年间,也搞过新政的,碰了个大钉子,只能守成求稳了。新皇帝对这些无计可施的老臣,当然不满意,而每年必须要“赐”给西夏的五万两银、十三万匹绢、两万斤茶,以求和平的费用,还不包括节日期间要“赠”番邦的银、茶、绢、帛、衣着的沉重负担。王安石给仁宗上的万言书,石沉大海,因为那时国家的日子好过些。但现在,处于内忧外患局面下的神宗,不得不把希望寄托在王安石的变法上。他一展雄图的时机到了。

但是,任何一次政治变革,即使很细小的改革,都别指望会顺利付诸实施的,势必要触犯一部分人的既得利益。假如这部分人的力量足够强大的话,那么,变革行动不出母腹,就会被扼杀了。宋仁宗的庆历新政,清德宗的康梁变法,就是这样失败的。假如保守派的力量虽然强大,但进行政治变革的力量,与之旗鼓相当的话,那么,若是能坚定地排除变革过程中的障碍,若是变革者的营垒始终保持精诚团结,若是能够证明这场变革确实给老百姓带来福祉的话,也许,有取得成功的可能。

王安石尽管把所有反对变法的人,都放逐了。作家是最不堪一击的,欧阳修回家养老去了,司马光靠边站了,苏东坡修西湖去了。但王安石无法制止由于权力再分配,而造成自己阵营中的分崩离析的现象。他最得力的推行新政的副手吕惠卿,也是把他出卖、导致他最终失败的主力。这个福建人,曾是王安石最赏识的,罗大经的《鹤林玉露》载:“荆公尝言:‘当今可望者,惟吕惠卿一人。’又曰:‘章子厚才极高,但为流俗所毁耳。’……量足以容君子,识足以辨小人。”王安石欣赏的这两位,都是不可救药的败类。

民谚“鲶鱼找鲶鱼,嘎鱼找嘎鱼”,表现出老百姓的智慧。人以类聚,物以群分。小人和小人勾肩搭背,君子和君子清茶一杯,所以,司马光在他愤而辞去一切职务时,给神宗上书论事,指斥王安石“以为贤则贤,以为愚则愚,以为是则是,以为非则非。谄附安石者,谓之忠良;攻难安石者,谓之谗慝”。王安石下台以后,在南京,天天要写“福建子”三字,以泄他对吕惠卿的怨恨。凡是执迷地、强直地、无限反复地做同一件事而不停歇者,在医学上会被视作精神病的症状之一,王安石如果不是小人,不是伪君子,不是怪人的话,那么,可以断言,他在精神状态上,是个很不健康的人,当无疑问。

但变法失败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在于青苗、保甲、免役、手实诸法,有利民的一面,也有扰民的一面;而贯彻执行新法,依靠的仍是旧的官僚行政机构,结果本来有利于民的政策,也会变质而给民众带来深重灾难。《拗相公》是宋人话本,其中所描写老百姓对于变法的深恶痛绝之情,不能说没有一定的真实性。

当然,还有并非不重要的一点,那就是进行政治变革的领袖。若不是一位具有感召力、凝聚力和向心力的人物,而是一个怪人,一个拗相公,必然失去最起码的群众基础。作为文学家,这种性格色彩,足以魅人;作为政治家,怪诞乖戾,险谲诡异,躁迫强直,刚愎自用,“逆意者虽贤为不肖,附己者虽不肖为贤”,从一开始,就注定了变法失败的命运。

苏洵为此写了一篇《辨奸论》,也有人认为是假托的,无论如何,反应了一种民意。“今有人,口诵孔老之言,身履夷齐之行,收召好名之士,不得志之人,相与造作言语,私立名字,以为颜渊孟轲复出,而阴贼险狠,与人异趣,其祸岂可胜言哉?”这个人,就是王安石了。接着,就谈到了他的怪。“夫面垢不忘洗,衣垢不忘澣,此人之至情也。今也不然,衣臣虏之衣,食犬彘之食,囚首丧面,而谈诗书,此岂其情也哉?”最后,他的结论是:“凡事不近人情者,鲜不为大奸慝、竖刁、易牙、开方是也。”因此,碰上这类以怪待价而沽,以怪欺世盗名,以怪招摇过市,以怪不可一世的文人,还真得想想苏老泉的这番话。

王安石罢相以后,回到金陵去了。他的住宅附近,有一个地名叫“谢安墩”,指挥淝水之战的谢安,又名谢安石,曾在此地落脚过。东晋至宋,也是好几百年的事了,王安石这个怪人,也怪得太无边无际起来,为这个“谢公墩”姓谢而不姓王,写了一首绝句。“我公名字偶相同,我屋公墩在眼中,公去我来墩属我,不应墩姓尚随公。”

文人之怪,怪到如此地步,也算是登峰造极了。

王安石最后还是失败了,倒不是正人君子把他挤出了朝廷,善与恶较量,善是绝对不会操胜算的。相反,恶与恶斗,倒必有一场全武行的好戏。王安石实际是败在了他一手提拔的吕惠卿手里。苏轼在南京见到下野的拗相公时,还曾好心地关注他过去一些政治上的举措得失。他连连摆手说:“别问我,别问我,现在已是吕惠卿主政了。”而且还神秘兮兮地对苏轼交待,“此话出于我口,入于你耳,万万不可使他人所知”。

他这样紧张其事,不是没有来由的。由于王安石当年给吕惠卿写过一封私下的信,上面特地注上一笔:“勿使上知。”也就是不要让皇帝知道他们之间的秘密。结果,这个可以说是更坏的小人,彻底的两面派,随时准备反戈一击的叛卖者,把这封“勿使上知”的信件,交给了皇帝,结果自然可想而知。从此,他就固定在这个无法令人尊敬的形象上,他伤害了几乎一代好人,也就只有让后人永远保持对他的歧义了。

被整得一败涂地的苏东坡,倒有机会在金陵与这位不可一世的王安石,有一面之缘。“东坡过金陵,荆公野服乘驴,谒于舟次。东坡不冠而迎揖曰:‘轼今日敢以野服见大丞相!’荆公笑曰:‘礼岂为我辈设哉?’东坡曰:‘轼亦自知相公门下用轼不着。’荆公无语。乃相招游蒋山。在方丈饮茶次,公指案上大砚曰:‘可集古人诗,联句赋此砚。’东坡应声曰:‘轼请先道一句。’因大唱曰:‘巧匠斫山骨。’荆公沉思良久,无以续之。乃起曰:‘且趁此好天色,穷览蒋山之胜,此非所急也。’田画承君,是日与一二客从后观之,承君曰:‘荆公寻常好以此困人,而门下士多辞以不能,不料东坡不可以此慑伏也。’”由这样一个小场面,便活画出东坡的率真和王安石的矫情,也写出东坡之屡败和王安石所以能得意一时的原因了。

小人,像大肠杆菌一样,植根在社会的肌体之中,一遇机会,就要爆发出来。不过,君子当道,正常细胞能够抑制得住病菌的繁殖,小人被抑制,即使闹,也不敢太张狂。但有的时候,邪恶占了上风,正直受到排斥,于是,病毒泛滥,不可控制,小人便把自己的快乐,建筑在别人的痛苦之上。苏轼这样正派的文人,就要吃苦头了。但是,整人的那些小人,无论怎样猖狂一时,结果,只能是得到万世骂名。历史的价值,也就体现在这种公平上了,否则,小人岂不更得志了吗!

甚至,连列入唐宋八大家的王安石,在今人眼里,也不过尔尔!有谁还会在书本之外提及他咧!可苏东坡呢?凡他平生足迹所至的地方,无不给后人留下一片好风景,留下几首好诗文,留下在挫折中不屈不挠的身影,留下做一个光明磊落文人的风范。

在文学史上如苏轼者又有几人?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经得起挫折。我还发现,就在我们周围那些标榜清高、甘于寂寞的同行,十个有九个半,不过嘴上说说而已。会为得不到一个芝麻绿豆大的官位,沮丧痛苦,难过万分。会为得不到一个狗屁不顶的虚衔,哭天号地,哀哀欲绝。还有一些人,就更下作了,一天到晚,怀蠢蠢欲动之心,存绝不退却之念,用东张西望之眼,作掂斤簸两之算。哪怕大幕已经落下,也还是不肯脱下戏装头面,擦去铅华脂粉,还自己一个本色的人。

王安石始终也未做成本色之人,临死的前一天,在野外骑驴独行,他看见一位农妇向他递交诉状,然后就消失不见了。回到家后,一摸衣袋,那份诉状也无影无踪了,他千真万确记得,当时很认真地接过来,放得好好的。这样,越想越怕,越怕越想,于是,第二天,他在恍惚和惊吓中死去了。